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床冒煙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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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楊 帆

楊帆,著有小說集《瞿紫的陽臺》《天鵝》《黃金屋》《後情書》等。魯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

蝸牛郵局

朗讀者:朱軒,新華網“小梅誦讀”欄目主播,本欄目音頻由小梅誦讀工作室制作。朗誦片段為標綠字體部分。

菊縣是鄱陽湖畔一個古老小城,從未在新聞聯播上露臉。據說某地方電視臺著名的“爹爹去何方”劇組,曾打算翻山越嶺駐紮該城,終未成行。原因可能在於當地變化無常的天氣,深山老林野獸出沒,湖塘草叢裏猖狂的吸血蟲,以及一成不變的飲食習慣。全縣幾百戶本地土著,圍繞一條主街、兩個湖泊、一個郵局、一座寺廟展開日常生活。菊縣被一座山包圍了大半,兩個湖又將主街環抱在胸,寺廟和郵局分布在街的東西兩端。東街寺廟富麗堂皇,歷經千年風雨,金黃外墻還在夕陽下閃閃放光。因為地處偏僻,不管是政治還是經濟的浪潮都難以抵達,當地居民延續了他們各種古怪的習俗,包括禮拜天去廟裏燒香,湖葬,裸體獵魚等等。這裏沒有通向外面的公路,沒有通車,沒有手機、網絡等通訊設備,信件靠一架軍機運輸傳遞。也就是說,一年中三五次,人們能接收到外省親友的書信、請柬、禮品或訃告。

郵局並不因此門庭冷落。相反,常來郵局串門的人不少。風雨無阻的常客裏有鰥夫長生老倌,書店老板老楊,魔術師再生,還有個外縣人。郵局是一棟陳舊的小房子,格局逼仄,昏暗,窗戶很小。郵局本來沒有名字,老一輩的人頂多說西街郵局,儼然對外的官方稱謂。此外西街散布著商鋪,菜市場,理發店,劇院,新化書店,照相館,鑰匙鋪,鐘表店,是城裏名副其實的中心區。至於那些高大的建築,監獄和寺廟都建在東街。三面環山,鄱陽湖是連接外部世界的唯一道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菊縣保持了它的安靜,沒有運動,沒有大會,街上的人群不比天上的雲朵更鬧騰。藝人的手風琴、笛子發出的音色,廟裏的鐘聲,夾雜在沿街叫賣聲裏,像一滴滴綠色的風,從未被任何喇叭聲覆蓋或打斷。

關於蝸牛郵局的叫法,跟菊縣終年潮濕、多雲多雨有關。春季,郵局成天蒙在雨簾中,墻角長出蘑菇,看上去像被施了巫術的碉堡。這不妨礙人們前來查詢信件,談論天氣,好像收信和天氣一樣重要。遇到他們中有人發牢騷,常常說,這是一只蝸牛郵局。他們說一只蝸牛,也說一只郵局,一只船,一只人,一只花。那些珍貴的名詞在他們口腔裏發出確鑿的重音節,用“只”這根繩索鄭重地牽出來。雨天自然影響幹活,影響他們的關節,影響等信的心情。這大概是人們常去東街寺廟朝拜的原因,一年中有三個季度籠罩在大霧中,細雨中,雲海中。藍色雲海在暗沈的天幕醞釀金色電光,這是乍到菊縣的人見到的第一幕。持續的濕冷讓最有朝氣的人懶惰,讓最富鬥誌的人軟弱,讓性情溫順的人暴怒,讓意誌強健的人悔恨。蝸牛在菊縣人口中,同菊花等事物一樣,算得上一個褒義詞。大致是一只綠色蝸牛,軟糯彎曲,從信件送達的速度、頻率與分量,造成的人心浮動中粉嫩登場;顯而易見,這名稱裏含有幾分揶揄,哀愁,體諒,或者還有一點兒洋洋自得。

