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破舊的大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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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3月,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在上海市區一處幽深簡陋的弄堂內,走到弄堂盡頭無路可走的破舊斑駁大鐵門處,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間只有14平米的小屋,住著一位70多歲,頭發花白的獨居老人。

這一天,有個鄰居家有事請喝酒,因為都住在一個弄堂,彼此之間關系和睦,親如一家,所以這個獨居老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正是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老人在宴席結束後,又獨自回到自己的小屋內。

下午的陽光,穿墻度院,暖融融地透過窗戶,照到他的床邊來。他喝了點酒,頭有點暈,不覺就和衣而臥。可是,誰能想到,老人這一躺下,就再也沒有起來。

自打兩年前,姐姐在美國獨自去世後,這個老人就終日把小屋的門大開或虛掩著,唯恐自己也如姐姐一般,有一天悄無聲息死去,無人知曉。

所以,當老人再也沒有醒來時,每日都要到老人住所噓寒問暖幫忙照料的鄰居們,很快就發現了老人的安然離世。

老人生前居住的小屋雖小,倒溫馨整潔,冰箱電話都有,老人常坐的那張藤椅,亦一塵不染,藤椅旁邊的小小書桌上,整整齊齊擺放了一摞厚書,湊近一看,是一套《張愛玲全集》。這位獨居的老人,正是張愛玲的親弟弟張子靜。

圖 | 晚年的張子靜

兒時的張子靜,因為生得俊秀可愛,甚得姐姐的喜愛,不止一次把他寫入自己的文章裏。他的大眼睛、長睫毛、小嘴唇,那秀美的容貌,在張愛玲的筆下,美到極致。

可是,待姐弟倆長到三四歲時,隨著生母黃逸梵出國,繼母孫用蕃被娶進張家,年少成名的張愛玲,和秀美可愛的張子靜,也過早匆匆告別了單純快樂的童年。小小年紀的姐弟倆,從此陷入無止境的家庭喧囂紛爭之中。

在飯桌上,為著一點小事,長年抽鴉片的父親張廷重打了張子靜一個嘴巴,張愛玲心疼弟弟,在一旁哭得眼淚滔滔,可是一頓飯後,弟弟竟像個沒事人一樣,在陽臺上高高興興踢球去了。姐弟倆受到類似這般來自父親和繼母的呵斥責罵以及冷漠以對,隔三差五上演。

圖 | 姐弟童年合照

1937年夏,學習努力又天資聰慧的張愛玲已經從聖瑪利亞女校順利畢業了,只比她小一歲的弟弟張子靜,卻因為無端被父親耽誤好幾年,上學遲,才剛剛小學畢業,又值抗日戰爭爆發,在家又停課一年。

就在這一年,張愛玲提出了要去英國留學的要求,卻遭到繼母的冷嘲熱諷,她自此和繼母的矛盾直接公開化。

一次,因為張愛玲在已經回國且與父親業已離婚的生母黃逸梵的住處過夜,被繼母數落時,兩人發生肢體衝突。

繼母銳聲尖叫著從樓上跑下來,一路哭喊著說張愛玲打了她。隨後,張愛玲遭到父親的一頓毒打和長期關禁閉。日日被關在廢棄冰冷房間的張愛玲,一次竟偶然發現被弟弟扔掉的一封寫給表哥的信,那信上寫的是:“家姊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

那一刻,生性敏感的張愛玲,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從小就無比喜愛心疼的弟弟,原來一直是站在父親和繼母那邊的,除了血緣,他和她沒有任何情感上的關系。雙手緊緊攥著那封皺巴巴的信紙,她只覺心如寒冰。

1938年春,從那間廢棄房間逃出的張愛玲,從此再也沒有回過父親和弟弟的這個家。

這一年,張子靜開始入中學讀書,而張愛玲已經考取了英國倫敦大學,後來因為戰爭,改入香港大學文學系。

放假歸來,在母親的住處,再次見到父親與繼母“管教”下的弟弟,已不復兒時的秀美異常了,他長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幹凈的藍布罩衫”,對待學業是“劣跡,逃學,忤逆,沒誌氣”。

