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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墻怨:韻薇

如果不曾遇見他,我的畫技不會這樣好。如果我的畫技沒有這樣好,他也不願留下我。

我本是蘇府四小姐,和別的大家女子沒有什麼不同。女書女紅、琴棋書畫,需得樣樣兼修。七歲時,我的畫工師父說我的畫只要稍加引導必成一代大家。

我師父本是名滿天下的女畫師,說話的分量自然重,所以我的祖母便將我交於師父手中,好讓蘇家出一位畫作大家。

人人都道,蘇家老太君好生糊塗,怎能這樣就把好好的大家小姐交給一向不正經的王畫師?

眾人道得不錯。我祖母年紀大了,是糊塗了些;我師父性情古怪,是不正經了些。

大概是我師父用了什麼不正經的法子,又或者是我祖母威懾族人,我成功地跟著師父專心學畫。

師父說畫長著心,你懷著怎樣的心思畫畫,就能畫出怎樣的畫心。有了畫心的畫兒才能稱之為大家之作,所以要帶著我四處走走,不拘於閨閣之心。

然而迫於我父母的壓力,這個四處走走,最遠也就是京郊九宮山了。那裏有郁郁蔥蔥的高樹、清澈見底的小河、自由自在的飛鳥、芬芳爛漫的鮮花。每每閉上眼都會有些畫心在我指間流淌。

師父總睡在一棵老松樹上,讓我獨自感受這個地方的靈氣。婢女鋪好紙墨顏料,我們師徒常常在這裏待很久很久。

師父盛名非虛,我的山水畫在十三歲那年便小有名氣,惹一眾名家贊賞了。

我很喜歡山水,也很喜歡畫山水,每每畫成總少不得在師父面前顯擺:“師父,師父,你看看韻薇這幅山水可有畫心?可能比京城雅閣裏掛的那幅?”

“少臭美了,沒有走過山,看過海,如何做得到有靈氣?你就是天資厚了點,見識短著呢,還想雅閣啊。”師父向來毫不客氣,但依然會將我的畫親手裱好。

山?海?

我從小就聽師父說關於她走過的山與海的故事,我常作畫的九宮山在師父面前算不得山,我心裏夢裏甚至畫裏的海在師父面前也算不得海。

那山和海的真正樣貌,是怎樣的呢?我每每有問,師父總會讓我自己去看她的畫,然後一個人攀上老松喝酒。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去瀛洲看看海。

“小屁孩,別做夢了。師父今天心情好,回家給你拿點好東西瞧瞧,看好你們小姐啊。”師父打斷了我的思緒,自顧自地灌了一口酒往京中飛去,又囑咐了我身邊的侍衛奴婢。

春日的微風很暖很暖,醺得人不願睜開眼,師父的裙角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我擱下筆搖了搖頭,師父怕是又喝多了,肯定是回不來了。我拿著剛才那幅山水畫撇撇嘴,這樣醜,如何能當祖母的壽辰禮物呢?

然後親手兌了顏料,鋪了紙張。春日融融杏花濃,我偏偏畫什麼老松。又古板又死氣,還不如畫些生氣重的哄祖母開心呢!

心思定罷,我便加快了動作,又向杏花林走去,想折一束鮮活的花兒過來。

杏花遮掩的縫隙裏,我瞧見了一雙少年走了過來,兩人好像在說著什麼,那個壯一點的紫衣少年笑得聲音很大,那個瘦弱一點的玄衣少年突然舉起手。

“哎呦……”我本在默默看著那兩個少年,不曾想起了一陣怪風,將我卷倒在地。小新連忙扶我起來,嘴裏喊著侍衛。

“姑娘沒事吧?”玄衣少年皺起好看的眉眼,朝我拱手行賠罪禮。

“嘿,這次你闖禍了吧?看把人家姑娘嚇成什麼樣子了?”紫衣少年拍了玄衣少年一下,也是朝我拱手行禮。

紫衣少年以為我被嚇呆了,我只是看見玄衣少年的模樣,一時回不過神來而已。

就像第一次看到飄帶蝴蝶身上最美麗的花紋那樣,就像第一次看到雨後山間的彩虹那樣,就像第一次看到九宮山的杏花林開成雲霞那樣。

墨發玄衣,眉眼溫潤,修長的手指一直保持著施禮的動作,三千杏花開成雲霞亦及不上他美麗的唇角。

“你們家小姐沒事吧?沒事我們走了啊?”紫衣少年詢問著我的婢女,拽著玄衣少年就要走。

“我可以,畫你麼?”我掙脫小新的攙扶,拉住了他的袖口。

“小姐無事便好,在下還有事,先走一步了。”玄衣少年不動聲色地拂去我的手,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別走啊,你們把我傷到了,我剛好想練習師父布下的作業,這點小忙也不幫嗎?傷了人就跑,這天子腳下難道沒有王法了麼?還是我一個小姑娘能將二位怎麼樣?”

我一時情急,學了師父的口氣,劈裏啪啦說了一堆。只是不敢看他,對著紫衣少年咄咄逼人。

每次情況不樂觀,師父都是這樣得逞的。我學了個十成十,應該也是能的吧?

“早知道出門不帶你了,盡惹桃花。”紫衣少年戳了戳玄衣少年,不悅地掃了一眼不遠處的畫桌。

“姑娘畫我可以,但畫作我們要帶走。”玄衣少年皺了一下好看的眉頭,應了我的要求。

我見他答應了,忙不疊地將他們往畫桌那邊引,想到剛才的要求,又轉頭道:“那……”

剛出口一個字,我立馬收了聲,萬一他反悔不讓我畫他怎麼辦?

鋪紙擺墨,提筆看人。很快,幾乎不需斟酌,一副人像便躍然紙上。

揚的眉,挑的眼,抿的唇,抱的拳。

我從未畫過這樣有畫心的畫作,我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男子。

“還挺像,謝啦姑娘。”紫衣少年說完這話便抓起畫作,消失不見。

我挪眼,玄衣少年也不見了,只剩下我和空蕩蕩的畫桌。風吹過幾片杏花,隱隱附在鎮紙玉上,他們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小新,他們走了?”我看著剛才玄衣少年站定的地方,喃喃問我的婢女。

“是,小姐。”

“那我們也趕緊走吧。”

是得趕緊走,我要回家再畫一幅他,畫得更好些,畫得更像些。再遲一會兒,我怕失了剛才的感覺。

如果剛才那畫沒有被他們拿走,放在師父面前,她定能誇我畫心十足了。

是夜,我披了件衣裳在清淺月色和融融燭火下一筆一劃地畫他,畫他冠上細密的珠子,畫他玄衣上的花紋,畫他錦靴尖上的針腳。

山水與人像不同,寫意與工筆不同,我花了整整一晚,才將每個細節處理得當。

搓了搓麻脹的雙手,鬼使神差,我竟題下一句話:“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簪花小楷配上工筆肖像,風流少年詞搭上風流少年貌,美哉美矣!