菊縣上空的風都是慢的。一年四季,風飽浸了水氣,或清涼,或淩厲,拂遍城裏大小角落。到傍晚時分,它發出嗚嗚的聲響。鄱陽湖到這裏已是尾聲,余音裊裊,饒是這樣,如此體量對小城來說堪稱巨人。另一個湖叫南湖,更為溫和翠綠。女孩騎一輛綠色自行車,載滿信件和包裹,從兩個湖中間穿過。這是她的上班之路,在早晚走湖的人群裏,一路搖鈴,享受頭發被風拂起的飄浮感。人們聽她說起過往,統共只有一回。她曾在北方一個建築工地做事,一天從高處摔下來,腰部被切下七克椎骨。在臥床的一年裏,她經常夢見這個被山包圍的地方。事情說來透著古怪,在此之前,她從未離開家鄉一步。不久,有人聽說她是逃婚來的,她父親把她抵押給他的債主之一,當地的黑老大,將她鎖進閣樓待嫁。某夜起了北風,她放了把火,趁亂逃出來。她家鄉的人以為她燒死了,沒有追來。在這個說法裏她是跳窗,摔斷三根肋骨。當她和人遠遠打招呼,吃力地將腿支在地面,使得車子停下來,總是不自然地側著身子;加上胸腹不長肉,沒人知道她的年紀是二十七八,還是十七八歲。菊縣不比她家鄉觀念新,比她家鄉更為偏遠;熱天更熱,冷天更冷,此外有著小地方特有的那類馨香。那種馨香往往出自擦槍走火後的對峙,好比被颶風收割過後的稻田,不因為空曠、雜亂而留下虛無。她一路經過的那些城鎮惟留下風聲,城中村人去樓空,新建樓盤窗口漆黑,推土機將高樓推倒,商城裏拆除專櫃,腳手架高聳入雲,鋼絲繩風中搖晃,以及雜草叢生的田埂,死寂的黑色水塘,人群像烏雲一樣翻湧消散,化作灰色的大氣顆粒。菊縣好比風聲中一聲呼哨,一陣馨香,終歸也是要消失,卻在暗中顯示著來自天際的接應。位於南邊一座沈寂多年的火山,雖說是死的,但有人在夜裏親眼目睹山頂上空翻飛著棕金色灰燼,隱隱伴有焦炭及硫磺氣味。火山腳下一口溫泉,溫熱的水取之不竭,還有彌漫在半空的魚腥味。半個世紀裏的幾次大水,並未如遠古時覆沒全城,那氣味就此攀附在人的氣管裏,滲透進當地人的脾氣性情中。傳說是一只巨鰲,它掌管著鄱陽湖這片水域,菊縣的前世今生跟它脫不了幹系。據新化書店老板老楊考證,當地土著是番邦族群遷徙的後裔,血管裏殘留著辛辣的巖漿。在一年裏太陽最好的九月,一輛拋錨的貨車把袖珍女孩吐在了灰蒙蒙的街面上。

菊縣常年彌天大霧。郵局早上九點鐘開門,比書店晚一個時辰。一家茶館白天也點著燈,這在當地算是奢侈的做派,跟電視裏的咖啡館學的。傍晚圍坐在茶館裏,他們也談論“爹爹去何方”“中國好嗓門”之類節目,但不因為劇組沒有進駐增添熱鬧、帶動旅遊促進經濟而感到惋惜。半年來,袖珍女孩每天從種滿柳樹的西街穿過,西街從兩只湖中間穿過。如同這裏的風從柳枝間穿過,風變成了綠色;袖珍女孩後來也成為褒義詞。西街人發現袖珍女孩騎著自行車,騎來騎去,也像一只蝸牛。一只綠殼蝸牛。魔術師再生說,袖珍女孩是郵局的招牌。人們贊同這個結論,袖珍女孩小小一只,頭頂尖尖的,也像被施了魔法。她有十歲女童的身板,但沒有小圓肚子,身型比例很好。等夏天到來,她的頭發就要垂到腳底板,像一座小型瀑布;他們不免要懷疑她帶著它們逃過追殺的傳聞。她的臉美得驚人,頭身比例正常,活像一座小小觀世音,端坐在外縣人專為她打造的高腳凳上,給人們帶來親人的音訊和信物。她低著頭分揀信件,嘴角帶著微笑,時而擡起眼睛,驚醒般地環顧眾生;間或答復長生老倌的問話。長生老倌講話大聲寡氣,鼓起眼盯住人,像在大會堂作報告。他面相威嚴,腦袋方正,很像一位古代大官。長生老倌在菜市場外守個小店,早年畫瓷板維生。近年生意式微,因為菊縣的老人越來越長命,包括他自己。在他皺巴巴的脖子以下,衣著有些窮酸氣,袖管褲筒總是緊巴巴捆住幹瘦的四肢。在他揮動手臂以壯聲勢,總像在進行某種徒勞的掙紮。他有一個女兒在省裏做事,每季度寄來一張匯款單。只有一次信封裏裝了兩張相片,成天聚在郵局的人傳看過他女兒和外孫那張著名合影,似在一個晚會節目現場,母子倆化濃妝,穿著講究。我屋裏的妹,長生老倌這樣講解,面上露出生澀的笑容。袖珍女孩猜測他女兒做主持人,或者幹脆是導演,她身上有遺傳自長生老倌的來歷不明的正氣。長生老倌隔三差五地來,堅信他女兒不是一個季度來一張匯款單,而是一個月裏好幾張;全是見鬼的郵局把東西盤丟了、私吞了,或是故意藏起來引得他鬧笑話。袖珍女孩側身向他澄清事情,不時眺望窗外銀色的雨線,一分分變暗的天色。魔術師通常在傍晚時分趕到,他和書店老板老楊湊在一堆談話,用周圍人聽不懂的術語大談一氣,像是專為了讓人聽不懂而談的。他們談的多是地球以外的物事,什麼黑子啦飛碟啦,聽得旁人一頭霧水。兩個人是初中畢業生,屬於在各自專業領域裏的高端人士,如果不是為了炫耀,這樣的談話目的是在身周隔起一道屏障。人們不久就看出來,那些談話內容虛頭巴腦,毫無滋味;他們到郵局來,是為了看看袖珍女孩。這一點既然無法掩蓋,魔術師再生便講只要他摸一摸她的肋骨,那些斷面裂縫都能愈合。這話當然使人們精神一振,多半深信不疑。魔術師再生是一個獸醫,有關魔術師的稱呼是出於對某件先進事跡的紀念及表彰,他曾經花半個下午給一頭母豬接生了六只豬崽,只只活了下來。雖然他是個單身漢,技術卻是過硬,本著這份職業操守可以斷定,將來他的兒女出生是可以省下一筆開銷的。有人把話傳到袖珍女孩耳朵裏,她光是笑一笑。當地男多女少,單身漢們各懷絕技,多變著法兒在西街上表演過。比如外縣人會削木頭做琴,即便比不上魔術師的看家本領先進,貴在能堅持,每天早晚都能展示。魔術師有段時期力不從心,摸到老楊店裏排遣苦悶,探求更新魔法之道。老楊大魔術師一個年輪,身高體壯,聲若洪鐘,跟戴眼鏡的魔術師相比更像一名獸醫。老楊來看袖珍女孩,是為他在外省讀書的兒子看的。小楊書沒讀幾本,心倒讀野了,在外闖禍不斷。老楊頭痛之余,尋思趁著兒子放假回來,找只妹拴住他,總比將來犯事好。袖珍女孩看過小楊的相片,是老楊讓他在照相館照的藝術照,長相不及老楊開闊,顯得憂郁、拘謹。個頭倒是筆挺,想必過幾年長開了,氣度上就通融了。魔術師點著相片,兩指頂住鏡框,咦,公子臉上那顆痦子呢。我記得很大哇。那才叫英雄氣概!

