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桃園,攙扶著犧牲
14、歸途,青山之念
——拜謁李先念骨灰播撒地
凝固氣息,我選擇肅穆。
土是熱的,風是暖的……我以仰望的姿勢。
梯步、欄桿是大理石做的。聳立著的,鐫刻了來路和歸途的碑,是大理石做的。我的緬懷站立成碑,也是大理石做的。
旗幟、方向和力量。紅葉、塵土、灰燼,或大理石上帶血的腳印,說盡一段崢嶸歲月。鐮刀、斧頭奉獻了光霧山這塊土地的光芒。
英雄去了遠方。當秋風襲卷了紅葉的夢想,從一個名字裏走出來的片段便有了茂盛與火紅的彈性。
歸途如虹啊,遼闊的步伐甩響共和國的追光。
一縷雲霞輕輕棲落,只為跨越時空的承諾與告慰:走再遠的路,也要回來。比歲月還豪邁的犧牲,只在青山一角。
問過白雲,問過小鳥,問過野花,問過帶響一片青山的露水。戰士的英姿是否已是鶴發童顏,將軍石上的目光是否依舊關心世界,無數吶喊是否還在破曉每一個黎明?
群山依然接納陽光,陽光依然冶煉大地。我卻走不出一雙深邃的眼神,走不出每片紅葉上的山川河流。
最後一次飄落,含在群山的呼吸裏,才能證明燃燒的味道。
低下頭來,百煉成鋼的足音,捎來熾烈的史詩;擡起頭來,紅霞照亮的微笑,停靠在無比溫柔的黃昏。
懷念餵養秋風,青山一致地紅了。
15、桃園,攙扶著犧牲
摁住秋風,萬山就紅了。
抓一把雲霧搓成肩上的槍繩,拾一片紅葉收容戰士的魂魄。
桃園,一群人的祖國。懷抱時光勒出的疼痛和力量。每一寸關節都藏著歷史的吶喊,每一處回聲都攙扶著犧牲在這裏走動。
把心跳砌進光霧山的一次旅程,我窺探了紅旗彈洞裏血色的喘息。以鐮刀收割夕陽,凝固的絕唱就能催發千山萬壑紅葉的燃燒。
我和仰望北方的目光相對,一群手搭涼棚的名字便膚色紅潤。
火把躬身前行,紅纓繼續行走。幹枯了的樹皮上,可辨信念的筆墨。揉皺了的文件包,隱約真理的光芒。那雙草鞋,那床破絮,那抱谷草……註定都在紅色的料理中。
還有幾雙站在墻上的,與火把相依為命的眼睛,彌補了陽光的消逝與缺憾。我只想問,那些年冬天的雪,如何打磨了鐵?
不與陶潛為鄰。桃園的桃花也不全是桃花源的。最清澈的一彎溪水,最蔥郁的四面青山,最幹凈的無數夜晚……都與紅色的彈痕和英雄的頭顱有關。
每一片紅葉都是親人啊。擊掌、歡叫、跳舞、唱歌,一圈又一圈,秋天的篝火追問了遠去的雲霞。
犧牲,沒有世外。守望,沒有絕望。
夜裏的眼睛,在天上。
16、山之灣,龍之盤
盤龍灣,有龍嗎?
撐開四野奔走的秋,我輕聲地詢問。
雲是龍,山是龍。天上紅霞,群山紅葉,都是龍的鱗甲。
攜帶了眾多的孤枕難眠。雲的龍走了,匍匐的蒼茫燃著不滅的理想;山的龍留下,不會摧毀的是雲霧、眾山和陽光達成的共識。
沿著彈道的痕跡,我尋找真實的面容,頭顱上的花朵。這盤曲著的龍,護衛帶血的誓言,是掙脫不了的羈絆與宿命。
從蔥綠到金黃,龍是如何睡著的,又是如何醒來的?躍過去,彈洞的史詩;翻過來,落野的吶喊。
壘石為竈,斫茅為屋。窩棚裏的呼吸,仍在一浪趕著一浪,撞開血色的記憶。草叢中睜開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利刃,割開逼近心臟的歲月……向饑餓和仇敵撲去,以犧牲吟唱塵土。
年輕的血液,是天空的高度。散落的槍支彈藥和深埋入土的牙齒,已經喚醒堅硬的沈默。不著邊際的紅葉,透著真理的蒼涼和犀利,直逼飛揚跋扈的霧霾。
總有晚霞照亮倒下的微笑,總有飄起的目光打量升起的朝陽。
我觸摸不到的夢想與高度,在咫尺又在遠方。
龍是醒著的,山脊上有光芒。
血肉之軀,立地為峰。
17、棧道,無語的歲月
已是人煙寂滅。
棧孔苔蘚,棧樁朽木。
米倉古道,懷鄉成疾。
時光換乘了一匹想象之馬。浸汗濡血的棧道,像個癱瘓的老人,把三千年壓出了沈默。
拉月光為鋸,伐陽光為木。逆一澗溪水而上,棧道的想象在斷崖和藤蔓上糾纏,與生命的魔靨抗爭。
一寸一寸,古道在接續,那些銹澀的眼神燎原了何時的星辰?
