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背過世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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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玙(光明日報編輯)

從沒想過,會以一個遊客的身份回到故鄉長汀。

6歲時隨父母從長汀遷居至150公裏外的龍巖,18歲那年來到2000公裏以北的北京。對於故鄉,我又何嘗不是一個過客?

這個深藏於武夷山南麓的古城當然是獨具華彩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客家首府、國際友人路易·艾黎眼中中國最美麗的小城、紅旗躍過汀江的地方、“紅色小上海”……然而對於我來說,故鄉記憶無非是爺爺近乎寵溺的疼愛,日夜從爺爺家門前潺湲而過的汀江,婉轉溫軟的長汀話,氤氳著香氣的燈盞糕、兜湯、珍珠丸、豆腐角……爺爺去世後,越發少了回鄉的理由,故鄉在記憶中日漸漫漶。突然,想更真切地看清它的模樣。

從北京向南飛行三小時,上高速,穿過重重丘陵一路向西,沿汀江逆行而上,便是那久違的故鄉了。

那一刻,在汀江畔,迎面而來的是一片浩瀚的綠意和波光——面積達590公頃的汀江國家濕地公園。

是記憶裏華南的秋色,太陽透過層雲隱著清光,籠在依舊青碧的山川之上。眸子裏是一泓盈盈的秋水,遊魚、水草清晰可辨,浮萍點點,蘆葦低垂。風從水上來,挾著水氣的清冽和草木的芳香。岸邊的坡地上,針葉樹和闊葉樹高低錯落,擠擠挨挨,綠得深濃,如反復疊加的油彩,蔓延到視線的盡頭。綠又並非唯一的色彩。馬尾松新結出的一截截紅褐色針球挺立於枝頭,水杉細密的線形葉在秋風中微微泛黃,麗蚌草新葉初抽,紛披於水畔,一片銀白。最為秾麗的還是花兒,身旁幾簇粉色的木芙蓉開得熱烈而恣肆。

順著蜿蜒的棧道進入濕地深處,綠野、山林、河灘、田疇漸次鋪展。從未離開視線的是水:潺潺的小溪、如帶的河流、清幽的水塘、斑駁的沼澤……粉綠狐尾藻、再力花、萱草、香蒲、水蔥、千屈草、美人蕉、中華結縷草與水相生,裝點出各不相同的景致。鳥兒興之所至的啁啾讓我想起在濕地公園科普館內看到的那些美麗的名字:雲雀、戴勝、畫鶥、珠頸斑鳩、紅隼、黑枕黃鸝、絲光椋鳥、大葦鶯、栗背短腳鵯、紅嘴相思鳥、紅嘴藍鵲、藍喉蜂虎……

置身於大自然的懷抱,心底是愜意而安謐的,然而當我看到視頻中恢宏的航拍畫面,剎那間,雙眼潮熱。在大廣角鏡頭的俯瞰下,天空深邃的藍映襯著草木浩渺的綠,沃野無垠,花海浮動,碧波蕩漾,悠長的浮橋挽起果園、山林,漫漫荷塘緊鄰稻田、民宅……濕地公園如同一片巨大的葉子,連接起三個鎮子的十幾個村莊,涵養了汀江,也成為村民眼中日常的風景。

強烈的情感波瀾緣於這是我親愛的故鄉,更因這片山水所經歷的故事。

作為古城的長汀也曾植被繁茂,其下轄的河田鎮舊名“柳村”,有“柳村八景”。史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於特殊的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疊加,出現了令人驚愕的巨型“潰瘍”——以河田為中心的連片水土流失區。從此,“柳樹無柳,河比田高”。上世紀40年代,這裏建立了全國第一個水土保持研究機構。機構負責人曾在一份工作總結中寫道:“四周山嶺,盡是一片血光。……偶然也雜生著幾株馬尾松,或木荷,正像紅滑的癩禿頭上長著幾根黑發,萎絕而淩亂。密布的切溝,穿透到每一個角落,把整個的山面支離碎割;有些地方,竟至半山崩缺,只剩得十余丈的危崖,有如曾經鬼斧神工的砍削,峭然聳峙。……在那兒,不聞蟲聲,不見鼠跡,不投棲息的飛鳥,只有淒愴的靜寂,永伴著被毀滅了的山靈。”在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中,長汀人民與水土流失進行了艱辛卓絕的較量——發動群眾植樹造林,探尋多種模式,一代代持續治理,“進則全勝,不進則退”!終於,滴水穿石,這片土地迎來了漫山遍野的新綠,成為我國南方水土流失治理的標桿,也詮釋了何為“滄海桑田”。

