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踏水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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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杜陽林

滾滾長江,波伏浪湧,在廣袤的中國大地千年奔流,為依水而建的邊城小鎮,留下了璀璨的人文記憶。

“滄海桑田”,昔日的大片陸地皆為洪澤,水天茫茫,混沌難分。7000萬年前,地殼“燕山運動”,以奇思妙想碰撞出瑰麗山川,四川宜賓脫離水域環境,成為一朵嬌麗的“出水芙蓉”,形成了舊州壩、南岸壩、沙坪壩等隔江錯列的地形。山環水繞的宜賓青山壯麗,玉帶相纏,如同一顆潤澤的珍珠,從此在川南大地閃耀生輝。

生命因水而興,世界上所有的人類文明發祥地,都離不開江河。翻開悠悠華夏史,大江連綿的兩岸,留下了祖先休養生息的印跡,饋贈了一處肥美富庶的魚米之鄉。宜賓,這座長江流經的第一城,江心常有歡唱的漁歌,岸畔時有拉纖的號子,祖先用滾燙的熱情,在長江沿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宜賓境內水系甚為發達,以長江、金沙江、岷江為代表的“三江”,還有盤繞的大小江河,為這裏帶來了富足的水資源。毫不誇張地說,宜賓的文化根脈,應和著大江大河的脈搏,每一次的有力跳動,都是在浩大時空下的擡足跋涉。

“巨海一邊靜,長江萬裏清”。長江自雪山之巔奔騰而來,翻卷金沙江之險,裹挾岷江之威,以一瀉千裏之勢,衝出峽谷屏障,穿越高山峻嶺,奔騰咆哮,九曲回環地匯聚宜賓。“君住長江頭”的亙古詩詞在這裏傳唱不休,因江而生的故事,源遠流長,猶如一匹閃閃發光的錦緞,鋪展動人的傳奇,融入了這座城市的記憶。

宜賓素有“西南半壁古戎州”的美稱。秦時,在宜賓市境設置了第一個縣級行政機構僰道縣,從此跨越兩千多年的悠遠時空,宜賓兒女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代代流傳。它雖地處內陸,從不閉目塞聽,“雄踞巴蜀, 勢控滇黔;懷擁金岷,浪催吳楚”。宜賓的地理位置如同樞紐一般,是四川出入雲貴高原的通道,是出海以達東南亞的門戶,也是自川南通往川西、川中、川東的走廊。

古往今來,宜賓慣常持有開放包容的特性,中原先進的文化與技術,隨著人員和經濟的交流,沿著古代南方絲綢之路傳入宜賓,在與僰文化的融合中,產生了獨具特色的“長江文化”和濃郁的民族風情。蘇轍到了宜賓十分感慨:“江流日益深,民語漸已變。岸闊山盡平,連峰遠非漢。”江帆遠影、碼頭會館、民族融合、道佛合一等等繁榮的人文,在這方舞臺上熙熙攘攘,你方唱罷我登場。

有人說,宜賓是一座以竹和長江淬煉美學的城市,宋人楊萬裏寫新竹:“東風弄巧補殘山,一夜吹添玉樹竿。”倘若他來到宜賓的蜀南竹海,想必也會被這裏漫山遍野蓬勃生長的竹所驚絕。“一夜吹添”,千株萬竿搖曳春風,翠色如滴醉了心魂。宜賓的竹海,又因電影《臥虎藏龍》在此取景拍攝而名聞天下,120平方公裏,極目之處,盡皆竹浪。北宋文人黃庭堅一句“壯哉,竹波萬裏”道出了蜀南竹海的氣魄和雄渾。

宜賓屬於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溫和多雨,熱量光照適宜,四季分明無長霜期,適合竹子生長。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竹乃“四君子之一”,寄托著文人雅士對審美人格境界的向往,有著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背景,讓多竹的宜賓,內裏也有著堅韌而謙遜的風骨。

滿目翠色,叢叢修竹,是宜賓這方水土的新客也是故交,是初見也是知己。竹的風骨和氣度,它的圍裹與孕養,賦予了宜賓人對於時間秩序以及生活意義,也就有了自己的體會和感悟。竹與人,水與城,早已與人們的生命融為一體,清風吹拂,竹葉顫動,仿佛吟誦一段動人的故事,即便是飄飛的細雨,也會打濕歷史的紙張,浸染川南山水的人文記憶,日月流轉,依然暗香盈人,歷久彌新。

宜賓山水的豪邁,翠竹的忠直,塑造了宜賓人兼容並包的精神內涵。無論橫截哪個歷史的斷面,都會看到清晰而深刻的“宜賓烙印”。尤其是抗戰時期,“客從遠方來”,宜賓無私地張開懷抱,迎納同胞,在中華抗戰史上,寫下了文化抗戰的一頁悲壯、一頁溫暖。讓昔日的人文記憶,不僅存在於史冊書籍,還飄散於鄉土民間。

