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蛇被剝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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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時穿行於大學校園,又到一年畢業季,學生們穿著學士服在各處擺POSE照畢業照,看著他們青春無邪的笑容、未經風霜的神情、將學士帽拋向空中的雀躍,誠覺世間美好,不外如此。

社會已進化到數字時代,疫情襲來時,學校停課階段都可以進行遠程授課、視頻會議,似乎現代方式可以替代面對面的古老教育方式,但經過一個時期評估,視頻授課效果堪憂,還無法做到可取代當面授課的程度。究其源,我們從古至今的師徒傳承的模式,不僅是文化傳承的筋骨脈絡,也是人類文明得以延續的簡單形式。所謂“大道至簡”,亦有此意。

師承關系是文脈傳承的鏈條,精神世界的師承有時候卻是隔著時間的河流,師父只是以作品說話,師徒間以“拈花一笑,不著文字”的方式完成傳遞過程。這種師徒鏈條如延綿不斷的山巒江河,組成了文化史上壯觀的景象。文化史就是在這種樸朔迷離的風景中,分類溯源,尋找或明或暗的聯結紐帶,並命名山脈江河的過程。

相對於劉慈欣小說中的三體文明,三體人個體可以遺傳知識,後代在前代的已掌握的知識基礎上繼續提升,人類就遠沒有那麼好運。每個人生下來就是從零開始,再偉大之人物也是從一加一開始。所以傳授知識顯得尤其重要。人出生無法選擇,啟蒙老師也無法選擇,但到了學習的高級階段,老師是自己可以選擇的,尋找什麼樣的老師,成就什麼樣的自我,是每個人的必經的自我成長。

在中國,雖然“為師”這個“有前途”的職業由來以久,但孔子是第一位有老師正式名分的人,被崇為“大成至聖先師”。在孔子之前,收徒講學的人就已經有很多人了,包括鄧析、壺丘子林等等。壺丘子林是列子的老師。壺丘子林是位大隱隱於市的道家人物。因為有列子這樣的好徒弟,壺丘子林的思想才得以流傳。本來有資格成為中國第一位正式教師,但是道家的人淡薄名利,不稀罕這個。

孔子之前的教育,可稱為壟斷式貴族教育,只有貴族子弟才可以有人教,不僅是多對一專屬教學,也沒有師這個身份,這些人也是以半個仆人的身份教的,而孔子創新了一對多的“私學”教育,開創了平民受教育的局面。當然同時期開“私學”的人還有多個,從嚴格意義上講,孔子不是最先,而是引領時代風潮、做得規模最大最有名的一個。南郭惠子曾諷刺說:“夫子之門何其雜也。”

絕大多數的師徒關系充滿了人間煙火氣,古文化中的師徒情誼也是異常動人的,以孔子和他的弟子們為典範,文人精英不僅熟悉孔子他老人家,也熟知顏回、子貢、曾晢、子路、冉有;蘇門和四學士之間的事也很有趣,木心和陳丹青之間大有師徒古風。而百姓階層熟知的師徒卻是唐僧和他的仨徒弟,孫悟空跟了唐僧一路,除了名字有佛家意味,職稱是“鬥戰勝佛”以外,卻不見在佛學上有什麼精進之處,他降妖伏魔的本領卻一樣也不是跟唐僧這個師父學的,這或者是師徒關系的另一種黑色表達吧。

一個老師最有成就感的,是教出一群拔翠的弟子,能夠讓自己的學說薪火相傳。在希臘文明時代,蘇格拉底弟子有柏拉圖,而柏拉圖弟子有亞裏士多德,亞裏士多德的弟子更是顯赫的亞歷山大大帝。他們的文化不是形成門派,而是炸裂開來,形成西方文化的整體基礎。與我們的傳承方式炯然有別,大概源自亞裏士多德的一句話:“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和當時風氣為“真理相對性”有關。

孔子講求有教無類,蘇格拉底講求有教必思。 孔子他老人家很親切,還愛和弟子們開個玩笑,但在他逝345年後,被大樹特樹為權威,即聖人所言至高無上,是中式權威教育的淵源,傳承已久,當然這個並非不能改變;蘇格拉底的有教必思,則未采取權威的方式,而是營造師生間、弟子間的思辨磨煉。他提出的每一個命題,都不強求弟子機械地接受,而是通過辯論來使人信服它的合理內核。在激烈思辨中,完成弟子們的認知擴展。

真理具有尖銳冒犯性,講學如不合當時統治者之意,也會禍從口出。蘇格拉底的弟子中,有一些雅典城邦的貴族子弟,參與政鬥失敗。對手奪取統治進行清算時,蘇格拉底被告上法庭,被指“敗壞青年”。嚴重的是,他的弟子亞西比得背叛城邦投靠了斯巴達,成了蘇格拉底敗壞青年的鐵證。“敗壞青年”這個罪名,大約相當於孔子說“小人之桀雄”少正卯的“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和“危言亂政”。

