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地震中推土機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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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我宿舍裏的保險櫃是這樣開的:把鑰匙插進去擰一擰,擰到絲毫不差的刻度,大圓圈轉兩圈,轉到絲毫不差的刻度,小圓圈轉三圈,轉到絲毫不差的刻度,再輸入十二個阿拉伯密碼,再鑰匙小心地輕輕一擰,擰到絲毫不差的刻度,保險櫃的厚重門自動彈開。有點砰聲,要小心額頭。

保險櫃的門每彈開一次,我眼前特別亮,睜大眼睛更亮。裏面的鈔票是兩堆,左側一堆大的是所謂公家的,其實也是私人的,私企老板的,當然是私人的。一大紮是十萬,一般保持在四五六大紮。只有一大紮時,尤其那一大紮拆散成一小紮時,我就直接口頭上當面報告給我的主子將先生,他往往叫我跟他去到他的車尾箱,我站一下,他就遞給我一個塑料袋。我不用多嘴,扭頭就走,拿上樓往保險櫃裏堆,堆成幾堆。

左側的一大堆與我掌管的財務流水賬對得上賬,右側角落裏沒有堆成堆的是我的私人財產,沒賬可對,除了一大紮,外加幾小紮,是六小紮還是七小紮,我忘了——錢多就是這樣,別人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反正我是這樣,一大紮外加六小紮還是七小紮就認為是錢多了,是六小紮還是七小紮便真忘了。

每次欣賞錢,就情不自禁感嘆自己時來運轉,不由得想起一句城裏人一般不愛說的俗語“吃水不忘挖井人”——因為城裏人吃的水、喝的水、泡茶的水、衝廁所的水、洗衣的水、煮飯煮菜的水、情調一下,在陽臺上淋花淋蔥的水、樓頂上種菜澆灌的水,等等水,統統與井、與打井、與挖井、與井水無關。

為什麼每次欣賞錢時就想到這句話呢,邏輯那套不是很懂,很懂的人說起來一套一套又一套,那要到了一定的年齡,至少六十花甲吧,七十古稀八十晉一九十更晉一,成了邏輯大家,說給我聽我已聽不懂的。

我懂的只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保險櫃裏的實物,直接說吧,就是錢錢錢。按照邏輯推理的話,推得出一大堆理,不信,我來推推試試:

首先是1,1是這樣的:我天生熱愛文學等於沒有天生,否則,瞎子多次背一根長長的竹桿追我攆我打我,我怎麼像豬一樣不懂瞎子的用心良苦,或良苦用心是要啟蒙我呢?於是,便推出了→2。

2是這樣的:我娘認為,她的堂弟,我的堂舅,畢竟41歲那年娶上了媳婦,是先看書看的,後寫書寫的,否則打一輩子光棍。怕我已經形成了這麼愛看書的不好習慣,將來也娶不上媳婦的。但打一輩子光棍不行啊,傳宗接代靠他啊,讓他跟個愛看書的師傅學學吧,將來也學會寫書去吧。於是乎,給我十七塊錢,去隔壁縣認親,認了堂舅這門子親。幸好,這個堂舅也是舅,當我是個好外甥,諄諄教導我寫作方法真沒教什麼,因我畢竟有天生的什麼,說話還行,與不是滿腹經綸的堂舅投機對味,忘年交交得歡,於是,便推出了→3。

3是這樣的:我看了幾本長篇小說後,躍躍欲試一開始就想寫長篇,就像曹氏雪芹、羅氏貫中、施氏耐庵、吳氏承恩一樣。但畢竟我是我,我只能是我,才疏學淺只是極少的一個方面,所處的時代不同占了百分之九十九,那四個人所處的時代都是沒有大學生研究生碩士生博士生的時代,沒有無形的壓力,我呢,壓力山大,上前有四座大山壓著,哪敢真正寫成長篇,只能寫出三萬多字的“我爸這個流浪漢”,再長一個字也寫不出了。於是,反而便推出了→4。

