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在路上走著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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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廣頃能娶到將軍府家的小姐,純屬意外。

那日誠王府上下,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宋廣頃被擠在角落裏,看著人群擁簇中的荀若蘭。

她穿著一身大紅嫁衣,手中攥著紅蓋頭,雙眉緊蹙,眼神在人群中搜尋一圈後,略微有些失望。

本該是新郎的世子宋廣祁,竟在大婚當日逃婚了。

這可是皇帝欽賜的姻緣,誠王府上下頓時亂作了一團,誠王暴怒,揚言就算打斷腿,也要將宋廣祁綁回來。

其實世子去了哪裏,大家心知肚明,左不過是被青樓的一名花魁迷了心竅,寧肯抗了聖旨,也要與那女子雙宿雙飛。

如今即便將他綁來,荀家小姐也免不了落成別人嘴裏的笑話。況且看這日頭,吉時馬上就要到了。

“來不及了,換個人成親吧。”

荀小姐話一出口,周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雙雙眼睛在荀小姐和誠王之間徘徊,直到誠王反復確認後,才倒吸了一口涼氣。

誠王與誠王妃只有一子,平日裏也是寵上了心尖兒。坊間總有傳聞,說荀家小姐自小癡戀誠王之子,皇帝也是聽聞此事,才特下旨賜婚,以成人之美。

而逃婚,可是抗旨的大罪。

豆大的汗水從誠王的腦袋上流了下來,他想到了常年被扔在後院的宋廣頃。只是這私生子……

誠王惴惴不安地詢問著荀小姐的意見。

“世子是子,私生子也是子。”就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輕輕地飄到了宋廣頃的耳朵裏,像是春日的暖陽,讓他整個人都暖蘇蘇的。

畢竟在誠王府裏,很少有人將他當做誠王之子來對待,更多的是連下人都不如。

而荀若蘭的口氣裏,竟然沒有一絲嫌棄。

荀小姐金口一開,像是解了誠王府的燃眉之急。誠王輕咳兩聲,也沒問宋廣頃願不願意,立馬遣了下人就將寬大的喜服套在了宋廣頃身上,更加顯得他的身體單薄。

末了,還在他身邊酸溜溜地說上一句:“你可是撿了個大便宜。”

誠王的私生子,是個病秧子,身患寒癥,光看那張白得像紙的臉,就能斷言他活不長久。已經有不少人在竊竊私語,這荀小姐,怕是嫁過去沒多久就要守寡了。

成親之日,夫君逃婚去青樓,將軍獨女當街改嫁給一個病秧子

宋廣頃自然也是聽到了這些聲音,拜堂的時候他心生不忍,輕聲提醒道:“荀姑娘,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他摸不透荀小姐挑中他到底是因為賭氣,還是為了保全宋廣祁,但那樣好的一個姑娘,不應該委屈了自己。

可是對方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向著天地一拜,清風襲來,帶起荀小姐那片紅色的衣角,然後轉過身,對著他。

宋廣頃長嘆一口氣,以為不會有回應時,就聽蓋頭下傳來低沈的聲音:“以後,要叫夫人。”

那聲音像是穿透層層阻隔,直敲在了宋廣頃的心上。他低下頭,嘴角帶笑,與荀若蘭對拜:“是,夫人。”

2

那天夜裏,宋廣頃接過荀若蘭遞過來的合巹酒,猶豫了半晌,還是仰頭一飲而盡。

隨後,天地像是變換了位置,他一邊說著不勝酒力,一邊倒向了床上,連身上的大紅喜服,都忘記了脫下。

這一覺,便睡到了天亮,身上也多了一條毯子。

荀若蘭像是一夜未睡,眼睛裏都充斥著血絲。她坐在桌邊,支著腦袋。窗外的第一縷陽光照了進來,在她身上鍍上了一層金光。

不同於尋常女子的溫婉,荀若蘭自小在軍營中長大,見識過沙場,手刃過敵人,整個人自上而下都透露出一股英氣。

可是如今,卻像是被囚禁在金絲籠裏的金絲雀。

聽到聲響,荀若蘭回過頭來,她眼角一彎,滿臉笑意,甚是好看:“醒了?該去給王妃敬茶了吧。”

誠王妃?聽到這個名字,宋廣頃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調整好心態,笑著應了。

誠王妃是個狠人,從偌大個誠王府裏只有這一個女主人就可見一斑。

這並不是因為誠王專一,而是但凡被誠王看上的女人,皆是缺胳膊斷腳的被扔出府去,理由很簡單——這些女人手腳不幹凈。

所以,當誠王妃看到荀若蘭站在宋廣頃身側時,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舒服。

她接過茶,一言不發,手上的玉扳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杯沿上,聲音清脆,讓人沒來由地一顫。

“祁兒已經回來了,若蘭就搬回幽蘭居吧。”

幽蘭居本是給世子和荀若蘭準備的新房。

荀若蘭身子一頓,驚訝道:“敢問王妃,這是何意?”

“一個賤人,著實配不上你。”

賤人這句話,宋廣頃聽得多了,便也習慣了。他沒言語,只是豎著耳朵聽著身旁的反應。

荀若蘭莞爾一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我已與廣頃拜過堂,何來配與不配一說?”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誠王妃的臉漲得通紅,滿頭的金步搖伶仃作響。

“代兄拜堂,自古有之,並且你本就屬意祈兒。”她覬覦荀家的兵力已久,斷不想落入一個私生子的手裏,將來成為自己兒子的阻礙,“難不成你真想作賤自己,去嫁給一個下人之子?”

“下人之子?”荀若蘭微微皺眉,可是回應她的只有誠王妃的一聲似有若無的嘲笑。

關於宋廣頃的母親,荀若蘭也略有耳聞,不過是王府中一個小小的醫女,在為醉酒的誠王解酒時被糟蹋,敢怒不敢言,憑借著在府中的人緣,偷偷將孩子生了下來。

說宋廣頃是下人之子也無可厚非。

可荀老將軍自小便教育兒女,眾生平等,不分貴賤。荀若蘭覺得這誠王妃一口一個賤人,實在辱沒了父親對她的教誨,便毫不示弱直視著王妃:“若是我沒記錯,王妃的母親——奉聖夫人,也是下人出身吧。”

此話一出,大堂之內一片安靜,就連那金步搖,也停止了晃動。

誠王妃的母親尤氏,是當今聖上的乳母,聖上感念乳母的哺育之恩,登基之後,立即封了這尤氏為奉聖夫人,並且禮遇有加。

而尤氏的家人,也水漲船高。

“我母親奉聖夫人,可是她一個下人能比的?”

“都是伺候主子的,我夫君是下人之子,誠王妃也是下人之子,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嗎?”

荀若蘭據理力爭,毫不退讓,那句“我夫君”,讓宋廣頃的心蕩漾了好久,他不由得站在了荀若蘭身前,擋住了誠王妃擲過來的茶杯。

“放肆!”誠王妃紅了眼,聲音尖細,眉間花鈿都扭曲了,“敢汙蔑奉聖夫人,給我拿下!”

幾個家丁抄起棍子就將大堂中央的兩人圍了起來,宋廣頃強裝鎮定,護在荀若蘭的身前,第一次正面與誠王妃對峙:“荀老將軍和荀少將軍此刻正在前線殺敵,獨女嫁入誠王府內,遭此待遇,是否太過寒了將士的心。”

這番話是說給誠王聽的。

誠王看著這一出鬧劇,自始至終都未發一言,直到宋廣頃結結實實地挨了家丁的一棍子,才出言制止。他清楚得很,不管是私生子還是世子,終歸是與荀家結了親,這兵力,必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所以將軍府,輕易是不能得罪的。

誠王妃詫異地回過頭,在與誠王對視半刻後,不甘心地帶人離開,獨留下宋廣頃夫婦倆。

宋廣頃揉著自己受傷的胳膊,聽到耳旁傳來溫柔的聲音:“疼嗎?”

他搖搖頭,挨打,已是家常便飯了。

荀若蘭輕嘆一口氣:“以後這種事,你不要衝在前面,我能保護好自己。”區區幾個家丁,她還是能夠對付的。

宋廣頃扯著嘴角一笑,求表揚似的看著若蘭:“我總得擔得起夫人的那句夫君才是啊。”

3

那天夜裏,宋廣頃被叫出去以後,直到半夜才回來。

他躡手躡腳地關上門,回過頭來,蠟燭刺啦一下地亮了,荀若蘭撐著腦袋,坐在桌前,似乎一直在等他。

“你怎麼還沒睡?”他站在門口,離得遠遠的,即便是換了一身新衣服,也遮掩不掉身上的異味。

“誠王妃,”荀若蘭皺了皺眉,今日之事,是她魯莽了,“是不是為難你了?”