從李莊到江安,長江串起了人們的足跡,無數散落於過往的熱烈與繽紛,淡然和從容,成為江中浪花,瞬息生,剎那滅,卻一再上演不朽的動人故事,在時光的淘洗下仍然栩栩如生。

李莊位於長江的起點處,人們沿著長江聚居成鎮。它的得名簡單樸實,緣於鎮上一處天然大石柱樁,便由石柱取為鎮名。但它常被人們用來與周莊作比,“東有周莊,西有李莊”。它與周莊的面容模糊相似,傍水而建的古鎮,青色石板鋪就的小巷,嵌入錯落有致的木質閣樓,連接成一部歷史悠久的民居風情史。但它又迥然相異於周莊“江南春雨杏花,水鄉小橋人家”的婉約風姿,它的秀麗與古典,從古至今就藏著一分慷慨的激越。

日升月落,江濤拍岸,李莊人日夜守著長江,勞作生息,江河與人之間,既相守相依又彼此征服。強壯的漢子,從江裏捕魚撈蝦,拉纖行船,在渾厚的勞動號子中,李莊從乳白的晨曦中醒來,竹葉搖曳,炊煙升騰。

中國的古鎮不計其數,各有其美,能將古鎮文化與抗戰文化融為一體的,唯有李莊。它在民族危急關頭做出鄭重選擇,不計得失,像是一次偶然的相助。但世上哪有“純粹的偶然”呢?每一個想法背後,都藏著朝朝暮暮積澱下來的地域文化屬性。

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國破山河在,硝煙彌漫,槍炮如雷,李莊的一個決定,迎來了當時中國頂尖的一批知識分子。這批中國學界精英的到來,讓原本沈靜寧和的李莊頓時熱鬧起來,它的名字從此也被世界認知。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正是這言簡意賅的十六字電文,改變了李莊的命運,也改變了中國文化的走向。

在1940年金秋之前,國立同濟大學的師生,已經在外流浪漂泊了三年。他們輾轉萬裏,歷經吳淞到上海市區、浙江金華、江西贛州、廣西八步、雲南昆明,甚至行路遠至越南。就在1940年秋天,日機不斷侵擾昆明,同大師生無奈之下,決定第六次遷校,托校友在川南尋找校址。李莊鄉紳得知消息,一紙電文,向顛沛流離的師生伸出了友愛之手。

抗戰期間的中國,積貧積弱,國力疲憊,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鐵騎,大片國土淪喪,知識分子四處流散。可中華的文化並未因此而消亡,在戰火紛飛中,文化精英依舊保持著骨子裏的“君子之風”,用自己的方式去抗爭,也用自己的方式給予祖國以溫暖和希望。在這之前,李莊與這群學者並無交集,但內心相仿相似的節拍,跳動出了長江的連天浪湧,風過竹林的清越野美,讓他們猶如故交相逢,兄弟聚首。

國立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金陵大學等十多所高等學校和研究機構,從接到溫情如春陽的電文,開始輾轉遷駐李莊,前後遷入總人數達到1.1萬人之眾。全國學界名流如李濟、傅斯年、陶孟和、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童第周等來到了李莊,來到這個終於能放下一張平靜書桌的地方。

這一群代表了中國“精英知識階級”的學者,與飽受戰爭之苦的大多數難民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衣衫破舊,神色淒惶,滿是長途遷徙的疲憊和勞累。更讓他們痛心的,是被炮火所驅趕的這一路,輾轉大半個中國,吾國吾土,吾鄉吾家,竟找不到可安靜做學問的立錐之地。

他們失去了心愛的講臺、書房、實驗室,一路上卻見平民死於炮火流彈,感受了身旁至親好友離世的悲痛。他們所受的心靈創傷實在太大,許多眼淚來不及流出,又要匆匆趕路,許多情緒還未抒發,又要再次啟程奔往茫茫前方。無論學術大家,還是莘莘學子,在離開“象牙塔”後,這幾年一直在中國大地上流離失所,內心時刻充滿了緊張不安。他們的生命宛如小舟,在滔天巨浪下,何去何從,無所把握。

戰爭以猙獰的面孔,威脅著這群知識分子,他們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卻無法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負。在日機丟下的一枚枚炮彈下面,生命脆弱如斯,不堪一擊。他們既困頓又苦惱,夾雜著對於自我的審視和否定,半生治學,空有一身才華,如今離鄉背井,朝不保夕。

歷史選擇了李莊,李莊也創造了歷史。地處大西南一隅,長江邊的古鎮,常住人口僅僅三千人的李莊,接納了上萬的龐大外來人口。中國沒有哪一個小鎮,曾在連天戰火中,為保存中華文化,像李莊這樣做出的巨大努力。