可我卻不敢拿給師父看了,不正經如師父,她定是要笑我懷春的心思了。

“你看上哪家小子?這麼點就懷春,可以啊你!”師父的酒氣噴我一臉,搭著我的肩膀搖搖晃晃。

我本想抵死不認,卻不想被師父嘲笑臉紅得像猴屁股。我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被師父發現了。“師父說什麼,韻薇聽不懂。”我裝著糊塗,妄圖逃過一劫。

“師父跟你說,男人啊沒什麼好東西,敢做不敢當的。哎呀反正你不知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說這些,你也十三了,以後都不要隨我出門了。你們高門大戶規矩多,好好畫畫吧。”師父一席話說得十分語無倫次,像醉酒又像勸慰。

不能出去?那便再無機會見到那位玄衣少年了。

我緊了緊手絹,悲戚不覺。

從遇見他開始,我的工筆肖像越發好,畫什麼像什麼。師父說反正我沒有出去的機會了,也不一定能找得到那份兒畫山水的靈氣,便要我棄了山水花鳥,以工筆肖像為長。

兩年後,我便以畫絕之名譽滿京城。我描人像跟旁人不一樣,一是比旁人快許多倍,二是比旁人細致很多。

所有人都驚艷於我的畫作,父親母親不免自矜身份,總帶著我四處行走畫畫,炫耀著我的畫作。

師父摸了摸我的頭說:“你這本事,不是我教的。好自為之,記得,不要被情愛所惑。”

她說完這話就走了,永遠離開京城。

可能,師父從一開始就看穿了我,所以才會幫我,才會告誡我。

可是她不能聽我訴說,訴說我那被她看出來的秘密,訴說我床下藏的那些玄衣少年的畫像。

祖母越來越糊塗,我只用騙小孩子的法子就將她唬住,然後挨著祖母慢慢告訴她我喜歡那個少年的心事。

那次膽子大起來,我竟給祖母看了他的畫像,祖母直嚷這人應當穿了黃衫子。我沒有將祖母的話當回事,總以為祖母糊塗得已經分不出玄色和黃色了。然後繼續給她講九宮山上的杏花有多美,總是講著講著我便哭了。

“丫頭,杏花那樣好看,你怎麼哭了呢?”祖母擦著我臉上的淚將我抱在懷裏。

“祖母,我及笄了。娘說我該嫁人了,可是我只想嫁給他。”祖母的問詢使我更像個小孩子,抹著眼淚指著畫。

“那穿著黃衫子的人確實是俊得很吶,不哭了不哭了,你娘肯定讓你嫁他。”祖母拍著我的背,輕輕安撫著。可我聽見祖母這句話,哭得更兇了。

母親不會讓我嫁給他,母親帶著我去拜見過太後、皇後,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我躲在屏風後聽見太後說要將我們京城琴、棋、書、畫四才絕招到宮裏去,為皇帝填充後宮。

我沒辦法像師父那樣一走了之,也沒有辦法跟父母說我不情願,只能窩在我糊塗的祖母懷裏,一遍又一遍,偷偷地哭。

其實啊,我也沒有什麼好哭的。九宮山一見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曉,杏花林一別我再沒見過他,更不要說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情意。

他在我的世界裏,跟畫上的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分別。只是,他更好看些。

所有,不過是我在做夢罷了。不知他姓甚名誰,不知道他家在何處,更不知道他品行如何,只憑一副極俊的長相就成天說一些嫁與不嫁的話。

真是不害臊!

思及此,我擱下抄寫女則的筆,將藏於床下的畫作一一焚燒。

我馬上就要入宮了,這些畫像如若處理不當,足以讓整個蘇家覆滅。

燒了那些畫像後,我靜靜躺在榻上合著雙眼一遍遍描繪三年前的場景。

春日融融杏花濃,玄衣少年眉目秀,清風暖陽斜相印,豆蔻少女亂執筆。

原來我不過只跟他說了一句話,“我可以,畫你麼?”

從此,再無交集。

一面之緣而已,一己之私而已,自當斬斷。

父親說,我不再是那個只在祖母跟前撒嬌的蘇四小姐了,蘇家一門的榮辱興衰從此跟我息息相關。

母親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我要斂住鋒芒保全自身與蘇家,不可自恃畫才處處惹人煩,亦不可畏畏縮縮讓人小瞧了去。

我一一應了下來,太後擇了日子讓我們進了宮,我暗暗打量著其他三位“絕”,思量太後話裏的意思。

好像,太後特別希望我們去爭寵,特別希望我們能夠將皇上綁在後宮。

我們四人一齊被安排在長春宮,太後皇後賜了無數衣裳首飾,要我們艷麗裝扮起來,侯著皇上傳喚。

我不明白這其中的不尋常,只打算先看看再說,頭一夜是那個以“書”卓絕的女子,倒也剛剛好配著她的倨傲。

第二日的長春宮,便是進了好大一堆賞賜,可我仍然覺得不尋常。那些賞賜裏,除了太後和皇後的,竟沒一個是其他妃嬪的。

新人入宮,老人都不用走動的麼?

我暗暗思索著宮裏的不尋常,差小新去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宮裏人多口雜,嬪妃又都不在,消息打聽得很是快。

五日前,驍睿夫人帶了闔宮女眷去了太平行宮祈福,三月後方歸。傳聞中,這驍睿夫人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子,也是後宮裏權勢赫赫的女子。

那麼,我們四人趁這位赫赫有名的夫人不在,被送進宮來……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太後和皇後的用意。沒有人會喜歡一枝獨秀,皇家更是喜歡雨露均沾,再不濟也要平分秋色。所以,我們便是被送來平分秋色的。

那麼,三月之後呢?

驍睿夫人會帶著一幹嬪妃回來,發現皇帝的新寵,一群女人的嫉妒會帶來什麼?

最得盛寵的人,必定首當其衝。

我慢慢啜飲一盞菊花茶,吹了吹浮沫開口:“小新,你去告訴皇後娘娘,我生病了。”

躺在床上裝病沒什麼大不了,被人當做活靶子才叫難受。宮裏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皇恩,而是明哲保身。

身負才華的人大約都有著晶瑩剔透的玲瓏心,同住長春宮的琴絕與棋絕就是如此,她們沒像我一般扯了裝病的幌子,卻也恭恭謹謹時刻不敢妄言,更是很少侍奉皇上。

可倨傲輕狂的書絕,可真真是配不上她那一手絕妙的歐體書,她竟把後宮看做了她頤指氣使的地方。除卻皇後娘娘與太後,竟再不把一人放在眼裏。

白日裏處處殷勤侍奉在皇後太後身邊,黃昏裏巴巴兒地等在養心殿跟前兒,晚上又是侍奉在皇上榻前。

我們三人相視一笑默默承著她的頤指氣使,出頭鳥,總得有人當不是?碰上了自己上趕著往柱子上撞的,我們也不能攔著不是?

翻翻閑書,看看笑話,便是月余過去。還有兩個月,這個書絕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捋了捋皇後派人送來解悶兒的貓兒,思量著該如何應對“病”好後的承寵。

我不能總病著,估摸著皇上想不起我來的時候,我慢慢“好”起來了。誰知前腳太醫院剛剛消了檔,後腳就來了皇上的傳喚。

傳便傳吧,如若不能在驍睿夫人回來前得到皇恩,日後怕是更難了。可是,我如何才能讓事情進行得恰到好處呢?如何才能讓皇上既不厭我又不寵我呢?

“小姐,該走了。”小新打斷了我的思緒,卻也打通了我的思路。我粲然一笑,吩咐宮人們麻利點兒。

這題,本不難。一切中規中矩地守禮,可不就是恰到好處的收場?

