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老情人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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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內兄弟

《單車少年》

《羅塞塔》

《他人之子》

《一諾千金》

◎黃哲

近日百老匯電影中心舉辦“達內兄弟電影回顧展”。讓-皮埃爾·達內和呂克·達內這對比利時兄弟,被不少觀眾當成了法國導演。的確,達內兄弟,連同其每一部作品都講法語,而法國既是他們每一部電影的制片國,又是他們的最大市場,甚至他們每部新作品都是在法國戛納電影節上面世。二十多年來,戛納的紅毯見證了他們的成功:

1996年,《一諾千金》入圍第49屆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1999年,《羅塞塔》獲得金棕櫚、最佳女演員兩個獎項;2002年,《他人之子》獲得最佳男演員獎;2005年《孩子》讓他們成為雙金棕櫚俱樂部的成員;2008年的《羅爾娜的沈默》拿到最佳編劇獎;2011年的《單車少年》,又給達內家添了一座評委會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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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怎麼全是三年一部?不僅如此,每部作品的成片片長也全精確到95分鐘左右。這實在讓強迫癥患者感到極度舒適。此外還有從銀幕上看不到的規律:每天九點半,哥倆準時到離家步行距離的辦公室上班,直到午餐,哥哥永遠點一份沙拉,弟弟則是不變的三明治;每部電影的拍攝周期嚴格控制在兩個月,不多不少。

兄弟倆也曾試圖打破規律,結果代價慘重。2014年的《兩天一夜》,第一次請了瑪麗昂·歌迪亞這樣的世界一線女星主演,雄心勃勃衝擊當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結果“申奧”未遂,還被“老情人”戛納拋棄。2016年的《無名女孩》,三年一部的固定生產周期縮短為兩年,法語影壇正當紅的阿黛拉·哈內爾的出演,也沒有為影片收獲獎項。

度過8年的“獎項空窗期”之後,兄弟倆“迷途知返”:2019年,二人攜《年輕的阿邁德》再戰戛納,榮獲最佳導演。至此,除了評審團獎,兄弟倆拿到了戛納大滿貫。“三”,除了可以是一部好電影精耕細作、厚積薄發所需的年份,可能也是兄弟倆的幸運數字。

兄弟倆的專情,不僅是對戛納,更是對他們出生、成長的故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兄弟倆先後出生在比利時法語區的列日省。瑟蘭,比利時列日省省會郊外10公裏的衛星小城,在大工業時代曾無比輝煌:那裏曾經是比利時最大的鋼鐵、機械、玻璃工業基地;1835年,歐洲大陸第一臺正式運營的火車正是從那裏出發。但上世紀後半葉,第三次工業革命席卷歐美,作為老工業基地,瑟蘭最早感受到時代寒冬的涼意——工廠倒閉、工人失業、人口外流接踵而至。

作為鐵銹小城中絕對的精英,名牌大學出身的達內兄弟,滿可以在布魯塞爾甚至巴黎找到一份自己喜愛且收入不錯的工作。但他們並沒有選擇逃離,而是拿起手中的攝影機,對準他們熟悉的家鄉和父老——如今成為達內兄弟電影招牌的、卻總難讓大多數人都習慣的獨特視覺風格,也正是在那時初步形成的。

1992年,他們的劇情長片《我想你》裏,曾經無所不能的鋼鐵工人老大哥和模範丈夫、父親,在精神和身體都走了彎路之後,最終靠自己贏回尊嚴,也回歸了家庭。至於男主角落難之際,女主角那句“我配得上你,因為你配得上我;我愛你,你也愛我”,可謂是導演對家鄉最熱烈的表白。

達內兄弟那家世界級的電影公司,就在他們出生、成長的街區,幾乎所有的作品都選擇家鄉作為故事發生地和實際拍攝地。他們甚至連演員也每每從鄉親中海選,被他們從海選中發現的傑裏米·雷乃,從《一諾千金》裏本色出演的少年,成為如今法語影壇每每和巨星如於佩爾演對手戲的中堅。

導演將家門口的故事,用看似簡單粗暴、實則精心照料的電影語言,打動了人類心靈共同的最柔軟的部分。事實上,達內這個姓氏,已經在“丁丁”之後,成為當代比利時最重要的文化IP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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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內兄弟敏銳到一針見血。《我想你》中一路打怪的女主角的身份,正是成功融入二戰後西歐的東歐移民。電影問世正逢“冷戰”結束,西歐再受移民潮衝擊,新的社會矛盾開始擡頭。達內兄弟以電影的方式直面矛盾。他們的成名之作、1999年的《羅塞塔》,用老舊電吹風緩解痛經的嗚嗚聲、想自殺卻因為沒錢而煤氣斷了的嘶嘶聲……女主角羞於示人的隱私、失業少女到底有多慘,讓觀眾聲聲入耳。電影引發的巨大反響,直接促使比利時政府出臺促進和保護年輕人就業的法案,被稱為“羅塞塔法”。從此,在整個20世紀都是失業最嚴重國家之一的比利時,進入21世紀後,竟一躍成了歐盟優等生。