在國家存亡的關頭,李莊無私地護佑了中華文脈。中央博物院所屬的數千箱國家級珍貴文物,遷駐這裏的張家大院。“騰出房子迎客人”,是中國人民的優良傳統,但若放在戰爭的特殊語境下觀察,會更加洞見李莊深刻的“胸懷”與“奉獻”。

李莊曾經擁有“九宮十八廟”的古建築群,這是老祖宗留給子孫共同的物質財富。廟宇、殿堂、會館、宗祠等等,讓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有了建築的承載,也有了精神的家園,這被視為李莊群體靈魂的歸屬之地。

“九宮十八廟”是一處莊嚴神聖的場所,人們虔誠供奉著佛像,焚香磕頭,長跪祈禱。當大批師生入駐,李莊人所做之事,始於純善,發自肺腑。據《南溪縣誌》記載和李莊老百姓口述,炳靈殿供奉著“炳靈公”,又稱為“炳靈太子”,在武王伐紂時取得首功,故塑像於此,享受著百姓的煙火供奉,也保佑著地方平安。抗戰期間,遷駐李莊的同濟大學工學院就設在東嶽廟,為了給同濟騰出更寬敞的辦學場所,李莊人竟將神像“請出大殿”,埋於荒山土坡。這一埋,便是數年光陰。

中國百姓素有“信仰”,別說埋藏神像,就算在大殿禮佛,也有諸多講究,如今竟將神通廣大的“炳靈太子”埋棄在荒坡,實為驚世駭俗的“大不敬”。但在李莊人看來,這是“非如此不可之事”,像日出日落一樣自然,和呼吸吐納一般“順應天命”。

天命是什麼呢?是在國難當頭時,每個中國人都該團結起來,出一份力,發一份光,盡一份心。於是,李莊人無怨無悔地請出了殿堂廟宇中的菩薩,騰出了自己的家和院子,以寬厚博大的胸襟,迎接“客人”入住,讓飽受戰火侵擾的同胞,擁有了第二家園。李莊人為傳承中華文明薪火所承擔的,早就超過了平常的“地主之誼”,這是將自我命運與同胞命運緊緊相連,讓“國”和“家”成為生命詞典中密不可分的堅固整體。

李莊人竭盡所能,為學者們鋪開了一方安靜的書桌,這便是“讀書人的獨特戰壕”。經歷過倉皇逃難生涯的學者,開始慢慢找回內心的平靜。這平靜是多麼來之不易,在時光碾過之後,我們才會真正懂得,這不單單是學者群體的“自我療傷與修復”,更是開啟了一場保衛和發展中華文脈的艱苦戰役。李莊的熱情與淳樸,令大師巨匠心無旁騖地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地,開始了漫長的“文化抗戰”。

在四川省檔案館編輯的一份史料中,記錄了李莊鄉紳集體為同濟大學出頭、要求政府當局讓出房產的事:“當此非常時期,官民同有協助政府,完成抗戰之義務。紳等之所以積極協助同大者,良以該校學子,對於抗建貢獻甚大。”

有了鄉紳及民眾的付出,名不見經傳的古鎮李莊,迅速與重慶、成都、昆明齊名,成為抗戰時期中國的四大文化中心之一,也讓飽經摧殘的華夏文化得以延續生機。據說在當時,一封郵件只要寫上“中國李莊”四個字,郵遞員就會準確無誤地送達目的地。四川李莊,被譽為“中國文化的折射點、民族精神的涵養地”。

一代才女林徽因於1940年冬天,帶著年邁的母親和一對兒女,輾轉來到李莊。林徽因一家的逃亡故事,只是當時龐大難民群中的一個縮影,死亡如同烏雲籠罩頭頂,炸彈追逐著人們倉皇的腳步,槍炮炸碎了人們原本擁有的幸福。

對於幸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詮釋。李莊人對幸福的理解,刻在小鎮望族張家祠墻角的石雕上,一壺酒、一塊肉,包裹著“福”字。可惜林徽因是在最艱難的抗戰歲月來到這裏,與李莊百姓以及當時中國千千萬萬的百姓一樣,已無緣去“享福”。戰火紛飛,物價上漲,區區薄薪,完全應付不了生活所需。困窘之極時,梁思成只好去宜賓,當掉自己心愛的派克鋼筆與手表,換來兩條草魚。他不減幽默,與林徽因開玩笑:“這塊手表紅燒了吧,這支鋼筆清燉了吧!”

