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自己被羊咬破手流血周公解夢的簡單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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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中國汶川,一場裏氏8.0級特大地震猝然襲來,許多人的命運就此改變。一些人永遠留在了那一天,也有人幸運地拼出了一條生路,走到了今天。

13年,彈指一揮間。今天,庫叔分享一篇北川一中幸存者張鳳的回憶錄,見證她一路走來的不易。

在那場地震中,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失去了雙腿,從絕望地認為自己無法再站起來,到可以自由在大學校園中行走,再到搖搖晃晃地去北京深造,在無數人的幫助下,她涅槃重生。她的背後,是無數有著相同經歷的汶川人。

謹以此文,悼念逝去的同胞,也鼓舞幸存下來,仍舊努力生活的同胞。每一個春天都會來臨,在你還覺得寒冷的時刻。

文 | 張鳳

編輯 | 謝芳 瞭望智庫

本文為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汶川十年》,華景時代2018年5月出版,原標題為《少有人走的路》,原文有刪減,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1

廢墟下的24小時

那是個晴朗的下午,有沒有太陽我不記得,但一定沒有下雨。我穿著前一天新買的淺藍色針織兩件套上衣和天藍色的帆布鞋,在上課鈴響前踏著輕快的步伐進了教室,在臨窗倒數第二排坐下,從抽屜裏摸出化學課本和文具盒。

我的同桌是一個個子不高、皮膚黝黑、戴金屬方框眼鏡的幽默男生。我的前排是兩個女生,一個內向安靜,一個活潑開朗,前者叫張菊,後者叫張翠。我正好可以望見教學樓拐角突出的那一部分,還有操場上的國旗。

化學老師魏老師穿著黑底白花的孕婦裝,她的肚子圓滾滾的,很可愛。她是一位耐心、溫和的老師,對像我這樣的差生亦是充滿耐心,所以我最喜歡她。

老師在講臺上認真地講著,我邊聽講邊寫筆記。突然,一陣劇烈搖晃,玻璃窗“嘩嘩”地響。大家都停了下來望著窗戶,有同學用開玩笑的語氣高聲說:“地震了。”大家一陣哄笑。老師看了看窗外便繼續上課。可是不到30秒,整個樓突然又劇烈搖晃起來,而且沒有停下來,我看見拐角處墻體一塊一塊往下掉,驚呆了……耳邊傳來桌椅挪動碰撞聲、驚慌失措的尖叫聲、腳步聲……我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我看見天花板從中間呈放射狀向四周裂開,掉了下來……教室中間凹下去一個大洞,我感覺身子一沈,掉了下去,我閉上了眼睛,擔心著從四樓掉下去會摔死……

2008年5月14日,解放軍戰士在四川北川縣中學的廢墟裏尋找並呼喚幸存的師生。圖源:李曉果|新華社

就那麼一瞬間,我著了地。劇烈的痛從我的腳下傳來,似被人拿刀砍一般……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混凝土味兒,睜開眼,四周一片漆黑,唯有右上方一個小孔透進來一點兒微光。我側著身斜靠在椅子上,左手被壓在右邊的預制板下。背下軟軟的,我知道是我同桌,他一點兒生機都沒有,我知道他走了……周圍一片哭喊聲,有男聲,有女聲……余震頻頻,我很害怕,但我並不想哭,我覺得我一定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活著出去。在一片混亂聲中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叫著:“魏老師!魏老師!”可是並沒有任何回應……旁邊傳來另一個啜泣的聲音:“魏老師在講臺後,講臺倒了……”我又聽見一個聲音說地震什麼什麼的,我才知道原來是地震了,剛剛那一刻,我還以為只是教學樓塌了……

我聽見有同學和張光輝對話。原來他因為離教室後門最近,所以當時立即跑到了過道上,而教學樓是向右下方坍塌的,所以他沒有被掩埋。他告訴大家說:“擂鼓鎮有吊車,等吊車來了就可以救大家出去了。”沒過幾分鐘,又有同學問道:“吊車來了沒啊?”他說:“快了。”不斷有同學追問吊車何時能到,我也忍受不了腿疼,便問他:“吊車還有多久到啊?“快了,就快來了,高三的學生都沒受傷,他們已經開始救人了。”聽了這話,心中略微踏實些,我想我哥會來救我的。

不斷有同學追問他,他一直答“快了”。後又說路斷了,等路通了就來。我漸漸對這輛吊車失去希望,後來再也沒人追問吊車的事了。

感覺不到一小時,哭喊聲少了許多。我聽見旁邊有同學說:“別擠我,我好難受,我感覺自己透不過氣來了!”“別擠啊!”一個男生哭著喊道:“爸,媽,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們了!”一個女生哭著對另一個女生說:“你出去以後,幫我告訴爸媽,我愛他們!”那女生哭著回答道:“要說等你出去自己說,我才不替你說。”