雖說是為宋廣頃打抱不平,可依著誠王妃的肚量,動不得荀家,可難保不會刁難宋廣頃。

“沒有,後廚夥計的孩子生病了,托我去看看。”說完,他順手抖了抖身上的香包,讓香味彌漫整個房間。

“你還會醫術?”

“小的時候,娘親曾教導過。”宋廣頃的屋子裏,摞著厚厚的書籍,書頁都泛著黃,卻被宋廣頃小心收藏著——那是他娘親留下來的醫書。

“你娘親定是個溫柔的女子。”荀若蘭信手翻了幾頁,裏面的註釋幹凈整潔,字跡清秀。

“是啊,娘親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了。”可是那麼好的人,卻被一場大火,燒為了灰燼。

荀若蘭合上書籍,狀似無意地問道:“只是這書還是太過於少了,誠王府的書房,定是有不少珍本的吧。”

蠟燭在四面漏風的屋子裏搖曳不定,照不清屋裏人的神情。宋廣頃深吸一口氣:“誠王府有兩個書房,若是珍本,定是藏在了中廳後面的書房裏。”

末了,宋廣頃又提醒了一句:“不過那裏守衛森嚴,每到子夜時分,才會換崗。”

話落,他便捧了一床舊被,鋪在地上,自顧自地躺了上去。

燭滅,風停。

兩人一人在床上,一人在床下,各懷心思,卻都未再開口說話。

借著月光,宋廣頃緩緩舉起自己的右手,手背位置隱隱還能看出一個鞋印,那是誠王妃留下的。

是的,誠王妃是個記仇的人,自覺主母的威嚴受到了挑釁,面子上過不去,便遣了小廝將宋廣頃押到了祠堂裏。

“你可知錯?”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人感覺到了寒意。其實無論錯與無錯,她不過是找一個發泄的出口罷了。

宋廣頃低著頭,膝蓋一疼,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誠王府的家訓:不可頂撞長輩。”誠王妃彈了彈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一只腳踩在了宋廣頃的手上,“你那賤人娘親沒教過你,身為主母,自然有管教你的責任。”

宋廣頃聽著誠王妃說起自己的娘親,一股怒火自胸腔而起,很快卻又被理智壓了下去,他伏低做小,咬著牙趴在地面上,楞是一聲沒哼。

“記住,你不過是個賤仆。”誠王妃一字一頓,像是在刻意提醒著宋廣頃的身份。

宋廣頃垂著眼,深吸一口氣:“廣頃知道了。”

這些年來,宋廣頃受到的欺辱只多不少,若不是因著身上那點誠王的血脈,誠王妃怕是早將宋廣頃亂棍打死了吧。

誠王妃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居高臨下,像是在看一條狗,聲音裏全是鄙夷:“既然知錯了,那罰你……倒夜香。”

倒不是多麼重的懲罰,但侮辱性卻極高。將門嫡小姐配上倒夜香的私生子,誠王妃料定荀若蘭會忍受不了,乖乖地回到世子身邊。

畢竟皇帝不是傻子,歪曲聖旨,單靠著字面上的漏洞,很難糊弄過去。

所以,一連幾日,宋廣頃都早出晚歸,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會沐浴換上幹凈衣物,甚至自制了一個香包,用來掩飾身上的味道。

他不想讓荀若蘭發現——可能是怕荀若蘭知道後為難,也可能是為了心底僅存的幾分廉恥之心。

但即便誠王府很大,一個屋檐下,也總是會見到。

只是相見的方式,略微有些難堪。

宋廣頃被人撞翻在地,桶裏的穢物潑了一地,他皺著眉,看到荀若蘭趕來,在他身邊微微頓足,隨後追了上去。

若是有個地縫,他恨不得立馬鉆進去。

他可以被誠王妃欺淩,可以被奴仆們嘲笑,唯獨不想讓荀若蘭看到自己的不堪。

監工的小廝看到此景,狠狠地將腳踹在了宋廣頃的後背上:“廢物,這點小事都幹不好,趕緊收拾幹凈。”

小廝罵罵咧咧的,卻發現面前的人沒有絲毫反應,他想上前補上一腳,腳卻停在了半空中,看著宋廣頃慢慢站直了身子。

“我有事,剩下的你來打掃。”宋廣頃的聲音不大,卻與以往唯唯諾諾的形象截然不同。

小廝微微一楞,隨後反應過來,不自覺地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膛:“你信不信我讓你把地舔幹凈?”

“呵,”宋廣頃冷笑著一步一步逼近小廝,“我念你是個孝子,把這兒收拾幹凈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否則你娘的病可就傳出去了。”

“你敢?”

“哦?你看我敢不敢?”

小廝的母親守寡多年,突然一日茶飯不思,找了任人欺淩的“小大夫”來把脈,竟是喜脈。

這事兒斷不可外傳,宋廣頃也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言。但此時對上宋廣頃的眼神,他卻有些慌了。

一陣冷風吹來,涼颼颼的,寒意一節一節地爬上小廝的後背,他撲通一下摔坐在地上,不明白一個廢物為何突然如此強大的氣場。

4

宋廣頃匆匆換了一身相對幹凈的衣服,在路過一處廢墟時,頓了頓足。

那是娘親喪命之地,年幼時他遭母親庇護,如今他想為母親復仇。蟄伏多年,等的便是一個機會。如今,這誠王府,似乎要被撕開一道口子。

宋廣頃提著燈籠,朝著荀若蘭的方向走去,若是他猜測無誤,定是發現了誠王府裏的內賊。

從荀小姐嫁入王府的第一天,那杯被下了蒙汗藥的合巹酒,宋廣頃便知道,嫁人,不過是荀小姐潛入誠王府的一種手段而已。

她在暗地裏調查著誠王府,即便不清楚在查什麼,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誠王府。

思及至此,宋廣頃不禁加快了腳步,只是隔著老遠,宋廣頃就聽見世子那刻薄的聲音,與他母親如出一轍。

“荀若蘭,我就算死,也不會娶你這種悍婦!妒婦!”

聲音的源頭,竟是世子的新居——幽蘭居。

家丁們舉著火把,照亮了院子的牌匾,那“幽蘭居”早被摘了下來,如今已經換成了“鎖心苑”,裏面住著世子剛剛帶回來的心鎖姑娘。

世子認定荀若蘭的突然造訪定是另有所圖,抑或者是心有不甘,怨恨被拋棄,趁著心鎖落單,伺機報復。

“我警告你,心兒已經有了身孕,你最好小心一點,如果有什麼閃失,我定饒不了你!”

荀若蘭皺著眉,看著世子護在心鎖面前,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而之前與她交過手的黑衣人,早已沒了身影。

不免有些氣惱:“孩子又不是我的,我小心什麼?”

心鎖被荀若蘭的眼神嚇得一抖,護住了自己的肚子。那肚子圓鼓鼓的,看樣子也有七八個月份了。

她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心兒不懂事,這院子,是心兒鳩占鵲巢,荀……荀小姐想要回來,也無可厚非,妾,妾身只想陪在世子身邊。”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活像是受了大房欺負的妾室。

偏生世子還特別吃這一套,將心鎖護得更加周全。

“像荀若蘭這種女人,誰娶了她簡直是倒了八輩子黴。”

荀若蘭佇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時有些尷尬。她只是追賊在院子裏迷了路,可現在這情形,怕是沒人肯相信。

想她堂堂將府小姐,看上去有勇有謀,聰明伶俐,可是碰上後宅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總是沒辦法處理。

宋廣頃一路小跑,將手上的外衣披在荀小姐的身上,因為跑得太過劇烈,一時喘不過氣來,只能半弓著身子,大口喘息,末了,才執起荀若蘭的手,不斷抱歉道:“我怕夫人著涼,去取了外衣,耽擱了點時間,讓夫人久等了。”

荀若蘭想要抽回的手一頓,她看到宋廣頃的臉色變了幾變,但依舊緊緊地抓著她的手。

荀若蘭垂下睫毛,半晌擡眼:“無礙,我們回去吧。”

夫妻之間簡簡單單的幾句對話,甚至連個眼神都沒有給到身後的兩個人,的確像是飯後散步無意中路過這裏的樣子。

世子皺了皺眉,嫌棄地倒退了兩步。

“靠在一個倒夜香的懷裏,你也不嫌臟?”他本想惡心對方兩句,卻不想迎面看到荀若蘭嘲笑的眼神。

“人吃五谷雜糧,若是嫌臟,還請世子辟谷,免得糧食穿腸過,汙了您的身子。”

世子揚起手,但對上荀若蘭狠厲的眼神,想到她當年僅憑一個匕首便將三條惡犬打翻在地,不由得退縮了。

“宋廣祁,我勸你安分點,別忘了你還背著欺君之罪。”宋廣祁比他的母親蠢,誠王妃尚不敢與荀家產生正面衝突,他卻被一女人撥弄兩語,便不曉得天高地厚。

荀若蘭靠在宋廣頃身側,一步一步緩慢地走著,在經過心鎖身邊時,不忘提醒道:“天寒地凍,心鎖姑娘懷著身孕,就不要半夜自己跑出來,萬一碰到什麼賊人,傷著了,可怎麼辦?”