在千瘡百孔的生活當中,怎樣讓肉身活下去,也變成了一場戰役,而且這戰役耗時頗長,不僅僅需要一時的蠻勇,還需要持久的耐性。

抗戰的歲月,生活拮據,精英學者們捉襟見肘,紛紛向當地百姓學習養雞種菜。中國營造學社舊址內,至今還保留著一片菜地,年年歲歲,種子破土,依舊盎然著綠意與生機。望著這些蔬菜,猶如隔著悠長的時間隧道,屏神靜氣地去凝視,菜地那一端仿佛還站著手持葫蘆瓢澆水的長衫學者。歷史與現實交織,事業與生活纏繞,原來無論多麼艱苦的歲月,精神都能支撐人的信念不倒,而溫飽的追求,又牢牢維系了精神的大廈之基。大時代風刀霜劍的逼迫和摧折,成為煉就人們堅強意誌的磨刀石。

在李莊安頓下來,每當夜幕降臨,梁氏夫婦就借著油菜燈的微弱燈光,弓著背脊,認真書寫《中國建築史》。

遷徙李莊的學者們,都在見縫插針地著書立說。當生命遭到威脅,活著的每一刻都與危機共存,反而讓人靜下心來,拼命抓住手裏能把握的光陰,和時間爭搶,與日子賽跑。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那就過好今天的分分秒秒,即便臥病在床,也爭分奪秒,不願為“活著”留下遺憾。

林徽因的肺病反復發作,嚴重到了無法下地的境況。她只能每天靠在被子上,在病榻前堆積起了厚厚的《二十四史》和數以千計的照片,實測草圖,以及大量的文字記錄。

如果林徽因不遭遇這場戰爭,她留給人們的印象,也許是徐誌摩念念至死的“白月光”,或“太太客廳”中雍容華貴的女主人,但戰爭徹底顛覆了她的生活軌跡,也重塑了她的人生。她與當年眾多知識分子一樣,在殘酷的戰火紛飛中,目光漸漸如水也如刀,變得更加勇敢堅定。

遠在美國的費正清和費慰梅是林徽因好友,苦勸她去美國治療和工作。林徽因慨然道:“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

“與祖國共存亡”,已經變成一種不可動搖的精神力量,這些知識分子,將自己視為李莊的一株青竹,根須深深地埋進泥土,不願移挪。

李約瑟博士在1943年夏天來到李莊,見到了他的老朋友,留歐歸來的童第周博士。李約瑟完全無法理解,童第周只能借助一臺在舊貨市場淘來的陳舊顯微鏡做實驗,卻發表了數篇引起世界生物學家高度重視的學術論文。李約瑟說布魯塞爾有那樣好的實驗室,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偏僻的山村任教?童第周的回答很簡單:“我是中國人嘛。”

林徽因也好,童第周也好,當時留在李莊赫赫有名的精英學者,他們身懷絕學,並不是沒有機會離開炮火連天的祖國,但都毫不猶疑地選擇留下來,留在千瘡百孔的中華大地,留在忍饑挨餓的日子裏,以一個知識分子的隱忍和堅持,守護與陪伴苦難深重的祖國,以自己艱難的治學和科研,獻上最炙熱的赤子之心。

1945年,董作賓耗費多年心血的《殷歷譜》在李莊出版,這是一部在甲骨學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著作。

就著菜油燈,用磚頭支腿的木桌,學者們依然做出了驚艷世界的研究。如今叩訪李莊,壁上掛著這樣一副對聯:國難不廢研求,六載清苦成巨制;室陋也蘊才情,百年佳話系大師。

這是被炮火激發出來的勇氣,但並非是轉折或突變,這種勇敢和頑強的信念,其實一直都刻印在學者的魂裏命裏,骨裏血裏。“輕生死,重信諾”,中國文化人有著竹子一般的高潔和正直,幾千年的錚錚傲骨,幾千年的不畏強暴,是最好的文化遺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鄭板橋詩中的竹,是李莊這群精英學者的真實寫照。

竹子高潔修長而秀於林,可竹從無“排外之心”,與其它樹木雜伴而生,同展生機,共沐日月,分享雨露。

在和平年代,科學與文化大家們可以從容沈浸在相關的專業領域中,似乎與基層群眾隔開了一段距離。當戰火彌漫,高等學府真正“走入民間”,他們和不通文墨的百姓之間,朝夕相處,聲息相聞,找到了新的共處模式。這是一種“和而不同”的寬仁大度,在保持個性的同時,充分尊重他者。

史語所遷來李莊時,帶來的上千箱物資中,包括殷墟出土的甲骨、青銅和陶器。由於上山路陡,挑夫不小心摔了一跤,人頭骨從箱子裏滾了出來。挑夫見到“死人頭”,懷疑史語所是“開黑店的”,內心驚惶不知所以。同濟大學醫學院的學生,圍在花壇處做人體解剖實驗,恰被修繕房頂的泥瓦匠看到,嚇得魂不附體。

當地居民與外來學者之間有著迥然兩異的思維方式,生命個體的平等對話顯出了阻滯和隔膜。

倘若任由這種情形發展,百姓會一直生活在惶恐懼怕之中。專家學者們商議,決定搞一次科普展。掛圖一目了然,專家現場作深入淺出的耐心講解,為老百姓普及相關知識,拓展了他們的眼界,消除了他們的誤解。