4是這樣的:一個叫呂品的戰友和一個叫樸格魯的戰友覺得像文學那回事兒,甚至像優秀短篇小說,不像是搞惡作劇,而是偷偷地鄭重地正式地幫我投給新疆邊防戰報了。編輯眼睛不咋的,瞎了一只還是兩只,不是貓兒就是耗子,貓與耗子碰撞上了——一撞上,千真萬確的愛情來了,如果沒有碰撞上,我退伍回家就是個死農民,今天就是個種地的,拿鋤頭的,挑糞箕的,餵豬的養豬的,當然還會養幾只狗狗的。但是呢,事實上貓與耗子碰撞上了,世界於我就大不同了,我沒怎麼追我女朋友,她雙腳是自動開關,帶著笑容,拿來存款,腆著肚皮,走來巴簍。本想感謝上帝,上帝火眼金睛,既向我打開一扇窗,又給我打開一扇門,好事都被我占全了。但是呢,想來想去,不對,上帝是要感謝,地上的人更要感謝,於是乎,便推出了→5。

5是這樣的:女友羅遇梅逼迫我離開巴簍山村,養豬是浪費了我。她說我肚子裏有貨,腦子裏有靈魂,骨子裏有股氣,我說我沒有沒有真沒有,她說有沒有不要緊,要緊 的是必須試試。我的想法是在家一邊一邊又一邊的,遇梅竟然大動肝火,以分手要挾,以打胎要挾,等同於一哭二鬧三上吊。我不得不試試,一試就試來黃土縣城體驗所謂新的生活,尋找所謂新的寫作素材,挖掘所謂新的創作靈感。我當然當是來玩的,因為遇梅要我玩好,吃好,睡好,睡的房子是從地到天的一整棟呢,六層高樓。我玩出了境界,學車去。學車時,電視臺老同學隨便一問在幹嘛呢,我說在學車,旁上了一個富婆,不養豬了,拿到駕照買臺車我。完全是一句玩笑話,老同學信以為真,一個優秀的兵哥,寫得出“我爸這個流浪漢”的,是旁得上一個富婆的,配得上的——只有一米八二才配得上一米七五,當年班上盛傳天生的一對,男的就是我,女的就是如今的富婆。老同學好聯想,我還不演戲演到底嗎?——當然演到底啦。這場戀愛,我匯報給我遇梅了,我騎虎難下了,咋辦?遇梅竟然笑說,體驗下去唄,我又不會吃大醋,吃點小醋,不準上床做不到嗎?上了,我饒不了你。我不用遇梅饒我,事實上床上不成,談上的愛的女主人日理萬機,經過清華(EMBA)高級培訓班鍛煉後,更加不是一般的俗氣女人,拉手、接吻、摟抱、勾肩搭背什麼的,視頻聊天語音聊天什麼的,單獨看場電影吃個飯什麼的,統統當俗氣。我只好在她面前表現出我不俗氣,我還怕她潔癖,怕她清規戒律。我聽話,我願意吃軟飯,我願意唯唯諾諾,我願意她說一我不二。於是乎,便推出了→6。

6是這樣的:我被她委以重任,她爸聽她的,她一句話,她爸就放手將諾大一個選礦廠交給我去具體打理。用她的話說,給你提供了這麼好一個在人生舞臺上施展拳腳的機會,你要好好珍惜,別東想西想——這招呼打得一本正經,好沒人性,哪是地上俗氣人的談情說愛話,是扼殺性欲情欲的,比遠在天上的(EMBA)話還難聽死了。於是乎,便推出了→7。

7是這樣的了:我以選礦廠為家,我愛我家。半年多裏,我沒有回過一次我巴簍山村的家,清明節沒回,端午節沒回,六·一節沒回——呃,錯,六·一節不算,不是我的節,我沒想過要回家過這個節。七·一、八·一兩節,不知不覺就過了,前節我沒入黨,後節我不是兵了,當然過得不知不覺。但七月半的中元節和八月半的中秋節,一個是懷念祭祀祖宗的,要點燃香燭焚燒紙錢的,很想回也沒回。中秋節是合家團聚節,歡聲笑語節,互道祝福節,我很想回也沒回。總之,全神貫註、聚精會神、一心一意、全心全意、真心真意、真心實意、日夜在崗、24小時堅守,努力奮鬥等等好詞匯,都形容不了我是怎樣以廠為家我愛我家的。