這是來自父親和繼母對弟弟的評價,弟弟亦如姐姐一般,想逃離那個日日抽鴉片坐吃山空醉生夢死的家,可是母親黃逸梵以經濟負擔重為由,直接拒絕。

張子靜哭著離開,再次回到那個陰暗腐朽的舊家庭,從此和姐姐徹底變成兩個世界的人。

這一邊,因為珍珠港事件爆發,張愛玲被迫中斷學業,從香港回到上海,居住在姑姑處,正式開啟了她日後紅遍上海灘的寫作生涯;那一邊,在父親和繼母屋檐下艱難度日的張子靜,跌跌撞撞讀完高中後,還算幸運地入了上海聖約翰大學。

1943年秋,一向懦弱沒誌氣的張子靜,在剛入大學的第一個學期,終於陽光誌氣了一回,他和同窗舊友合夥辦起一個取名為《飆》的文藝月刊。

當時,張愛玲因為在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月刊上發表小說《沈香屑·第一爐香》,在上海文壇一炮而紅。隨後,《沈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等小說相繼出爐,讓張愛玲在上海文壇聲名鵲起。

此時正和幾個年輕人開辦雜誌的張子靜,如果能得到姐姐的傾力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

然而當張子靜滿心以為可以得到姐姐鼎力相助時,早已和他形同陌路的張愛玲冷冷拒絕道:“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

看到和自己一起長大的瘦弱無助的弟弟滿眼的失望與哀傷,到底心有不忍的張愛玲,隨手又拿出一張素描打發弟弟道:“這張你們可以做插圖。”

後來,張子靜只好自己動手寫了一篇《我的姐姐張愛玲》,又把姐姐送的插圖《無國籍的女人》配了上去。

果然,靠著姐姐張愛玲的大名,文章刊發後,反響極佳,這期雜誌也隨之引來了一波購買熱潮。

但是光靠蹭姐姐熱度,讓一本雜誌持續走紅是不現實的。

漸漸地,《飆》雜誌的銷量越來越少,最後不得不停刊,張子靜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年輕氣盛的個人奮鬥宣告失敗。

從此後,五十余載漫長寂寞的人生之路,再也沒有奮鬥的陽光照進他一潭死水般的生命中。

圖 | 姐弟倆童年合影

1946年,張子靜從聖約翰大學經濟系肄業後,跟著表姐、表姐夫進入中央銀行揚州分行做了職員。

自從有了這份正式工作,每月都有穩定豐厚收入,脫離舊家庭依賴和束縛的張子靜,慢慢感覺到人生又充滿了陽光和希望。雖然不能像姐姐一般年少成名,出人頭地,但是安穩富足的普通人的生活,漸漸向他敞開久違的溫暖懷抱。

那一刻,張子靜熱淚盈眶。

可是,生活並沒有像張子靜希冀的那樣,輕易便重回正軌。當坐吃山空,整日抽鴉片的父親,將各處房產和家底積蓄揮霍殆盡時,他又打起了剛開始工作的兒子的主意來。

有一次,銀行打算安排張子靜去很遠的外地出差,特意給了他大筆差旅費。

父親張廷重無意中見到了這筆錢,便如蚊子見了血,立刻兩眼放光把錢要了過來,還對兒子振振有詞道,我先替你保管著,等你要用時跟我說。

可是等到張子靜出差要用錢向父親索要時,張廷重卻兩手一攤,一臉平靜地說道:“我已經用光了。”