袖珍女孩租住在陽關兄妹家,一座老屋,獨門獨院,還帶個閣樓。臨街隔出塊店面,陽關守著雜貨鋪,還在後院養了幾只羊。西廂房騰給袖珍女孩住,陽關重新粉刷了墻,安了鎖和紗門。他搬到閣樓上,和他父母留下的一堆雜物睡。在陽關讀小學兩年級那年,發過一場高燒,燒瞎了眼睛。一個說法是吃藥吃壞的,那時父母時常為錢爭吵,沒有工夫照看他。陽關會燒火做飯,洗衣掃地,對吃藥這事不在行。他的兩只眼睛看上去又黑又圓,看東西看人只有隱隱約約的影子。但他救過一只兔子和一只鳥,這類事兒倒不稀奇。鳥落在草叢裏,會叫;兔子是灰色兔子,被貓咬斷了腿,在桂樹下打抖。也有人說是老鼠,長一身瘌痢皮,在陽關的護理下產下一窩崽。足足十一只!這個記錄讓魔術師再生耿耿於懷了一個冬天。十一只鼠輩!誰也摸不清陽關的視力是變糟了還是好轉了,因為陽關總是面無表情,眼睛發著光。他皮膚雪白,頭發烏黑,上眼皮微微泛著紅。他看上去像電影裏的機器人,未來戰士,說不準在哪一刻啟動程序,給你致命一擊。這不是多余的顧慮,西街人圍觀過陽關打架,有時是一對一,有時是群毆,說是陽關的上眼皮就是打架哭紅的,紅色素沈澱下來了。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他的視力成了一個問題;人們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在看他們,還是笑他們。陽關的眼睛像是一個活物,有人說開過光,它能看到鬼魂。東街的神仙原擅隱身術,曾蟄伏在陽關的雜貨鋪裏,觀察過七七四十九天。神仙原是要渡陽關進廟修行,不想失魂落魄,一頭栽倒在南湖裏,生生現了形。過往船只將他搭救了,他便還了俗,隨船而去。神仙的鬼話因為他的離鄉,顯出幾分可信。從此以後,陽關的架打得越來越好,因為練習得多,算是打出了一點名頭。這裏不排除二寶的得力相助,總之鋪子是開下去了。人們多伸一下腿,多走幾步路,趕到街角這家鋪子。每當他們遞給他一張鈔票,一張欠條或收據,他把眼珠湊到紙面上,紙面對著日頭或燈光,面孔像一朵向日葵。這種時候就是一場安靜的賭博,福利彩票開獎現場,人人屏住呼吸,等著這場冒險的結果出來。那張票子像是在預測他們的壽命,運勢吉兇,找零倒像是意外的獲得。他們沒有驗證出神仙的結論,也不對陽關的清醒或平庸感到失望。陽關的算術一向好,尤其記性好,老師們都為他退學惋惜;後來,他在買賣上倒沒出過差錯。他認得出假鈔、偽幣,分得清所有面值和數目,從不使用計算器和驗鈔機。

那天二寶送完貨,蹲在對面馬路牙子上歇氣。眼看運輸魚幹和珍珠的貨車叫人拖走,袖珍女孩在街頭形單影只,二寶就把她拐到了家裏。二寶剛滿十五歲,懷裏常抱一只灰色絨布兔。父母早年跟人去沿海打工,前些年還寄錢來,加上陽關經營鋪子的收入,總算供二寶念完小學。二寶畢業後幫哥哥跑起了送貨。她腦子活泛,能吃苦,鋪子的生意一天天好轉,大家都打趣說二寶在給自己攢嫁妝。

我呸,二寶朝地上啐一口,這輩子誰讓我嫁人,我讓哥哥娶誰的嫲嫲!