我不是為了別的,絕對加肯定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錢——我想在這個選礦廠撈夠一輩子的錢,不叫賺夠,賺是賺不夠的,只能撈夠。

邏輯推理,推理邏輯,一回事兒,目的就是推出保險櫃裏右側角落那一大紮十萬,加六小紮或七小紮,共計十六萬或是十七萬,是屬於我的私有財產。

人性都是貪婪的,我裝不出不貪婪。面對主子姓蔣的,我裝得很不貪婪的樣,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不卑不亢,公事公辦,說話毫不吞吞吐吐,沒錢了就是沒錢了,難隔三五天就喊錢。喊得他煩了,有一次也是晚上來的,查崗一樣,我正在巡邏,他在門口外久等,我以為會挨罵,誰知沒有,笑問我你的戰友什麼時候來到,白天晚上都是你,很辛苦的,早點叫他過來。我說快了,工資可能要得高點,他們兩個呀,穿上黑衣服呀,什麼黑道黃道都白道都是怕的,保證風平浪靜。主子說行,你看著辦。我開門站好,準備敬禮,他說你就免了免了,他們來到執行好了就行。我響亮地一聲:好!主子沒有開車進入,說聲來來來,隨他來到車的尾箱,遞給我一個塑料袋,沈甸甸的。姓蔣的一走,我鎖好鐵門,提著塑料袋就跑,宿舍裏一數,是六紮,開啟保險櫃,整齊碼在櫃的左側,剛想上鎖好,突然變得貪婪了,順手將一大紮擺放在右側一角,從此,就死死認定左側是公家的,右側是我私人的。

我貪婪心還不算重,主子鼓勵我去打“公關牌”呢,輸贏沒關系呢,甚至暗示我輸多贏少呢。但我比較實事求是,偶爾一問昨晚怎麼樣,我說手氣蠻好,贏了三萬七千多。有時偶爾,我說昨晚手氣背得很,輸了一萬四千多。他說就是要這樣,多放放水,讓人家贏,你要贏。說得我臉紅了,我原來“公關牌”也不會打。

想想,本來就沒有好的制度,拿了他多少錢,我沒簽字,沒有數據,打“公關牌”輸多贏少怎麼界定呢,完全憑我口說嘛,我說全部輸掉了,他也奈何我不得。我認為保險櫃裏右側角落只十六萬還是十七萬屬於我的還屬小了點。

這筆錢,這筆十六萬還是十七萬的錢,邏輯推理算是推出了理,屬於我的是合情合理的,我有自由支配權,怎麼支配,我早早就有預備,甚至早在幾年前就預備了。

那時,已與我親愛的堂舅舅成了“忘了交”,他啟發我寫作,說沒事的,堅持十年不行,再加十年,到了四十歲,照樣娶得上老婆,不要怕,不要怕大學生研究生碩士生博士生擋在你前面,把你嚇得不敢躍躍欲試試。口水濺落我臉上時,更是授業解惑,他們學理科的多,電子計算機、建築、醫學、財會、出納、設計、印染、模具、遠程、信息、編程、海洋、雷達、數學、應用數學、物理、應用物理、化學、應用化學,等等等等,都是與文學寫作不搭界的人,不喜歡文學,沒看過一本長篇小說照樣考上了大學,他,他,他,他們,他們,在你面前擋了什麼?

如果不是這幾句不是敲打勝似敲打的話如雷貫耳,我哪敢去寫“我爸這個流浪漢”啊!寫時還是一氣哈成的呢,不自我感覺良好,我哪會看了一遍又一遍,哪會死死認定,這,這,這,這三萬多字,一連串文字串起來的故事哪不是文學,哪是學理工科的那種生們寫得出來的。恰巧我當上了兵,胸戴大紅花的前一晚,我在巴簍山村的家裏,廂房屋子裏,來來回回踱了幾百步,突然靠在老老老祖宗遺留下來的破舊的黑色油漆般桌子邊坐下,當然順便突然想起了應該要把這三萬多字的稿子塞進我那還不是軍用背包的包裏。背著稿子,三天兩夜裏,在通往新疆烏魯木齊的火車上,在通往喀什的更慢火車上,我就當在行軍打仗了,前面任何敵情敵人都被我打敗了,我大獲全勝。

