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搟面杖情絲

崔 愛 社

今天是正月十五。早餐與家人一起吃過湯圓荷包蛋,收拾竈間衛生時,無意中瞥見了立在廚門角落幾根長短不一的搟面杖。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我找來卷尺量了一下,最長那根竟長達135公分左右。假若人是一部手機,到了只剩兩三隔電的年齡,一旦見到那些老物件,便會想起許多事、許多人。我的眼淚悄悄滑落——它們使我想起了已作別人世三十多年的外婆。

外婆家離我家相距不遠,走在路上,哼幾首無字謠的時間就到了——那時農村沒幼兒園,聽年長者唱,也雲裏霧裏聽不明白,趁沒人註意時也照貓畫虎的瞎唱。家中姐妹眾多,娘疏於照顧,我便三天兩頭的往外婆家跑。

七十年代中期,人們的生活過得清貧而拮據,但外公外婆持家有方,家中從未斷糧。外婆心靈手巧,不管是野菜雜糧、還是白米細面凡是經她手烹制,總是讓人吃過念念不忘。

一個春季的中午,外婆又見我獨自一人嘴裏哼著歌來到她家。她高興地說:“圓巴子,——我在嬰兒時期,雖是一個女孩子,但長得白白胖胖、虎頭虎腦,貌似一個男孩子,這是外婆給我取的小名——婆給我娃今天搟刀剺面。”我聽完後高興地蹦了兩蹦。

我跟在身材瘦小,穿著一身黑、頭頂白絲帕、顛著一對三寸金蓮的外婆屁股後面,給她講一些我認為很稀奇的事。譬如,有個老頭可笑死了,脖子上竟然長了個黑紅色的大肉球。還有我們村有個長得黑胖黑胖的新媳婦,她的臉抹著很厚的白粉,我二娘說像茄子上撒了一把蕎麥面,尤其是不好好走路,走時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外婆聽了我這個小屁孩說得亂七八糟的傻話,只是笑得嘴巴裏能飛進一只蜜蜂。

外婆洗過手,顛進竈房,系上一個家織布藍色圍裙,翻起倒扣在案板上褐色的粗瓷大肚盆,用一塊幹凈的抹布將裏面抹了抹,又將布滿細小刀痕的杜梨子木案板仔細抹了一遍,然後將抹布疊放整齊放在案角。緊挨案墻角的是一個黑色的粗瓷線甕,上面蓋著做工精細、圓形的木板蓋子。外婆掀開木蓋,用裏面缺了一小塊的粗瓷大碗舀了谷堆堆兩碗幹面粉倒在大肚盆裏,從黑褐色的瓷罐裏抓了一點鹽放進面粉,用葫蘆劈成的瓢從緊挨竈臺的大水缸裏舀了一瓢涼水,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慢慢倒水,右手不斷的在盆裏攪和,沒幾下一個毛裏毛糙看起來挺硬的面團便在她手裏成型。等我開始學會走路時,除了頭依然大,已變得細胳膊細腿,家裏人又都叫我:大sa(頭)娃。外婆將那塊比我頭還大的面團從盆裏拿出來在案板上邊揉邊對我說:“巧媳婦做飯三光:盆光、手光、案光。”我仔細看了看她說的那三樣,果不其然,都是幹幹凈凈的。我暗自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做一個巧媳婦。

那時的竈臺是用麥稭泥和胡基抹制而成,娘每次做完飯都用黃土漿把竈臺抹刷一遍。外婆家的竈臺也不例外,只是我家的鍋和外婆家的略有不同——我家的前鍋有兩個耳朵,呈敞開著的半球形,而外婆家的是一個能倒扣在地上的深層子鍋,後鍋都是一個洗臉盆般大小的鍋。外婆給大小鍋添上水,蓋上木鍋蓋。我極其反感那個笨重的木鍋蓋,因為外婆每次掀開、蓋上都顯出很吃力的樣子。她坐在竈火前的木墩上,拿起碳鍁將竈火口和氣眼裏的死灰戳幹凈,清理出一個圓而大的炭渣,外婆將她擱進一個四周很爛的荊條籠裏。