二寶口中的嫲嫲意思是祖母。二寶是家裏最高學歷了,放眼菊縣也算得上人才,因此一點年紀就招來有兒子的人家惦記。後打聽到這妹言行無狀,教養堪憂,又難以管束,也就沒有下文。二寶的嫲嫲早不在了,從她記事起,家裏就只有哥哥。那只絨布兔是父母在她六歲生日寄來的禮物,寄到的那天她滿七歲了。兔子帽子上印著鮮紅色中國移動的字樣,現在已經模糊不清,像幹硬的血渣。二寶抱著兔子睡覺,出門也帶上兔子,好像那只臟兮兮的兔子是她的孩子。有一年,兔子被一個同學用冰淩紮了一個洞,二寶跟他打了一架。她的額頭從此留了疤,破了相,被人叫作瘋婆,瘌疤婆,烈馬,女羅漢。有人勸她留起劉海,遮擋一二,她從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那個兩公分的小洞裏,汩汩的冰水,總是從二寶睡夢裏流到枕巾上。至今還沒有止住,只因二寶沒照顧好兔子,辜負了給她寄兔子的媽媽。二寶剪下陽關腦後一綹胎毛,連同她的小學畢業照寄給父母,四年了還沒收到回音。二寶把兔子身上的味兒,當作她媽媽的氣味,在記憶裏也好像真是這氣味了。十年前,這只灰兔子曾經是白兔子,雲團一樣輕盈、柔軟;現在這層灰裏飽含霧氣而顯得凝重,裏面包含著陽關熬的米粥,二寶發燒時的汗液,眼淚,做美夢流的口水,羊奶,以及冰水,等等氣味痕跡的總和。

自從袖珍女孩住到家裏,二寶不再提別家的嫲嫲。二寶對魔術師說話也不帶臟字了,還用上了成語。二寶對魔術師再生說,在大街上她一眼相中了袖珍女孩,陽關對袖珍女孩也是另眼相看。二寶抽空就竄到郵局,頭紮兩只辮,綁著紅綢子,一團喜氣。乍一看像放大版的哪咤。她看到魔術師便飛奔起來,那樣子活像踩上了風火輪,簡直就要喊出聲來,妖怪,哪裏跑?魔術師總要將她推好遠,連人帶兔,恨不能推到墻上粘住。推到天上雲團裏活埋,推到郵筒裏寄走。這樣的心願還有不少,與日俱增,比如扔湖堤下堵洪水,丟火山上填口子,跪廟裏頂木魚,等等。最難實現的還是魔術師再生的本行,那就是把二寶塞回她媽媽肚子裏。準確地說,她媽媽的子宮裏。當這樣的心願脫口而出,二寶只是嘻嘻笑,你塞呀,有本事你把她找來,我讓你塞,但凡叫一只疼字,我就不是人!二寶又衝過來,額角的疤像只牛鼻環。她伸手抓他腰腿,箍膀子勒脖子,他只好將她冰涼的指節一一掰開。二寶,他尖聲喊道,忘記了這是郵局。魔術師的叫聲如同撕裂了一整匹棉布。等袖珍女孩朝這邊轉來一瞥,魔術師再生待要收住嗓門,為時已晚。

沒有二寶從中搗亂,魔術師再生的日子過得太太平平。他靠在西街建立的威信,不愁衣食;他還攢下一筆錢,計劃開個給人看病的醫療站。二寶每每把魔術師氣得嘴巴烏青,頭頂冒煙,似在奚落他要把她塞回子宮的夢想。二寶常來郵局堵他,提起話頭,不依不饒。她總要鬧得他心煩意亂,靜不下心來想事情。等你哪日出了門,還有誰給瞎子張羅!二寶追問自己出什麼門,魔術師擔心自己嫲嫲被牽連,冷笑說,你心思哪個不曉得?你想出去想瘋了。外面有金有銀?你是中邪了,瞎子莫要賠了夫人又折兵。魔術師再生平日給豬給羊治病多用土法,命中率高,他在考慮事情上照樣沿用土法。有關二寶心思的說法,顯然刺激到二寶的語言功能。二寶一時啞了殼,半天擠不出一句話。

臨到郵局關門,大家從門口出來,看到二寶還守在外面。這倒在情理中,人們哪日聽過二寶在魔術師再生面前哆嗦不出利索詞?情況應該反過來才對,他們笑著喚她,二寶妹呀,排場妹;聽任二寶把話砸向魔術師再生,感到一天才算圓滿結束了。我哥哥眼瞎心亮,比起有人空長一對牛卵眼,豬油蒙了心,哪個一世孤家寡人?死了沒人埋!