我感覺腳下又一陣劇烈疼痛,有一個人在我腳上,她一動我就劇疼,我知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唐安陽。我說:“安陽,你別動,你一動我腳就好痛!”她並未搭話。我卻因為這樣一句話自責懊悔了許多年,我覺得自己真的好自私,在她人生的最後,不是關心她怎麼樣了,而是讓她不要動,她一定特別難受才會動。我就讓她一個人在孤獨和痛苦中離開了這個世界,還自詡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竟然這樣對待我的朋友。我花了許多年才從心底真正原諒自己。

2008年5月13日,救災官兵在北川縣冒著遭遇塌方和余震的風險,克服重重困難搶救受傷百姓。圖源:楊磊|新華社

我聽見她像是在嘔血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她喊了一聲“媽媽我愛你”,然後再也沒了動靜,不知又過了多久,我用手去摸她,她已經涼了……那一刻,我只覺心頭一涼,我最好的朋友,生命中第一個朋友,她死了……但悲傷的時間並不長,我便將她拋在腦後,心裏只想著怎麼才能出去,何時才能出去。

左邊似乎是趙宗陽在呻吟,我問他:“趙宗陽,你怎麼樣了?”他說:“我頭被壓住了。”我流著淚大喊:“趙宗陽,你要堅持住,我們一起活著出去,一定要堅持住!”但他再也沒有任何聲音……

又不知過了多久,附近的家長來找他們的孩子。家長們邊喊著孩子乳名或學名的聲音邊在廢墟上移動。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叫“趙陽娃”,我知道是在叫趙宗陽,我猶豫著要不要搭話,若告訴他們趙宗陽在這裏並且已經走了,他們能承受這個噩耗嗎?不告訴他們,他們又會四處找。最終我還是沒有喊住他們,懷著希望多找找,總比這麼早知道噩耗強些。

我聽見附近有一個叔叔在說話,我大聲喊:“叔叔,你可以救我出去嗎?”叔叔用雙手扒開那個小孔旁的碎石,亮光透了進來。叔叔看著我說:“孩子,你埋得太深了,叔叔沒法救你出來,但是叔叔可以把這個洞刨大些,這樣你就不會被悶著了。”叔叔又用手刨了很久,那個只有拳頭大的小孔被扒開臉盆那麼大,然後叔叔就去找他的孩子了。

我可以清楚看見裏面,從左前方到左後方,全是橫七豎八雜亂堆積起來的預制板和碎了的混凝土塊兒,後面是被壓變形的桌椅混雜著碎石擠壓在一起,足有一層樓那麼高,電線露了出來,一塊平整的預制板蓋住了我的腳但並未壓在腿上,預制板下面還有一些東西支撐著,剛好壓在我腳踝的位置。

而這時我的腿已經完全不痛了……我的課桌在右上方,書本還整齊疊放在抽屜裏,我用右手將它們扒拉出來,找到了我的日記本,我想要帶著它離開這裏。我看不見唐安陽,也看不見趙宗陽,更看不見我的同桌……

2008年5月16日,救援官兵在北川中學搶險救援。圖源:楊世堯|新華社

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高聲喊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我的同學也幫忙喊道:“張鳳在這兒!”可是沒有任何回應。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暗了下來,我的左手壓在右邊致使身體呈側扭著的姿勢,很不舒服,我用力拔出左手,手背一片血肉模糊,腫得如原來兩個手掌疊加那樣高,卻一點兒也不疼。我感覺周圍越來越安靜了……

白天快要謝幕時,部隊終於來了。兩個軍人來到洞口向裏面問:“有人嗎?”我滿心歡喜答道:“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以為自己馬上就可以出去了,卻只見一個軍人邊用手指著預制板邊對另一個說:“如果搬這邊,全是桌子椅子,萬一塌了很危險,那一邊全是預制板,太大了,我們沒有吊車,人力根本擡不動。”另一個人點頭。

不斷有人喊:“叔叔,救我!”“同學,我們要先救上面的同學,然後再救埋得深的同學!”我擡頭望了望,我埋得真夠深的!

天黑了,廢墟上亮了一盞很大很大的燈,燈光從洞口射了進來,我偶爾可以望見外面移動的人頭。可是我累極了,便昏昏沈沈睡去了。半夜,我被外面的號令聲和余震驚醒。借助洞口透過來的光,我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上十二點了。透過洞口,我看見雨密密地落了下來,像一根根細細的繡花針刺破斜斜的燈光,落了下去……再也沒聽見呼喊聲和呼救聲,我不知不覺又睡過去了……

後來被一陣熟悉的聲音驚醒:“同學們,你們一定要堅持住,我們很快就救你們出來!”這個聲音回蕩在廢墟上空,由遠及近,我聽出來是我們年級的歷史老師廖光明。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大聲呼喊:“廖老師,廖老師!”

“你是哪個班的?”

“我是高一(5)班的張鳳!”