心鎖的身子一頓,下意識地躲在了世子的身後,一雙眼睛,還時不時地瞅向二人離開的地方。

直到周圍的人漸少,看熱鬧的人也慢慢散去,宋廣頃才低語道:“你受傷了?”

鮮血順著荀若蘭的胳膊流下,直淌到手心裏,黏糊糊的一片,從宋廣頃剛剛牽起的時候便發現了。

“無礙。”荀若蘭嘴唇發白,半倚半靠在宋廣頃身側,強忍著疼痛朝身後說道,“阿芷,那人身上受了傷,必定會取藥,你去藥房守著。”

話音剛落,荀若蘭便歪倒在了宋廣頃的身上。

5

荀若蘭在與賊人交手的時候受了傷,自胳膊而下,劃出了一道大口子,只是她穿的衣服顏色深,夜色籠罩下並未被人發現。

偏生這天夜裏,下起了大雨,荀若蘭待在四面漏風透雨的屋子裏,不慎發起了高燒。

宋廣頃試了試荀小姐額頭的溫度,滾燙得厲害,他第一次覺得這個狗窩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說是狗窩,其實並不為過,當年世子在這裏養了幾條狼狗做寵物,世家子弟的怪癖竟是喜歡看這些畜生的獸性,經常在把狼狗餓上幾天後,扔上一只兔子,看它們互相爭食。

後來,狼狗死了,這片地方便空閑了出來,宋廣頃也就順勢搬了進來。

外面的風刮得狠,荀若蘭咳了幾聲,宋廣頃便趕忙放下手中的木板,給床上的人掖一下被角。就這樣,宋廣頃忙了一夜,雨總算停了,天也跟著放了晴。

荀若蘭醒來的時候,身上的衣物已經換成了幹凈的,傷口的位置也敷了藥,包紮得利利索索。

“醒了?”宋廣頃端著一碗藥走過來,幾次想要遞到荀小姐的嘴邊,都被她別扭地轉過頭去,直到發現荀小姐臉頰處那抹可疑的緋紅,他才反應過來,“傷口是丫鬟包紮的,我只是配藥的。”

荀若蘭輕咳一聲,想要打破彼此之間的尷尬,恰巧此時,誠王妃攜著家丁闖入屋內,那剛剛修繕好的房門被家丁一踹,瞬間四分五裂。

誠王妃皺皺眉,看著破爛不堪的家具,嫌棄地捂上鼻子。看向荀若蘭的眼神裏滿是譏笑。

“竟然還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那是誠王妃見識淺薄了。”荀若蘭強撐著身子起來,她常跟著父親行軍打仗,比這更糟的環境,也不是沒有遇到過。

誠王妃顯然不是為了來奚落荀若蘭的,她拍了拍雙手,從身後押上來一名女子。

阿芷扭動著身子,試圖掙開繩索,可不管如何用力,也只是徒勞,她的嘴裏被塞上了布條,只能用鼻子發出嗚嗚的聲音。

“你這是做什麼?”

“莫要激動。”誠王妃上前虛扶一把,言語裏盡是挑釁,“昨夜王府被盜,此女子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我自然是要抓回來問一問了,說不定她把贓物藏在了這裏。”

幾個家仆裝模作樣地在屋子裏四處搜索,打翻了桌上的兩個牌位,還不忘說上一句晦氣。

宋廣頃握著拳頭,青筋都暴起了,卻生生地壓了下去。

“阿芷的爹可是隨著我父親南征北戰,為國捐軀的戰士,你竟敢汙蔑他的女兒……”話未說完,荀若蘭又猛咳了一聲,她還想繼續說幾句,手掌卻被宋廣頃握住,並被輕輕地拍了幾下。

“敢問王妃,所丟何物?”

“禦賜手鐲一對。”

“何時所丟?”

“昨日半夜。”

“可看清賊人模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誠王妃沒了耐性,直勾勾地看著宋廣頃。

“既然王妃丟了禦賜的手鐲,那定是要嚴查的,我夫人正巧明日要面聖謝恩,不如讓聖上來判決?”

“你!”見心事被拆穿,誠王妃拍著桌子,怒目而視。

荀若蘭也明白了誠王妃的來意,不免嗤笑:“王妃難道是怕我明日狀告世子逃婚?”

“我也不繞彎子了,明日進宮該說些什麼不該說些什麼,你該清楚。”荀若蘭絲毫沒有重新做世子妃的打算,即便是她不願,但也難免不會在皇上面前多說兩句,誠王妃認為拿人做籌碼,穩妥一些。

“挾持旁人,最為不恥。”

“可這畢竟管用不是嗎?”

誠王妃走後,荀若蘭的臉色便一點一點地沈下來,阿芷雖是丫鬟,可二人自小一起長大,早已情同姐妹。她不能拿阿芷的性命做賭註。

可這誠王妃,信不得。

“你若信得過我,我會護得阿芷姑娘周全。”宋廣頃緩緩說道,“府中的人,多受我照拂,我自然是有辦法的。”

府中下人,請不起大夫,自然會想到宋廣頃,是以府中何人有隱疾,何人家中有私事,他都一清二楚,長此以往,便成了他手中的把柄。

可他不能說,因為他深知荀若蘭對這種手段很是不屑。但好在她並未多問。

“誠王妃已經做足了陷害阿芷的工作,不需要多麼縝密,畢竟只是個丫鬟,除了你,沒有人會在意,即便是枉死的,賠點銀子也就罷了,所以,誠王妃並不會太過為難於她。”

她擡起頭,瞧著眼前這個自己挑中的夫婿。這個看上去人盡可欺的私生子,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

6

荀若蘭進宮後,足足待了兩個時辰才出來。一出宮門口,就看到不遠處的馬車。

掀開簾子,宋廣頃正端坐在內。

“你的建議我已告知聖上,至於會不會采用,便看聖意了。”臨進宮前,宋廣頃在荀若蘭手心上寫了兩個字——糧草。

荀若蘭嫁入誠王府的原因,宋廣頃也猜到了幾分。

誠王掌管糧草,可是近年來糧草頻頻被劫,作為最大的嫌疑人,偏偏最幹凈,大理寺查了幾番,只能斷定是山匪所為。

誠王是皇帝的手足,誠王的嶽母又是皇帝的乳母,若是沒有確鑿的證據,輕易動不得。

“會的,帝王怕背上不孝不義的罪名,但他更怕誠王勢大。”宋廣頃信誓旦旦地說道,還不忘將帶來的鬥篷披在荀若蘭的身上。

“若是真的坐實了,你是誠王之子,也脫不了幹系。”荀若蘭皺著眉,聯想到過往的種種,“你是想扳倒誠王妃?”

“咳……”宋廣頃並未多言,只是輕咳兩聲。近日來寒癥每每發作,他便想起誠王妃命人燒死娘親的場景,漫天大火裏,他被母親藏在水缸之中,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那是個寒冬臘月,水缸裏的水都結了冰,年幼的廣頃藏在裏面,只露出一半的腦袋,寒冷與炎熱交加,寒癥自此便落下了。

誠王妃一舉未成,便無法再明著下手,畢竟天家的血脈即便其母身份再低微,也不能隨意殺掉,所以她將宋廣頃扔在後院,任他自生自滅。

可是她小瞧了這個沒有庇護的私生子,居然活了下來。

“你想查出糧草被劫的真相,我想要替娘親復仇,出發點不同,目的總歸一樣的。”

荀若蘭垂首默認,但不知為何,心底卻莫名地升起一股失落感。

阿芷那夜並未找到受傷的黑衣人,荀若蘭與這人交過手,武功極好,路數卻摸不透,對誠王府的地形異常熟悉,輕易躲避掉侍衛的巡邏,她懷疑是府中家賊。

普通的竊賊不過是偷點金銀珠寶,而這個竊賊卻是從誠王的書房裏跑出來的。

阿芷連查了三天,才終於找到那名受了傷的黑衣人。

只是找到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整整齊齊的,像臘肉一樣掛在了寺廟的橫梁上。屍體腐爛得厲害,那名婦女圓鼓鼓的肚子裏,還掉出來一灘成型的肉胎。

那黑衣人正是後廚裏管著砍柴的夥計。

管事的廚娘說,這名夥計平時不與人打交道,只知道埋頭幹活,可是三天前,卻突然告了假,說要回家探親,連月錢也來不及領,帶著老婆孩子就往回趕。

夥計三天前還活得好好的,即便天氣再過炎熱,也不該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腐爛得如此厲害。

宋廣頃將床頭的那摞舊書籍又重新翻閱了一遍,終於在毒草那一欄裏發現了一種毒,產自南蠻,這種毒會讓屍體迅速腐爛,最多一個月,便會讓人屍骨無存。

但這種毒很少見,只有南蠻王室才能有。

荀若蘭臉色煞白,她想到了頻頻被劫的糧草,想到了前線正奮勇殺敵的戰士們。

“王府內,混入了南蠻人的奸細。”這是目前唯一能夠得出的結論。

但府內究竟還有多少奸細,沒有人知道,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荀若蘭並沒有將此事宣揚出去。

她暗中調查,上到誠王王妃,下到丫鬟奴仆,只是還不等她查出什麼眉目來,前線卻突然傳來消息,南蠻突然進攻,打了荀家軍一個措手不及。

荀若蘭抓著阿芷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念問著:“你說什麼?”