我隨著她穿過暖暖的陽光來到後院裏。院墻跟有一大堆麥稭,有一只長相漂亮的公雞正伏在一只蘆花雞身上使勁的啄它那黑紅色的雞冠,看見我和外婆走進,公雞一下子衝上麥稭、趁勢飛上墻頭,一副誰能奈我何的樣子,開始踱步,那只受了委屈的蘆花雞生氣的用爪子刨起了麥稭,並不時的啄食兩下。有兩只嫻靜地伏在麥稭堆上曬太陽。外婆在麥稭堆裏尋出了兩顆白生生的蛋遞到我手裏,她兩手抓住一只臥在麥稭堆裏的母雞,左手夾在懷裏,右手中指塞進雞屁股捅了捅,然後放下來,撩起圍裙擦著手說:“這只雞不生蛋了,要造窩了(孵小雞)。”她將圍裙和腰帶解下來,搭在一顆開滿了緋紅色花朵的杏樹上,提著大襠褲進了茅房。她出來邊系腰帶邊打量著杏花說:“今年的杏很繁,收麥子時我娃來吃。”系好圍裙,她拿起茅房門口土堆上立著的鍁,往茅坑裏扔了兩鍁土。

外婆虬筋突暴的兩手緊緊抓著一把麥稭在前面一搖三晃地走著,我將兩只可愛的雞蛋擱在眼前,仰著頭對著太陽跟在她身後。後院下到前院有一個青石臺階,我一腳踩空,一下子結結實實趴在地上,兩只雞蛋摔出老遠,支離破碎的躺在外婆掃的幹幹凈凈的院子裏。外婆趕緊將麥稭塞進竈火口,出來扶起哭得雷聲大、雨點小的我, 一邊拍土一邊查看我是否有摔傷。其實我並未摔傷,只是心疼那兩只白生生的雞蛋,在我家一年都吃不上一個雞蛋,即使家裏的那只寶貝蘆花雞生了蛋,娘也會一個一個攢起來賣了換鹽吃。外婆安慰我:“不要哭了,等會給你炒蛋吃。”她又踅進竈房拿了一個藍色的洋瓷碗和一雙筷子,拿了個用麥稭桿編成的蒲團跪在上面,彎腰爬著將地上的蛋黃蛋清一下一下仔細夾到碗裏,又對著太陽光將碗裏的碎蛋殼挑出。

外婆將蛋液用筷子攪打均勻後擱在竈房裏的窗臺上,凈過手之後,掀起倒扣的大肚盆又開始揉面。我看她當她右手使勁時,身子便往右傾,當她左手使勁時,身子便往左傾,當她有節奏的左一傾、右一傾幾十下以後,手裏那塊毛糙的大面團已變得光滑柔潤起來。她又扣上大肚盆,彎下腰取出放在水缸旮旯裏用牛皮紙卷著的菠菜、韭菜和香菜擇了擇,用清水淘洗幹凈,控在一個竹編的饃盤裏。她坐到竈火口,拿起放在風箱條形石板蓋上的火柴開始生火。她左手拿著火柴盒,右手抽出一根在深褐色的擦皮上劃了一下,然後雙手很快捂成一個圓形,火柴頭上的火燒旺時小心翼翼的接近麥稭,幹爽的麥稭見火就著。外婆左手慢慢拉著風箱,右手用碳鍁整理著開始燃燒的麥稭,並不時的往上面壓拌了少許水的濕碳。等火穩定時,外婆對我說:“圓巴子,來給婆拉二尺五(風箱)”。

我坐在木墩上,雙手抱著風箱手把,身子一前一後盡量力的拉送。風箱的舌頭被來去的風抽地“吧、吧”直響,火紅色的火苗猛烈地舔著鍋底,我的小胸脯一起一伏,嘴裏一張一吸吐著粗氣。

外婆將面團切成了兩塊,在案板上圈揉成光滑的罐罐饃樣又再次放進大肚盆裏。拿過控過水的韭菜、香菜一刀挨一刀細細地切好放進一個粗瓷碗裏,將菠菜粗粗的切了幾刀又放進饃盤裏。

外婆要開始搟面了。她先拿了一塊面團用手按扁,再取了根和她的腿一樣長的搟面杖在厚敦敦面片上轉圈來回的搟,等到可以卷起時,便撒上玉米面撲,用搟面杖一邊卷一邊用力一上一下的搟起來。在搟的過程當中,她的手時而中間、時而兩邊不停的變化位置。等到手中的面片與搟面杖一樣長時,她又換了一根比寬大的案板還稍微長的搟面杖繼續搟。也不知外婆撒了幾次玉米面撲,搟了多少遍,在層子鍋裏的水不斷開大花的聲響裏,她的面搟好了。那塊面片太大了,假如我睡在案板上,用面片把我裹起來,誰也看不見。外婆將面片前後左右的對折起來,擱在一個圓形的搪瓷茶盤裏。她使喚我將她房間和舅舅房間裏的竹皮澱壺拿出來後,她用鐵馬勺逐一灌滿,然後又給鍋裏續上生水。去搟另一坨面。