“張鳳,你一定要堅持,現在吊車和氧焊切割機都來了,很快就救你出來!千萬不要放棄!”

“好,我一定堅持住!”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心中一下子充滿了信心、希望與力量。

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依然下著雨,我看手表,已經早上7點了。除了救援人員的聲音和機器聲,廢墟安靜極了。

我忘了又如何熬過兩個小時,他們開始救張菊和張翠。他們用了兩小時把預制板切開,再一塊塊搬開,直到周圍成為一個巨大的坑,才將她倆小心翼翼取了出來。

2008年5月15日,消防戰士在四川省什邡市鎣華鎮雲峰化工廠倒塌的宿舍樓廢墟中營救出一名生還者。圖源:姜帆|新華社

終於輪到我了。我看時間,已經中午12點了。可是我感覺自己已經很困了。叔叔先將浸濕的棉衣蓋在我身上,以免氧焊切割機噴出的火花燙到我,然後開始一塊一塊切割預制板,又一塊一塊搬走。搬預制板時掉落的沙石“嘩嘩”往左耳朵裏灌,我趕緊拿手掏耳朵,剛掏完沙石又灌了進去,我只好捂住耳朵。火星濺到了我身上,雨也開始落在我身上,又冷又痛,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我感覺自己已經沒有力氣讓眼睛睜著。我問:“叔叔,還有多久,我好困,好想睡覺!”

“孩子,千萬別睡,很快你就可以出來了!”

我努力撐著眼皮,不讓它們閉上。可是感覺自己越來越困:“叔叔,我真的好困!我想睡覺!”“姑娘,千萬不要睡覺,你一定要堅持住!”

就這樣在和叔叔的對話間,他們已經把我周圍搬空了,像是被炸彈炸出一個巨大的坑。我看見一個已經離開的同班同學……我有些害怕。叔叔說:“閉上眼睛,別看!”他們拿來了擔架,把我放了上去。我說:“叔叔,我的書你幫我拿著,我還要。”我看見他抱起一摞書,我便被四個兵哥哥用擔架擡了出去,走到坑邊,我看見往日的教學樓變成一堆碎石,上面散落著書包、衣服,還有淋濕的課本……

他們先將我擡到操場邊的臨時醫療站簡單處理了一下,又把我擡到校門口,只用一床棉絮半鋪半蓋。我的右半邊身體露在外面,雨落在身上,覺得好冷。我往左邊蜷縮,想躲進棉絮裏,一個叔叔看見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答:“我冷。”他便拿一條薄的棉絮給我蓋上,又拿了塊塑料布蓋在最外面,我感覺暖和多了!

我看見周圍地上密密麻麻坐了好多人,有的纏著繃帶,有的並未受傷,但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悲傷與低落,沒有人講話。我聽見雨拍打著塑料布,一陣又急又密的嗒嗒聲,雨下大了……

來了一輛救護車。叔叔說:“這個小姑娘先走,她傷得很重!”我心想:我傷得也不重啊!都沒有流血,只是腿有點兒隱隱的痛。但是能盡早離開這裏也好。救護車開了好久還沒停下來。我問司機叔叔:“叔叔,我們要去哪兒啊?”“去綿陽。”“為什麼不去縣醫院?”“縣醫院塌了,全被埋了!”叔叔平靜地說。

原來地震這麼嚴重!

2

九死一生

我被送到綿陽市人民醫院後被安置在醫院廣場,一塊用雨布搭成的臨時病房裏,護士拿來一瓶生理鹽水給我掛上,又拿了兩瓶礦泉水放在床頭,叮囑我少喝點兒水後便離開了。我右邊是曲山小學的一個一年級小姑娘,她津津有味地吃著八寶粥,盡管一天一夜粒米未進,我卻一點兒食欲都沒有。

我在那兒躺著,雙腿隱隱地痛著,渴了便讓旁邊的人給我擰開礦泉水瓶蓋,側著頭喝幾口。躺了兩小時左右實在難受,想要坐起來,掙紮了半天也坐不起來,只好讓旁邊照顧家人的阿姨扶我起來,可是扶起來以後我根本坐不穩,只好讓阿姨背靠著我讓我坐起來,坐起來後感覺舒服多了。我看見我的褲腿被挽到膝蓋的位置,左腿的皮膚呈黑紫色,右腿顏色深紫,但是並沒有流血或者破皮。我靠坐一會兒後又躺下了,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

2008年5月13日,救援官兵擡著一位幸存的小姑娘爬上斜坡。圖源:江毅|新華社

等我醒過來時,天都已經暗了下來,左邊的男生和右邊的小姑娘都不知去向,我的床頭旁邊坐著一個叔叔,我問叔叔是哪兒的人,他說北川縣城。

“叔叔,你怎麼不躺一會兒?”

“我腰受傷了,只能坐著。”

“叔叔,你有電話嗎?”