連兒子的錢,都要拿來任意揮霍的張廷重,當然不可能為著已屆而立之年的張子靜花錢張羅婚事,所以在銀行上班的張子靜,就這麼一年又一年毫無希望地耽擱下去。

一日日一年年,在這個家不像家,父親不像父親、母親不是母親的腐朽墮落家庭生活的張子靜,再一次想到要逃離這個罪惡的淵藪,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那日,他鼓起勇氣,再一次來到母親黃逸梵在上海的住處,含淚向母親哀求道:

“媽媽,找個房子,讓我和你們一起生活吧”。

雖然從小就和母親聚少離多,偶爾相處,彼此間亦有許多客氣、拘束和生分,然而到底是親生母親,張子靜心裏想著,母親應該會答應他的請求,畢竟,如今在銀行上班的他,早已可以自食其力,不但不會給母親增加負擔,還可以在經濟上對母親有所幫襯。

可是,小時候母親以經濟負擔重拒絕他,這一次,母親竟直接甩鍋給了上海。

面對兒子的含淚哀求,她正眼都不看他,面無表情木然說道:“上海的環境太臟,我住不慣,還是國外的環境比較幹凈,不打算回來定居了。”

那一刻,張子靜才徹底明白,原來,他長大與否,有無經濟能力,都無關緊要,在母親眼裏,他這個人,才是妨礙一生崇尚自由獨立的她最大的累贅。

他再次不管不顧黏上來,她只想逃離。

圖 | 母親黃逸梵

1948年,52歲的黃逸梵最後一次出國。她先是去了吉隆坡,後來又到了英國,從此後她再也沒有回到中國,直到1957年9月,在英國倫敦去世。

自從在母親這裏,失去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之後,被迫再次回到腐朽墮落舊家庭的張子靜,從此開始在銀行同事的帶領教唆下,染上了賭博惡習。一有閑暇,他便沈迷於賭博,迷途不返。

因為無人約束,這樣荒唐的生活,持續不到三年,他便把自己在銀行所得積蓄和薪資揮霍一空,還因為長期熬夜,本就高瘦多病的身子,愈加虛弱不堪了。

你們抽大煙我就賭博,張子靜仿佛報復似的把這一切荒唐行為公然做給父親看,然而一生荒唐成性的張廷重,又豈會因獨子的自戕之舉而輕易反省和回頭?

新中國成立後,因為成分問題,張子靜離開銀行,去往上海浦東的偏遠鄉村中學教書,工資待遇大不如前。沒有了豐厚經濟來源,他不久也就戒了自己本就是刻意染上的賭癮。

1952年8月暑假的一天,張子靜再次來到上海市區姐姐和姑姑的寓所。

自從姐姐靠寫作大紅大紫之後,他十次去找姐姐,九次都見不到。後來張愛玲又與胡蘭成相識相戀,他要見姐姐一面,就更難了。

然而自母親離開上海後,姐姐是在這個世界上,親人留給他的最後一點感情維系和溫暖慰藉了。

再次來到姑姑冰冷的住處,迎接他的依然是姑姑萬年不變的那張冰冷的臉,無數次受到姑姑冷遇的張子靜,對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

然而這一次,姑姑還帶給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你姐姐已經走了”,面無表情說完這句話後,姑姑像往日一樣,再次砰的一聲關了門,獨留張子靜一人在門外無比震驚錯愕地半天回不過神。

圖 | 姑姑張茂淵

踉踉蹌蹌從姑姑寓所走出的張子靜,走在到處都是身穿人民裝的新中國上海的大街上,迎著八月的驕陽似火,他火熱的臉頰上一片濕潤,淚水和著汗水,滔滔奔湧。

此時早已淚流滿面的張子靜,卻不知道,人生還有更大的打擊在等待著他。

1953年,57歲的張廷重,將屬於他名下的房子田地等所有家產全部揮霍一空,因病去世後,無處可依的張子靜,被迫和從小便惡待於他,毫無血緣關系和感情可言的繼母孫用蕃,住進了上海市區一處弄堂內14平米的小屋,從此開始了他長達44年之久的蝸居生活。