上二年級的小表姐放學回來啦。她挎著家織布做的書包,裏面裝著令我眼紅的課本,穿著合身的格子布衣服,頭上的馬尾紮著一團火紅色的綢帶。她看見我坐在竈火前,忽閃著一對靈動的雙眼皮大眼睛對還未上學的我說:“給你出個歇後語,你猜猜。搟面杖吹火——, 啥意思?”我從記事起,就不愛在人前說話,總是自己一個人撿一堆小石子、或采集各色野花、或靜靜地躺在青草地上自得其樂的獨自玩,只有在疼愛我的外婆面前是個小話癆。我對她說的話一點也不懂,為什麼要用搟面杖吹火?哼!又想蒙我。她見我一言不發,便取了一根外婆不用的搟面杖將一頭含在嘴裏,做出吹得樣子提示我。我總覺得她在演戲,還是一言不發。她嘆口氣譏笑我:“你真是個‘一竅不通’!再給你說個謎語:兩個老婆一樣高,我婆拿拐拐戳你婆的腰。打一咱竈房裏的東西。”這個我還是沒聽懂,更無從猜起,看著她那又要取笑我的眼神,心裏一著急,臉憋得通紅,眼淚不爭氣的一咕嚕、一咕嚕滾落下來,開始抽抽嗒嗒地想哭。小表姐趕緊給我解釋:“就是你面前的風箱呀!”我抽噎著說:“你騙人,一個老婆只拄一根拐杖,但風箱明明是兩根拐拐。”小表姐也解釋不清,就虛張聲勢的兇我:“你這個小笨蛋,反正謎底就是風箱。不跟你說啦!”我就不明白,小表姐在我面前總是一副很有優勢的樣子,就不知道她哪來的底氣。聽她那樣說,我又抽嗒著哭。外婆拿起正在用的搟面杖嚇唬小表姐,她朝外婆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著跑了。

外婆準備剺面了。她將兩塊疊成扇形的面片撒上一層較厚的玉米面撲,擱在案板中央,又拿了一個看起來很結實的四腳方凳,上面墊了一個蒲團放在案邊的地上,兩手扶著案邊跪上去,左手南北走勢扣在面片上, 右手拿著一尺多長、三寸來寬的大刀開始剺面。外婆的面剺得真好,粗細寬窄一模一樣。她不時的將剺好的面一綹一綹碼在茶盤裏。等她將面片剺完時,茶盤裏已紮紮實實的擺放了兩層像工藝品似得面條。

她收拾幹凈案板,轉身拿起倒扣在風箱石板蓋上帶著木把的熟油鐵勺,倒了點菜油塞進竈火口。鐵勺邊開始起小火時,她拿出來吹滅火將搪瓷碗裏的蛋液倒進去,又撒了點鹽,再次放進竈火口。等她反復翻過兩次之後,倒進一個粗瓷碗裏,取出一雙筷子,讓我趕緊吃,當心小表姐回來要搶。

我連吹帶吃三兩下就吞進了肚子裏,感覺好半天嘴裏的香味不斷。隨著歲月的變遷,雞蛋、鴨蛋、鵪鶉蛋、皮蛋、變蛋也吃了不少,卻總也吃不出外婆那炒蛋的香味。趁我吃的當兒,她又在鐵勺裏倒了點菜油,在竈火裏燒熱,將切好的香菜和韭菜放進去炒制,霎時,整個廚房裏彌漫著一股香荃的味道。