“有。”

“可以幫我打一個電話嗎?”

我從褲兜裏掏出電話本遞給叔叔。電話接通後,我媽說他們和村上其他人正在聯系大巴車準備往學校趕。我說我現在在綿陽醫院,我傷得不重,你們不用來了,還說了些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媽聽見我的聲音後顯得激動還是擔憂,或者都有,我也未曾註意,而那時我滿心歡喜,覺得自己的傷不會有什麼大事,根本不明白有一種東西叫“擠壓綜合征”。

【註:“擠壓綜合征”是指人體四肢或軀幹等肌肉豐富的部位遭受重物(如,石塊、土方等)長時間的擠壓,在擠壓解除後出現身體一系列的病理生理改變。臨床上主要表現為以肢體腫脹、肌紅蛋白尿、高血鉀為特點的急性腎功能衰竭。如不及時處理,後果常較為嚴重,甚至導致患者死亡。】

後來我又給好朋友紅梅打電話,告訴她我在人民醫院,讓她過來陪我。她聽見我的聲音既歡喜又激動,她說第二天天一亮就過來陪我。通完電話後我怎麼都睡不著,兩腿隱隱的痛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就躺在那兒,聽雨拍打著雨棚,嗒嗒嗒,嗒嗒嗒……天一直不亮,時間變得漫長。躺著實在難受,我又請負責管理雨棚的叔叔扶我起來背靠背坐了一會兒。5點時我又給紅梅打了個電話,問她什麼時候過來,她說天一亮就來。6點多她就匆匆趕了過來。她來了之後,先是和一些誌願者把我送到檢查室拍了X光片,看手腳是否骨折,然後又把我推進大廳裏,醫生簡單消毒後直接拿手術刀劃開我的小腿,我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疼痛。

而此時,時間已經到了5月14日的中午,我仍然一點兒胃口都沒有,我的床頭已經堆了一大堆醫院發的速食食品。紅梅勸我吃些東西,可是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吃,她問我想吃什麼,我突然想到酸酸甜甜的葡萄,便說要吃葡萄,她就去買了。感覺她走了好久才回來,回來時拎了一串提子,我吃了一顆,覺得硬硬的,不酸也不甜,便不想吃了。後來醫院又給傷員發了香蕉,她剝一根香蕉給我,我咬了一口,覺得又生又硬,便吐了出來。

紅梅一直勸我多少吃點兒,說我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一個路過的老奶奶看見便問我要不要吃菜葉稀飯,她回家給我做,我想到以前家裏的稀飯瞬間很想吃。可是等了好久好久,奶奶才端了一碗稀飯過來,我吃了一口,完全不是想象中和記憶中的味道,所以也不想吃了。紅梅萬分著急,而我是真的一口也吃不下。

到了晚上,我極其困倦,醫生卻叮囑他們千萬不能讓我睡著,不然很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紅梅一直不眨眼地盯著我,我一閉眼她就拿手輕輕拍我的臉,把我拍醒。到後來,聊天已無法使我清醒,我便在那個廣場上唱起了我們羌族的祝酒歌,那是我長這麼大,唯一一次在眾人面前放開了嗓子唱歌,沒有一絲害羞與顧慮。

2008年5月14日,解放軍某部醫護人員在北川地震災區救助受傷群眾。圖源:趙穎全|新華社

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快到中午的時候爸媽打電話說他們到了,立刻去找了醫生,醫生說我腿壓的時間太長了,必須做左小腿截肢手術,爸爸就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哭了,我只聽見媽媽略帶訓斥的聲音:“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我以前沒有看見爸爸哭過,這是我長這麼大唯一一次知道爸爸還會哭。而我知道截肢就是要把我的腿鋸掉一截,但那時我還不明白截肢意味著什麼,所以也不覺得是什麼大事。

什麼時間、在哪兒做的手術,我完全不知道,等我清醒過來,我已經在醫院樓道裏的病床上了。幾個遠房親戚過來看我,問我想吃什麼,我說想吃草莓。剛好醫生從旁邊經過,對我爸媽說:“想吃什麼就給她買點兒,再買件新衣服,萬一不行了,不能光著身子走啊!”又對身邊的護士說:“你去給小姑娘買點兒草莓。”

所以後來我就有了兩筐草莓。

挨著我病床的一位老爺爺被推走了好久都沒有回來,爸爸找了護士把我放到了那張病床上,我才算是住進了病房。到傍晚時在哈爾濱上大學的海哥坐飛機回來看我,他們都坐在病房門口,一言不發,也不吃飯。我雖然沒有胃口,倒是很喜歡草莓,一會兒要直接吃,一會兒又讓我媽幫我拿白糖拌著吃。

雖然才5月中旬,病房裏卻異常悶熱,需要人一直不停為我扇扇子,我才感覺到些許舒服。我感覺到傷口分泌的液體已經打濕了床單,還散發出陣陣腐肉的氣味,好像自己已經開始腐爛了一樣,也許人死後被埋在地下腐爛時就是這樣的味道。

