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聽到小提琴聲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文/裏斯本

就診有一種特殊的儀式感,盡管對病號來說是痛苦的。因為每一環都要等待,很花時間,所以每次去醫院我都會帶書看。這次我在診室門口看的是《音樂的傷痛》,一位瑞士醫生寫下了幾篇幫助音樂家治療身體和心靈的故事。此時此刻看這本書非常應景,名叫丹妮拉的音樂教師在書中彈著巴赫的賦格,我對面坐著的一排病友們發出著平緩但稍顯混雜的聊天聲,站在我旁邊的人用尖利快速的男中音跟父親交談,電腦控制的叫號指令以女聲從喇叭中一句句發出。

這一曲未經排練的《為男中音、無聲鋼琴、電子樂和合唱團而作》瞬間讓我覺得在醫院看書妙趣橫生。這想法很滑稽,但和我在愛樂歷程中逐漸體悟到的一個道理暗合,那就是音樂是中性的,盡管可以劃分神聖或世俗,卻沒有善惡、沒有好壞、沒有高低貴賤。無論是哪個作曲家寫的,由誰來演繹,音樂就是它本身。賦予音樂各種劇情和象征的是“消費”、“使用”音樂的人們,日積月累,聽者們想得比作曲家本人還要多。

在我們能廣泛閱讀到的關於音樂的書籍、文章中,歌頌音樂代表高雅、莊重、豐裕、美好的占壓倒優勢。客氣點的,會說音樂承載的東西復雜、多變,反映的是人性的多面、神秘。學者們運用各種文化史的材料,佐證作曲家、演奏家在過去曾經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事情、產生稀奇古怪的情緒和想法,呈現他們像炒菜或調色一樣把這些信息融入到音樂裏的過程。總的來講,音樂的陰暗面較少得到描繪。冷熱不均。

寫《音樂的傷痛》的瑞士醫生奧德·霍瑟-莫蒂爾記錄了七個診療案例,仿佛在告訴我們:音樂可以是正的,也可以是負的,無論正負都是數值。正的音樂使人光芒萬丈,負的音樂使人頹喪抑郁,而這些都是生活。作為音樂家,每個人有不同的理由接觸樂器和音符,走過不一樣的道路來獲得教育、取得演出機會,形成各自對音樂的理解。而演奏這門技藝,來自天長日久的艱苦訓練,由淺入深的勤奮學習,以及對成功的高度有相當大決定權的因素——天賦和運氣。就像如今我們在音樂行業中看到的那樣,從大熱的頂級演奏家到我們身邊教音樂、學音樂的朋友,每一位演奏者走到今天,都是他們的天賦、智慧、勇氣和運氣組合起來決定的。

在這些因素背後,奧德醫生告訴我們,演奏者也是凡人,作為本底的身體和心理對他們是否能成功、將走過怎樣的路程更加重要。一旦身體機能出現問題,心理調節失控,前述種種因素產生作用的機理就會崩潰。正如書中多次記錄的那樣,當演奏者的手出現問題,根本不是用理性能控制住的,休息也不會緩解癥狀,逃避和掩飾更是徒勞,只有面對現實。

更為關鍵的是,奧德醫生在後記中明確指出,結合心理與身體的雙重治療是幫助演奏者解決問題的要訣。醫生本人在二十歲時因嚴重的疾病離開了音樂學院,放棄成為音樂家,開始做一名理療師,“從事與身體健康相關的藝術”,她非常清楚手部問題將為演奏者帶來什麼。

奧德醫生談到,在當今時代,65%的演奏家在職業生涯中會遭遇到肌肉骨骼方面的疾病,常見的包括肌腱炎、疲勞綜合征、壓迫性神經疾病和其他功能性障礙。鋼琴家、小提琴家、大提琴家、豎琴家、吉他演奏家等都非常依賴手指來完成演奏動作。如我們所知,不斷有音樂家因手疾退出頂級行列、逐漸離開舞臺中央、不得不轉去從教甚至歸隱山林,這在當代樂壇司空見慣。受苦的普通演奏者數量更多,每一個人走向放棄都意味著一個夢破滅,真是令人惋惜。

演奏者需要常年在緊張、刻苦的狀態中練習,奧德醫生認為,這種日積月累的負擔是造成他們功能性肌張力障礙的導火索,只是疾病早期可能不會得到重視,痛感亦不強烈,所以總是到極為嚴重時才會被察覺。那時這種手跟不上腦子的情況就會給演奏者帶來心理壓力,最終將其壓垮。這種精神創傷,用奧德醫生的話說,“對於一些人而言,比死亡更可怕。”