舅舅和妗子從生產隊收工回家了,外爺用鋤頭在肩上抗著一籠雞愛吃的青草從自留地也勞動回來了。我給他們打了洗臉水放在院子裏,和他們一一打過招呼又進了竈房。我又使勁拉風箱,外婆開始煮面。等到面條第一次在鍋裏翻滾時,她加了一瓢涼水進去,等再翻滾時將菠菜撒進鍋裏,用筷子在鍋裏捅了兩下,順勢往碗裏撈。妗子進了竈房,給三大海碗面條放好調料,先給外公端了一碗,再端了兩碗出去和舅舅吃。等到第二鍋面煮好時,外婆用竈濾撈出一部分面條挑開晾在案板上,又盛了三小碗。外婆將一碗面遞給我。在巷子裏瘋玩的小表姐也被外公喚回家吃飯。我端著面碗從竈房裏出來,妗子正坐在她房間的木門檻上吃油潑辣子調的艷紅的燃面 ,舅舅坐在一個方凳上抽紙卷的旱煙,大海碗已底朝天放在地上,透過敞開的大門望出去,外公正趷蹴在門前的碌碡上咧著嘴吃面條,她那一拃來長白色的山羊胡子隨著面條的攪動一翹一翹的。 我找了個小凳子坐在離舅舅煙味遠遠的地方,看著碗裏雪白均勻的刀剺面、綠的菠菜、好聞的韭菜香菜,嘴裏直冒口水,趕緊拌勻,饞得我一大口接一大口地吃。往竈房擱空碗時,坐在竈火前木墩上吃面的外婆問:“吃飽了沒?”我很歡喜地說:“吃飽了。香,好吃!”

小時候家裏很窮。我上有五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在我的記憶中,娘幾乎很少搟面。即就是偶爾搟一次白面條,也是切成旗花樣,和黃豆、清早的剩玉米糝糝稀飯混合著煮了吃,俗稱“和和面”。娘打攪團漏魚是出了名的好手, 因此家裏的搟面杖用得最多時候用來攪攪團。娘雖然攪團魚魚做得極好,但是一年四季整天除了黑面饃、鹹菜撈飯、攪團魚魚、偶爾有玉米面饃吃得時候那就是改善生活,從小就體弱的我就受不了。

一次早飯,娘又做好了一大肚盆攪團魚魚。娘給我盛了一碗,我邊吃邊鬧情緒。那天村裏有戶人家嫁姑娘,一個手持禮單的小夥子來到我家對娘說:請你坐席哩。說完轉身就走了。我們村裏有個風俗,過紅白喜事你隨了禮,不一定非到人家去吃不可,除非五服沒出外的族人。人家派人來請,只是變相的告訴你,你們家的禮我們收到了。我壓根不懂這些,看娘沒有領著我去吃席的打算,就對她哭喊:“有席不坐,就讓人整天吃這個。”娘一言不發,只是背對著我。

事隔經年,有次和娘笑著說那事,她仍有點傷神地對我說:“你當時說那話,我的心像刀子戳。讓我娃些個吃不飽,我心裏難過。”

一個秋日的中午,又是討厭的攪團魚魚,這又令我滿肚子的不愉快。我在大肚盆裏找到了一大塊娘清早蒸熟的涼紅苕,坐在大門口的門墩石上吃。鄰居的小姐姐看見了跑過來說:“你的紅苕好香啊!給我掰一塊吧!”我滿肚子的火氣一下子爆發出來:“滾!我還沒吃中午飯吶。”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可笑的緊。

農村實行了責任制。那是一九八一年一個夏收的晚上。場活忙罷,父親坐在竹掃帚上,看著打麥場裏三十多蛇皮袋(肥料袋)麥子,嘴裏吧嗒著旱煙鍋高興得合不攏嘴。父親很疼愛我這個老幺女,當我生下來時,娘一看又是個女孩子,趁父親不在把我送給了別人。父親回來知道了,就罵娘:“你滾——你都不要我娃了,我還要你幹啥?”母親舍不下臉面,怎可出爾反爾,還是二姐潑辣,跑到那家抱回了我。看見父親高興,我也很高興,那時我已上一年級了,嘴裏哼著四姐教給我的那首歌: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歡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將那過去的事情······。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父親第一次露出來的笑臉。父親十三歲時 ,爺爺去關外謀生,杳無音訊。他去給地主扛活,養活小叔和兩個姑姑。奶奶為了補貼家用,去給人家縫縫補補,換得了一點食物,都給了年幼的孩子們吃,自己總是吃‘觀音土’喝涼水,三十多歲便腹脹而死。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父親的肩上。他白天給東家幹活,晚上餵牲口,幹活不惜力氣,東家很是喜歡。那時的工錢總折成米面讓爹扛回家養活弟妹。東家為了讓爹長期給他家幹活,當家裏斷炊時 ,總是賒欠給他一些糧米。在饑寒交迫中,父親拉扯著年幼的弟妹。作為窮人家的長子,他所遭受的苦怎一個“難”字了得?