少正卯和孔丘都開辦私學,招收學生。少正卯多次把司寇孔的學生都吸引過去聽講,孔門出現了“三盈三虛”。魯定公14年,孔丘任魯國大司寇,代理宰相,上任7日就把少正卯以“君子之誅”殺死在東觀之下。百家爭鳴演變成說不過人家就借刀殺人,孔子為言論禁制開了一個惡劣的先河。後世儒家學人經常指責對手為少正卯,其心可誅,皆由此而來。那麼,學術之爭如何演變為門戶之爭,意氣之爭的呢?希臘文明如何處理個人之見的不同呢?

真理不辨不明。蘇格拉底並不強求弟子們的觀點和自己保持一致,沒有統一思想的說法,但正反辯論必須有共同的基礎,那就是邏輯學。你得講理,如不講理,大家就沒有共同語言了。王小波說過:“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只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只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說理和詭辯的區分,在於是否遵循邏輯學。所以邏輯學發達,理性思維的空間才得以廣大,才能形成辯論的共同基礎,才能破除門戶之見、中西之別。

正因如此,蘇格拉底接收亞西比得為徒就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他唯一的原則就是理性,除此之外,並無其它門檻。正因他這種嚴肅的求知態度,開明的觀念,最終孕育出一個比一個偉大的徒子徒孫。

有名師而無門戶,所以不存在有辱師門的事,世上本無門,何來門戶之見、門戶之爭。誰有理服誰,互相說不服,不怕,自成自己的小宇宙,自圓其說就成。老師說得不對,也可以當面指出。這種“有教必思”和我們的“我註六經”式權威教育從源頭上就分野了。“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不從源頭找問題,可能我們認為自己從來如此就永遠是對的。

古代廟堂的科舉制度,中第的舉子們有以認主考官為恩師的習俗,所以科舉主考官也都是當時文壇上的一時之選。這一點頗有唐僧師徒的感覺,考而未教為師,那授業解惑的鄉下啟蒙老師就不算數了?恐怕只能算“前老師”。科舉考到金字塔頂的禦試階段,由天子親自出題,仍然能“打怪晉級”,就更了不得了,中舉者即是“天子門生”,再沒在比天子門生更高的學位了。如果仕途順利,未來出將入相,已可預期。北宋嘉佑六年(1061年)蘇軾兄弟進京參加禦試,在對蘇軾、蘇轍禦試後,仁宗皇帝回到後宮,高興地對高皇後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雖然世事翻覆,兄弟倆都沒做過宰相,蘇軾宦海沈浮,一生貶來貶去,卻詩書畫三絕,成宋朝文人第一人,榮光千載;而蘇轍曾任尚書右丞、太尉等要職,已是宰輔之臣。離皇帝預期相差也不太遠。

天子門生雖然已經夠牛的了,但仍然有更牛的位階,是古代頂級文人的隱秘追求,那就是成為“帝王師”。能成為太子太傅,都是當世大儒。周公旦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帝王師,(孔子以前的聖人,就是周公解夢的那位)。一直是孔子求而不得的理想,這個位置之所以誘人,不在於薪水最高,而在於有先天有利條件,能和未來的君王建立良好關系,貫徹自己的治國理念,影響未來時局走向;但這個,不能去爭搶,只能水到渠成,是許多頂級文人的恍惝之夢。但願千萬別碰上渾人如明武宗者,那就變成了噩夢一場。

門生弟子的師徒關系不構成體制上下級關系,也不是朝堂組織結構中明示的。但有站隊意味的人身依附性質的師徒關系,構成一種隱性的朝堂勢力,有點近似於現在的㗬,形成一種古代黨爭文化,為統治者所忌。李商隱陷於“牛李黨爭”漩渦中不能自清,一生宦海失意;李清照父親和公公分屬不同黨爭集團,常常讓她左右為難;“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蘇軾被歸入蜀黨頭目,差點被對手以“烏臺詩案”整死。“至於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錢(指青苗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受到如此責難和牢獄之災後,蘇軾居然還能繼續寫詩,實為能人之所不能。不過後期蘇氏詩詞拋棄現實政治層面,漸入人生化境,百尺竿頭,又進一步。