在臨床研究中,奧德醫生總結了兩方面造成演奏者把自己練垮的原因,一是外部壓力太大,二是內心準備不足。前者屬於“公開的秘密”,人們都認為如果不能對自己狠一點,就無法成為人上人,多大的壓力都要拼盡全力去面對。至於後者,奧德醫生認為是相對被輕視的,也就是說,很多演奏者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變得不頂用,根本原因是在成長過程中跳過了很多問題,以至於在攀登藝術高峰、發起自我挑戰的過程中透支了意誌,心理防線潰敗,身體作為所有壓力的交匯點,最終將失去控制。

信奉榮格理論、將心理治療與身體康復相結合的奧德醫生,對每個來求醫的演奏者采取的診療方案都差不多:定期理療加上談話。作為一名資深且成果豐碩的醫生,作者並沒有花太多筆墨來介紹自己如何指導患者改善演奏姿勢,比如“手心的位置、內側肌肉的力量、外側肌肉的自如程度”等等,而是把多數篇幅用於記錄與患者聊天。談話內容的核心是“解夢”,對中國讀者來說,這種做法不免令人生疑。弗洛伊德開創精神分析理論以降,無數有誌者投身心理治療行業,助推其追逐現代人心理異化的步伐,心理咨詢師與患者的鬥法亦正亦邪地呈現於各種文本,嚴肅案例與網絡段子並存。心理治療真的管用嗎?一起解讀夢境真的有助於人理清殘缺的過往?

不管讀者信不信,奧德醫生寫下的故事讓人察覺,與舊的自己和解是一件好事,特別是對演奏者來說,這種和解有助於令自己成為更成熟的個體,消除自身執拗的、不受控的、不實際的、怯懦的一面。只有建立完備的自我,才能全力在探索藝術的道路上向完美境界靠近。書中寫到的幾個案例中,患者的心理問題,大多是孩提時期與父母親關系畸形埋下了種子。大提琴家巴爾加斯先生一生都無法面對多年離家後突然出現的父親,而正是父親把自己的大提琴送給他並教他演奏,才使他走上音樂道路。音樂學院鋼琴教師瑪麗安娜的父親一直希望她從商,毫不關心她對音樂的興趣和後來的造詣。芙洛倫斯是英年早逝的著名小提琴家之女,她難忘父親在舞臺上的光芒,想延續父親的事業,可惜繼父家庭可怕的氛圍使她深陷抑郁並從音樂學院輟學。

不同的患者終將以不同的道路脫險,他們講出不同的夢境,意識到具體的投射,在現實中跨出一步。有人放下壓力,重新尋回自己對音樂的興趣;有人不再執著於證明給別人看,專註於夯實自己的藝術;有人取下了有色眼鏡,更珍視身邊親密的人;有人拾起了已經放棄的音樂事業,並感染了家人和朋友。七個故事中,多數結局都是演奏者被治愈後重返光輝舞臺,或者獲得了更好的工作機會,並對音樂滿懷感恩。唯獨有一位最終選擇放棄,他的故事反而更讓人動容,這位男青年菲利普只差一年就能拿到鋼琴碩士學位了,最終居然放棄了演奏事業,找了一門普通的營生!因為他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需要彈鋼琴來尋求解脫,兒時的痛苦已經被超越,沒有必要再謀求當舞臺上的大明星來讓別人仰望自己。放下鋼琴這尊重負,他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過得更快樂。

讀完菲利普這則故事,我覺得去判定“解夢”是否科學已經不重要了。哪怕不是用夢境來分析,奧德醫生對患者的引導已經足夠展示心理、人格對藝術的作用有多巨大。我不禁想到近期來中國巡演的鋼琴家愛麗絲·紗良·奧特,她在年初通過社交網絡宣布自己得了多發性硬化癥,有人在廣州的音樂會上看到她,說她看上去瘦了。我多次聽過她的音樂會,很喜歡她率真的風格,也為她面對疾病的態度而深受感動。就像音樂帶給我們的信息是明暗交錯的,疾病不僅代表痛苦,也是與自己深度對話的機會。對音樂家來說,音樂能演繹傷痛,傷痛能改變音樂,但演繹音樂與傷痛關系的核心動力——是人對藝術的渴求擊退了傷痛,還是傷痛最終壓倒人對藝術的渴求——還是音樂家的自我。

對愛樂者來說何嘗不是呢?所以我們會覺得,有時候在現場或從碟片中聽到的不是音樂,而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