解放前夕,經人介紹,父親入了黨。在柳林鎮一帶與共黨領導人為耀縣的解放與反動派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耀縣八十年代出了一本縣黨史《黎明前的搏擊》,一書中有父親的大概簡介。

父親到了而立之年,才與母親成家,我們姐妹相繼出生,正趕上國家貧困動蕩時期,生活難以為繼。那時已為人母的小姑又得了“老鼠瘡”,住在醫院長期治療,父親將每月微薄的工資悉數交付醫院。娘在家裏白天給生產隊勞動,晚上搖紡車抽穗擰線,她雖然很努力地幹活,但每次總分到少得可憐的口糧。我三歲那年夏天,全家分到一線口袋麥子,娘寶貝似得把它擱在炕角,摸著它說:過年有吃得了。過年時,娘磨了白面。除夕那天,大姐、二姐與娘圍在熱炕上包好了一大柳木簸箕蘿蔔豆腐疙瘩,三姐往竈房端時一下子全扣翻在地上,娘心疼極了,順手抓起炕上的笤帚 抽了三姐一下。一家人趕緊七手八腳地幫忙撿起來,娘就那樣將沾著土的爛疙瘩給一家人煮著吃了。

外爺很是心疼娘和我們幾個,隔一段時間就扛一線口袋玉米接濟我家,外婆一年總有那麼幾次用攢下的白面做成牡丹花般的花卷,用提盒裝了來看我們。一次,賢惠的母親將外婆拿來的滿滿一提盒誘人的白花卷領著我和弟弟去醫院看望長期生病的小姑。從那一刻起,我恨死了小姑——弟弟是我們家的寶貝疙瘩,打小身體像一根細瘦的竹子纖弱多病,他和我們吃著一樣粗糲的飯菜,那麼噴香的白面花卷,娘都沒舍得給弟弟吃一個。更可恨得是,竟然花光了父親每個月的工資,讓娘只能做那些讓我總是生氣的飯菜。到醫院進了病房,趁娘和小姑、姑夫說話的當兒,我悄悄 地掀開提盒蓋摸了一個花卷,溜出病房藏在院子裏一顆粗壯的白楊樹旁很快就吃光了。去年,享年八十五歲高齡的小姑去世,姐姐們和弟弟都去送葬,我借口忙沒去。由此可以看出我是一個小心眼的人,但是我就是無法拔除小時候卡在心裏的那根梗。父親又要上班,又要管小姑一家,又照顧不好自己一家,心裏很是郁悶,長期不茍言笑、一副愁苦的模樣。

一個爺字輩的胖老頭來到我們近前,坐在豎立著的麥袋上和父親嘮閑嗑。爹擡頭望了望月朗星稀的夜空,說:明天是個好天氣。麥子見明天一個好日頭就可曬幹入囤。趁這兩天趕緊把黃豆、玉米種了,秋(秋作物)爭得是晌數——清早炙、後晌遲(指的是秋作物成熟的時間)。如果秋再成了,那糧食就多的吃不了。過幾天去跟會(趕集),逮一個豬娃子,先用麩子和青草吊著,等秋下來,再用玉米哄一下,過年就可以殺了。終於可以過一個紅火年·····。胖大爺不時點頭應和著。正在一邊唱歌的我看見他大屁股壓在麥袋上,走上前大聲命令他:“你站起來,不要坐在麥袋子上。”“為啥?”“萬一你放個屁,麥子就臭得不能吃了。”他站起來要揍我,我趕緊繞著橫七豎八的麥袋子轉圈圈跑,夜晚的打麥場上充斥著歡快的笑聲。

終於可以一日三餐、一年到頭上頓接下頓的吃白面饃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娘總是喜歡搟柔韌筋道的biangbiang面,每天中午她都炒上少許蔥花,拌上艷紅的油潑辣椒呼呼有聲地吃上一碗。我消化系統不好,每次吃上少半碗便覺得胃難受,便給娘提意見,想吃外婆那樣的刀剺面。娘只好如實對我說自己不會做刀剺面,但是寬面條吃了人心寬。難怪娘在那些缺衣少食的年代仍舊保持了一副好身板。