阿芷抹著淚,心有不忍:“軍中密報,荀老將軍失蹤了。”

那場戰役,打得天昏地暗,荀家軍奮力抵抗,才堪堪護住了城池沒有被破,可是荀老將軍卻在殺敵途中,失蹤了,生死不明。

荀若蘭只覺腦子一片空白,半晌後才反應過來,奪了阿芷的配劍,奮力往外跑去。

“你等等!”宋廣頃嘗試拉住荀若蘭,卻只碰到了一個衣角,他跟在後面,拼勁力氣地追趕,仿佛稍微慢一下,眼前的那個姑娘就會消失不見。

但荀若蘭卻走不出這誠王府。

在得知荀老將軍失蹤以後,誠王妃親自帶人來“慰問”了荀小姐。只是這次帶的人,不再是拿著木棒的家丁,而是配了劍的侍衛。

“荀小姐,去哪兒啊?”誠王妃堵在門口,一臉的笑意盈盈,只是這笑意不達眼底,讓人沒由來得感覺到陰冷。

“讓開!”荀若蘭一心只想著去清河縣找她的阿爹,沒有心情與誠王妃周旋,劍鞘一揮,將面前的侍衛打倒在地。

誠王妃也不惱,手指輕輕一揮,大批侍衛源源不斷地襲來,個個身手不凡,直衝著中間那荀家小姐而去。

荀若蘭雖然身手了得,但終歸雙拳難敵四手,幾個回合下來,竟被幾個侍衛拿著劍制住了。

“你放開我,我要面見聖上!”荀若蘭渾身帶血,衣衫被刀劍劃破了好幾個口子,面見聖上已經是她最後的底牌。

“巧了。”誠王妃掩嘴一笑,像是在看一出笑話,“這正是聖上的意思呢。”

“不可能!”荀若蘭扯著脖子嘶吼著,卻被誠王妃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賤人,你也有今天?”誠王妃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她等這天已經夠久了,一個巴掌不夠解恨,她讓侍衛按住荀若蘭的臉,又在另一側狠狠地扇了上去,“別忘了,你本來就是質子。”

7

將軍率軍在外,若是不在眼皮底下留下幾個家屬,怎麼能安心?

所以當荀若蘭接到那封賜婚的聖旨時,她立馬就想通了這中間的關節,而她恰好在調查糧草被劫的真相。

她順勢嫁入誠王府內,與宋廣頃聯手調查,只是這個消息還沒有得到足夠的證據,便被軟禁了起來。

荀若蘭被關進祠堂的前三天,將祠堂裏能摔的東西全都摔了,她想要去邊關,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渴望,可是任憑聲音喊到嘶啞,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她絕望地坐在房間的角落裏,眼睛癡癡地望向腳邊。

荀老將軍失蹤,最壞的結果並不是戰死沙場,而是被敵軍擄獲,而是經不起敵軍的威逼利誘,出賣了國家機密。

荀若蘭覺得可笑。

寂靜的房間裏偶爾會傳出老鼠吱吱的叫聲,伴隨著打洞的聲音,在夜半三更的時候,戛然而止。

“夫人?”老鼠洞裏傳出微弱的叫喊聲,墻角的人似乎沒聽到,依舊歪靠在一側,那洞裏的聲音只能再提高一點,“夫人,是我。”

荀若蘭眼珠子動了一下,像是許久才分辨出那聲音的來源,她趴在地上,左右摸索,終於在另外一個角落上,找到一個拳頭大的洞口。

她就趴在洞口前,看著洞口那端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問道:“廣,廣頃?”

“是我。”

“有我爹的消息嗎?”

宋廣頃搖搖頭,又怕荀若蘭看不到,只好又說了一遍沒有。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沒有被敵軍擄獲或者直接宣判死亡。多日來壓抑的苦悶在得到這個消息的那刻化為眼淚,荀若蘭止不住地低聲哀嚎。

末了,靠在墻角上,喃喃自語道:“皇帝剛登基時,亂臣謀反直逼殿前,是父親以身為盾,護得陛下周全;外敵來犯,糧草被劫,也是父親勒緊腰帶,劈刀上陣,如今生死不明,陛下竟將我軟禁起來。”

墻的那頭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說道:“既然誠王之子都可以被曲解,誠王必然也可以將好生照看歪曲成軟禁。”

荀若蘭被關進來的日子,衣食用度皆是上等,除了不讓她出門,並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皇帝想將你留在京城,尚且找了一個傳聞中……”宋廣頃輕咳了兩聲,似乎並不想承認這點,“你心儀的對象,而並未將你直接納入後宮,想來還是念著老將軍的恩情的。”

聽到這番話,荀若蘭心中的酸楚也算是開解了幾分:“如今我孤身一人在京城,見不到聖上,被鎖在這一方天地,即便知道聖意又能如何?”

“我可以救你出去。”

“真的?”轉念一想,若是被誠王妃發現是宋廣頃所為,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甚至還會捏造罪名,“太危險了。”

“即便是刀山火海,只要你想,我都會遂了你的心願。”

荀若蘭心底一暖,自那日馬車之上,她一直以為兩人只是互相利用的關系而已。

但似乎在嫁入誠王府後的種種,宋廣頃做的,不只是利用。

第二日,侍衛在送飯的時候發現荀若蘭躺在地上,渾身抽搐,高燒不退,立馬稟明了誠王妃。

那日掌摑了荀若蘭,誠王妃被誠王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如今斷不可再生事端。

荀若蘭不能死,當日誠王妃便召集了京城裏最好的大夫,對其進行診治,可是把過脈後,個個都束手無策,直言這荀小姐命不久矣。

無奈之下,誠王妃只好重金懸賞招名醫,各方術士躍躍欲試,誠王妃疲於應對,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侍衛見荀家小姐總也不好,漸漸地也松懈了戒備,只是那日一早,一個裹著面紗的女子趁著天還未亮,匆匆進了祠堂,把過脈後,又搖搖頭,惋惜地離開了。

那女子出了府,便跨上門口的駿馬,在京城大門打開的那刻,混在人群中離開,直到看不見京城大門的時候,她才摘下面上的薄紗,對著京城盈盈一拜:“廣頃,保重。”

8

從第一次見到宋廣頃時,荀若蘭便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

直到他男扮女裝,上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時,她才猛然發覺,竟是自己多年前救過的“女子”。

那年誠王府的賞花會上,世子為了增加點樂趣,約了幾個狐朋狗友,偷偷溜到後院,將養在狗窩的私生子牽出來,告訴那些世家子弟們,這是自己養的一條狗。

將人當狗,似乎並沒有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更喜歡的,是看狗與狗之間的撕扯。那血腥的場景才能滿足這些人的獸性。

所以,宋廣祁養的幾只寵物派上了用場,那一個個餓得眼睛直發綠的狼狗,看到縮在角落裏的小孩,口水都止不住地往下流。

宋廣頃掙紮著想要逃開,可是狼狗太大了,一只就足以將他撲倒,更何況是三只尖牙利爪的餓犬。

他痛苦地躲避著狼狗的攻擊,那狼狽的樣子引發周圍人哄堂大笑。宋廣頃絕望地想,母親說沒人敢傷他性命,可是畜生敢,如今可能連個全屍都留不下了。

恰在此時,從賞花會離開不慎迷了路的荀若蘭被尖叫聲吸引了過來。

只一眼,她的眉頭就蹙在了一起,眼見著那狼狗的尖牙馬上就要劃破宋廣頃的喉嚨,她擡手從靴子裏拔出一個匕首,插入狼狗的心臟。

周圍歡呼的聲音戛然而止。

另外兩只狼狗蠢蠢欲動,卻在撲過來的瞬間,被荀若蘭切開了喉嚨。

荀若蘭擦了擦匕首上的血,然後轉過頭,微微一笑,向宋廣頃伸出了手:“姑娘,你沒事吧?”