第二天,也就是16號,紅梅和海哥去城裏給我買衣服,花了一上午,跑了大半個城市,給我買了一件淺藍色的連衣裙。穿著裙子離開是我那時的心願。那天下午我突然想起安陽的媽媽可能正在四處找她,就讓爸爸給阿姨打了電話,我告訴阿姨:唐安陽不在了。阿姨發瘋似的衝進我的病房,撲向我的床,邊哭邊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爸爸媽媽把她拉了出去。我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但是看見阿姨那個樣子心裏難過極了。這些年,我一直想著去看看阿姨,告訴她安陽臨終前最後一句話說的是“媽媽我愛你!”可是我一直不敢面對她,也害怕她看見我傷心難過。

也是在這一天,由於雙腿受擠壓嚴重引起了急性腎衰,醫生開始給我做血液透析。做血透的過程中,我感覺脖子插管子的地方特別疼,後來我就睡著了。等醒過來後,我看見爸媽緊張地望著我,我說:“發生什麼事了?”爸爸說:“女兒,你嚇死我了,你剛剛昏迷了。”“啊,我只是睡著了啊。”一整天醫生忙得腳不沾地,換藥還得自己去找醫生,不然醫生根本記不得或者騰不開時間。

17號早晨,醫生在病房對我爸媽說:“孩子的情況很危險,留在這裏估計不行,如果能轉院的話倒是還有希望!”爸媽說:“要轉院,我們要轉院。”

“今天就有一批救護車來,接一批傷員到重慶去。”我想到要去重慶,心裏都樂開了花,長這麼大第一次出遠門。從早上一直等到中午,再從中午等到下午,救護車一直沒到,臨近晚上才到。

2008年5月13日淩晨,救護車輛在都江堰市運送傷者。圖源:楊磊|新華社

一路上,十多輛救護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到了醫院已經是半夜了,許多醫生護士等在門口,我被擡上一張移動病床,在黑夜中,我感覺自己先是上了一段很長的斜坡,接著就是一段短而較陡的斜坡,然後進了住院部大樓,進了電梯,到了骨科病房。三張病床整齊地排列著,每一張病床旁邊都放著一個立櫃,立櫃上擺了花瓶,每個花瓶插了一枝康乃馨。我被安排在中間的病床上,而我旁邊的那枝康乃馨卻已經接近枯萎。

我媽當時心裏就覺得那是個不祥的征兆,而事實證明確實如此。我在5月17日深夜轉入重慶三二四醫院,住進住院部三樓的骨科病房,又過了幾天因為經常需要透析,又轉到泌尿科。泌尿科是一幢獨立的兩層樓房,在這裏我認識了眾多關愛我的醫生、護士,有泌尿科主任孫叔叔、主治醫生舒勇哥哥、護士長高勤姐姐、護士李儉(儉媽)……第一次見孫叔叔,他問我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說我想喝可樂,冰凍的那種。他就讓護士給我買了兩瓶冰凍可樂,並且吩咐一瓶拿給我,另一瓶先放入冰箱凍起來。從此以後,孫叔叔對我特別好。有一次晚上8點多他才從手術室忙完出來,就來問我想吃什麼,我說:“涼拌黃瓜!”他就開車回家拌了黃瓜又開車給我送過來。

後來我又轉回骨科病房。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夜裏,我突然呼吸急促,他們給我蓋棉被,把我推去泌尿科做透析。後來我的飲水量被控制得更加嚴格,計算每種飯食的含水量,我每天攝入的總的水量不能超過100mL。我渴了就拿棉簽蘸水塗塗嘴唇。所以我總是想盡辦法獲取水分,那段時間我超級愛吃稀飯和西瓜,傷口愈合之後就再也不想吃稀飯了。當然我還幹過很多他們不知道也不允許的事來獲取水分。

一次,我趁著我媽不註意,一把抓過櫃子上的優酸乳猛吸,等我媽反應過來奪走時,我已經喝了半盒。

因為我經常發燒,所以他們會給我一個醫用冰袋拿在手裏,有時是塑料袋裝的,有時是塑料瓶子裝的。要是塑料袋我就咬破一個小洞,然後吸化了的水,有時運氣不好,用生理鹽水凍的冰就特別鹹。要是塑料盒子裝的就只能舔舔外面,要是被發現我就說是在給臉降溫。

病情一嚴重我就吵著要冰棍,我甚至還在深夜大家都睡著後偷吃過果凍。

沒多久我就接受了第二次左腿截肢手術,這一次由於感染嚴重,截到大腿的位置。然後采用一種進口材料覆蓋我的右腿,將分泌物和瘀血引流出來。大約一周以後,右腿顏色漸漸轉為正常。大家都很歡喜,但是當張叔叔讓我動一動右腳的腳趾頭時,我只能動整個腳掌,卻動不了腳趾頭。