於是我拔下太後賜的簪子,插上了一個後宮女眷裏最尋常的珠花,跟著太監們去了養心殿。

養心殿裏剛剛換了大蠟燭,沈香屑的味道聞得人昏昏的。有人推門進來,我知道是誰,趕忙起身相迎。

燭火與殘陽裏,他著玄色金紋的黃袍而來,玄色衫上的龍張牙舞爪抹去了他的溫和,眉眼更深唇角亦無平淡的笑,但我還是認出了他。

只一眼,我便認出了他。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喃喃道:“我可以,畫你麼?”

“大膽蘇氏,竟敢行僭越之事?”太監細細的尖喝打斷了我的凝視,我自知失禮慌忙跪下請罪。

“退下吧,你過來。”他開口,嗓音裏沒有初遇時的清潤,帶了些許沙啞。

太監依他的吩咐退下,我依他的吩咐走到桌前。

“聽說你描得一手好丹青,尤以畫人像為長?”他反復摩挲著鋪開著的紙,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皇上過譽了,臣妾略有些雕蟲小技罷了。”我癡癡看著他,皇上和臣妾,臣妾和皇上。多麼配對兒的字眼,此刻落在了我身上。

“朕想要一幅人像,只憑朕口述,你畫得來嗎?”他看了看我,似乎不是很信我的功夫。

“皇上說便是,雖無本人在前好,但臣妾也願盡力一試。九宮山的杏花林,是描人像最合適不過的了,臣妾先布個景。”我拿起一支筆,輕聲開口試探。

他並沒有想起我是誰,只是淡然一笑開始描述他要讓我畫的人。

英氣十足的劍眉,嫵媚挑起的鳳眼,微微抿著的紅唇,臉上盡是淩厲高貴之態。蓋一頂三鳳銜珠冠,簪幾只流光碧璽釵,配一副鴿血石小耳鐺,紅衣加身,手握長臉。

不消片刻,我的筆下便出了一個絕世美人兒。當真有人生得這般美麼?怕是皇上夢裏的人物吧,才叫我這樣畫下來。

“鼻梁骨這裏要再高一些。”

“人中比尋常人深一些,唇部的線條要硬朗些,嘴角這裏是該上挑著的。”

“她的指甲拿劍的時候是不能有蔻丹的。”

皇上看著我筆下的美人指指點點,總說不像,從未有人這樣說過我的畫像,一時存了好勝的心思,我便扯過另一張紙重新畫過。

“皇上,時辰到了。請皇上就寢。”門外的醒事太監扯著尖細的嗓子喊著,我畫至未半,他亦要我繼續畫。

第二日,太後賜了許多東西,贊我伺候得好,皇後親至長春宮,授我“丹”字為封號。

那個愚蠢的書絕在我背後悄悄罵:“剛入宮時裝了幾天活死人,真是淫賤得很,身子剛好便著急往皇上身下鉆。”

我沒有理會她的叫罵,因為我跟她一樣愚蠢,愚蠢到不再明哲保身。寧可賠上自己與整個蘇家,也要伴在他身邊。

跟我相交不錯的琴絕勸過我,她說,木秀於林,風必催之。

我知道她沒有敵意,甚至是為了我好,可是我怕她跟我扯上關系,等一幹嬪妃回來連她也不放過,所以我便用了最惡毒的語氣說:“沈貴人,不要在這裏惺惺作態,我看你就是嫉妒皇上寵我。”

我一個人硬生生與其他三人鬧得不可開交,推開了所有向我示好的人,然後一步步走向他。

師父曾給我講的許多故事裏,都說“富貴險中求”,情愛又何嘗不是從這險中求呢?

我在賭,賭兩個月的時間,他會不會忘記所有人只愛我一個,賭我能不能永遠伴在他身側。

贏了我便為自己贏了愛情為蘇家贏了滿門榮耀。輸了,大不了從頭再來,我總還是他的女人。

我自信我可以做得到,因為他許了要我日日去養心殿的諾。

我告訴他我能用些特別的法子將他所描述的女子畫到十成像,我告訴他我可以畫出他想要的麥色皮膚,我甚至告訴他我有辦法能讓畫裏的女子活起來。

從前也有人向我求過這樣的畫,師父也對我講過,這種不過是屈子之於湘夫人,男人的憑空臆想罷了。

情愛這事情還得要朝朝暮暮的陪伴,才可有情,才可有果。

他有的他的湘夫人,然而我才是那個朝朝暮暮陪伴他的人。遲早,他會忘記所有人,忘記畫像,只記得我。上天和太後賜給我機會,我一定要抓住。

於是,我真的夜夜皆在養心殿。陪他極認真地完成那幅畫。即便畫的是他夢裏的湘夫人,我也覺得我是幸福的,歡喜的。

我喜歡看他對著外面的醒事太監大呼滾。

我喜歡看他在葳蕤燈火下打瞌睡時微皺的眉眼。

我喜歡看他指點著我手裏的筆該朝哪個方向行走。

即便他沒有臨幸於我,只是在高燃的香燭下,同我一起作畫。

可我還是受寵啊,他說他很欣賞我作畫的本事。他說我一幅畫可值萬金了,他說我比如意館的那些畫師強得多。

所以,他便命人將如意館裏最高的畫房改做相思閣,要我住進去專心作畫。還給我特制了蘇畫師的牌子,一應我要的材料都要先緊著我用。

我從來不知道,除卻我師父,竟還有第二個人這樣在意我的畫。

“皇上,臣妾曾專修山水花鳥立主寫意不寫形,可總是畫不出畫心。臣妾的師父告訴臣妾,是因為臣妾沒有走過山,看過海,胸中無甚大韜略,所以總畫不好。所以臣妾從小便想去瀛洲看看海。”我挑了朱砂兌白帆,慢慢研磨著告訴他,我想去看海。

“你畫人像就很好,細致入微,神似形像。”他拿著一把小扇輕輕扇著墨跡未幹的紅衣女子,手不抖頭不回,半點兒不差池。

“皇上要去東巡了,就是去瀛洲吧?”我不依不饒,想起當日棄了花鳥畫人像的原因。哦,那些畫兒我竟一張沒留下。

“嗯。”他小心翼翼呵護著我剛剛作好的畫,輕輕應了我一聲。

“那臣妾鬥膽求一求皇上的恩德,助臣妾圓一圓兒時的夢。”我斂裙裾,正衣衫鄭重拜倒在他腳下。

“嗯?什麼?你兒時有什麼夢?”他見我拜倒,才輕輕擱下小扇,合起幹好的畫卷,欲扶我起來。

“卓子!我就知道我不在你不幹好事!”我只聽了這一句怒氣衝衝的女聲,突然脖子一痛便暈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我的侍女小新告訴我,皇上已曉諭六宮,遷我出長春宮,任如意館畫師職,長居相思閣。

很多人來恭喜我,我卻不知道是喜是憂,畫師麼?那我還是皇上的丹貴人麼?

我不知道,但太後與皇後皆是十分看中於我。太後說,若有人敢欺負你一星半點兒,哀家絕不讓她好過,哀家還指望你再給皇上添個龍兒呢!