宋廣頃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物,因為實在沒有衣服穿,便拿了阿娘的舊衣服套在身上,再加上他本身瘦小,模樣也比較清瘦,被認錯成姑娘似乎也情有可原。

他搖搖頭,然後試探著牽上了荀若蘭的手。即便眼前的女子臉頰處還掛著鮮血,卻依舊如仙女降臨一般。

他很想告訴她,從那一刻起,他便清楚地知道,為了這個天仙般的女子,即便是死,也心甘情願。

所以,在誠王妃發現被騙後,將宋廣頃關在地牢中,沒日沒夜地用酷刑折磨著,可偏偏不讓他死去,她要宋廣頃指認,荀若蘭勾結南蠻,意圖不軌。

地牢裏,宋廣頃經歷了太多酷刑,只是每當他覺得自己堅持不住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張笑意盈盈的臉,他們約定,一定會再見的。

對於荀若蘭,他定不會食言。

“她不是你們權謀鬥爭的棋子,你們休想把控她。”金絲籠裏的鳥一旦逃了出去,就不再是任人把玩的金絲雀。

“當初就該把你和那個賤人母親一起燒死。”

誠王妃惱怒地將頭頂的金發簪插在宋廣頃的肩膀上,血水混著汗液順著身上不同的傷痕紋路,一直流到腳底。

宋廣頃倒吸一口涼氣,連一句求饒的話都沒說,眼神依舊是溫溫柔柔與世無爭的樣子,將那眼底深深的恨意隱藏起來。

他喘著粗氣,一字一頓地說著:“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9

荀若蘭日夜兼程,騎壞了三匹馬,終於抵達了邊關。

只是沿路的情景,實在慘不忍睹。屍體橫七豎八地擺在道路上,屍身上蚊蟲滋生,發出陣陣惡臭,時不時有小孩跑來,翻遍屍體的口袋,然後找出半口幹糧,揣在懷裏離開。

那不遠處,便是一個破敗的土地廟,流離失所的難民蝸居在此處,個個皮包骨頭,只留一雙眼睛,帶著半分求生的欲望。

如今荀家軍節節敗退,現在已經退守到了清河縣,這是大乾最後一道屏障。荀風一邊安撫受傷的士兵,一邊派人繼續尋找老將軍的下落。

南蠻的攻勢愈發兇猛,絕對是有備而來的。糧草不足,援軍未達,荀風正一籌莫展時,就聽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大哥。”

荀風的身子頓了頓,沒敢動,直到再一聲大哥響起,才敢確認自己並沒有出現幻聽。

他回過頭,看到風塵仆仆的妹妹推開阻攔的士兵,直奔自己而來。

兄妹倆太久沒有見到了,久到連妹妹的大婚,都無暇參加。

“你怎麼來了?我收到京城消息,說你思父心切,閉門不出,染了重疾,誠王妃正重金懸賞大夫為你醫治。”荀風按住若蘭的肩膀,上下查看,直到確認妹妹無恙後,才松了一口氣。

“偷跑出來的。”荀若蘭微微一笑,將自己被軟禁的事情只字不言。只是在提到那個南蠻賊人,她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誠王府內,必定還有南蠻國的內應,那個黑衣人,也不過是用來傳遞消息的而已。怕被供出上線,所以才被滅了口。

想必此次事件,誠王也已經有了察覺。但他們絕不能承認,這個泄露的源點是王府。

擔心皇帝起疑,誠王為了自詡清白,請旨令其子押運糧草,人在糧在。

只是那批糧草,已經整整延誤了一個月,渺無聲息,荀風做了最壞的打算,怕是又被截了胡。

荀若蘭一身紅衣,站在城墻之上,看到南蠻的軍隊在不遠處紮了營,金色的旗幟在太陽的照耀下,格外刺眼。

這些天來,她白日裏分糧安撫難民,夜裏卻總能想起老鼠洞裏的那只眼睛。那語氣輕柔,卻讓人莫名地安心,他說:“我答應你,一定會去找你的。”

可是每當半夜驚醒時,耳邊只剩下因思念家鄉偷偷哭泣的將士。她只能默默祈禱宋廣頃,萬事無礙。

能在那吃人的府邸裏生活了數十年,想必這次也能逢兇化吉。

荀若蘭如此安慰自己。

只是這前線的日子並不好挨,糧草遲遲未達,百姓們收拾好行李,隨時做好後撤的準備。

荀風說,南蠻軍隊每到一處,便會血洗一城,男女老少都難逃厄運。

“南蠻的崽子們,就是一群沒有人性的畜生。”荀風狠狠地啐了一口,“這一次,真的是背水一戰了。”

南蠻步步逼近,顯然是有備而來,荀風已經做好了準備,誓死捍衛住這最後一道防線。

其實若是糧草尚足,荀家軍還能勉強堅持到援軍的到來,但現在看來,只能破釜沈舟了。

荀風招了幾個心腹,對著一張地圖,研究應對之策。若蘭恰在此時走過,指著一個山頭問道:“那是哪兒?”

“梁家寨。”

“端了那個寨子,就有糧了。”

10

梁家寨地勢險惡,易守難攻,官府的幾次剿匪都以失敗告終。

這不見得是因為梁家寨勇猛,而是官府太過無能。即便是再兇殘的山匪,遇見生死邊緣廝殺過的士兵,也會一潰而散。

荀風親自上陣,排兵布局,將梁家寨前後圍攻,趁著夜色,打了他們一個手足無措。

荀若蘭站在山下,聽士兵們頻頻傳來捷報。

直到梁家寨的寨主被荀風生擒,梁家寨上下集體投降,這場圍剿才終於告了一段落。

此時,天也將將亮了,士兵們打掃著戰場,喜氣洋洋地將寨子裏的糧食搬走,然後招呼著身後的人繼續加把勁兒。

如今守城,似乎又有了盼頭。

荀若蘭在幫忙清點著物資,聽到身後有人在叫她。

有士兵自遠處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等呼吸喘勻了,急忙道:“小姐,後山的山洞,發現老將軍的蹤跡。”

少將軍荀風還在寨子裏,他只能先行通知小姐。

荀若蘭楞了一下,隨即奪了一匹馬翻身而上,疾馳而去。

荀老將軍失蹤,荀風沒少派人四處搜尋,唯獨這山寨,背靠南蠻地界,前方又有山寨擋著,沒有搜尋過後山。

如今為了糧食,倒是誤打誤撞,端了寨子,竟然有了老將軍的蹤跡。

荀若蘭一路飛馳,恨不得馬兒多上一對翅膀,立馬飛到父親的面前,連護衛都忘記帶。心急則亂,她一心只想著見父親,沒註意到那藏於後山,準備偷偷逃亡的余匪。

馬兒受了驚,長嘯一聲,將荀若蘭摔翻在地,腦袋受到重創,還不忘拿佩劍擋過土匪的刀劍。

“挾持了她做人質,荀風那小子還不得乖乖聽我們的。”土匪收起剛剛刺穿馬兒的暗器,小心翼翼地靠近荀若蘭,不時向身邊的人建議道。

“不過這後山鳥不拉屎的地兒,她怎麼一個人過來了,不會有詐吧……”這後山,連這土匪都很少踏入。

荀若蘭聽得迷迷糊糊,堪堪擋過幾次進攻,然後昏昏欲睡。

她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裏自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裹著,單薄,卻滿是安全感。可睜開眼後,入目卻是陌生的環境——刀劍、獸皮、酒壺。

她依舊處在土匪窩裏。

身邊不遠處,還支著一張床,上面躺著一個人,被紗幔擋著,看不清模樣。荀若蘭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掀開帷幔的一角,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是爹爹。

荀老將軍躺在床上,臉色發紫,身上還有多處劍傷,想來荀老將軍在與南蠻人對峙中,遭了暗算,只能躲在後山山洞之中。

看如今的架勢,中毒不深,而且延緩極慢,想來性命無憂。

門外有腳步聲臨近。

身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她吃不準自己是否被劫持了,只能順手打翻茶杯,將那鋒利碎片拿在手上,等門外的腳步聲逐漸近了,再近了,直至推開破舊的門,她才從暗處竄出,茶杯的鋒口直對著那人的喉嚨。

“小,小姐,是我。”那人手中的藥打翻一地,手指輕輕地拍打著荀若蘭的手。

“阿芷?”荀若蘭放下碎片,隨後又問道,“你不是在京城嗎?”