魔術師再生倒不顧慮瞎子,有句話叫瞎子點燈白費蠟;外縣人的琴又斷了弦,也算殘廢了。讓他著急上火的是小楊回來了,小楊不但上了大學,個頭比他高,還搶先掌握了外面世界的秘密。袖珍女孩大半年不跟外面接觸,小楊一來,那就是天雷勾地火。魔術師連夜得到消息,一早趕去郵局。沒想到這天是禮拜天,郵局不開門。郵局門口只有長生老倌,背著篾簍,像在面壁思過。魔術師走近了,看出他在吃力地辨認墻上一則通告。輪到郵局不上班,人們也會習慣性聚集在附近小廣場上,曬曬太陽。這是一個難得的艷陽天,六月底的天空變藍,野草瘋長。太陽把篾簍裏的蘑菇曬蔫了,像長生老倌沒有水分的臉。長生老倌眼裏滿是固態眼屎,準有一禮拜沒洗臉;身上褂子皺巴巴,在太陽下泛著油光。一百天了,我妹沒信來,他喃喃地問,你說這只衙門該不該關門?魔術師再生瞟了眼墻上的告示,說是天氣的原因,軍機延遲行程敬請諒解。魔術師說,什麼鬼天氣,阻信不阻人。這不晴得好好的,老楊的崽都回來了!長生老倌似聽不到他說話,大步疾走起來,快要走到拐角處時猛然掉頭,抖抖索索走回來。以往長生老倌也時常在郵局門口來回暴走,指天罵地,發泄歷來對公家制度的不滿。老一輩說他早年被一個吃公家飯的拐跑了老婆,他當即給老婆畫了遺像,再沒沾過女人,全副精力傾瀉在年幼的女兒身上。

妹會來信的,魔術師再生倒退著走,會來的。遲早的事。

魔術師趕到新化書店,店裏只有一個店員,說是老楊到碼頭買魚去了。魔術師再生摸到陽關的鋪子外,在墻腳下聽到羊叫。袖珍女孩在竈房洗頭,她的頭發被兩手捋成一根長棍子,閃著寒光。哎呀,他聽到袖珍女孩驚叫一聲,趕忙把頭一低,身子矮到地上。陽關走了過來,他總是穿著一雙套鞋,哪怕他整天不出門。天上不下雨,他還是套著那雙膠鞋。這雙鞋不是用父母匯來的錢買的,匯來的錢全填補在那些窟窿裏。陽關在視力上惟一的遺憾在於,他感到身周的空間布滿了窟窿,四處漏風的窟窿,暫時吞噬不了他,倒給他營造出仙風道骨的處世風格。現在他踩著套鞋從裏屋奔出來,走進竈房。你怎麼了?

停水了!魔術師聽到袖珍女孩說。陽關很快走出竈房,他心裏一定在冒問號,今天怎麼停水了,水費交了的呀。魔術師感到高興,為自己這樣機靈、想到這個法子,獎賞了自己一個擁抱。關掉外面的水閘,這是輕而易舉的事。等陽關摸過來,他可不會逃跑;他一直站在陽關身旁,看著陽關修理水閘。陽關在院門前站住,問一句,誰在那兒?魔術師再生嚇得一彈,差點沒乖乖走出來;旋即他識破了瞎子的伎倆,他什麼也看不到,只能采用毫無技術含量、毫無針對性的探問。陽關從院墻邊走過去,拋開了那個疑問。不一會兒,陽關重新從鋪子裏出來,肩頭扛著箱純凈水,大步進了竈房。隔著鐵柵欄的空隙,魔術師分辨不出水的牌子,千歲山還是農未山泉,看大致形狀是塑料袋包著二十四瓶那種。魔術師鬧不清他葫蘆裏賣什麼藥,跟到竈房外,往裏面張望。這一看,魔術師後悔了一個夏天。他真該在那一刻像陽關瞎掉雙眼,可恨的是他移不開眼睛,還是看啊看,看個沒完。

用了十三瓶,好像水不要錢……

一個鐘頭後,魔術師再生向小楊講述了那個場面。在剛起床漱洗的小楊面前,一只香艷鏡頭被魔術師描繪得酸鹹苦口。有關陽關用純凈水為袖珍女孩淋頭發的事件,在西街裏傳開了,人人有如親見:瞎子兩手舉著水瓶,對準袖珍女孩的後腦勺,晶瑩的水柱從烏發中滑落,跌碎,衝開重重雪白泡沫;瞎子手抖了,水柱濺進袖珍女孩脖頸,打濕了她的珊瑚色裙子,彎曲的側身像一條金鯉魚的脊背;不管瞎子把水淋在她什麼部位,袖珍女孩都安靜地接受,沒有一句責怪的話……一切令人無法忍受。過程是那樣漫長,可怕,兩個人有意在他面前拖長時間,放慢動作。他聽到她在笑。這是魔術師最難受的地方,一切竟是自己造成的,卻無法向小楊明言。他腦子裏一直出現那股回旋的水,帶著白泡沫在地上流,開始橫衝直撞,後來窮途末路地打著漩兒,掉進一個洞裏。可能是老鼠窩,他想,又閃過陽關那個超越了他的記錄的事件。直至肥皂水灌滿鼠窩,老鼠一只只翻起肚皮漂上來,袖珍女孩的笑聲才減弱下去。