我也許因為雜文看得多吧,有點少年老成,和平年代沒有仗打,呆部隊就是混日子,榮譽啊,立功啊,軍功獎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啊,都是扯淡。七·一不激動不歌頌,八·一沒熱血沒沸騰,九·一還是多多少少羨慕一下考上大學的高中同學們又去上學了。十·一,我過得黯然神傷欲哭無淚,因我爸出生在一九四九年,名字不該被我爺爺取成占國日或占國慶了。國慶早在公歷即陽歷的十月一日就過了,後面是姍姍來遲的農歷即陰歷的十月初一,遲了個把月。我爸出生在十月初一,也取名占國日或占國慶,究竟是占國日還是占國慶,並沒有固定下來,也惹上大禍了,主要是因為沒姓好,姓占,占姓,占同建,完全諧音,建國日怎麼是後面姍姍來遲的農歷即陰歷的十月初一?當時的幹部也有點文化——有文化真可怕,說不但諧音了,還通假了,居心何在?用心何在?我爺爺啞口無言,居心用心都不懂,懂的是我沒居心我沒用心,強辯一句,竟然是死到臨頭還不悔改。幹部硬說我爺爺思想不好,壞壞壞,罵了國家,縮短了國家的壽命,連國家都敢罵,拉出去斃了。好在斃的時間定在第二天上午,牛棚哪關得住我那年輕時一個人敢闖蕩上海的一米八六的漢子爺爺,半夜脫逃,但已不像當年,有膽兒敢趁著風高月黑夜離開巴簍山村獨自闖蕩上海去,知道世道變了,上海再也不是他一根扁擔敢闖蕩的了,自己選擇赴死,沒有浪費共和國一粒子彈,自己上吊在巴簍山那棵歪脖子樟樹上。

新疆當兵的兩年,過的兩個十·一,我特別黯然神傷。記事起,我沒遺漏一個十·一沒去給我爺爺上墳,沒有忘記給我爺爺焚燒幾把紙錢點燃一把香燭。當兵的前一年十·一燒得最多,爸病了,沒去,我買的紙錢和香燭,當然買得多,香燭還是一把,紙錢買了十幾斤。邊燒邊嘀咕,保佑保佑,不是保佑孫兒升官發財,農民哪有官升的,哪有財發的,不現實的保佑當然不嘀咕。只嘀咕保佑孫兒寫好“我爸那個流浪漢”,從你開始寫,雖然從來沒見過你,憑我想像,我把你也要寫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就差沒有嘀嘀咕咕將來上得了報紙版面的頭版頭條。沒曾想真的上了新疆大報的頭版頭條。

頭版頭條上的是“我爸這個流浪漢”,編輯說“這”比“那”好,“這個”比“那個”好,“那個”有點像外人,不是你爸爸似的,“這個”不是外人,是你真爸爸。三萬多字,就改“這”改“那”,沒改別的,別說只改一字之差,就是大段小段都修修改改,最終上了新疆大報,我給你編輯叩頭十個都個個叩得尖叫尖響呢。