離開誠王府時,荀若蘭將阿芷留在了京城,名為繼續調查內鬼之事,實則為了保護宋廣頃。

可是自從宋廣頃下了誠王的地牢,就再也沒了聲響。

“我隨宋公子押運糧草,為了不泄露行蹤,我只能跟小姐斷了聯系。”說完,阿芷努努嘴,表示委屈。

誰知糧草剛運到,就聽聞荀少將軍和荀小姐去剿匪了。

宋廣頃馬不停蹄,又直奔梁家寨而來,正巧遇上了土匪的大刀架在荀小姐脖子上。

“幸好宋公子用迷藥毒暈了梁猛,不過小姐你也吸入了不少,都昏迷三天了。”那迷藥本是宋廣頃防身用的,沒想到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他現在,在哪裏?”誠王府的地牢,誠王妃的手段,荀若蘭不是沒有聽說過,自從接了阿芷的密信,她每時每刻都在為宋廣頃擔心。

話音剛落,自門口踏進一人,穿著一身玄色的衣服,即便是滿臉疲倦,也掩蓋不了見到荀若蘭時,滿臉的欣喜。

“你,是在找我嗎?”

11

宋廣頃牽著荀若蘭坐在屋頂,他的領子豎得很高,身形比之前更加消瘦了。

荀若蘭用手托著腦袋,斜眼看向身邊的人,此次地牢一劫,宋廣頃似乎變了很多,卻說不上到底是哪裏變了。

她很想問,他那衣領下的傷疤還疼不疼?他是如何避開南蠻的眼線將糧草運過來的?他又是如何逃離的王府?

可是話到嘴邊,卻變了。

“你早就料到誠王會讓你來押運糧草嗎?”

誠王之子會押送糧草,是宋廣頃出的主意,為的就是測出誠王的忠心。

荀若蘭進宮面聖時,幫宋廣頃傳遞的信息便是如此。誠王擅於察言觀色,未等皇帝開口,便主動請纓。

“誠王與誠王妃一直很寶貴世子,怎麼可能會讓宋廣祁過來呢。”所以,這個任務順理成章地推給了宋廣頃。

因公殉職,是誠王給這個私生子最好的歸宿。

但宋廣頃也準備了一份大禮,回饋給誠王。

有螢火蟲自平地而起,緩緩地將兩個人包圍起來。

“再說,我答應過你,會來找你的。”

荀若蘭楞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臉頰不自覺地一紅,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若蘭。”

“嗯?”沒有喊她夫人,也沒有喊她荀小姐,而是喚她若蘭。

她低下腦袋,就聽身側的人緩緩地對她說道:“你喜歡世子嗎?”

荀若蘭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隨即搖了搖頭。

世人皆知,荀家小姐暗戀誠王世子,可不知的是,這是一個天大的烏龍。

那年誠王府舉辦的賞花會裏,荀若蘭為了救人,斬殺三條狼狗於後院中,各家世子為了掩蓋自己縱狗傷人的事實,一致對外說,是狼狗發了瘋。

再傳,便是荀小姐看到狼狗險些傷了誠王世子,英勇相救。

最後一傳十、十傳百,竟成了荀小姐暗戀誠王世子,舍身相救。雖然荀若蘭有意揭露真相,可是當年後院救的姑娘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只能默認了他們的說辭。

“我哪知道,那姑娘,竟然是你。”荀若蘭的語氣裏帶著少有的嗔怒。

宋廣頃輕笑,心底像是解開了一個結,他輕撫荀若蘭的腦袋,眼神灼灼:“援軍不日便會到達,戰爭結束後,你想做什麼?”

“我想留在這兒,京城裏太多勾心鬥角,我實在住不慣。”荀若蘭轉頭又問向對方,“你呢?”

“我啊,沒想好呢。”他還想問若蘭喜歡什麼樣的男子,但大概不會像自己這樣的吧。

荀若蘭喜歡的人,該是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男子漢,而不是如他一般,在誠王府底層摸爬滾打,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可他何嘗不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旁,只是有不得不報的仇,不得不殺的人。

有了糧草的荀家軍明顯底氣足了很多,站在城墻之上,都是昂首挺胸的,將大乾紅色的旗幟掛得更加顯眼。

每日都有部隊源源不斷地輸入城中,又有百姓隨著人群匆匆撤離。

宋廣頃向荀少將軍要了一處藥房,每日為老將軍煎藥,雖說荀風對這個妹婿並不認可,太過瘦弱,怎麼保護得了自己的妹妹。可是老將軍在宋廣頃的照料下,身體慢慢有了起色,荀風對他的態度也慢慢有了改善。

荀若蘭照例給難民分完粥後,來到宋廣頃的藥房裏。

他正在燒制藥渣。在密不透風的屋子裏,一棵棵草藥被宋廣頃扔進爐子裏,片刻後燒成了焦黑色,被碾成了碎末。

“這是什麼?”荀若蘭皺著眉,上前查看,卻被緊急喝住。

“小心!”宋廣頃小心翼翼地將碎末收回袋子裏,它實在太輕了,稍微一點風就會被吹散,“這個碎末會讓人短暫喪失行動能力的。”

宋廣頃自從上次毒草毀屍事件,便對毒藥產生了濃烈的興趣,將相關的書籍翻閱了很多遍。

荀若蘭收回了手,皺著眉頭問:“燒制這個做什麼。”

“我想著,作戰的時候,能用到。”荀若蘭山寨遇難時,宋廣頃情急之下,將藥包裏的粉末衝著土匪灑去,可是風向不準,那粉末也迷暈了荀若蘭。

但他卻突然意識到,若是風向正對,敵軍進攻之時,豈不是可以用來禦敵?

只是風向這事兒太難琢磨,他只好先研制一些麻痹的粉末,避免誤傷友軍。

“這,能管用嗎?”荀若蘭半信半疑,卻聽外面傳來一陣騷動。

12

後廚一個新來的夥計伸著腦袋跟士兵爭論,兩個人差點打起來,周圍看熱鬧的越聚越多,荀若蘭側身來到他們面前,皺著眉,詢問發生了什麼。

士兵紅著臉,說這人無理取鬧,非說竈臺不夠用,要再加幾個,這些日子一直用的這些竈臺,也沒見著不夠吃啊。

周圍的人也連連稱是,都說這小夥子魔怔了。

見荀小姐都來勸架了,那新來的夥計撓撓頭,自言自語道:“難道是我記錯了?”

說著,就徑直地準備離開。這本是個小事,沒人會放在心上,只是還沒走多遠,就聽後面傳來清脆的女聲:“抓住他!”

夥計剛擡腿,沒跑兩步,就被士兵抓了回來,被壓在了身下。

“快!搜身!不要讓他放信號!”聞聲而來的荀風在趕來後,聽到荀若蘭的敘述,眉毛不自覺地擰在了一起。

這夥計名為增加竈臺,實際是為了計算城中人數。

城中並無援軍,那源源不斷的假象,不過是士兵早晨偽裝成百姓出城,傍晚再換上軍裝進城的障眼法。

為的就是利用南蠻將軍的多疑而拖延時間。

士兵們搜遍了夥計渾身上下,除了一件單薄的衣衫,什麼都沒有。那被壓制住的夥計,擡起腦袋,不過是十三四歲的樣子,笑起來卻很是陰狠。

南蠻人生性剛烈,為了破城門,不惜身上綁滿炸藥。

荀風大喊道:“快趴下……”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聲爆炸聲後,破碎的血肉像雪花一樣打在地上,荀若蘭被第一時間趕來的宋廣頃護在身下,但雙耳依舊嗡嗡作響,地面接二連三地發出震動,隨後清河縣上空,炸出一個信號彈。

那是南蠻的信號——他們要攻城了。

那場戰爭打得昏天黑地,荀風帶領著將士們死守城門,為了防止南蠻人自爆,城門加固了好幾層,饒是如此,也已經被炸得薄弱不堪。

破城,似乎是頃刻之間。

荀若蘭配了劍,卻被阿芷抓著上了馬車。

宋廣頃站在馬車之外,對著荀若蘭說:“若蘭,你帶著老將軍隨百姓撤離。”

城墻外,又一個爆破,這次南蠻軍隊做足了準備。留在城中的人瞬間亂了陣腳,紛紛逃離。

“你不要攔我,爹爹說過,人在城在,我不可能獨自茍活。”

“那你的父親呢?也不管了嗎?”

荀若蘭腳步一頓,車裏的老將軍像是得到什麼感應,嘴唇微動,發出輕微的聲響。她一時有些進退兩難。

“可是你……你和大哥出事了,我還怎麼獨活?”

“你記得當初對我說過什麼嗎?”即便是事過多年,宋廣頃依舊記得清晰,“你說,好好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末了,他大聲地衝阿芷吆喝道:“護送小姐出城!”

馬車呼呼地往外奔去,沿路的百姓顧不得丟失的財物,拼了命地往外跑。

不知跑了多久,人的腳步聲逐漸變少,兩側不斷有馬逆向而行,廝殺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最後變得撼動山河。

“援軍!是援軍!”