這話讓我紅了臉,不是害羞而是惶恐。我要怎麼給太後說,我侍奉皇上近兩月,還是處子之身。

還沒輪得上我說,驍睿夫人就回來了。他著一身特別莊重的龍袍,親迎於她。

我跪在下首等著所有人對我的針鋒相對,驍睿夫人很是直接,張口就道:“本宮聽說有位丹貴人很能幹?”

“是夫人,丹貴人可是能幹得很。夫人不在的日子裏可盡是丹貴人幫著夫人侍候皇上呢,一夜都不曾落的。”照舊是輕狂的書絕率先開口,可她沒曾想她面對的不是溫婉的皇後。

“夫人問你了?這般僭越。”馨貴人很是厲害,直接賞了書絕兩個脆生生的巴掌,直打得她吐血。

“嬪妾愚笨,只會做些畫兒,打發晨光罷了。皇上那樣勤政,怎會在臣妾的雕蟲小技上浪費時間?”我說完話想直起腰來對高座上的人再行一個禮,卻是驚得我忘記了怎樣行禮。

她!湘夫人!

呵……

什麼湘夫人?是驍睿夫人!

呵……無怪乎他這樣在乎我的畫技。

連畫像都這樣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那麼,真人呢?

“既然丹貴人喜歡住如意館,那你就待在相思閣吧,本宮會去,到時候好好給本宮描像。傳本宮諭,任何人不得打擾蘇畫師,排除一切困難,讓蘇畫師安心作畫。”驍睿夫人笑著開口,沒有那日的怒意卻等同於封死我所有的路。

這一賭,我輸了,輸得徹底而絕望。

從看到楊纓容貌那一刻,我便輸得毫無翻身之力。

不光無從翻身,甚至狼狽不堪。

宮裏上趕著要巴結楊纓的人很多,如今,最好的巴結方式便是來欺辱我。

輕狂的書絕跟老人們站在了一邊,她和幾個粗手粗腳的嬤嬤死死按住我,說要驗驗我的身子。

屈辱,疼痛,驚懼,憤怒。

五味雜陳全混到了汗水和淚水裏,然而我半點兒反抗不得,任由屏風外的宮妃大聲辱罵我。

預料之中的事情,卻還是讓我招架不住。最最招架不住的,是他,是他帶著楊纓與我當面對質。

“蘇畫師,朕只是與你作畫對不對?你來告訴驍睿夫人。”他的額上有汗,對著楊纓急急解釋,絲毫不曾過問我臉上的淚痕和淩亂的相思閣。

“臣妾……臣妾……”我戰栗著雙腿說不出話,我已不堪至此,他們還要再行逼問麼?

“蘇畫師真是不見外啊。”楊纓沒有理會他,掃了我一眼。

“下官……下官……”是啊,哪裏還有什麼丹貴人?如今只剩了一個蘇畫師,可我還是什麼也說不出,雙腿似要站不住般。

“行了,行了,看你那個傻樣兒。”楊纓拍了他一下,然後從窗子裏飛了出去。他趕忙追了出去,連看我一眼都不曾。

我抖著的雙腿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一片碎花瓶裏,忘記了疼痛,瑟瑟發抖。

他對她,情深如斯……

後來,皇上帶著她來到相思閣,讓我畫她。我僵硬執筆卻也因為畫了幾十次而熟稔地畫出她。

我僵硬著身體看他們因為一點點差錯互相笑鬧,眼睛裏盡是情深的模樣。

我僵硬著身體聽他們的密語,卻挪不開一步,覺得自己多余卻無法退下。

我似乎是被軟禁在相思閣,太後起初也來管一管。可我見過他們的情意,那其中寫滿了不可破壞。

後來,我便真的是被軟禁,待在相思閣。一遍又一遍,畫著艷麗的楊纓。

她愛喝酒,我便將她的那幅美人飲酒圖裏用的墨兌上陳年老釀的底子,散發悠悠酒香。

她愛跑馬,我去看了上百次馬術的習演,一遍遍研究馬上風動時人像的裙角。

她愛裝扮,我便觀了許多明珠的光澤,甚至在她畫裏的首飾上兌上真正的珠玉粉末。

……

我畫她,比了解自己還要了解她,畫到讓我惡心,畫到我一看紅色就反胃。

可我還是只能畫她,因為啊,他讓我畫她。因為啊,我不畫她就只能在相思閣的頂樓裏數窗閣。那三百八十個窗閣,快要被我數爛了。

山水花鳥?於我是畫不了了。他從來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除了有關於她的時候。

東巡,他帶了她,去瀛洲,看海。

我啊,只能繼續待在宮裏,待在相思閣裏,畫她。

師父當年告訴我,不要為情愛所累。我當年,亦告訴自己,宮裏最重要的不是皇恩,而是明哲保身。

可是,一旦遇上他,什麼道理都成了廢話。

明明一開始,我是最會明哲保身的那一位畫絕蘇貴人啊!

呵,我把賭註,我與蘇家,盡數輸了去。

於是啊,我便只能在這無盡的夜裏,畫呀,畫呀。

仔細算來,我竟不能算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女子。從來不曾有恩,何談斷恩?

後來,宮裏出了很多事。太後、棋絕、書絕、馨嬪、楊纓、令嬪她們都沒了。

作為一個世外人,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卻真真切切看到了他的蒼涼與悲戚。

那是一個秋日,夜晚裏有些涼,我喚小新去取個襖子來披上,他突然破門而入。

我知道他遲早會來,沒想到才過了三日他便來了,一來便是對著正中的那幅畫低低喚了句:“纓兒。”

極溫柔,極輕。

然後他笑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笑容。邊流淚邊笑,邊笑邊指著畫兒張嘴,然而片聲未發。

再後來,他便撲通一跪,倒在了畫兒之下,維持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哀哀流淚。

此後的三日三夜,他未再走出過相思閣,亦未進一粒米。皇後偷偷來過,只看了一眼便吩咐我備下千年老參湯偷偷摻進他喝的酒裏。

我不知道皇後怎樣想,我看見他這副樣子實在不忍,極其不忍。

我情願楊纓還活著,我情願她與他還是那般情深,我也不要看著他這樣痛苦。

楊纓,他這樣愛你,你怎麼能夠死去呢?

第三日夜裏,我趁他睡熟往他的酒裏摻老參湯。他突然抱著我大喊,冰涼的唇吻住了我。

“起開,我不是你的楊纓。我是你的丹貴人。”我掙紮著推開他,大聲喊叫著。

“丹貴人?誰?”他皺著眉努力思索,揉了揉眼睛看著我。

“回皇上,臣妾是蘇畫師。”呵,五年了,誰還會記得丹貴人呢?

這怕是我此生最後的機會了,可我仍然不願這樣遷就。待他清醒,他定是會更痛苦。

這日子過得已經夠淒苦了,我怎麼忍心看他再難受?

“為什麼是你,纓兒呢?”他的雙眼紅腫得不成樣子,左右探尋著。

原來,他們之間的感情,一直容不下第三個人的存在,就算楊纓身死也是如此。

“她死了。吞金而死,再無回天之力。”我不忍看他頹廢下去,只好一字一頓說下去,不料他又開始發瘋。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去死?人人都能死,人人都能愛,人人都能恨,為什麼我不能?為什麼?啊……”

我看著他抱著她的畫像,歇斯底裏地嚎叫。黃袍皺得不成樣子,淚水和血水,混成了蜿蜒猙獰的模樣。

“人人都有情,人人都有愛,為什麼我不能有?哈……呵……因為我是朕?因為我是朕?”他自問自答,已經沒了理智,一邊哭一邊笑。

“朕?朕!哈哈……朕!朕什麼都有,朕什麼都有,唯獨想要的沒有!父皇,你騙朕!你騙朕!你們都騙朕!你們拿走了我的天下,卻叫我坐擁朕的天下!啊,我瘋了,我瘋了才會答應你們!”