今年的十·一我不會過得黯然神傷,將過得歡天喜地,必要時還要手舞足蹈眉飛色舞一下。

感謝爺爺吊死在歪脖子樟樹上,他當時關在牛棚裏,還有兩三個人看守著,絕對不急中生計,而是急中生智——智慧的智,生出給自己娃兒取個占國日或占國慶名字,縮短國家壽命,等於罵了國家便挨槍子兒,給後輩留下歷史汙點,將來影響後輩仕途通不過當兵時政審的智。爺爺的急中生智生得好,當兵哪不政審的,我擔心了好多天,什麼體檢都合格了,政審那一關過不過得了?那幾天我眉頭緊鎖,看什麼都不順眼,武裝部那個還叫不出名字的前臺姑娘察顏觀色真厲害,問我為什麼心事重重,我說沒啊,沒心事啊,沒重重啊。她硬是不信,說有有有,肯定有。問我可不可以告訴她,我說不可以,這一答,等於不打自招了,反而被追問為什麼為什麼一連兩聲。我才不得不說我家有不光彩的歷史遺留問題,是我爺和我爸兩個人共同造成的,黑不像黑,不清不白。她當時就要我說來聽聽,我說不說,不光彩的還說?敢呸她。幸好,我通過了政審,祖宗三代是清白的,沒哪一代有歷史汙點。我想啊想,爺爺到底是獨自闖蕩過上海灘的一米八六漢子,見過杜月笙的,世道一變,挨了新社會的槍子兒,那後代,一代代,永世都不得翻身。而吊死就不同了,不是挨槍子兒死的,半粒子彈也沒浪費,留不下文字根據,也即歷史汙點留不下。事實上是真的,我當兵時這一茬幹部去了我巴簍山村,調查了我爺爺我爸爸。巴簍山人說他爺啊,早早就吊死了,他爸啊,老實巴交得很,於是乎,政審通過。前臺姑娘得知我政審通過比我自己還歡欣鼓舞,就差沒有蹦蹦跳跳了,那時如果就已經熱戀上了的話,她肯定纏著我脖子求我說說我家歷史遺留問題的。後來是電話裏求我說,我說說不出口,口笨舌拙,沒表達能量,她說那就用文字吧,我口頭上勉強答應。但真要用文字寫出來時竟然井噴成信,洋洋灑灑七八頁紙一氣哈成。誰知前臺姑娘對文字特別情有獨鐘,我那封不是求愛信的信竟然也打動了她什麼芳心似的,突然的一天,她說她要飛來新疆看海,我說新疆哪有海看,全是沙。她說沙海不是海嗎?

說來說去,繞來繞去,還是那句話:吃水不忘挖井人。邏輯上還是通的——如果我不早早對文字情有獨鐘,我寫得出洋洋灑灑的六七張紙?是誰正式把我引向對文字情有獨鐘的呢?當然還是那個堂舅啦。前面1234567邏輯推理時,應該要這樣推一推,共有8個理,可惜不該忘記了。細推的話,8個理還不止,九個也不止,十個也不止。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在隔壁縣那幾座山上養野豬的這個堂舅,是我喝上今天這股甘甜井水的挖井人,我忘不了舅,我想幫舅,幫舅就是幫自己,幫這個舅,特別是幫自己。

幫舅舅,我不想停留在口頭上嘴巴上,從來沒有發一次早上好、晚上好、天天開心、天天快樂那種比俗不可耐還俗不可耐的。我知道他的心365天都是不快樂的,我不敢發,連端午節,好像是個快樂的節日,我也沒發。別人發給我的節日快樂圖片,靜止的,動漫的,金當閃閃,發熱發光,煞是好看,我幾次想轉發,還是打消,不發。七·一、八·一,我更加收到發熱發光的動漫好圖片,想想,這種節不管他的事,發給他,絕對會挨罵的,更加打消,不發。

十·一這個節就不同了,我舅對祖國還是愛的,祖國是祖先留下來的,他說不能不愛,不愛是不肖之子,罪過罪過。

對共和國沒有什麼感情,有時愛一愛還是愛的,放的是七天長假,我想有所行動,該付諸實際行動了。

選礦廠效益太好,什麼金粉銀粉銅粉銻粉錫粉鎢粉,只要不是鐵粉,蔣總拉出去變現變得飛快,據說拉往省城,敢討價還價,每變一次現就是二三十萬。中秋節前拉去那次據說變了三十多萬,原因是純度高。蔣總對我越來越賞識,是我外行冒充內行冒得好,一錘定音上馬一條洗水機流水線上得好,雖然多投了幾十萬,可多投的幾十萬早已經回來了,夠本後已大賺了,多出的一紮紮一疊疊,其實都是我冒充內行冒出來的。蔣總常識的方法是遞給我塑料袋時遞得更加幹脆,拿去,該花就花,記住,一定要該。