“客人”與李莊人的關系,從來不是油和水,而是一滴水,找到了另一滴水。在貧寒的戰時歲月中,人們共同分擔著悲苦和歡樂,也從對方身上,尋找和借鑒閃光之處。

學者們心甘情願地留在李莊,教書育人,致力學問。接納了他們的李莊,面對這群文化人時,開始有幾分隔閡,只敢屏氣凝神地擡頭仰望。他們感情漸深,學者的博學多才、專註執著的治學精神也漸漸影響了李莊,李莊人也願意去靠近,去學習,去了解,去懂得。

細流匯集長江,不舍晝夜,奔湧向前,李莊人與長江相依相伴千年,早已有了長江寬宏的胸襟。李莊的美好,在於它的仁厚,在“文化精英”與“下裏巴人”相處的六年時間,不同的思潮一次次碰撞,即使挑戰了李莊人的固有認知,他們在認真思考與分析後,也從不固守陳規。

川南一帶曾流行一種讓人痛恨又無可奈何的痹病,同濟公共衛生研究所教授通過動物實驗和反復研究,查出了致病原因——原來是四川五通橋的食鹽中含帶有毒的氯化鋇,才導致了川南人談之色變的“麻腳瘟”。從此成千上萬的病人因此得救,同濟醫學院師生為李莊人民帶來了更加科學、衛生的生活方式。

同大帶來的現代文明,促使這個古老小鎮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李莊古鎮亮起了第一盞電燈,比縣城還要早十多年。這是文明的禮遇,促進了李莊的現代化進程。

在抗戰進入最艱苦的階段,國民政府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號召大中專知識青年投筆從戎,參軍報國。當時同濟大學全校總人數2423人,有師生700人報名,學生實際從軍人數364名,報名和參軍總數列全國高校第一。

國家危急,時局動蕩,個人命運也處於風雨飄搖中。知識分子落地李莊,在邊陲小鎮刻苦學業,以對知識和科學的信仰來保家衛國;學生裝換戎裝,走上戰場,用畢生所學抵擋強敵,是發自內心的忠貞選擇。

李莊默默守護著學術精英,為他們提供了一片沒有戰火硝煙的自由天地;李莊也默默凝望走向軍隊的年輕人,他們稚氣未脫的臉上,寫滿了綿長浩大的勇氣。

學術精英與川南鄉民和平共處、共克時艱,譜就了一段傳世佳話。這是屬於長江的灑脫,這是屬於修竹的品格,這是屬於中華民族的大愛情懷。

如今的李莊,還保留著舊時的幾分模樣,炊煙在屋頂繚繞,紫與紅的牽牛花探出了竹籬笆。一些老人坐在院墻前,註視腳下的江水,幾片薄雲歇在他們的頭頂,日子仿佛是一幅剪影,能從過去直接粘貼到現在。但生於平穩繁榮的盛世,所有的恬淡都有了歸處,所有的從容都註定會被珍惜,今天的好日子,令人心悅。

宜賓另外一段文化抗戰史,便是距離李莊幾十公裏處,人稱“萬裏長江第一縣”的江安。

“此心安處是江安”。浪花翻滾奔湧,逶迤向前,長江自西向東穿過江安這座小城。

江水不竭,在長江與淯江匯流處的古崖上,有一座始建於東晉穆帝永和二年的古鎮,它就是江安古鎮,現為宜賓江安縣城。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長江水路連接了四川“天府之國”與江南“人間天堂”的便捷通道。江安位於黃金通道的一個節點,向世人展示著鮮明的江城底色。

江安盛產楠竹,登高遠眺,遍山蒼翠,竹影蕭蕭,清幽雅致。上世紀八十年代,著名戲劇家吳祖光回到魂縈夢牽的“人生第二故鄉”江安,難抑激動揮毫寫下詩句:“長江一線意情牽,北望青青四面山,四十四年尋舊跡,幾生修得住江安。”

四十四年前的一段緣分,竟讓吳祖光念念難忘。當我們掀開“歷史舊跡”時,也將時光推回到了炮火硝煙的抗戰時期。

1939年4月,成立不到四年的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為躲避戰亂,自南京溯江而上,輾轉長沙、重慶,最終隨著長江之水,遷入江安。江安,為這群顛沛流離的劇專師生提供了長達六年的安穩辦學期。

江安產竹,也善於“用竹”,江安竹簧興盛於明正德年間,曾於1915年漂洋過海,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榮獲金獎。江安這座小城,看似偏遠,實則擁有便利的水運交通,信息並不閉塞,榮譽曾通達西方,江安特產驚艷過世界。

生長在楠竹的海洋之中,自幼與竹相親,江安人身上秉承了竹之特性:清華其外、淡泊其中。這種個性,又與劇校的授課風格有著奇妙的相似相近之處。

劇校校長余上沅遵循“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學術原則執掌校園,知識與專業能力在這裏得到了最大尊重。當時要教授一門剛剛引入中國不久的西方藝術,課程既沒有以往經驗作參考,也沒有統一的教學大綱和課本,劇校的教學,更多依賴於教師們的個人理解和創造。