他的眼球突兀得很可怕,瘋狂地叫喊著,撕扯著,撕扯著他的龍袍,斷斷續續的南珠碎了一地。

“皇上,您是天下人的皇上,不是她楊纓一人的皇上,您還是臣妾的皇上。請您顧念自己的身體,哀之有度。”

我沒有辦法看著他這樣,用力抱住他胡亂撕扯的雙臂,哭著告訴他真相。

“天下人,天下人,呵……天下人呵……”他漸漸安靜了下來,反反復復只說這一句。

我只勸得了別人,卻勸不了自己。我能勸皇上不要為了楊纓哀之過度,卻沒辦法勸自己不要為他愛之過度。

我曾以為,沒了楊纓,他或許會喜歡我。畢竟師父說過,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朝朝暮暮的相處。

可是啊,他真的是幾乎日日來相思閣。雖不像初來時那般癲狂失常,但也是與那些畫兒靜靜坐著。一坐便是一個下午的時光,我根本插不上一絲兒話。

至多的交流便是他近似執念地說:“蘇畫師,你說你能讓畫兒上的人活起來,可是真的?這世上,有沒有輪回轉世?”

相思閣,相思閣,承載著的何止是他的情殤與相思,更是承著我的情殤與相思啊,整整九年的情殤與相思啊!

可惜,他從來不曾知道罷了。

他不會知道我與他的杏花林初遇,他不會知道我曾畫過上百幅他的像。他不會知道他用來討好楊纓的蘇畫師,竟這般對他動情,絲毫不低於他對楊纓的情意。

我曾畫過山,畫過海,畫過花鳥,畫過人像,可我卻怎麼也畫不出我想要的完美或哀傷。

呵,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不是畫不成,是畫畫都傷情。

我懂師父所說的畫心是什麼了,真正的畫心隨人不隨物。像我這樣的傷心人,畫什麼都是傷心的模樣。

朝朝暮暮哪裏抵得過一句兩情相悅?我現在連看那三百八十個窗格都是傷心流淚的模樣。所以,我做了一件很對的事。

我讓小新幫我備了一包足足的朱砂,沒有任何稀釋。做好顏料以後,我用血與唾液,兌到了墨裏。

鋪一張上好的羊皮紙,撩起袖子,對著背對著我看畫兒的他說:“我可以,畫你麼?”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計較我的無禮,只是慢慢轉過了身坐在椅子上。

“有潤筆的,你怎地用嘴?”他驚異於我以唇舔筆的動作。

我只微微一笑示意我沒事請他坐好,然後用力嘗了嘗朱砂的味道,還真是又苦又澀。

這一筆,畫他頭上帶的喜冠。嗯,澀得我無法下咽。

這一筆,畫他紅色的喜袍。嗯,苦得我想喝水。

這一筆,畫他身後的一臺大紅轎子。嗯,我的頭開始沈了,嘴裏已經感受不到味道。

……

很快,我便畫好了他,與千百次都不同。

這一次,是他帶著轎子娶我的模樣。他笑得很好看,唇角很美麗,跟我初遇他時,一模一樣。

我看著畫像笑了很久很久,一如他看著他的畫像笑。

腹部越來越沈,我眼前也越發模糊,模糊地沒了大片紅色,只剩了綿軟的粉,在那異常綿軟的粉裏我輕輕問他:

“我可以,畫你麼?”

宮墻怨(十六)

丹青國手寥寥筆,朱砂彩墨寂寂庭。

畫山畫水畫人像,畫秋畫冬畫傷情。

畫盡人間萬物春,不得自身片刻寧。

一緣深宮不留情,再緣愛如梁上冰。

(完)

宮墻怨:舞

我曾看過一場舞,美得令人震撼。

那是京城名妓小貂蟬成名的“袖舞”,她跳舞的那一日,我剛好同娘和姐姐住在一家客棧頂層的閣樓裏,觀舞的角度很好。

纖腰裹素絹,廣袖舞玲瓏,旋身轉腿間的妖嬈無人能抵,即便面上遮了極厚的白紗,依舊擋不住那雙眼睛裏的勾魂攝魄。

“這便是她的精妙之處了,這樣濃烈奔放的舞偏偏擇了清淺的白色衣物,更是覆一層白紗引人入勝。反差得好,足以勾掉任何一個男人的魂魄。”娘親並不眨眼,死死盯著小貂蟬的腰。

小小的我回不了神,沈浸在臺上之人的舞裏,她一舞方罷我才癡癡傻傻地道:“娘,我要改名字,叫舞袂,呂舞袂,跳舞的舞,衣袂的袂。”

“愛叫什麼便叫什麼吧,少提你那喪氣的姓。”娘沒好氣地斥了我一句,轉頭督促姐姐去練功。

我傻笑著與姐姐並排壓腿,幻想著我長大後穿一襲美艷紗裙登臺起舞的模樣,並沒有在意娘的呵斥。

年少無知時的日子總是快樂的,快樂到你以為長大後的日子也同樣快樂。

可是啊,長大就是一夕之間的事情,容不得你再有任何幻想和歡笑。

那一夜很涼,娘的哭聲很大。

我們娘仨住的院子來了一群人,是一群我們呂家的親戚,我爹領的頭。

爹將娘按在地上打,說娘阻了他升官發財的路,然後將我們綁回了呂家。

“三丫頭,你二姐姐也保不住了。娘沒用,都怨娘沒用,娘保不住你們啊,保不住啊……”娘用她帶血的手輕撫我的發梢,眼中的血絲在柴房裏的半截蠟燭下格外瘆人。

二姐姐被爹搶走了,就像當年搶走大姐姐一樣,被搶走嫁到東胡去。

我看著眼神迷惘的娘不住地發抖,下一個被搶走的人,該是我了吧?

“你大姐已經兩年沒有傳信回來過了,你二姐呢?你二姐又能堅持幾年?”娘不理會我的恐懼,只將她的包袱拆開,又一次打開那些信。

我大著膽子去看,大姐走的時候我還很小,小到還不認識這些字,可現在,我都能認識。

那些信從六年前開始,上面寫著大姐在東胡的日子。

她說東胡的男人不算人,她的男人將她送給更高的首領,讓一群人玩弄她。

她說東胡的天氣很討厭,總是下著很厚的雪不見晴。

她說她的老男人死了,她不得不嫁給她養大的繼子。

她說她的孩子被溺死,就因為那孩子在不詳的二月份出生。

她說千萬不要讓妹妹們再嫁去東胡,她已經不想活下去了。

她說……

紙上的字跡很淩亂,每一個字裏都有苦難的印跡,和著些已經幹巴了的淚痕,有大姐姐的,有娘的,現在還有我的。

“三丫頭,你知道麼?娘也不想活了,你爹昏了頭了,只想著升官發財,旁的什麼也不顧了,不顧了……”娘笑了一下,癡癡看著那似燃未燃的燭火。

我隱隱感覺不好,娘提起爹的時候從來都是破口大罵,哪裏有過這樣的和顏悅色。

“三丫頭,你的舞是極好的,比你大姐二姐都好,你記住了,等你長大點你就跑出呂家。憑你的舞藝,可進教坊司,去煙柳巷都行,出去賣也比跟著你爹過強。”娘的聲音越發柔和,認真盤算著我以後的路。

我攥著信件不敢說話,難道我的人生就只有去當妓和嫁去東胡兩條路可走麼?