說不準水過期了,他說。

小楊坐在桌子邊,將一塊餅扔進嘴裏,無聲地嚼著。說不準,小楊說,來水了嗎?魔術師再生點點頭。小楊咽下一口粥,他們想洗多長洗多長。呵,魔術師再生尖聲說,哢吧哢吧擰起手指頭。他們想怎麼洗怎麼洗,小楊又說。魔術師再生揚起眉毛,看著眼前這個小楊,小楊端著的那碗白粥。他們洗頭是他們的事,小楊收住半個哈欠,用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玩世不恭口氣說,你來請我給陽關傳話,讓他離她遠點兒的吧。可以一試,樂意效勞。

瞎子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像看到所有畫面似的,紅著臉,嘴角抿住,想控制住不發出微笑;可是笑意把他兩個鼻孔撐圓,一會兒圓,一會兒癟。沒人見他這樣笑過,水把他的褲腳浸透了,他身上臉上都帶著水沫子。這個瞎子身上根本沒有神跡,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瞎子。

魔術師再生轉身走了。他回家找到一把刀,藏在後腰,人走向陽關的雜貨鋪。以後的事沒有第二雙眼睛看見,魔術師再生到死也沒開口講過。魔術師再生在走向陽關鋪子的路上,腦子裏回旋著一個念頭,是時候讓陽關顯出原形。陽關用七升水洗出凡胎肉身,反證過程惟有血洗。血光可驗證陽關是否開過光、有沒有神守著。魔術師的邏輯裏帶著一股沸騰的獸性,邪惡像一場大霧占據心室。那個黃昏天邊懸掛著落日,火燒雲漫天浮雕一般,魔術師提刀經過的路上沒有一個人。在走向陽關的路上,魔術師多年的計劃已被遺忘,開一個救人的醫療站。轉瞬間,天空暗沈下去。在陽關鋪子裏度過的兩個時辰,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楊帶來兩個消息,在菊縣掀起大波。一是長生老倌的女兒出事了,目前被起訴收監。二是袖珍女孩可能暴露了行蹤,法院在網上發布了通緝公告。這種事在外面是平常,在這裏要算重磅炸彈。菊縣人半數參與了討論,沒有商談出結果。事態發展不明晰,小楊的挖掘有待深入。兩天後,小楊約袖珍女孩見面。兩人約在南山腳下的樹林碰面,四周是細桿子楊樹,一衝到天,半只人也藏不住。楊樹聽進人的秘密,從不傳播只言片語,單是掛起月光,照亮人的去路。這對素未謀面的人之間的對話,在月光布滿樹梢時,浮動在霧氣裏。一只布谷鳥聽見了,叫了幾聲。袖珍女孩本沒打算跟小楊見面,正因對這名大學生不信任,她不得不赴這場約會。小楊對她的過去掌握了多少情況,決定了她今晚以什麼面目應對他。陽關提出陪她前往,臨行前突發頭痛,二寶陪侍在旁不表。

小楊開門見山指出,對面站著的是一個殺人犯。袖珍女孩作為殺人犯被通緝,懸賞金額高達十萬元。他沒有把這個訊息透露給菊縣任何人,包括他父親老楊,目前未改討她作兒媳的初衷。袖珍女孩聽了,一時沒有作答,暗自思忖對方的用心。小楊緊接著用一連串問句,要她交代兇案現場的細節。袖珍女孩開口說,如果他真心討她作老婆,就莫問她用的是什麼藥,殺的是什麼人,這類不值得知道的細枝末節。她還強調說,如果他敢討她作老婆,她今夜就委身於他。小楊這時爆發出笑聲,這陣大笑使得袖珍女孩面上變色,只不過叫月色掩蓋了,那短暫的沈默被看作羞臊的表現。小楊不曾留意到袖珍女孩身側一道寒光,更不會想到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這個在校無法無天的青年,多次因聚眾鬧事被通報,學期末更被勸退學。他腦中念及之物與袖珍女孩所想判若天淵,若非胸中熱血湧動,他就不會邀她私下見面,說出下面一番話來。

我沒有結婚的打算,你願不願意嫁給我,我都不會將你告發。我倒是想給你指出一條路來,不管路行不行得通,總是我一片誠意。我看出來你並不信任我,而事情重大也使你不能輕易開口。我先說說我了解的,你看是不是同真實情況有出入。我之所以打聽那些細節,全因為只有了解來龍去脈,然後能作出個人判斷和決定。你盡可以駁倒我,反對我,不要因為我掌握了你的底細,我就認為我對你有生殺予奪大權,這樣的權力是任誰也沒有的。你被你爸爸賣給了黑社會,他們把你當作女童豢養,包裝成賺錢機器供富人消遣,你被帶到不同場合表演……具體我並不清楚,這些在報道裏沒有說明,根據民間調查聲援你的人數不少。眼下你待在我們這裏,並不是一勞永逸的良策,畢竟水路通向外界,山路上車輪子碾多了,碾出路來。何況還有直升機?你若在這裏待個十年八載,再被捉拿歸案,你認為這麼做值得,還是說舍不下你將嫁的先生,膝下兒女?