《羅塞塔》之後,一部《他人之子》更讓人大開眼界。近一半的片長是身為木匠師傅和失獨離異中年的男一號,在各種可能利用的掩體後,窺視徒弟兼殺子仇人的男二號。觀眾偷窺著男一號偷窺的全過程,不得不跟著兩位導演的手持鏡頭,在逼仄、遮擋、搖晃等極度不舒適觀感體驗下進行。不過倒是也不用擔心跟丟,因為坐標根本無法忽視——男主角那顆“禿然”的後腦勺。這種反好萊塢式大片視角,沒用多少臺詞,前情背景、內心活動竟悄然迅速地建立起來,也讓奧利維耶·古爾梅這位其貌不揚的舞臺劇演員,因“後腦勺都會演戲”而成為第55屆戛納影帝。

歐洲作者電影,多以知識分子和中產階層為主要表現對象,或者是出自該階層的浪子——“豐衣足食的反叛”。達內兄弟無疑是歐洲作者電影最重要的代表之一,但他們的世界裏,卻幾乎從來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君子”,代之以歧途少年、失足女性、非法移民、癮君子、殺人兇手……可謂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失業在其中算是最輕。

《無名女孩》裏的女醫生,本可以算達內人物畫廊裏少有的例外,但從衣著到生活習慣,可知是底層飛出的鳳凰;只因“好奇害死貓”,放著學霸的大好前途不要了,還非得把每個人的生活都搞得一團糟……這一角色又又傻大膽,為彼時還不是“燃燒女子”的阿黛拉·哈內爾贏得“呆哈”的愛稱。

達內兄弟的太多主人公都殊途同歸:明明可以按簡單模式,卻非要開啟困難模式——從《一諾千金》裏被非法移民臨終前托付遺孀的小混混,到《他人之子》裏明明可以拒絕殺子仇人來自己工廠學徒的木匠;從《單車少年》裏被逃跑的孤兒隨機抱大腿的女理發師,到《羅爾娜的沈默》裏本可以演完最後一場戲拿錢走人、卻對不久於世的假結婚對象生出親情的女移民——他們這麼做的目的,只因一個原本不相關的人突然和自己建立聯系。

這些主人公,原本大多談不上可愛有魅力,甚至面目可憎,有的還曾作奸犯科,如果拒絕了他者,他們自己的生活也只是在不滿意狀態中延續,看不到什麼改變和希望。正因為接納了他者,他們成了有缺點、也有人性光輝的人,杜絕了淪為人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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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以“一個腦袋四只眼睛”一般的親密無間著稱,但也是有分工的,其中哲學系畢業的弟弟擔任腳本創作,並以哲學家列維納斯的門下走狗自居。和薩特同為胡塞爾和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現象學高徒的列維納斯,和師兄弟最大的區別就是,薩特信奉他者即地獄,而列氏正相反:不要害怕和他者建立聯系,首先你根本也無處可逃;其次沒有他者的自我才是地獄;最後你只有去拯救他者,才能完成自我救贖——“我成為你,再成為我。”

在列維納斯存在哲學的指導下,達內兄弟電影中作為存在形式的時間,也要依賴於和他者的聯系而存在。因為電影《羅塞塔》引發的“羅塞塔法”,現實中飽受失業之苦的 “羅塞塔”們,可以得到改善。許多年過去,人到中年的他們,又要重新面對失業等考驗——這也正是15年後的《兩天一夜》中桑德拉的處境,只是從伴侶和同事中獲得很多他者的善意之後,她擁有了更多底氣,可以拒絕為自保而犧牲朋友。

達內兄弟的禦用男星傑裏米·雷乃,把不同作品中他飾演的不同角色連起來看,更是導演兄弟對存在主義時間哲學的最佳詮釋:從《一諾千金》中耍流氓也講義氣的半大小子,到《孩子》裏起初逃避、最終決定學著負起責任的小爸爸,再熬成《無名女孩》裏為患兒忍辱負重的老父親,從一個男孩到真正的男人,痛並成長,正是在與他者的聯系中完成的。

歐洲哲學中根深蒂固的精英立場和個人主義,列維納斯之所以如此反對,和他逃脫納粹占領區的猶太人身份密不可分,對於“我沒有替他說話”之惡,他有著切膚之痛。

達內兄弟在1987年以《法爾什家族》作為自己電影長片生涯的起點。以“要做一個好德國猶太人”為家風的家族,偏偏出了個不認命的“逆子”;之前被公認為“不像個法爾什”而不受待見,主人公的內心境遇並未因逃出生天而有所改善,而是在獨自茍活中繼續惶惶不可終日;直到生命盡頭,他終於和全家“一致”了,而重新和他者建立聯系之日,也正是從地獄解脫之時。

《法爾什家族》像一部大銀幕上華麗奇幻的超現實主義舞臺劇,這很不達內,但作為左翼哲學信徒,他們以自己的長片處女作為對導師的致敬。

《法爾什家族》的姓氏Falsch,在德語中既是錯誤,也是虛假的意思。在之後的三十多年裏,達內兄弟所做的一切努力、所拍的每一部電影,都是在為歷史悲劇可能的重演敲響警鐘:每一個本可避免的冷漠、隔閡和誤會,累積到最後卻成了無可挽回的大錯;不想誤了自己終生,唯有更緊密地與他者建立聯系;每一扇打開的心扉下,如法爾什家族亡魂那樣虛假的背影,也終有一日會消失於歷史的晴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