我一個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何至於此?

“娘,我們不能救救二姐麼?她還沒有嫁出去啊?”我終是哭出聲來,想著二姐對我的好,哭得我抽痛。

“能啊,娘明天就去救你姐姐。聽聞東胡人很怕娶新喪守孝之女。”娘的聲音不在柔和,有著陰森森的寒意。

“娘,沒有別的辦法了麼?誰都救不了我們嗎?我們不能去報官麼?”一夜之間我已經聽過太多次的死亡,可我卻並沒有麻木,只是越發恐懼。

“報官?沒用的……皇上大約會救得了我們,只是我們平頭百姓,哪裏能見得真龍天子?三丫頭,你記住啊,你一定要跑出呂家。”娘將信件收了起來,反復囑咐讓我跑出去。

皇上?

他真的能救得了我們姐妹麼?

能吧,他是真龍啊,怎麼會救不了他的百姓呢?

“娘,我去找皇上,去找皇上救我們,救姐姐。”我仿佛著了魔,瘋狂的搖晃著娘的胳膊。

娘沒有再說話,也沒法再說話。

她咽氣了。

一夕之間,一念之見,我便是長大。

爹,果然很惡心,他將娘埋在地窖裏,騙所有人說娘不舒服,在家養病,然後要我去陪著姐姐學禮。

姐姐仿佛變了個似的,不再笑不再鬧,除了流淚便是木然。

直到第一場雪化,姐姐要走了才恢復了清明的神色,她緊緊握著我的雙手道:“三妹你聽著,爹嫁女有功,被封了爵位,你有資格去選秀,兩年後你一定要拼盡全力被皇家選中,如若不成你便潛入教坊司,用舞技成名,記得,動作一定要快。”

“選秀?若我嫁給皇上是不是就能救出姐姐?”我反手握住了姐姐的手,想起了娘臨死前說的話。

“傻丫頭,我和大姐已經是這樣了,只盼來世不要再做呂家女,你要好好活著,不要步我們後塵。”姐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露出溫和的笑,和娘臨死前一模一樣。

“姐姐,你不要死,答應我,不要死好不好?我去選秀,我去當皇妃,我會救你,我會救出你的!”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掙紮,對於十三歲的我實在接受不了一連串的死亡。

“好,姐姐不會輕易赴死。你也答應姐姐,好好練舞技,大不了就去煙柳巷,咱們姐妹在哪裏都過得下去的。”姐姐笑了,可她越笑我心越難安。

難安也得安,姐姐終是走了,留了我一個人在呂家。

爹對我越發好,好得不像話,為我請了教禮的姑姑,總讓大夫來給我配一些美容養顏的方子,還給我買了兩個丫頭伺候我。

我不願意理會他,只是專心習舞,不管雨雪風霜我都會在院子裏衣袂飄飄。

只是啊,再也沒有娘的糾正和姐姐的贊賞了,孤身起舞的我感覺心裏空蕩蕩的,跳不出歡快的意味。

翩翩舞廣袖,似鳥海東來。

華筵九秋暮,飛袂拂雲雨。

翩如蘭苕翠,宛如遊龍舉。

……

爹帶我去的大小宴會,總少不了我之一舞,也少不了眾人的贊嘆。

我像當年的小貂蟬一般,總以很厚的紗巾覆面,只起舞,很少說話。

選秀那日,我亦如此。

娘說過,男人總喜歡半遮半掩的東西,全露給他們看他們反倒不愛看了,我想,皇上也是男人,也是如此。

所以我著一件杏色的煙羅裙,覆上了同色的輕紗,整個人看起來都是朦朦朧朧的清靈。

從晨起一直等到下午,才輪上我進去,腹中空空的,我卻沒有再進一點兒食物。

選了一天的美人,大家都很累了,皇上翻起了一個袖口,太後已經先行回宮,皇後臉上也帶著疲色。

太監依制問著一眾秀女才藝,到我時卻只是瞥了一眼不再問,皇後娘娘開口道:“呂氏為何戴著面紗?能來選秀卻不宜面君嗎?”

“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女聽聞民間選美人很是熱鬧,有眾多展示才藝的空,臣女想為皇上獻藝,面紗只是道具。”我上前一步徐徐施禮,用練習了千百次的柔美聲音回話。

“琴棋書畫你通得哪樣?可曾帶了來?”皇後娘娘的聲音大了起來,似乎是不滿於我的大膽。

“臣女只會跳舞,皇上皇後勞累一天想必疲乏,請準臣女獻舞以娛貴人。”我緊緊抓著裙角希望皇上開口。

“是夠乏了,那你便給朕跳一曲吧,朕也瞧瞧。”皇上的聲音很好聽,他又示意身邊的太監奏吹笛來和我的舞。

我勾唇一笑,慢慢起身,將裙上垂下的絲絳饒在腰上緊緊系起,輕紗煙羅裙上的腰封起了效,比最緊致的纏腰效果還要好,又將手臂上的纏臂脫了下來,煙紗裙輕軟垂落直至腳踝。

我以雙腿下叉為起勢,將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翻幾朵漂亮的手翻花,點幾下俏麗的秀足尖,然後便是隨著笛聲翹袖,折腰,回袖,偏頭,一氣呵成。

那吹笛的太監似是有意為難我,將笛聲吹得越發急快,我的腰袖無法完美銜接,我便棄了翹袖折腰隨著他的笛跳起胡旋,一圈,兩圈,三圈……

直轉得我的花鈿委地,裙底生風,袖盈蹁躚,面紗滑落。

一舞方罷我跪下行了個大禮,卻是聽到皇上贊道:“玉山翹翠步無塵,楚腰如柳不勝春。”

“憑欄獨自舞,疏影難成雙罷了,臣女冒犯,還請皇上治罪。”我臉上的淚水適時滑落,看起來楚楚可憐,這皇宮,今日我留定了。

“如此舞姿怎可孤芳自賞?呂氏一舞絕美,且留在皇宮與眾姐妹同樂吧。”皇後娘娘示意太監扶我起來。

姐姐,你再等一等,我馬上就可以救你回來了。

我選中了,被皇上選中了!

回家的轎子上我一直在想我求皇上幫我,皇上答應,救姐姐回來的景象。

我爹諂媚地給我行禮,我不願意多看他一眼,我此次入宮,他又能升官了吧?