余上沅給予年輕教師的“自由”何其珍貴。這一群人,如同暗夜行路,難以辨認腳下是坦途還是坎坷,又似踩水過河,未知河水深淺,不明腳下是滑石還是泥汙。余上沅卻有勇氣讓大家放膽嘗試,他溫文爾雅的外表下,其實藏著一顆勇於探索之心。

當我們邁入昔日劇專舊址,站在泛黃的手稿褪色照片之前,想著余上沅的大膽創新,作為一個隔著時代洪流、同樣從事教育事業的人,也不由得贊嘆他的非凡勇氣。照本宣科、規行矩步,自然比變革與鼎新輕松許多,但余上沅為何會在一座長江邊城,擁有對麾下教師“無為而治”的信心,任由他們去改革去創造呢?

江安的安靜之中,藏著激流,余上沅的自由之下,藏著嚴謹。一個人、一個學校、一座城的相遇,看似輕巧的偶然,不經意的安排,內裏卻布滿了命運草灰蛇線的點滴際遇。

這是一場時間與空間的偉大“相遇”,如同彗星與木星交匯的剎那,出現燦爛景象,在其後歲月,依然不斷延續著獨特的光芒。距離抗戰已過去數十年,走上這片土地,至今能見到當初痕跡。那些保存完好的房屋、桌椅、學生作業、大師批閱……勤勉的先輩,躬身於一盞燈火搖曳的油燈前,書寫著他們對於祖國的熱愛與依戀。鬥轉星移,當我們來到同一個地方,共享同一個空間,隔著時間的距離,依然能感受這份激蕩的情愫。

中國藝術精英與江安的遇見,是抗戰那段血色斑駁的日子中,一抹溫暖的亮色。

曹禺在江安的一段生活,是他生命中永遠難忘的歷史記憶。

抗日戰爭的流亡途中,年輕的曹禺站在船頭,望著浩渺的長江,思緒上下起伏。他後來在書信中回溯了這段難忘的往事:“我執教次年,抗日戰爭爆發,師生逃亡去長沙、重慶的路上,我敲著大鑼,在前面開道,一路唱遍了長江、湘江、嘉陵江、金沙江的水。”

曹禺來到江安,是國難之下的無奈選擇,但他仍能以一種苦中作樂的精神,“唱遍眾江水”,也許正如羅曼·羅蘭所說:這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從大城市一路輾轉流亡,曹禺並未太多的哀切悲傷,即使炮火轟炸不歇,他依舊選擇將自己的重心,放在摯愛的藝術上。

張逸生曾是劇專學生,他上曹禺的表演實習課,真切感受到了什麼是“精益求精”。曹禺要求演員,並不只是做做模仿動作,他需要學生找到一種超越現實的“舞臺真實感”。

於是,江安成為劇專師生們“零距離觀察生活”的絕佳場所。“到人民中去”,不再是一句空頭口號,他們用自己的點滴行為,將之發揮得淋漓盡致。

為了觀察事物累積靈感,曹禺常去江安的譙樓喝茶,從茶客的言談舉止中揣摩他們的職業與身份,將觀察所得及時記在隨身攜帶的小本上。在江安的日子裏,曹禺不斷將他聽到看到的用心感受,融於所編劇本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人物和戲劇情節。

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老舍,因為父親早亡,家境貧寒,“剛懂得一點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艱難的成長環境,反而令他一生都真切地懂得“苦人兒”的世界,並以此寫下不少經典作品。當真正的藝術家被命運投入困苦的生活中,他們反而能從厚沈的苦澀,抽離出藝術的絲,織成華貴錦緞。

在江安這座寧靜的縣城,曹禺度迎來了又一次創作高峰,《北京人》《蛻變》《正在想》等作品相繼問世,《家》的改編也醞釀成熟。曹禺在四十年後回憶起這段歷史,仍深情地寫到:我們喝過江安的水,吃過江安的糧,永遠忘不了江安人民對我們的哺育之恩。

曹禺稱江安“人傑地靈”。江安和曹禺,在獨特的時空邂逅,又彼此成全。若無“地靈”,哪有“人傑”?同樣,如果沒有一批聲名赫赫的“人傑”,江安永遠只是一個淡然沈靜的長江邊城,無緣觸摸到當時中國藝術史上的頂尖人物,也不會與他們發生命運親密的勾連。

若說江安有什麼讓曹禺覺得不快的東西,莫過於耗子了。這裏的耗子個頭大,數量多,無孔不入,破壞性極強,常將曹禺放在抽屜裏的劇本咬得粉碎。可即使是讓曹禺痛恨不已的耗子,後來也被他巧妙地寫進戲裏,《北京人》演出時,一有耗子的臺詞出現,總能引起極富“喜劇味”的舞臺效果。