對這種師徒關系的迷戀,進入民國,又為蔣中正嫻熟運用。黃埔軍系將領均是以黃埔軍校畢業生為榮,能稱呼總裁為校長者,均是一種隱性的榮譽。“天子門生”色譜絕對正統。所有照片都是師長坐姿在前,學生佇立在後。以這種隱形的人身依附關系的溫暖,彌補組織結構中關系的冷冰和缺陷。連毛氏也對“偉大的導師”的贊頌很是受用,可見政冶師徒的威力。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師道所以為人恥笑,恐怕與它偏離道統、學統本意,而異化為人身依附、門戶黨爭有很大關系,是師道的沒落,相當於末法時代的佛法。《西遊記》中所塑造的是非不明的師父、受屈蒙冤的徒弟恐怕也是對這種師道異化的反諷。

當時代巨變、思想動蕩、風雲際會之時,師生之間的思想差異甚至會從相似走向相反,“百日維新”時期,康有為,梁啟超師徒引領時代風潮,形成思想界的航標。但隨著戊戌變法的失敗,兩人的思想發生變化也開始分野。1917年張勛復辟事件,師生間觀念反目,進行了激烈的交鋒。康有為淪為“保皇黨”,沐猴而冠,對著未代皇帝行跪拜之禮。而昔日的得意門生梁啟超則成為“保衛共和”的先鋒,梁啟超指責康有為“且此次首造逆謀之人,非貪黷無厭之武夫,即大言不慚之書生,於政局甘苦,毫無所知。”康有為事後憶及,非常傷心,覺得是得意弟子背後捅刀子,痛罵“梁賊啟超”:“鴟梟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關。逢蒙彎弓專射羿,坐看日落淚潸潸。”道不同,不相為謀,師父做錯了,弟子該反對就反對,大義當前,一點不能含糊。正是踐行“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和章太炎反對老師俞樾道理一樣,但他們師生間的情誼一點不少,頗有古人之風。

康有為去世後,梁啟超作《公祭康南海先生文》,對於康師的學問、功業給予極高評價:“惟師以天縱之資,當道喪之運,……終明誌於不忍,思托古以改制,作新民而邁進”。至於章太炎,寫下《謝本師》(辭謝、謝絕之意,不再認其為師),直言不諱地指出俞樾死守老觀念,學問也做不好。但章太炎並未立即發表,而是過了五年拖到1906年,才在日本主持《民報》時刊載,可見其於師義的仿徨之痛。俞樾去世後,章太炎作《俞先生傳》一文紀念,間或有微詞,但通篇充滿了敬意。

當然,也有老師守道的另一種情形。1953年中科院在歷史研究所基礎上再增設兩個歷史研究所。擬由陳寅恪擔任中古研究所所長。但不管是老友章士釗,還是弟子周一良的規勸,陳寅恪一概婉拒。最後汪篯自恃是陳寅恪得意門生,便自請纓到家中勸導。也許言辭輕佻,惹得陳寅恪勃然大怒,指著汪篯說:“你不是我的學生,給我滾出去!”後來汪試圖修復關系,陳寅恪答復說:“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誌和獨立的精神……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

陳寅恪又說:“我決不反對現在正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 《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了馬.....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現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學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興也好,從我之說即是我的學生,否則即不是,將來我要帶徒弟,也是如此。”如果對陳寅恪的話作個註解,就是“吾愛吾徒,吾更愛真理。”向前輩學人致無上敬意,一生負氣成今日 四海無人對夕陽,破除盲目的信仰和未理性審查的漫灌信念尤其必要。

《西遊記》菩提祖師將悟空逐出師門:“祖師道:‘那裏甚麼恩義?你只是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悟空見沒奈何,只得拜辭,與眾相別。祖師道:‘你這一去,定生不良。憑你怎麼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悟空道:‘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初讀西遊時,對此迷惑不解,為什麼?後來才知,卻原來這是佛界向道界挑戰的一枚棋子,試一試身手,打一打劫,預先布一布“取經”的局,最後再收歸體制內。戰天鬥地的孫悟空最後也落得“好像一只狗”的結局,所以有人翻譯《西遊記》名為“一只猴子的奴化過程”,字字驚心動魄。一個不留神,就有被奴化的危險,當處數字時代,漫天大網、無處循形,想做隱士而不可得。想“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亦不可得。難道只有“躺平”主義一途可行?

聖經有雲:“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身處中道斷絕時代,我們能不能在最後對世界說這句話,保證自己一生無悔,恐怕沒有幾人能夠。沈從文最後說“我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但他拒絕從“思”時代進入到“信”時代,“守住了道”;做到了棄筆不從文,保持了高手名師的風範,這個世界實際上欠他良多。沈從文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他悲觀地認為,他守的道,在他可預見的未來,看不到重燃的那一天。沈是我的靈魂之師,我同樣悲觀地認為,在我可預見的未來,也看不到重燃的那一天。但從文師的“道”有這樣許許多多隱形的隔代弟子在守,希望是虛無縹緲的,但絕不是一點都沒有。

-------楊麥倉作於2021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