我去地窖旁給娘燒了紙錢,告訴娘,如今我有辦法了,不用再被爹嫁去東胡了,也不用去賣,更有辦法救回姐姐了。

可惜,娘再也聽不見了,娘再也看不到了。

宮裏很大很華麗,我同另一位秀女被安置在漪水閣,臨水而居。

我怕皇上忘記我,忘記我的舞。我一定要先發制人,在一眾秀女之中拔得頭籌。

所以我便裁了兩匹新料子,做了幾個緊致的纏腰,然後去皇上上朝的必經之路上,以舞邀寵。

我著一襲粉色宮裝,簪一支彩羽跳驚鴻舞,流風回雪,彩袂翩然。

“朕記得你叫舞袂?”他等我一舞畢了才輕聲開口,偌大的儀仗全停在我面前等我舞罷。

“臣妾謝皇上還記得。”我端端正正跪好,用了幽怨可憐的語氣。

可我跪好後沒再聽到旁的話,一群人擁簇著皇上向前走去,我不得不挪著身子往後避。

這……

成了?還是沒成?

我不知道,回到漪水閣後,太後帶了一群人來,開口便是掩不住的怒氣衝天,“皇後仁慈,哀家眼裏卻揉不得沙子。”

我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便被發落送去了溯陽王府,侍候濮陽王,位同舞姬。

太後說我狐媚惑主,妄圖幹擾朝政。

我幾度昏厥,醒來已在溯陽王府的客房裏。

我還沒有向皇上開口說姐姐的事,怎麼能被困在這裏呢?

不能啊,不能的啊,我還要救姐姐。

我拼命地怕打窗戶,拼命喊著來人,卻只換來了一碗冷飯和一句冷冰冰的咒罵,“你以為你還是皇妃啊?做你的春秋大夢。”

我不是皇妃了麼?我在做夢麼?

不,不是,我要做皇上的女人,做皇上的女人才能救姐姐。

皇上曾贊我“楚腰如柳不勝春”啊!

此後,我待在溯陽王府的每一個日夜,都在思慮我該怎樣從回皇宮。

溯陽王老了,即便是太後賜給他的舞姬,他也只是偶爾召來舞上幾曲,他愛聽琴聽曲,不愛旁的。

我沒有親族依靠,也沒有姐妹相憐,更沒有男人倚仗,只能不斷地接近馮樂師。

他是宮廷樂師的弟子,能夠常常為皇帝演樂,他是溯陽王府裏,最接近皇上的人了。

我常以習演樂舞為由,請教他音律上的配合,一來二去,自然熟稔。

暮春時節裏我在丁香花樹下問他霓裳羽衣曲裏的清角徽商。

田田蓮葉中我在橋上起舞,要他為我奏一曲《六麼》。

燦燦銀杏下我環著他的脖頸問他願不願幫我一個忙。

他從我的紅色舞衣上拈起一片銀杏葉,攏了攏我的頭發,不答反問,“袂兒,我可以娶你麼?”

“可以。”他狡黠一笑便又自問自答,然後將我抱起,歡快地說:“袂兒,我要娶你了,我要娶你啦。”

我承認,那個時候我確實跟他一樣歡喜,甚至吊著紅綢在銀杏林裏跳了一次驚鴻舞。

“袂兒,你跳得真好,真好看,我要給你講個故事,一個很動聽的故事。”馮達的聲音很柔和,就像他時常撫的琴一般,細細軟軟。

他說他三年前便認得我,在兵部侍郎老夫人的壽宴上,我著一身七彩舞胡裙跳胡旋舞,他是為我奏胡笳的樂師。

他說我像一朵兒盛開的牡丹花,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胡旋舞。

他說他去我家求過親,我爹從來都已尚未及笄打發他。

他說頭一次在溯陽王府見到我,他便放棄了宮廷樂師的好差事,來溯陽王府奏琴,只是為了能夠多看我幾眼。

“原來你是早有預謀啊,那你還裝得那麼高冷做什麼?一開始我跟你說話你從來都是愛搭不理。”我想起第一次與他說話的場景,也是忍俊不禁,打趣起來。

當時我打聽到他是皇上跟前兒的琴師,便有意結交,誰知我剛想了個理由開口,他便道:“姑娘的衣裙落了,改日再談吧。”

“袂兒,你不會知道你這副身形,再加上羅衫半脫肩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麼把持不住。”他的話裏帶了情欲,不再那樣細軟,將我的思緒打斷,燒紅了臉。

“討厭。”我裝作惱怒急急回房。

多麼愜意的日子,就像話本子裏才子佳人一般,無憂無慮。

可我十三歲就明白,長大後的日子是容不得幻想與歡笑的。

就像多年來的夢魘,那些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夢魘。

那些夢魘裏,一開始總是很好很好,娘溫和又嚴厲,斥著我們,要我們好好練功,姐姐笑著調皮地咯吱我。

然後,就像有人撕扯一般,夢魘就開始變成血,很紅,很粘稠。

我獨自坐在那灘讓人窒息的血裏,看著娘吃了老鼠藥七竅流血,然後一直流,一直流……

我看著大姐撞墻而死,懷裏還抱著個濕嗒嗒的孩子,那墻上的血,一直流,一直流……

我看著二姐總是挨打,被打得頭破血流,她傷口裏的血,一直流,一直流……

這些血不斷地流啊流,將我圍裹在中間,越發粘稠,越發紅。

我總是被這樣血紅的夢魘驚醒,驚醒的時候滿頭大汗。

我聽見大姐用一種痛苦又低沈的聲音說:“三妹,救救我。”

我聽見娘和顏悅色地說:“三丫頭,你要好好練習你的舞技啊。”

我聽見二姐幽怨地說:“你為什麼還不來救我?我要撐不下去了。”

然後我總在這樣的半夢半醒裏,哀哀流淚。

馮達救不了我姐姐,他只是一個樂師,只有皇上能夠救姐姐,只有皇上。

可馮達,他很溫柔,他很疼惜我,他還說他要與我永結為好。

救姐姐?要馮達?

我不知道。

我的頭快要炸了,疼得要命,一閉眼就是姐姐弟弟的呼喚和血腥的畫面,睜開眼卻是馮達許下的誓言。

我左右為難。

“你這幾日睡得不好麼?眼底的淤青這樣重。”馮達疼惜地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將從驛站取來的信遞給我。

“無妨,有些累罷了。”我轉身拆開姐姐的信,不看便罷,看了心內越發難安。

姐姐說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如果小月生產的話,那孩子肯定會被他們溺死,而且,她根本不知道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她男人的。

她說她不想活了,有些撐不下去,且看這個孩子吧。

我霎時間慌了神,攥著信支開了馮達,然後一個人走進房間將信紙折好放在所有家書裏。

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再哭泣,只一個人默默處理好一切,然後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如今,該怎麼辦?

我為何要遇見馮達?我為何會成為溯陽王府的舞姬?

因為姐姐啊!

因為我要求皇上救姐姐啊!

舞袂,你去吧,去了就能求皇上救出姐姐了。

舞袂,你去吧,去了就能擺脫那些血淋淋的夢魘了。

舞袂,你不能去,去了就再也不能見到馮達了。

舞袂,你不能去,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

……

兩個聲音在我腦海裏各執一詞,不相上下。

我有些痛恨夜晚,因為好像所有成長,痛苦的成長都在夜晚進行。

那一晚我又是徹夜未眠,第二日天光初亮的時候,我甚至有些瘋癲。

我不認識自己了,不認識舞袂了。

舞袂,到底是誰?

是被自己的爹爹強行嫁去東胡的呂家女?

是被娘期盼出去賣的三丫頭?

是絞盡腦汁想辦法救姐姐們的三妹?