該與不該,我把握得很好。中秋節還沒來到,我就提前定制了特殊包裝箱包裝盒,與我選礦廠有來往的相關單位相關領導相關人員,我都出手大方闊綽。黃土那個最大的月餅廠幾乎被我全包了,還是初七八,我天天開著廠裏新買的皮卡車,下午四五點開始,直接從月餅廠提貨送給單位,直接送到接貨的私密朋友手裏。晚上敲門送月餅禮盒我親自敲,一敲開只寒喧三五句就遞給一個大紅包,說是小意思,笑納笑納。一般沒怎麼求求笑納就笑拿了,皆大歡喜。不敢放在月餅袋裏盒裏,雜文裏學來的經驗,不敢放,主人的月餅是吃不完的,女主人,雖叫夫人了,不是農民的老婆那種叫法了,也有稀裏糊塗的,讓節日裏來送土特產禮的農民親戚提走,說不定反而就壞大事了。

臨近中秋十五的前三天,才正式得知姓蔣的明天去廣西來賓過中秋,我說是不是放幾天假,國家法定假是七天,我們來個五天行不行?他吞吐一下,基本上答應。後問這次中秋月餅分了檔次沒有,我說沒沒沒,一個檔次,與送給領導的是一個檔次。他說沒分就好,三、六、九一分,不好不好。

越來越覺得我這個有錢的未來嶽丈老子是個善良的老好人,不是偽善是真善。前面就有一點點覺得,這次連月餅這樣的小事都掛在心上,我就不是一點點覺得了。想想,畢竟是私營老板,辦的是企業,工人是給他創造財富的,不是家奴,應該要善待,不像國家,沒把創造財富的家奴放在眼裏,他不但放在眼裏,還記在心裏。

十四接到電話,問我中秋怎麼過,我這才說我想回一趟家,看看我爸我娘,月餅多了十一盒,都提回去,提高檔的五仁蓮蓉走走親戚。

好!好!好!答得好爽好爽。最後一句更爽:老人家都喜歡吃甜食,明年多訂幾十盒,所有親戚朋友都走走。

選礦廠決定放假是八月十四,中秋節的前一天放。清早接到一個電話:路口來一下。掛了。

我正在作準備呢,但並不是準備回家。

不是回家的準備是正在開啟保險櫃,鑰匙剛插進鎖孔,還沒擰到絲毫不差的刻度,鈴聲響了,是主子的,電話接得忙不疊,聽到的卻只有五個字的路口來一下。

聽慣了主子吩咐時的術語表達,明白得很,路口來一下,就是來路口一下,來是去,叫我去路口一下。至於去幹什麼,我覺得不會是不好的事,我沒怎麼忐忑不安,因為那個路口是三叉路口,一條通往林山市裏,一條通往黃土縣城,一條通往收費站。收費站收了費前行百多米是上高速,大大的指示牌標明直行通往雲南昆明,右邊匝道通往廣西南寧。這路徑我熟,六百多公裏後有匝道駛離主路通往廣西來賓。主子在廣西來賓有更大的實業更多的廠子,全家都在廠裏,中秋節與家人團聚過節,行前,與我打個友好的招呼而已,當然沒有什麼忐忑不安的。

怪了,輸入密碼,鑰匙再一擰,保險櫃門咚地一聲彈開,拿來手提包,往包包裏塞進一大紮的十萬塊錢時,突然間忐忑不安起來,有種挪用公款的感覺,甚至是在行竊,我是竊賊了。想想真不可思議,才半年多,十萬,外加六萬或七萬到手,恍若做夢。夢裏虛幻,夢外真實,推開窗戶看看選礦廠,廠子盡收眼底,似乎才確認是真實的,才拉上拉鏈。我又洗一把臉,又漱一次口沒有必要。洗了後,梳梳頭發,皮鞋早已擦得鋥亮,提著包包就走。