驀地,想起了爺爺。得知爺爺的經歷,是在他去世之後。

爺爺是福州人。抗戰爆發,福州淪陷,爺爺一家背井離鄉來到龍巖。1949年年末,他正在閩西文工班學習,一張由行署專員簽署的任命書來了——他被委任為新中國河田水土保持實驗區的第一任負責人。那時龍巖至長汀路途異常艱險,松毛嶺一帶土匪猖獗,搶劫殺人事件時有發生。兩個組員推托不願去,23歲的爺爺便一人搭上了荷槍實彈送幹部下鄉的專車。有人問:“你一個毛頭小夥,單槍匹馬去接收原本省屬的水土保持實驗區,不怕嗎?”爺爺說:“第一靠黨的領導,第二靠群眾。有了這兩條,還有什麼好怕的?”抵達水土保持站,早已人去樓空,一片狼藉。爺爺買來紙張筆墨,擬文,書寫,到大街小巷上張貼,告訴百姓共產黨來接收水土保持站了,召喚實驗區原來的職員、技工回來,而後是發動群眾封山育林。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長汀水土保持工作就這樣起步了。爺爺珍藏著攝於上世紀50年代初的幾張老照片:林木蔥郁,封山區的木牌就掛在松樹上;樹苗青綠,一行人在鋤地培土;一個男子戴著紅花,手執錦旗,錦旗上的“造林模範”四字清晰可見……

離開汀江國家濕地公園,前往位於河田鎮露湖村的中國·長汀水土流失治理科教館。在這個被千畝紀念林所環繞的場館中,我讀到了更多關於蝶變的動人故事。就在這裏,我撞見了爺爺的名字——那是影印後被放大的爺爺的任命書,以及《群英譜》上赫然在目的“趙超然”三個字。

我在爺爺的名字前靜靜地佇立。

我眼中的爺爺,是個再平凡不過的老人,勤儉,慈愛,溫厚。工作之余,總是步履匆匆地出門買菜,進門做飯,笑盈盈地安頓好兒孫。爺爺是縣林業局的小職員,一生默默無聞,他是以股長的身份退休的。一位曾采訪爺爺的作家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股長?我有些狐疑。……當時(1949年)的級別至少也該是科級以上吧?一輩子在林海中摸爬滾打,退休時居然成了股級?老人沒有理會我的狐疑,依舊指著照片講述。級別算什麼呢?照片把他帶回那麼遙遠的歲月,他知足了。”爺爺的一生是否有過仿徨,是否經歷過焦灼、失落,已不得而知,然而看著身邊一天天綠起來的山、豐盈起來的水,回望自己走過的路,他的內心定然是歡喜而踏實的。

抵達長汀縣城時,已是暮色四合。拓寬了的馬路上車流湧動,霓虹閃爍;店頭街修舊如舊,依然是青瓦蓋頂的二層木質小樓、青石板路;古樸優雅的三元閣在夜色中亮起了燈火,流光溢彩,人們三三兩兩地漫步於樓前的廣場。我由古城墻登上恢宏的濟川門,隔著汀江,斜對岸就是曾經的縣林業局職工宿舍樓,也是留下了我最多故鄉記憶的地方。爺爺常常抱著幼小的我下樓,哼著我聽不懂的福州小調,沿著河畔的半片街一路向北,過水東橋,把我送到幼兒園,然後趕往林業局上班。而今,宿舍樓早已拆遷,建起了市場和商品房,沿河建築仍保持著吊腳樓的樣式,只是更為華麗,飛檐鬥拱。汀江依舊潺湲,岸上斑斕的燈火倒映在河面上,輕輕浮漾。可以想見,那汀江水愈發澄澈而秀美了。

爺爺23歲時只身來到遠離故土的小城長汀,當了一輩子的異鄉人,92歲離世,最終也葬在了這一片山水之間。我想,爺爺選擇留在這裏,一定是這座小城的某種氣質與他相契。雖然在長汀僅生活了6年,這座小城或許也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些什麼。我希望那是堅韌、勤勉、淡泊與純粹。

《光明日報》( 2021年11月19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