還是與馮達情投意合的袂兒?

舞袂?為什麼是舞袂?

哦,是因為她年幼時曾看過一場舞,美得令人震撼。

那是京城名妓小貂禪的成名舞——袖舞,她看完那舞以後給自己改了名字,她希望她長大後也能穿上美麗的紗裙跳那樣好看的舞。

這一段記憶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舊事,久到十三歲以後我再也沒有想起來過。

原來,舞袂誰都不是,她只是一個想好好跳舞的小女孩。

呵……那舞袂為什麼要選?為什麼要選姐姐或者馮達?

為什麼我不能選擇自己?選擇自己喜歡的舞蹈?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半闕《長相思》亂了我的思緒,我鬼使神差地跟著《長相思》的曲調慢慢起舞。

是馮達在奏《長相思》,淅淅瀝瀝的琴音牽著清愁,緩緩而來。

救了胡思亂想的我,卻毀了我與馮達之間的感情。

琴響的那一刻,我決定再次入宮。

世間的和親女子,何止我們呂家女?

如若都一點兒辦法都不想,那只會有更多像大姐姐二姐姐一樣的呂家女,受盡折磨。

“袂兒,我給你帶些安神茶,這茶裏……”馮達見我出來便歡喜地講著手裏的安神茶。

“我聽聞皇宮之中有綠梅盛開,你能帶我去瞧瞧麼?我從未見過綠梅。”我打斷了他的話,清淩淩地撥了一下琴弦。

“宮規森嚴,使不得的,待綠梅盛開我給你帶一束來。”他抓住我撥拉琴弦的手,對我溫和地笑。

“好。”

我知道他沒有辦法,不早說救姐姐了,就連進皇宮,他也沒有辦法。

我也沒指望他能帶我進去,只是我這一次的舞,與綠梅相關罷了。

我聯絡爹爹要他幫我買通欽天監的人,並且告訴他富貴險中求,只看他敢於不敢。

然後給溯陽王的酒裏下藥,散布他侵占皇妃遭天譴的謠言,又串通我爹那邊說是天像有異。

溯陽王年老昏聵,一向很信鬼神天象,輕而易舉,我便被他召去。

一同被召來的人有七個,溯陽王身邊的侍從細細查問著我們的生辰八字,早與欽天監有謀,只有我的八字與天象相和。

溯陽王說話很是隱晦:“我府裏的人向來懂得如何侍奉主人,你也來了半年了,想是學會不少。宮裏有兩位貴人便是從我府裏出去的,皇帝身邊缺會侍奉的,你可有辦法叫皇上不厭棄你?”

明明是要將我送去皇宮打消他對天象的疑慮,卻被他說成了給我個爬上龍床的絕佳機會。

“奴婢萬死不辭。”我鄭重磕頭,謝他給的機會。

楚腰如柳不勝春。

我在皇上這句稱贊上下足了功夫,做了好幾個緊致的纏腰睡覺都不曾脫下,每日只食些瓜果蜂蜜,過午之後連水都不碰,裁了一套如嫩柳般顏色的天水碧衣裳,每日每夜不斷練習那曲《綠腰》。

“袂兒,這便是那綠梅,今晨剛開的頭一束。”馮達獻寶似的拿出一個白瓷瓶,瓶裏斜斜插著將開未開猶帶殘雪的綠梅。

“你說今日會不會再下雪?”我撫了撫嬌嫩的花蕊,想著雪覆綠梅是何等盛景。

“這日頭不見晴,八成是下的,冷得很,冷得很吶。”馮達呵著白氣攏了攏我的紫披風。

“下雪,下雪便好。”我喃喃念著,思慮今晚的舞。

“袂兒你說什麼?”馮達取了一枝梅簪在我發間,癡癡看著我。

“沒,沒什麼……”我扭身而去,不再貪戀他的眼眸,今夜,是我入宮的日子。

溯陽王將我帶入宮中梅苑,讓我在此跳舞,大約戌時三刻他會引皇上過來。

我抱著湯婆子攏著厚披風獨自一人在梅苑的小亭子裏等,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我解下披風開始在打著好幾盞燈的綠梅旁起舞。

“好大的膽子!”

“來人,將她衣裙上的狐裘扒了,鞋褲也扒了。”

“哀家眼裏容不下穢亂後宮之人。”

太後,又是太後!

她帶著一幫人扒了我的衣裳,狠狠甩了我好幾個巴掌,大罵我不知好歹。

“跳啊,繼續跳啊,哀家也來賞賞你這‘雪夜綠腰’。”太後擁裘圍爐坐在一眾奴才中間,冷冷看著我,好似不怒自威的天神。

冷風冷雪侵蝕著我的皮膚,我咬著嘴唇跪在地上不敢拾衣裳不敢說話。

“怎麼,缺了伴奏的樂師?馮達,你來給她奏一曲《綠腰》。”太後冷笑一聲,喊出了馮達的名字。

馮達?

我驚得要命,猛一擡頭,見他從暗處走出來,帶著一把燒槽琵琶。

呤……

他輕輕一撥弦,十指翻飛,自成曲調,不帶任何感情。

他不看我,只看手裏的琵琶,一聲又一聲,像極了我的催命符。

“跳啊,跳著跳著皇上興許就來了,就能看見你的良苦用心。”太後的身邊的一個女人尖利開口,催促我起身跳舞。

我癡癡看著馮達,就像他經常癡癡看我那樣,然後翩然起舞。

不肖想,我跳得肯定極醜,因為冷,太冷了。

我的腰似要折斷一般,冷得發硬,我的胳膊不聽使喚,沒有半點兒柔美之態,我的腿僵硬著擡不起來。

跳著跳著,一曲《綠腰》還未奏完,我就跌跌撞撞再不成舞步。

馮達依然不看我,偏著頭極認真地看他上下翻飛的手指。

“我當你能有多大的本事呢!就撐了這麼一會兒麼?哼,傳哀家口諭,明日卯時都來梅苑看看呂氏。明天哀家若是看不到她的屍體,梅苑所有人,一律杖殺。”太後娘娘的生殺予奪,一貫如此麼?

我不知道,只一次我便再無機會看看以後了。

我已經冷得麻木,躺在梅樹下的雪窩裏動彈不得。

他們走的時候,我拼盡全力拽住了馮達的袍角,幾乎是從牙縫兒裏擠出三個字,“為什麼?”

“我是皇家十二令,沒有為什麼。”他蹲下替我攏了攏頭發,貼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沒有絲毫溫度。

我真傻,居然把樂師與舞姬之間的風月調情,當做情投意合。

姐姐啊,我沒有辦法救你了,我就要死了,像娘那樣,像大姐那樣。

大約是人臨死之前都會產生幻覺,明明該是很冷,我卻感覺很暖和。

真的很暖和很暖和,像我很小很小時的一個春天,娘抱著二姐,爹抱著我,大姐一人在前方抓著風箏玩。

在比那個春日還暖和的時候,我看到了娘和大姐,與千百次夢魘不同,她們笑著和我招手,遠遠喊了一句,“三丫頭。”

宮墻怨(十七)

憑欄一舞自傾城,疏影孤芳難成雙。

女兒何辜為大計?從父從夫又從君。

枉落雪中無人憐,綠腰翻轉永成殤。

千年和親入異族,古來又得幾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