我也是準備回家,我回家不要經過那個路口,方向完全反了,回頭走幾公裏再抄近路我還是知道的。

經過大門口時,我主動下車。其實沒有必要的,清早就打了招呼,想回家幾天,呂品快速揮手,交警指揮車輛快速通過一樣,快走快走,早就該了。難得聽我哆嗦。樸格魯沒生氣,嘆息一聲,陰陽怪氣,你還知道你不是鄉巴佬呀,你還知道你是巴簍山人啊,巴簍山還有你爹和娘啊。邊說邊把安保室余下的四盒月餅提到我車尾箱,我說幹嗎,他說算我們送給你爹你娘的,幫我捎一下。扯了又扯,我不得不說,留一盒吧,明天晚上,十點整,我們同時品嘗月餅吧,同時擡頭望天吧,等於我們戰友仨在一起過中秋呢。這樣一說,樸格魯手裏要塞的第四盒才不塞了,望著我,望得我低頭不語。

此時大門是開啟的,我按一下喇叭即可,甚至喇叭也不用按。他們兩個為我壯行似的,大門口一邊站一個,都準備為我敬禮。我下車是想嚴肅制止,別又來這一套,但他們一動不動,不理我。我走近呂品,他擡頭望天,走近樸格魯,他也擡頭望天。我都討了沒趣,只好上車,只好發動汽車。北京現代慢慢在滑,剛滑到大門時,左右兩個保安戰友,更叫安保戰友同時擡手,呯的風聲我沒聽到,標準的軍禮我看到了。我長按兩聲短喇叭,表示謝謝,一溜煙遠去。

已經不是路口來一下了,兩下三下都不止了,一下是多久我不知道,兩下三下是多久當然更不知道。時間一秒秒滑過,幾次不是擡手看手表,而是低頭看手機,九點半了,足足等了五十分鐘。

今日得寬余,放松心情心境最好不過了,但是呢,似乎有要緊的公務在身,我沒敢鉆進北京現代裏滑動手指看看微信群裏的微信。以往,等人難捱時,我必在車裏等,看那種解密歷史真相文字看得津津有味時突然來電問我在這你在哪,我倒恨不得等的人別來了,不怪你沒赴約,你直接取消最好,讓我在車裏看津津有味的文字看過夠。

現在不行,我必須在車邊好好等,叫恭候,叫接駕,真叫接架,接待駕駛車輛的人,多少有點像過去那樣迎接皇帝,只是我不用下跪。

我站了很久,車子邊轉了很多圈,突然電話一響,剛要一摁鍵,掛了,原來看到我了,向我駛來了,停在我北京現代前面。我當然趕緊跑過去,副駕玻璃剛一下滑,聲音擠進我耳朵,進來坐坐。我坐得一本正經。遞給我煙時,我不那麼正經了,也吞雲吐霧,吞吐得比蔣總還裊裊。

蔣總不是說,是問,問我沙水鎮哪裏的,我開始直接答巴簍山的,馬上意識到跳過村名了,行政地名真不是這樣叫的,補充村名叫丁衝村,沙水鎮丁衝村巴簍山組的。

離鎮上有多遠?

不遠,幾公裏。

建築材料進得去吧。

進得去。

不是山溝溝裏吧?

是山溝溝,巴簍形狀,才叫巴簍山,別在腰上,泥鰍黃鱔,捉了隨便扔進去,出不來的,有內口有外口,內口大,外口小。我比劃著,外口小小成這樣,黃鱔探不出頭,蛇的頭都探不出,有人就用巴簍去捉蛇呢。

好!好!好!

我不知道好什麼。

那裏一定空氣好。

是的,我答得飛快。補充春天來了鳥語花香。

春天去了呢?

鳥語更多,燕子多,在家家戶戶嘰嘰喳喳捉巢建窩,更多的是喜鵲,在高高的樹頂上大喊大叫。

全村,全組多少戶多少人?

全村就一個組,四五十戶,人口吧,平均一戶四五個,男女老少,全部加起來,在兩百左右

蔣總又一連幾聲好好好,突然問:你那巴簍山有幾棟別墅了?

別墅?一棟也沒有。

連一棟也沒有?

農民,哪建得起什麼別墅。

農民就不建設別墅?

建得起當然建,問題是建……建……不……

占地沒問題吧?

蔣總搶著發問,問的是占地沒問題吧,前面一句農民就不建設別墅似乎更明顯,我從懵懂走向明白,難道是想給我建一棟別墅?真那樣,建了別墅,不就要與他女兒談婚論嫁了嗎?那不一切都露餡了嗎?