袖珍女孩聽到這裏,滴下淚來。她低頭半晌,這才擡頭說話。我剛才誤會了你,差點犯下大錯。世事總是因為起初一點錯,後面要用大錯來掩蓋。我在人世就是這樣,出世就是廢人,後來的遭遇不過是加深這種悲慘。你所說的基本是實情,只有兩點不準確,容我來糾正。一是,我並不是被我爸爸出賣,實際情況是他被人欺騙,喪失了家產,不得不由人將我搶走。賣掉我的不是我親爸爸,而是第一個害我的禽獸,我正是找機會將他藥倒,這才逃出來。二是,地下室關的不只我一個,前後有八個。閣樓、地下室都關過,這就是為什麼陽關家閣樓,我一次也沒上過。我們全都跑出來了,後來在街上分散了。我向南邊跑,一路打短工,討飯,再苦也感覺是甜的。那個時期擔驚受怕,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跑成了,跟我一樣幸運,還是被抓回去……我夜夜做惡夢,只要想到他們對我們做的事,從前那種生活……我連一秒鐘也不願想起,一個字也不想講出口。

嗯,你可以什麼也不講。你只要了解我想要幫你,沒別的意思。什麼也別想,目前還沒有什麼好辦法,我自己也說不準下半年去哪兒。小楊停止了說話,凝神聽了聽,接著說,今晚我們先回去,日後想出對策來再作打算。但願你從此不做惡夢,厄運遠離你和你的姐妹們。

你是個好人,袖珍女孩說。

真的嗎?我算不上好人,我還是個人。

樹林裏又響起兩聲鳥叫,露水滴落之聲,夾雜在晚風漸起造成的葉片翻卷聲,枝條被踩折的脆響中。兩人初到樹林時,還感到有些悶熱,此時遍體生涼,恍覺身處一個巨大的原野。一腳踏下去,心先懸起,仿佛踏進的是莫測深淵,或無邊際的水澤。

袖珍女孩回到家中,家中燈火通明。陽關坐在廳堂餐桌邊,安靜地等她走近,微笑說,我看到你了。袖珍女孩凝神端詳,陽關的眼睛眨動著,眼睫毛微微顫動,眼球對著燈光呈現琥珀色。回到那個血色黃昏,魔術師帶刀直奔陽關而來。兩人靜立良久,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立於窗前。陽關感受到對面傳來的酷烈之氣,那是魔術師體內血液由沸騰轉向凝結,過程中產生的陰寒。魔術師對陽關下手前,對他講明這是一個試驗。代價是不可避免的流血,因為真知往往來自血祭。魔術師講這些話時,面肌扯動得厲害,接近痙攣。陽關聽他提到了幾位哲學家的名字,還有一位物理學家,一位生物學家,他提到他們是為證明自己行動的正義性。魔術師再生凜然指出,陽關的眼盲是禁錮他的東西,為助他解除桎梏,他必須真槍實彈上陣。令陽關大惑不解的是,魔術師還引用了小楊,那位從小到大的學霸講的一句話:希望誕生在黑暗和光明之間,人既不能擁抱無限的自由,也無法忍受徹底的絕望。魔術師在做手術前還說,他要開一間傷心醫療所。血腥的過程不必贅述,魔術師照常用土法施行手術,將窄長的刀身伸進陽關的鼻腔,用草藥麻醉和止血,陽關還是即刻暈厥過去。

回顧小楊和袖珍女孩的樹林談話,在場還有第三人。那是陽關。他的眼睛尚未痊愈,已能分辨輪廓,光感更強。陽關站在暗夜裏,無端感到自己在一分一分逸出這具身體。不多時寒意籠罩全身,陽關的眼睛也散出寒光,視力變得清晰;他面前筆直的樹幹,同樣筆直的小楊,還有倚樹顫抖的袖珍女孩,以至頭頂暗淡的星空,全都落入眼底。這片天地如此新鮮,充滿未知,他自己卻不在現場,感官似被腸衣包裹。從前他能看到袖珍女孩坐在郵局裏,看到未來的她走向別的空間,看到過去的她遊蕩在黑暗的地牢。如今他只能看到不斷向他走來的她,這樣的鏡像讓人快活,又如此令人感傷。當一切變得清晰可辨,觸手可及,陽關丟失了另一個世界。