父親去世、母親赴英、姐姐去港後赴美、姑姑形同陌路,不過短短三五年光景,然而人世的生離死別,卻一下子全都湧到張子靜本已傷痕累累的心上。

再也沒有了哪怕一個親人可以依偎取暖的張子靜,最終被迫與從小便和姐姐一樣,一心想著要遠遠離開的繼母孫用蕃,擠在14平米的陋室,相依為命。

退休之前,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浦東的鄉村學校宿舍,這個小屋便是孫用蕃一人獨守。

隨著年歲漸長,年華老去,又在浦東偏遠鄉村教書的張子靜,想要娶妻成家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有一次,好不容易有個女子願意嫁給他,提出要一塊手表作為彩禮,可是張子靜竟然都買不起,婚事只好作罷。

隨著繼母日漸衰老,張子靜又長年住在學校,為了方便有人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有一次孫用蕃小心翼翼向張子靜委婉提出打算賣掉14平米的市區小屋,和自己的弟弟買房同住,讓弟弟做戶主,方便弟弟照顧她。

這一次,一向唯唯諾諾的張子靜,激烈反對。他不想自己退休之後,因為戶口問題,不能回到上海市區。那個14平米的小屋,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後容身之處,就是死,他也要死在這陋室之中。

圖 | 江蘇路285弄28號,孫用蕃和張子靜死在這裏

孫用蕃弟弟大罵他不孝,可是這一次,身為繼母的孫用蕃,面對孤苦無依的張子靜,含淚默默遵從了張子靜的意願。

不久,她又把張子靜的名字,以兒子的身份,納進了自己上海市區的戶口簿,好讓張子靜放心。

歷經無數家庭齟齬、人世生離死別,這毫無血緣關系,曾經矛盾、積怨重重的兩個人,最後在一紙薄薄的戶口簿上,以母子關系,給予這世間無數千瘡百孔的感情,以最唏噓無奈的註解。

圖 | 繼母孫用蕃

1986年,81歲的孫用蕃因病去世。兩年後,67歲的張子靜,通過報紙輾轉與遠在美國的姐姐張愛玲取得聯系。

時隔近四十年,白發蒼蒼孤身一人的張子靜,再次拿起筆,給遠隔重洋的姐姐寫了一封長信。

在信裏,他寫盡人世滄桑、親人離別之苦,末了仍不忘舊事重提希望姐姐能在經濟上給他以稍稍幫助,讓他晚年可以找個老伴,方便有人照顧。

滿懷希望的張子靜,最終等來姐姐的一封拒絕信:“其實我也勉強夠用,沒有能力幫你,是真覺得慚愧”。

可實際情況是,1995年張愛玲去世後,她身後留下了32萬美金的財產。這筆錢,在當時的上海市區幫張子靜買一套商品房,輕而易舉。但是張愛玲選擇的是直接拒絕,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張愛玲對這個唯一的弟弟如此絕情。

或許,17歲那年,年少無知的弟弟學大人說的那一句“家門之玷,殊覺痛心”,傷了她一輩子,她也記了一輩子。她用了一生的漫長時光來治愈童年,可是童年的那道傷,卻從未愈合。

圖 | 張子靜晚年與孫家親友

張愛玲去世後,她的所有遺產,都贈給了曾經在她落難時,給了她太多幫助的摯友宋淇夫婦。

沒有得到她一分錢遺產和片言只字遺言的張子靜,在張愛玲去世兩年後的1997年春天,在那間誤了他一生、害了他一輩子的父親留給他的14平米的小屋內,平靜走完了76年漫長孤獨充滿巨大缺憾的一生。

多希望來世,他可以降生在普通人家,擁有完整健康的家庭,有父慈母愛姑疼姐憐,有愛人相伴兒女繞膝,有幸福愛情和美滿婚姻。

生生世世,願他,三冬溫暖春不寒。

文|午夢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