荀若蘭聽到梁猛的話,扯開馬車簾子,看到大批兵馬,朝著清河縣趕去。

清河縣,守住了。

13

慶功宴上,荀風喝醉了,摟著宋廣頃的肩膀一口一個妹婿親切得很。

這次守住城池,有宋廣頃大半功勞。他趁著風向,將燒制了幾日的粉末全部灑下,大片的敵軍就這樣放倒了。

宋廣頃對此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對誇獎不甚在意,倒是那一口一個的妹婿,讓他很受用。

酒過半巡,阿芷抓了一個人甩到荀若蘭面前,那人身量嬌小,整個人裹在黑色的鬥篷裏。

阿芷說,這是在搜尋城內可疑人物時發現的。言語中還帶著一點邀功的意味。

“擡起頭來。”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鬥篷下的女人慢慢擡起頭,眼神閃爍,整個身子依舊縮在一起,像是在害怕什麼。

荀若蘭皺著眉頭,良久才試探地問道:“心鎖?”

京城傳聞,世子的小妾難產而死,只留下一子。可如今站在面前的這人,雖然蓬頭垢面,但依舊能看清她的樣貌,分明就是傳聞中死去的心鎖。

只是那亂發後面,刻著一個“賤”字的烙印,使她整個人顯得猙獰可怕。

心鎖手腳並用地爬到荀若蘭面前,像是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荀,荀小姐,你放我走,求求你放我走,我把宋廣祈還給你。”

荀若蘭皺皺眉,眼神裏有疑惑、有震驚,可就偏偏沒有對心鎖開出的條件心動。

女人最懂女人,只是一個眼神,便讓心鎖的心涼了下來。

可她必須抓住這個救命稻草,一雙手軟趴趴地搭在荀若蘭的裙擺上,惹得眾人皺眉——那原本撫琴的纖纖玉指,如今全部斷成了一節一節的了。

“怎麼回事?”

“我,我……”心鎖結結巴巴地說道,“王妃說我誘惑世子,惹得他不思進取,所以……”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早知誠王妃狠辣,卻沒想到竟會到如此地步。荀若蘭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後方。

宋廣頃自荀若蘭的身後走出來,雖然嘴角帶笑,卻滲著一絲寒意:“看來,王府裏的奸細,果真是你。”

“你在說什麼?”心鎖收回手,眼神裏全是閃爍。

宋廣頃卻是一把抓住了心鎖的胳膊,露出上面的疤痕,那是血泡破裂後留下的痕跡,即便有被掩飾,但依舊被宋廣頃發現了。

離京前,宋廣頃送給誠王的禮物,便是一份假的線路圖。

假線路的圖紙上浸了毒,雖不致命,卻會讓人瘙癢異常,長出血泡——皇帝為揪出內鬼,默認了宋廣頃的行為。

“你竟然設計我?”

“若不是你設計了若蘭,我又怎會懷疑你?”宋廣頃不答反問。

自那日荀若蘭追捕黑衣人,被心鎖胡攪蠻纏攔住時,宋廣頃便起了疑心。這女人素來低調,為嫁王府忍氣吞聲,費盡心思卻突然發難,宋廣頃能想到最佳的理由只能是為了掩護他人逃走。

“我現在有了新的懷疑,我懷疑誠王府通過你,勾結敵國,意圖謀反。”

心鎖驀然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向的男人,若是認了這罪,可就是滅門之災,她那剛出生一月有余的兒子宋北,還在誠王府的手裏。

“我是奸細不假,可這與誠王府無關,不能連累了我的北兒啊,”心鎖跪爬著,將一個平安符塞到荀若蘭的手裏,哀求道,“我的北兒才那麼小,這是我剛為他求的平安符啊。”

她拎得清,只要咬死了此事與誠王府無關,那她的兒子宋北就有可能免逃一死。

那是一位母親為孩子做的最後的掙紮。在場的人無不動容,除了宋廣頃。

“即便你真的扛下了所有罪責,你認為,一個奸細的孩子,真的能在大乾活下來?”宋廣頃半蹲著身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心鎖眼神裏的驚恐。

14

那天夜裏,宋廣頃與荀若蘭隔著一扇門,一人在門內,一人在門外。

宋廣頃像一樁石墩,一動不動,任由寒風肆虐,他知曉,今日說的話過於狠辣,顯得不近人情。

“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供奉著兩塊牌位嗎?”

荀若蘭記得,他曾說過,兩位都是他的至親。

“一個是我娘,另外一個……是我爹。”宋廣頃自嘲道,“我爹是誠王的侍衛,為了保護誠王而死。”

荀若蘭一驚,想要起身,卻又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可笑的是,那禽獸不如的誠王竟然連自己屬下的遺孀都不肯放過。”宋廣頃的聲音含著無限的悲涼,他的母親在被糟蹋之前,已經有了身孕,可是她不敢說,怕誠王妃會對孩子下手,只能咬緊牙關,仗著一絲天家血脈保全宋廣頃的命,“我本姓洛,單名一個頃字。”

或許是因為喝了慶功酒,人們都沈沈地睡過去,顯得夜色寂靜得很。

荀若蘭推開門,看著洛頃單薄的身影,沈聲道:“心鎖是否是奸細,是否牽連到誠王府,都該交由皇上來定奪才對。”

荀若蘭不是沒有猜到洛頃想要做什麼,從始至終,他的目標並不是誠王妃,而是整個誠王府,他要搞垮整個誠王府——哪怕是逼迫心鎖,捏造偽證。

洛頃拽下荀若蘭腰間的平安符,那是心鎖剛剛給她以求同情的:“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十幾年,若不抓住,我很難再活到下個十幾年。”

“報仇的方式有很多種,不該為了懲治惡人,而讓自己變成惡人。”

洛頃未發一言,只是仰著頭,看著天邊的月亮,渾身散發著冷意。

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第二日一早,阿芷來報,洛頃和心鎖失蹤了。

只留下了一封和離書,他說:“蘭花本意高潔,本就不該被塵土汙了花瓣。”

荀若蘭苦笑著將和離書揉成了一團,喃喃道:“可你從來沒有問過蘭花是怎麼想的啊。”

荀家軍初戰告捷,此後荀老將軍醒來,不顧身子虛弱,親自擂鼓激勵戰士,乘勝追擊,一鼓作氣,將南蠻賊人趕出大乾。

此次戰役,荀家軍大獲全勝,不日便要班師回朝。

而洛頃,舍去了誠王之子的名號,改名換姓,帶著心鎖,再次踏入京城。

他的目的很明確——讓世人看看,誠王對外宣稱暴斃的兒媳,竟是南蠻的奸細,被他抓捕歸來。

一開始,人們還以為那不過是酒後瘋言瘋語,可當真看到那腦袋上印了烙印的心鎖,不免唏噓不已。

也有一些傳言,在市井中傳開,說是這世子的小妾,不過是暗中通風報信的,真正通敵叛國的,是誠王。

而關鍵性的證據,竟然是那個小妾。

洛頃將心鎖藏在破廟裏數天,一邊是為了防著誠王府的人,一邊是為了撬開心鎖的嘴。

“你死心吧,我是南蠻奸細,與別人無關。”

洛頃撥弄著手裏的柴火,火苗竄得老高:“誠王府把你折磨成這樣,至於如此為他們賣命嗎?”

心鎖低頭不語,只見眼前被丟過來一個物品,竟是之前的那個平安符。

她猛地擡起頭,臉色復雜地看向眼前這個男人。

“看樣子你很在意你的兒子,巧了,前些日子我知曉了你兒子的乳母,她身體似乎有些異樣,你說我給她開點猛藥……”大人尚能接受這猛藥,但順著奶水餵到孩子,那便猶如毒藥。

心鎖的眼神裏滿是恐懼,怒吼道:“不要動我孩子!”

誠王設計劫持糧草,想用私生子的命來向聖上證明自己滿門忠烈,為了皇恩不惜赴湯蹈火。可是他失算了,糧草的路線被偷偷替換,恰巧此時心鎖莫名起了血泡,前後一聯想,誠王便知道自己中計了。

15

可洛頃沒想到,心鎖竟是個剛烈女子,半夜咬舌。

幸得發現及時,命是保住了,但缺了半邊舌頭,再也說不了話。心鎖以為,自己死了,便沒有任何價值,洛頃就會放過孩子。

洛頃搖搖頭,不禁惋惜道:“無論是誠王府通敵還是你通敵,你的孩子都難免一死,又何必保全他們?”