我必須有抗露能力,露餡還早得很,現在不能露:山村裏的地啊,不用占,不叫占,想搞多少面積的平方建築都沒問題,一座座山擺在那裏,只要你有錢,推土機推平半座山夠你建的。

好!

——這次是一聲好,但好得比三聲好,三聲是表揚空氣好,一聲是說有錢好辦事:你這次回家了解一下,先請幾桌客,大方點,十大碗端上桌,一桌放一條芙蓉王,吃好喝好後什麼都好說的。

那我就在桌子上提出要占地十畝八畝。

當然可以,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全部接受,不就是錢嘛,買就買,多少錢一畝,照算就是。

出錢買啊,不用請客都行,簽字那天啊,一個給個小紅包,一張紅票票夠了。

有錢了,要大方點,別那麼小裏小氣。

是!好!

我本想還裝嫩,不想說是,也不想說好。但太嫩了不好,一點也不成熟,還是答是,還是答好。

蔣總不說什麼了,我拿出煙來,牌子不算差,是黃殼子芙蓉王的,二十五塊錢一包的,剛想遞給一支,被蔣總擋了回去,拿出一包遞給我,當然又是大中華的。蔣總是個精致的愛國者,只抽這一個品牌。

蔣總擡腕看表,沒說時間不早了,我明白時間是不早了,該上高速了,拉開車門下了車。誰知蔣總也下車了,幾乎與我同時下。

蔣總走向車尾,我不能不來到車尾,但見他從塑料桶裏一把就抓著幾小紮錢往月餅袋裏丟,一抓一抓又一抓,抓了多少次我來不及數,抓累了一樣才罷休,提一提,遞給我:“拿上,回家運作一下,先把地弄到手,沒有現成的地,適合建單家獨院別墅的,推山就推山,都直接說買。”

關尾箱門前,還要對我更加示好,彎腰鉆裏面一點,拖出一個大紙箱,是剛剛裝下24條大中華的那種,手一指,拿幾條回去,我怕你辦事不力,請客要舍得煙酒煙酒。

我內心的歡天喜地翻江倒海般向我襲來,但抑制住了,一點也沒喜形於色。我早聽電視臺老同學說,他舅,蔣總,看人主要看你成不成熟,臉上表現出現來的喜形於色,便是得意忘形,容易忘乎所以,辦事辦砸的。何況蔣總曾經親自栽培過我一次,親口說自己在廣西來賓礦翻爬滾打這麼多年,就是不喜形於色,不動聲色,才打敗了幾十個同行競爭對手。

要我伸手拿就是,我裝得一點也不喜形於色,拿了三條,又拿一條,又拿一條。邊拿邊說,在家的,都是老人,最多六桌,抽煙的占一半,四條足足夠了,第五條拿在手又放下了。

“哪有你這樣辦事的?辦事不要精打細算,六桌就要六條,上桌的,男的,女的,抽的,不抽的,都要一視同仁,不要小裏小氣。”蔣總一拿就是兩條,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這兩條大中華時真有點臉紅,紅臉好,臉紅好,不是喜形於色那種好。

蔣總車門一關,衝我揚一下頭:“你也走,早點回去,先把地的事辦好,下一步搞建設,資金的事不用你管,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嫁女兒,不可能不風風光光,給你膽子,你好好去辦。”

本來沒有忐忑不安,數了數錢,有二十一紮之多,煙不用細數,知道是六條,折成錢,又是三千。路口來一下,路口等一下,等個把鐘,進賬二十一萬三,我已不是忐忑不安那麼簡單了,惴惴不安也不是,騎虎難下也不是——那是有準備的,但來得太快,思想準備沒跟上,突然便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怖和恐懼。車裏呆坐很久,鎮定了,肯定不敢拿回家請鄉裏鄉親吃喝一頓談妥占地建別墅的事,本來從沒想過的一系列扯淡事,一提都煩,何況行動呢。

鎮定後,恢復到我包裏十萬塊的狀態,我一個人倒喜形於色了,媽的,就這麼幹,用力一拍腦門,等於一錘定音。

第六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