大師的獨到之處,是無論遭遇怎樣的生活,情感的聚集都能催發那份記憶,成為源源不斷的寫作素材,滋養藝術創作。江安帶給曹禺的苦樂是那麼深刻,他像一個天真的孩童般,用心去體驗和感受,轉化為自己的創作。

人有竹之骨,竹有人之心。江安的翠竹無論生長在峰嶺還是溝壑,不管是高山還是平原,都能頑強存活,守著無邊寂寞,經受風霜雪雨,始終無怨無悔。如果我們無法選擇生活,至少不能讓生活摧折自己的信心。江安讓大師經歷磨難,反而讓他們更加淡定通透,即便在動蕩不安的土地上,也能如翠竹一樣紮根泥土,開出文化藝術的錦繡繁花。

中國十四年抗戰,高校多番遷徙,學者浪跡天涯。這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苦難史,在這期間,卻誕生了那麼多偉大而經典的作品。華夏精英們穿過了槍林彈雨,在偏遠的角落奮筆疾書,完成一生之中堪稱裏程碑式的作品。當我們回眸這段歷史時,有多痛楚就有多堅強,有多悲愴就有多壯烈。

長江的邊城江安,藝術家們用自己“文化抗戰”的方式,應和長江巨浪,唱出了一個時代鏗鏘的聲音。

當年,在江安國立劇專的教師團隊中,吳祖光是最年輕的一位。日軍的全面侵華讓中國滿目瘡痍,轟炸機時常在江安縣城的上空飛過,正是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吳祖光以愛國將士文天祥為原型,伏案創作《正氣歌》。

有人曾說過,假如戲劇沒有脊梁,就難以塑造頂天立地的中華山魂;假如戲劇沒有熱血,就難以塑造澎湃萬裏的中國海魂。烽火連天的歲月裏,正是有了以吳祖光為代表的一批有責任感、有使命感的戲劇人,中國的戲劇才有了自己的靈魂,激勵著後來者塑造出一個民族真正的文化精魂。

“位卑未敢忘憂國”,中國的知識分子,天生有一種憂國憂民的思想,深切地愛著祖國,總是將國家的禍福,與個人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在江安的國立劇專人,他們是佩戴別樣槍炮的“戰士”,自覺拿起手中的筆,或通過舞臺上真摯刻骨的表演,向更多的人宣揚愛國理想。

倘若以時間為經,空間為緯,透過歷史的迷霧,我們能準確找尋到當日的坐標。熱血奔騰的國立劇專人,在江安灑下清晨第一縷陽光時,開始練發聲、講臺詞、字正腔圓地操練“國語”。他們像枝頭辛勤的鳥兒,將江安人從睡夢中喚醒。

曾經的江安淡然寧靜,當它首肯了相遇,應承了接納,抗戰歷史的重要一頁,從此被記載,被懷念,被傳唱。不經意間,它將地域的記憶,與整個民族的記憶緊密相連,與整個中國的抗戰史唇齒相依。

長江翻滾,逝水不休,滿山翠竹,風雨昂首。江安枕其江聲,享其竹韻,獨特的外物環境,熏染出“長江為魂竹為骨”的地域特性。當我們再度走上多情的川南大地,過往的人文記憶歷歷在目,依舊激動人心。

那些早已湮沒於歷史風煙的舊跡讓我們明白,不曉過往,哪知今夕?倘若一個人不知自己的來處,一個國家切斷了歷史,面對的將是空白與迷霧,失去了佇立天地的根基。我們需要一次次叩訪這塊土地的靈魂,去閱讀和聆聽,去了解和懂得。

因為種種原因,國立劇專90%的建築已被拆除,目前保留的僅僅是當年國立劇專的門庭。2017年,江安通過了恢復國立劇專的決議,主要用於搬遷補助、修復以及文物保護。目前,舊址修復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隨著國立劇專舊址恢復,未來它將被打造為中國戲劇藝術博物館,同時極大完善城市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設施。人們也會從中找回更多的失落記憶,感受風雲突變的歲月中,曾發生過怎樣的故事,留下了多少深刻的精神印跡。

可喜的是,江安一代又一代的後繼者,正以自己的方式,參與抗戰文化的繼承與發展,或在物質世界修復舊物,或在精神領域書寫傳承,或復興話劇的因子。這也許是面對歷史風雲,最深的領悟,最好的慈悲。

未來可期,不同的筆觸、不同的聲音,一次次回望與駐足,必將產生更多的可能性。

走進國立劇專現存的舊址,那裏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在時間中靜默不語,成為記憶中一顆顆晶瑩的珠子。誰都知道,當沙礫進入貝殼,註定是一場艱難、漫長而疼痛不已的孕育。昔日的長江邊城,外來的現代藝術,舊和新,東方和西方,下裏巴人和陽春白雪,開始了一次次碰撞與交融,卻終究走上一條奇妙而輕盈的藝術之旅。

當時許多人對演劇這一行還有一定歧視,把演劇視為“玩物”。在中國許多繁華城市,人們都尚未接受話劇這種新興藝術,在江安這座川南小城,民眾能具備“看劇”的興趣嗎?