心鎖趴在地上,手指蘸著鮮血,一筆一畫地寫著:稚子無辜。

誠王妃答應她,一旦事成,可保孩子一命。心鎖信了。

洛頃呆坐在原地,透過心鎖,他似乎看到了那個不顧一切保護他的娘親。

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為自己的兒子爭取到一線生機。這似乎是母親的天性。

洛頃有些動搖了。

誠王做事極為嚴謹,所有偷竊之事並未經過他的手,就連那封假的路線圖,他也是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被心鎖偷看。

所以中了信件之毒的,只有心鎖一人。

若是心鎖不開口,那便坐不實誠王的罪證。

他便想從孩子下手,可是誠王對這個長孫看守得極嚴,每日都會親自探看,如今聽到風聲,整個誠王府更如銅墻鐵壁一般,防止著洛頃耍手段。

觀察多日,洛頃發現他們唯一的突破口竟是宋北的乳母。

宋北乳母的兒子每隔七日便會去府上探望,這乳母的兒子倒是孝順,每次探望都會給母親帶一包綠豆糕,說是母親最愛此物,一旦不吃便心裏撓癢難受得慌。

洛頃便想到往綠豆糕裏加點草藥,和當初心鎖中的毒草是一樣的。洛頃控制好了分量,會讓乳母身體發癢不會在人前產生異樣,但通過奶水餵到幼小的孩子嘴裏,卻會讓孩子長滿血泡。

血泡一破,不管大人孩子,皆難逃傳染,屆時不管王爺、王妃、世子還是侍衛、丫鬟,知情的不知情的,都難逃嫌疑。

到時誠王,便是有口也難辨。

他痛恨自己竟然生出了如此歹毒的想法,這跟誠王府的那群人又有什麼兩樣?

洛頃掙紮了一夜,或許是因為荀若蘭那句“不要變成自己厭惡的人”,他怕此舉,徹底斷了與荀若蘭之間的牽絆——他不想成為荀若蘭厭惡的人。

所以趕在乳母的兒子探望之前,打翻了他手中的綠豆糕,並主動賠償了一份並沒有添加毒藥的糕點。

洛頃將心鎖送到了大理寺,而他自己卻收拾了行李,離開了京城。他自認為自己低賤的身份配不上荀若蘭,但依舊想成為荀若蘭喜歡的樣子,善良、正直,他需要洗滌掉自己的罪惡。

聽聞此事時,荀若蘭正在班師回城的路上。

荀老將軍在吃過洛頃留下的藥後,身體大好,看著愁眉不展的女兒,不禁勸解道:“你可知,心鎖給你的平安符是何物?”

荀若蘭皺著眉,當時並未多想,只以為是一位母親的拳拳愛子之情,想要她將平安符送到兒子手中。

“那平安符,樣式是南蠻人特有的,裏面該是藏著信,應該是藏著證明你賣國的證據。”

荀若蘭聽到此話,心底猛地一沈,這個洛頃,怕是早已知曉。

心鎖被打成重傷,一方面為了撇清關系,另一方面是為了騙取荀若蘭的同情,將這口臟鍋扣在荀若蘭的身上。誠王府的人好算計,一箭雙雕。

“明明我們可以一起面對的。”

“傻孩子,他本是抱著魚死網破的心態去的,又怎麼忍心牽連到你。”荀老將軍不禁安慰道。

即便是在昏迷不醒中,他依舊記著有個小夥子衣不解帶地照料自己。那份真情實意,騙不了人的。

此事終究因證據不足,沒能牽連到誠王府,可是懷疑的種子,自此紮在了皇帝的心上。

此次一博,誠王與洛頃皆是受損。

洛頃並未一舉覆滅誠王府,誠王有了防範,再想復仇,難上加難;而誠王失了聖心,削了權,世子也被分到一片苦寒之地,做了南王。

荀若蘭回到京城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洛頃,可是洛頃在京城中,哪有什麼朋友,只有心鎖用手指在死牢的地面上寫上了三個字:他走了。

去了哪裏,做了什麼,一概不知。

那日秋風瑟瑟,荀若蘭站在刑場外,看到被架上了砍頭臺的心鎖,正擡頭看向誠王府的位置,時至今日,她心心念念的還是她的兒子。

誠王妃混在人群中,親眼看到心鎖的腦袋落了地,一顆心也跟著落了地。看到荀若蘭時,心情像是不錯。路過荀若蘭時,甚至露出了挑釁的眼神。

她貼著荀若蘭的耳朵,緩慢說道:“這份禮物,我很喜歡。”

原本誠王妃還擔心心鎖不受控制,卻沒想到她竟然會自斷舌根,攬下了所有罪責。

“人在做,天在看。”荀若蘭毫不示弱地回懟著。

16

兩年後,荀老將軍交了兵權,準備告老還鄉,但是離開之前,將一個女人帶到皇帝面前——一個胳膊被截,嗓子被毒啞的女人。

誠王妃跌跌撞撞地跑到將軍府裏,不顧儀態地大罵道:“荀若蘭你個賤人,你給我出來,你要搞垮誠王府居心何在?你會遭報應的!報應!”

罵到最後,誠王妃只能一只手敲著門,頭發散亂成一團,像個乞丐般祈求著:“求求你,出來吧,告訴聖上,那不是真的。”

可是這聲音很快便消失了,侍衛捂著誠王妃的嘴,將她拖到了大理寺受審。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荀若蘭用了兩年時間,搜集證據,只為了有朝一日,光明正大地扳倒誠王府,她相信法律,她相信公道。

“報仇的辦法有很多種,何必臟了自己的手呢?”這是那日邊關離別,她想告知廣頃的,只是那日一別,竟是再也未見。

誠王妃善妒不假,可是那陰狠的皮囊之下,更有著一份陰險骯臟。

那些與誠王有染的女人,多半都是南蠻的奸細,或者說,不過是南蠻人眼裏的賤仆,以家人為脅,憑著風月女子的身份,暗地傳遞著信息。

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就會成為誠王妃泄憤的工具。缺胳膊斷腿的扔出府裏的女人,沒有能活到第二天的。

然後再以入土歸鄉的名義,將這些女人放在棺材裏,完成她們作為奸細的最後使命——藏於肚子裏的密函。

南蠻人收到密函,再將棺材裏裝滿黃金,運到誠王的金庫,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交易。

誠王靠著這些黃金,偷偷買了一批兵馬養在封地,其用意不言而喻。

但這些伎倆,還是被心鎖發現了。眼見著身邊一起被送到花樓的女人一個個離奇死亡,她想到了自保,於是傍上了世子,以為有世子的庇佑可以安身,可她還是難逃厄運。

荀若蘭走遍了邊境所有的小鎮,才找到了一個死裏逃生的女人,可能是上天眷顧,她從棺材裏逃了出來,成為了誠王手下唯一的幸存者。

誠王被抄了家,舉家被斬。

奉聖夫人豁出了老臉,在大殿之上撞柱而亡,只求皇上念在過往的情誼上,能夠饒了她那外孫宋廣祈一命。

而那苦寒之地的南王,突遭家變,整日酗酒,留戀煙花之地,將他老子的風流學了個十成十。

皇帝看他形同廢人,狀似瘋魔,佯作開恩的樣子,削了他的權,派人監視。

可是這些,荀若蘭都不甚清楚。

證據遞交以後,她便隨著荀老將軍,去了邊關。聽說小鎮上,新開了一家醫館,那裏的大夫,姓洛。

她找了他整整兩年,手中的和離書她一直都有好好放著,起初只為了當著他的面狠狠地撕掉,後來,她只是想見他,告訴洛頃,她一直在等他。

如今她不想等了,只想飛奔到他所在的地方,告訴他,自己心悅於他。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就是洛頃總是奮不顧身地保護自己的時候,亦或許,更早。

後記:

邊關小鎮的小醫館裏,大夫已經入了睡。

洛大夫人好、心善、醫術高明,是以,除了本鎮,其他鎮上的村民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來找洛大夫看。

只是這洛大夫來了鎮上數年,一直孤身一人,有勤快的媒婆主動敲開小醫館的門,說是某鄉紳的女兒正在招婿,抑或者某家的小姐看上他了,皆被洛大夫禮貌地請出了門外。

再來,便說自己已有家室,兇得很,不讓納妾。

這分明是敷衍的話語,可是媒婆也無計可施,久而久之,也懶得踏進來。

只是每到夜深的時候,他總是擡著頭,望著月亮,想起某人說過:她想遠離京城,遠離糾紛。

而那時,他的回答本是:你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所以他選擇了這個邊關小鎮。

在鎮上的每一天,他都是在為自己贖罪,為自己差點害死的孩子,為自己罔顧全府上下人的性命。

半夜蟬鳴不止,有人在醫館外大聲敲門:“洛大夫,洛大夫快開門,我家小姐病了,你快出來看看呀!”

小鎮裏就這一家醫館,每日上門的病患頗多,其中不乏半夜敲門的。

洛大夫披上衣服,疾走兩步,邊開門,邊問道:“什麼病?”

門被打開的瞬間,他僵在了原地,捏著門框,動彈不得。這樣的夢,他並不是第一次做到,直到醫館大門上的倒刺將他的手刺疼,他才猛然反應過來,這並不是夢。

門口的小姐把頭頂的鬥篷扯下,對著洛大夫微微一笑:“是相思病。”(原標題:《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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