於是張叔叔拿手術刀把我的右小腿後側劃開,並且讓我爸看:“肌肉全部壞死了,像煮熟了一樣。”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好消息,但是我當時並不擔心。第二天下午我一個人在血透室,張叔叔過來和我說要把右腿也截掉,不然我會有生命危險。我“哇”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那樣我就一條腿都沒有了!”張叔叔說:“昨天我也讓你爸爸看了,裏面的肌肉都壞死了,如果不截,你真的會很危險。”我覺得張叔叔說的很有道理,哭了幾聲也就不哭了,到那時,我依然不知道截肢真正意味著什麼,特別是雙腿高位截肢。那時所有人都圍著我轉,很多人來看望我、關心我、愛護我、表揚我,給我買玩具、好吃的,長那麼大,我從未那樣快樂過。所以除了傷口疼痛和不能隨意喝水外,我都是開心的。

第三次截肢手術後,我又被轉回骨科。

一個下午,我突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心率接近130bmp,我感覺己的心臟快要跳出來了,可能馬上就會死掉。

【註:心率正常值為60-100bmp。】

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醫生給我打了麻藥,用一根扁平細長的針從肋骨間插了進去,抽出一大管淡黃色的液體,他們說那叫胸腔積液。後來他們又把我送去做核磁共振,在路上我說:“我想見我哥,我感覺自己要死了。”廖老師安慰我說:“等傷好了就可以見哥哥了。”可是我感覺自己好像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雖然活了下來,但是病情並沒有好轉,因為傷口感染病情加重,心肺功能也開始衰竭,我變得特別虛弱,於是醫院給我增派特護三班倒專門照顧我,每天都用紫外線給房間消毒,外人不得探視。沒多久我就轉入呼吸科,依然一個人住一間病房,外人不得探視,我爸媽也不能在病房久留。

要是護士不在,我就躺在病床上,來看望我的人只能透過門外窗戶邊望一望便離開了。

我十分渴望有人能進來陪我聊聊天。

一次一個老奶奶看見沒人便推門進來問我想不想吃茶葉蛋,其實我不想吃,但覺得能有人說說話很好,就說想吃。老奶奶拿來茶葉蛋,邊剝邊和我聊天。不一會兒護士回來狠狠批評了老奶奶一頓,讓她離開了。

長期待在病房裏,感覺自己像被困在籠子裏的小鳥,特別渴望能到外面去吹吹風、淋淋雨,所以每一次去泌尿科做血透時,我都央求他們讓我在門口那棵樹下停留一會兒,可是他們往往都只停留一下就急急把我推回病房了。

一個星期一的早晨,窗外響起了國歌,那是旁邊的十八中學在舉行升旗儀式,我突然感到心裏陣陣發熱,一種莊嚴神聖的感覺伴隨著一種莫名的感動從心底升起,從小學一年級起,參加過無數次升旗儀式,我從未有過那樣莊嚴而神聖的感覺。我突然間特別想念老師和同學,想馬上回到學校,回到他們身邊去。

2008年5月24日,解放軍戰士和四川青川縣“猛虎”愛心帳篷小學的師生們一起參加升國旗儀式。圖源:劉海峰|新華社

某一天傍晚,在護士長高姐姐給我洗完頭後,我突然高燒不退,繼而眼睛也看不見了,恍惚中只看見一顆正五邊形彩色星星就在我眼前轉。我聽見他們去請了五官科醫生來檢查,讓爸爸過去簽病危通知書。檢查後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和外部損傷,突然我感覺黑暗中一只大手向我伸來,我努力想要躲開……後來我媽說我那時癲癇發作,拼命掙紮,把傷口都掙開了,流了好多血,他們幾個人都按不住我。後來他們把我轉進了重癥監護室,護士一直不停地給我擦酒精來退燒。到後半夜醒來,我的眼睛才又看見東西了。

第二天,我又被轉回泌尿科。泌尿科從日本進口了一臺新的血透機,還請了兩位技術人員來指導使用,新的血透機的透析速度特別慢,以前血透只需要兩小時,現在需要大半天,而且一旦病人情緒激動,機器就會報警。

下午,西南醫院一位資深老專家過來,一大群人圍在我的病床前討論著,然後他們把我的繃帶拆開了,那感覺就像是有人拿刀在割我腿上的肉,我邊喊痛邊掙紮,機器就不停地報警,小姐姐一直安撫我,讓我別激動,可是真疼!他們看不下去就給我打了麻藥,疼痛的感覺才有所緩解。後來很多次換藥都必須打麻藥。

後來孫叔叔告訴我:“那個老專家說要是你們三二四醫院能把這個小姑娘救活,你們就算是發射了一枚火箭!”那意思大概是他們想救活我比發射一枚火箭還難。但孫叔叔說他堅信一定能救活我!