魔術師大病一場。有人說他夜裏發出囈語,像詩人裏的狂熱分子,或者革命者的敵人。總體來說,他是一個帶血腥味兒的和平愛好者。按下魔術師的愛情不表,這名激進的保守主義者將要維持一段時間的單身生活。二寶在秋天到來前,懷揣一封信,搭船離開了菊縣。她把灰色兔子留在小房間裏,第一次出遠門;被袖珍女孩洗過、縫補過的兔子,日夜端坐在二寶床頭,曬幹後的枕巾上。魔術師傷了元氣,關門閉戶,自我醫治了兩個禮拜。七月的一個上午,他打開屋門,發現院子中央樹著一個木牌,上面用綠漆寫著五個大字,再生醫療所。未幹的油漆在朝暉下熠熠發光,散出一股濃烈、刺鼻的芳香。

本期點評

陳丹玲:

讀來,我十分迷戀作者在小說敘事中制造的不確定性和流動性,有種獨處雨霧的深陷感,找不到事件的走向、路徑和出口,但又被一種下落不明的情狀深深吸引著。一路讀下來,眼前有“霧”,一切似有若無,可從未動搖過對作者敘事的信賴。這就是《蝸牛郵局》的魅力。

菊縣,在鄱陽湖畔,是個古老小城,封閉、緩慢、濕重、古怪,一切都散發著舊時舊事的氣息和味道,寺廟、郵局、湖泊、監獄、店鋪和窄街又透露出人們生活的溫度和精神的潔凈,僻遠自得,又水氣重重,這裏的人們無心去處與來處。蝸牛一樣的小郵局,無疑成為這個封閉小城的一道小口子,“外省親友的書信、請柬、禮品或訃告”從這道口子中進來,“從信件送達的速度、頻率與分量,造成的人心浮動中粉嫩登場”。圍繞蝸牛郵局,袖珍女孩的到來和停留,長生老倌、書店老楊、魔術師再生、瞎子陽關和二寶這些小城人物的日常變化、內心動蕩、願景向往都在“慢風”的吹拂下,在水霧的浸泡下,漸漸漫漶,飄移起來,有致地疏散開來,各自的命運遭際,暗含悲喜。袖珍女孩就像一封來歷不明的書信,人們的目光和心思停留在美好的信封上,她“活像一座小小的觀世音”,拯救與新生的意味彌散在小城的風中,而信裏的秘密如濃霧般裹纏心頭,無人知曉。魔術師再生、帶有神秘色彩的陽關、甚至收留袖珍女孩的二寶等都不是收信人,收信人毫不確定。然而,闖禍不斷、不受管束的小楊出現了,這個被父親要“找只妹來拴住”的人,他是縣城裏的信息攜帶者和秘密保守者,成為最有資格拆開袖珍女孩這封信件的人……小說中,故事痕跡被弱化了,生活遭際卻明晰呈現,讓讀者在神秘的小城氛圍中觸及人物的性格脾性、靜好善良和不可言說的承受。

獨特的思想構建起獨特的風格。加繆說,任何小說都是“形象化了的哲學”。好的作品裏總有一定的哲學意味,不過層次深淺不一樣,但總會關聯作者自己獨到的思想。菊縣是小的,郵局是小的,袖珍女孩是小的,人們的心思是小的,寺廟和監獄都不大,東街足以安放,良善和救贖也在小城所有人的小小心上。小小的一切顯得精致美好,然而小之上所承受之大之重讓人震驚,也讓人哀愁。小說中處處可見,在對生活、人性、精神的反思和探索中,作者無意批判非黑即白,也無意揭示人物行事的對與錯,作者只是深情註視弱者、弱小者的世事艱辛與堅強求生,註視人物本身的善與惡,她在自己塑造的人物身上傾註了全部的體諒和悲憫,世事多艱辛。“我在人世就是這樣,出世就是廢物,後來的遭遇不過是加深這種悲慘。”閱讀中,這種生活的痛感把我衝了個趔趄。閱讀中,“二寶剛滿十五歲,懷裏常抱一只灰色絨布兔。”“那只絨布兔是父母在她六歲生日寄來的禮物,寄到的那天她滿七歲了。”“現在這層灰裏包含霧氣而顯得凝重,裏面包含著陽關熬的米粥,二寶發燒時的汗液、眼淚,做夢流的口水、羊奶,以及冰水……”這樣的細節也容易濺濕讀者。

迷戀的當然還有作者的語言。在《蝸牛郵局》中,作者語言的暗示性、流動性拖出小城氣質、人物特性和敘事氛圍,在一個個細節的精準表達上令人驚訝。比如“夾雜在沿街叫賣聲,像一滴滴綠色的風,從未被任何喇叭覆蓋或打斷。”“他們說一只蝸牛,也說一只郵局,一只船,一只人,一只花。那些珍貴的名詞在他們口腔裏發出確鑿的重音節,用‘只’這根繩索鄭重地牽出來。”生動、俏麗、精準。作者的語言有綿綢一樣的柔韌和厚實,有水流一樣的衝擊力和暗湧的蠢動,也有水滴一樣的透徹和光潤。稍顯遺憾的是,小說結尾的“意外”之喜,給人以陡起之感,略微突兀和倉促,不如前文的從容和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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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鄧潔舲

二審:劉雅

三審:陳濤、王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