江安的開闊胸懷,消除了劇專師生的忐忑。它以非凡的容納性,在成就國立劇專的同時,也將自己推上了藝術審美品味的一重高峰。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偏居西南的小城忽然迸發出耀眼光芒,《哈姆雷特》的中國首演,便是在江安文廟的舞臺上,獻出了新聲。

1942年6月,當燈光照射著的哈姆雷特從幽深的大成殿中走出,這出戲終於和背著背簍、打著赤腳的江安百姓見面了。公演當天下著小雨,可江安縣城萬人空巷,人們打著油布傘,擁簇著站在雨中,不顧路面濕滑,安靜地感受世界名劇的魅力。

話劇是曲高和寡的陽春白雪嗎?江安百姓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它同樣適合普羅大眾。戰火蔓延,讓國立劇專無奈遷徙,卻在川南小城找到了藝術苦苦叩求的答案。這是時間與空間的機緣,鮮花和稻糧的相遇,讓人懂得,在真正的大美和大善面前,階級可以抹除,壁壘能夠打破;在國難面前,你和我,原本就應心手相連,血脈相系。

在風雲變幻的動蕩年代,劇專的到來,無異於給小城江安帶去赫赫的激情,嶄新的氣象。年輕學子在江安恣意書寫自己的青春,國難當頭,他們用綿薄的一己之力,對這片土地傾註熱愛。同樣,江安也回饋了他們熱烈純摯的真情。

淳樸的江安人,以他們的實際行動,感動著國立劇專人。

學生們的生活十分艱辛,主食吃一種被他們戲稱為“八寶飯”的東西,其實是指米中含有泥頭、谷子、稗子、碎石、老鼠屎等,雜混如“八寶”;喝的是十幾根豆芽煮的一大木桶“豆芽清湯”;八個人僅圍著一碟幹蘿蔔下飯。余上沅看了心疼不已,他和教師商量,決定以“憑物看戲”的方式,稍微改善一下學生的生活。

當時全中國都受戰爭所累,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辛苦不堪,他們願意用實在的物品,換來一飽“眼福”嗎?再者,這是“用物質換精神”了,具有一定文化素養的人願意如此從事,可江安百姓,都掙紮在各自的生活裏,他們會支持這種行為嗎?余上沅和大家的心裏也沒有底。

到了周日,來看演出的觀眾帶來了琳瑯滿目的奇特物資。有人帶來雞蛋、鴨蛋、蘿蔔、青菜,有人帶來了自編的草鞋,還有人牽著一頭羊、一頭豬過來,貼著紅紙紅布條,以慶祝演出順利。

城中有戶姓李的人家,經營著小小的雜貨店,只要一有演出,一家人便會熱情地買戲票。他們主動借出家裏的東西給劇專演出,有時雜貨店的物品借多了,甚至還會讓店鋪停業休息幾天。遇到“憑物看戲”時,一家三口換上新衣,端上三大屜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送到後臺以示慶賀。

劇專師生們沒有想到,江安蘊藏著對話劇這麼純凈執著的熱愛。“憑物看戲”的一枚雞蛋、一雙草鞋,都是困窘時期物質的溫暖支援。幾十年後,當老江安人仍舊津津樂道斯時某個角色在舞臺上的精湛演出,這已上升到“知己”的認知高度。

如果說在流離遷徙漂泊不定中,江安無私伸出援手,代表了“同為中國人,四海皆兄弟”的友愛互助,是對五千年傳統禮儀的繼承,當國立劇專在江安搭臺演出,將一幕幕東西方故事搬上舞臺時,江安迅速接受並衷心喜愛,卻是精神上更為難得的接納。江安對於國立劇專的“落地辦學”,是從物質到精神的飛躍,在這個過程中,江安也陶冶了自身情操,滋潤了文化生活。

如果隔開一段距離,就像一座山看另一座山,一條河看另一條河。時光已逝,與往昔拉開了距離的溝壑,仍能讓我們感動的,是經得起考驗的文化留存,平等對視,仍充滿力量和生機。

學界大師已經走向歲月的深處,漸漸湮沒了身影,昔時精神在時間的河流中被反復磨洗,雕琢得玉石有光,通達圓潤。他們曾經的傷口已經結疤,淚水回眸,一種堅韌的力量,貫通了古今,也貫通了抗戰十四年。延伸至和平發展的今天,人們依然不能忘卻那段歷史,如果丟棄寶貴記憶,任何砍削與遺忘,都會讓自身不再完整。

長江邊城,翠竹搖曳,李莊和江安的抗戰傳奇,描摹出了一個堅韌不屈、屹立東方的中國故事,在歷史的漩渦中,久久傳唱,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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