熬過了那幾天我就漸漸好轉了,終於可以排尿了,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激動極了,護士長姐姐後來告訴我:“那時再也不覺得尿是臟的,覺得它是那麼寶貴。”因為能排出尿,表示我的腎功能恢復了。我的傷口也漸漸愈合,那時是6月中旬。6月下旬,我左腿又做了一次修復手術,7月初我幾乎痊愈了。

7月上旬我離開三二四醫院,走之前和大家一一合影。離開時,心中戀戀不舍,到今日已經10年了,我們依然聯系緊密,我會一輩子記得和他們在一起的溫暖時光,而重慶也成為我的第二故鄉。我在這裏重生,我的身體裏流著一半重慶人的血。

3

漫漫復健路

在廢墟下我只想活著出來並且堅信自己能活著出來。等到了醫院依然只想著活下來,即使兩條腿都高位截肢,即使每天換藥都鉆心地疼。但是到了四川假肢廠一切都變了,每個康復醫生要管好幾個病人,我時常無人管理。

每天反復做著同樣的訓練,仰臥起坐、燕子飛就練了一個月,戴上假肢後光是站立就練習了兩周,枯燥而看起來沒有什麼意義,每天到點就去訓練室,經常坐在那裏出神,甚至直接睡覺。到後來能出去走了之後,積極訓練了幾天,走幾步就累得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兩個月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進步,所以也沒了積極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推著輪椅出門,一路上不斷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有的人甚至停下來久久打量著我,就像打量一個怪物……他們的目光灼傷了我脆弱敏感的心,我每次都還以惡狠狠的目光。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雙腿截肢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再也不能奔跑,甚至連一般的走路都做不到,如果戴上假肢訓練得好基本能行走,許多事從此便與我絕緣,漂亮的短裙、高跟鞋……我變成了一個敏感的小怪物,訓練時偷懶,對父母發脾氣,和醫生頂嘴……偶爾心情好努力訓練,大部分時間都在發呆,有時還會生氣將假肢丟開……半夜睡不著時,我總會想起安陽和宗陽。

有天晚上我夢見安陽回來了,我特別高興,跑過去和她說話,可是她並不理我,還在為我的自私生氣,我又慚愧又傷心,只好在一旁默默流淚,哭著哭著就醒了……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了。

但是在這裏,我遇見了一個傳奇女人——王誌航,她成了那段痛苦康復路上唯一的美好,後來成了我的幹媽。十年之間,她的堅強勇敢,她的熱情,她的真誠,她行走於世間的俠氣,她考慮事情的細致周到,她待人的寬容大度,她指點江山的氣魄……一一感染著小怪獸。小怪獸漸漸長大了,學會了真正的感恩,學會了付出,學會了寬容,學會了溫柔,也學會了為別人考慮。

【註:王誌航是一位來自成都的誌願者,在汶川地震後成為200多個傷殘孩子的幹媽,2017年,她被評為“2017年度中國全面小康十大傑出貢獻人物”。】

為了能讓孩子們從心理上站起來,地震過後,王誌航(中)經常帶領張鳳(右)等在康復中心治療的孩子們去練習遊泳。圖源:余坪|《汶川十年》

訓練到2009年1月份,我終於又回到北川中學在長虹培訓中心的板房學校。拄著雙拐勉強能走平地,大部分時間還用輪椅。

後來,我實在無法忍受處處都需要別人的幫助:吃飯需要人打回來,衣服需要人洗,連上廁所都需要人陪……我渴望自由,身心的獨立自由,我希望自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所以自己就經常練習走路,到了高三回到新學校就基本不用輪椅了,到了大學就完全不用輪椅了,雖然走路搖搖晃晃的,但基本可以獨立生活了。現在,我可以拖著行李箱一個人搖搖晃晃地闖蕩江湖了。

回到北川中學,班主任羅老師對我特別細致體貼,由於我總是情緒有波動,羅老師帶著我去了“安心屋”,我認識了張阿姨。我們第一次談話,我就告訴張阿姨我和安陽的故事,而且地震後我再也想不起她的樣子。張阿姨讓我抱著一個海豚公仔,閉著眼睛去想象她的樣子。

我閉上眼,仿佛看見我們兩個走在兩棟學生公寓之間,她紮著馬尾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著,怎麼叫她她也不回頭。我大聲哭著告訴張阿姨:“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她。”我拼命對她說:“對不起!”但她依然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之後,張阿姨陪伴我很長一段時間,這麼多年來,每當遇到艱難的時刻,我總會聯系張阿姨,而她總能給我力量與溫暖。我從高中起就想著有一天能成為像她一樣的人,能帶給別人許多溫暖和力量。

4

守望與成長

地震後第一個清明節,張阿姨帶我回了北川中學,在那個新修卻還沒有完工的運動場上,在雨中,我坐在輪椅上俯瞰整座廢墟,書本、衣服、書包散落在各處,那些同學就長眠在這裏了,他們永遠16歲,而我還會一點點長大……濃濃的悲涼縈繞心頭,那麼多同學都死了,我為什麼還活著?