上初中一年級時,我開始學著做飯。想著外婆做刀剺面的樣子開始學搟面。我憑著感覺和好了一塊硬硬的面團,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它揉光滑。照外婆的樣子先拿了一根二尺來長的搟面杖一下一下的搟 ,等搟開以後,又拿了一根長而細的搟面杖摸索著轉圈搟。等手忙腳亂、滿頭大汗將面片搟好之後,只見橢圓形的面片中間有一個大洞,面片周圈全部裂開了小花。外婆搟好的面片可不是這個樣子的,薄厚均勻、圓而光滑。這可咋辦呀!只能將就著做了。想照外婆的樣子用刀剺面,想想都是奢望,只好依照娘做面的樣子,將面片撲上玉米粉折成一小拃來寬的來回幾折,拿起既是用來切菜、切肉、切面的刀用心的切著。等面條切好,我滿身都是面粉。

吃飯時,正好鄰居一個小媳婦來串門,五姐端著一碗面條對她說:你看我妹妹,還沒做過飯,面條就切得這樣細。鄰居媳婦立即用誇獎的眼神看著我。我想起自己做面條時狼狽的樣子,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初二那年一個淒風苦雨的秋天,疼愛我的外婆去世了。十幾個表兄弟、表姐妹們穿著喪服前一分鐘還在嘻嘻哈哈,後一分鐘嗩吶聲響起哭得稀裏嘩啦。我既沒有穿喪服,也不哭、不笑,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想外婆做刀剺面的樣子以及她對我點點滴滴的愛。我決心做好刀剺面!!!機會來了,初中畢業後我無事可做,進了一家小餐館後廚打雜。後廚面案上有一個長得面皮白凈,說話像他的身體一樣細聲細氣的小夥子,他的刀剺面做得棒極了。每次他剺面時我都留心他的姿勢和手法。他剺面的方法與外婆的不同之處在與——外婆用左手直接壓在折成八折的扇形面片上,右手握大刀勻速地剺。而他將一根二尺多長較粗的搟面杖用左手壓在折成四折的扇形面片上,左手握一把橫斷面整齊的菜刀,挨著搟面杖剺得飛快。

一次,他在做刀剺面時,剛剺了幾刀,不小心一刀剺過去,將按著搟面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劃去兩塊皮肉,他刀一扔,屁股一扭跑出去包紮。我趕緊捉起刀,照他的樣子,用心地剺著面。他包紮好手指,回來看見我剺得粗細均勻、碼放整齊的面條,高興得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豎了個大拇指。此後,我又跟他學會了油潑扯面、棍棍面、燴面片、痲食以及我們耀縣有名的窩窩面的做法。

成家立業之後,老公為了養家常年在外奔波,兒子隨著學業的增長逐漸和我聚少離多,只有我在家侍弄著幾畝薄田。廚房門後角落豎著的那幾根長長短短的搟面杖已好多年未派上用場,案板上只有一根既可以搟餃子皮又可以搟少許面條的小搟面杖經常供我使用。去年冬季,去居住在西安城裏的三姐家住了一段時間。她家廚房格局整齊的排列著冰箱、各種小鍋小竈,一張二尺來長、不到二尺寬的小案板。我問三姐平常不吃手搟面嗎?她笑著回答:平時家裏不是包子、餃子就是軟面、馿蹄子、燴麻食,想吃面條了,去菜市場買菜時順便買點機器壓制好的鮮面條,回來一煮拌了各種肉臊子或素臊子吃。

午後,我和三姐抱著她那可愛的孫兒漫步在鱗次櫛比的高樓小區間,看著那些回家時手裏領著大包小包從超市裏買來速凍快餐的俊男靚女,以及穿梭似的外賣小哥,我感到那回味悠長的刀剺面與我們的餐桌已漸行漸遠,它已搖身變作某個飯店、酒店價格不菲的招牌面。

今年的新年過得格外地清冷。新冠肺疫在年前席卷了整個武漢,又波及全國。響應村黨支部號召,各家閉關自守,互不往來。雖然國家三令五申不許燃放煙花爆竹,但今年元宵節的爆竹穿透六九天的冷空氣,在寂靜的鄉村顯得很是震耳,好像要驅趕走長時間壓在人們心頭的疫霾。按鄉村的風俗,晚上大門口要掛上紅燈籠、吃拉魂面。我已經好幾年不做刀剺面啦,看著電磁爐上的小鍋裏上下翻卷著地白生生、毫無食欲的機器掛面,外婆跪在墊著蒲團的木凳上做刀剺面的身影又浮現在我眼前。

深藍的天空掛著一輪清冷的圓月,我對月祈禱,沒有不可逾越的冬天,沒有到不來的春天,願祖國人民平安渡過疫情,願天堂裏的外婆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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