連續幾年清明節我都會回到那裏。第二次回到那裏,一條醒目的橫幅如同一根刺紮進我的心,上面寫著“沈痛悼念愛女——母靈芝”,那也是我同班的一個坐在我附近的女孩子。再次回去,原來的廢墟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大土堆,看不見一絲曾經的痕跡,就如同我的過去被別人埋起來了。

2014年5月11日,一名小朋友在北川老縣城祭奠。當日,陸續有北川群眾和從各地趕來的人們在北川老縣城悼念在汶川地震中遇難的親友,寄托哀思。 圖源:薛玉斌|新華社

從高一開始我就立誌要讀心理學,成為一名優秀的心理咨詢師,復讀一年後,我考上了成都師範學院。

去成都師範學院,離開那群共同經歷生死的同學,我時常獨自在一個安靜的角落懷念高中時光,懷念那些我可以在他們面前哭在他們面前笑的高中同學。

大一下學期,我讀了《挪威的森林》,書中主人公先後失去摯友、至愛,他在經歷一段低迷和痛苦之後重新活了過來。然而,我卻徹底陷入痛苦之中,不斷問自己:“我為什麼活著?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總有一天要死的,既然都要死,早晚不都一樣?”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覺得我如果得不到一個答案,我就沒法接著活下去。我就想啊想,想著假如自己死了,我的朋友得多難過,我的父母、我的幹媽得多傷心,他們為我擔憂了太多,我不忍使他們再因我而傷心,所以我不再去想死的事。

有一天我突然想明白:為了更好地死去,所以要好好活!雖然人都有一死,卻是不同的死,有圓滿的死、淒慘的死、迷茫的死、孤獨的死,而我希望我死時,不會帶著遺憾和痛苦離開。想到這兒,便豁然開朗。

2016年,我考上了北京林業大學的研究生,在北林學習的一年,內心又經歷一次震動。因為奶奶病危,我之前沒有處理好的分離場景統統湧現出來,我一想到奶奶可能會離開,就止不住地流淚。我想到安陽,想到挺過地震卻因突發心臟病而離開的王飛,想到地震後不久病逝的爺爺……他們都是突然離開,都沒來得及告別,那些悲傷都一直堆積在我內心的角落,現在的分離危機將往事統統帶了回來。我感覺自己如同那光禿禿的柳枝,像枯死了一樣,我對幹枯的丁香叢說:“你們死了,我的一半也就死了……”

2016年6月19日,張鳳收到北京林業大學心理學系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圖源:《汶川十年》

我約見了咨詢師,在他的幫助下,我“回到”2007年冬天的北川一中,進入校門,那兩排樹木依然整齊挺拔,一切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整個校園空蕩蕩的,但空氣中卻彌漫著動人心魄的緊張,四處散落著濕漉漉的黃葉,操場角落那株蠟梅散發出冷冽的清香,而教學樓花壇前那株蠟梅只剩下一叢樹樁,我攥緊拳頭,小心翼翼地走上四樓,來到教室,課桌依然整齊排列著,卻沒了往日的歡聲笑語,我在門口向裏望了望,並不敢進去,我無法忍受自己的緊張便快速跑下樓去,穿過操場跑向校門口……

第二次,我“回到”2007年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我看見大家在雪地裏歡呼奔跑,我撿起一個雪球砸向同學,然後快樂地跑回教室,我看見大家整齊地在教室認真學習,一下子熱淚盈眶,他們都在,每一個都在,魏老師依然穿著那件黑底白花的孕婦裝,安陽靠在課桌上傻傻地望著我笑,飛媽立在她身旁,宗陽就那樣看著我,張翠還是那麼傻乎乎的……

一時間大家都齊刷刷地看著我,我走進教室走上講臺,我對大家說:“好久不見,你們都好嗎?”大家紛紛靠了過來把我圍在中間,我一個一個對他們說著那些沒有來得及說的話,那些遺憾,那些抱歉,那些愧疚,那些不舍……他們都溫和地看著我,握著我的手,他們輕輕地搖頭,讓我不必難過和抱歉,他們過得很好,他們在一起很開心,他們會一直在天上看著我陪著我的……我說:“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們,你們永遠活在我心裏!”他們送我到校門口,我和他們一一擁抱再見,是那麼不舍……

回到現實,我感覺心頭的重擔輕了至少一半,我終於和他們告別了。我可以輕松前行了,帶著他們的祝福前行。我知道前方有許多荊棘,但是我並不害怕,因為我不是一個人在前行。

圖為映秀的汶川大地震紀念館。圖源:翟子赫|新華網

《汶川十年》

華景時代

汶川特大地震幸存者十年歷程,

在破碎中成長,在殘缺中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