征戰牧野楚漢魏蜀的、北上趕考南下尋夢的,販夫走卒、達官信使……幾頁截取的章節,再也無法蔓延熱血快意。
峽霧已升起。翻開青苔,像是翻開謎語。復原的棧道,也不過是今人的想象。而生命的溫暖走過去,假寐多年的秘密已經沈淪。
對面的人走過來。或者拎一袋子喜怒哀樂,穿走他鄉江湖。或者披兩肩鳥鳴滴翠,適宜於回家保鮮心情。或者行色悠閑,腳步在木板上踱出激越深峽的回聲。
棧道,智慧與血汗架起來的道路。誰會偶爾念起那些跌破的期冀,折斷的羽翅,滑落的生命。
而溪水衝擊著一谷亂石,始終在壯歌或詠嘆激情與悲苦。
棧道無語。昨天是老去的昨天。復原的總歸是復制的。
但我聽見呼喚了。
18、寒溪,或三生有幸
幽峽,溪流,月光。
轟鳴和水花衝擊而起,壘砌了征戰的鼙鼓。
截賢嶺下,孤石對奕。一個個來回,一次次撕拼。當最後一粒棋子緩緩落下,蕭何的步履,從不說出無數次的心灰意冷。
寒溪不姓韓,卻一夜水漲,哺育了劉漢四百年。
“千不念萬不念,不念你我一見如故三生有幸”。韓信可曾料想,風雲江山,人生如棋,歧路也是路啊……
月光清冷,咀嚼了多少悲憫絕望的歷史?秦磚漢瓦,列數了多少眼眶睜裂成的血色黃昏?古道深處,多少腳步又被朝代的長鞭甩痛?
一峽殘簡,冷卻了升騰的迷霧、亂草的激情、邈遠的音符,滾鞍落馬的頭顱,一蓬破碎的陽光。
喧響著血色欲望的箭簇,明滅於蜿蜒的深溝峽谷。
自由自在的是,遊魚暢飲兮,群猴鳴笑矣。
舊時苔痕開始復活。卸去一身疲憊,我仿佛一個秘密的俠客,不為仗劍將兵,只為一夜青燈照明。
水滴一樣的星辰在哪裏?我抄襲的影子在行走,影子的回聲在行走。一線藍天擬或是悠揚的未來。
自古英雄悲歌,只剩雲孤獨。
走出去,給我自由。
19、天然畫廊,歸人還是路客
近在咫尺。
只聞百鳥鳴,不聽人有聲。
一天的、一月的、一年的,變換不盡的天然景色。
沒有感覺的,坐標、方向、距離、空間。只有依次展開的,山峰刺破的藍天、山林洗刷的空氣,潺潺的一溝溪水、飄落的片片紅葉……
連空氣都是有色彩的。無論山毛櫸(註)如何執意表達挺直的信念,秋風總是要描紅繁盛的葉,紛紛揚揚的葉。
無舟的歲月,沈默了最原始的欲望。曾經的忠貞和秘密,在這斑斕的畫幕上啃噬了時間的聲音,然後回到泥土裏安身立命。
一米陽光,翻越夢中的柵欄,窺視密林雲海的線條和高度;一縷秋風,搖曳繽紛的色彩,如雨瀑般覆蓋遠來的足跡。還有拔節生長的鳥鳴,告訴花蝴蝶,沒有流浪的遠方。
人入畫中,笑容怎舍得粘上泥濘。最好卸下疲憊,最好折疊起欲念,最好了無牽掛……平仄的律動,有了靈魂,有了見證。這裏是掩埋鄉愁和相思的地方。
我想變成一只秋蟲,只身躲在畫幕的一角,輕和紅葉的吟唱。而有多少人,如一只花蝴蝶的飛舞那麼輕松自如?
山戀人,還是人戀山?
歸人,還是路客?
註:山毛櫸,水青岡樹。其中分布於四川大巴山的,稱巴山水青岡。
20、水青岡,或大小蘭溝
三裏遠的溪水,五裏遠的澗峽。
蘭,或許只是一個傳說。把身外的噪音一點點削去的,是這蘭溝曲折委婉的清流,最有韻味的流露。
實在不願承認,這一大一小的皺褶,像是措手不及的兩個驚嘆,將我的影子和熟悉的城市隔開。枝枝葉葉之間漏下來的光線,追殺了我的饑渴、陌生和虛妄。
肩並肩,手挽手,巴山水青杠,花先葉開放。摞著前赴後繼的苔蘚,硬把自己站成標本。
青銅般的,揉捏了斑斕的山巒,讓飛鳥托起一輪明月;滔滔不絕的,反復陳述的遼闊風景,讓紅葉生動碧藍的天空……
然後,甩出倔強的性格,把過往的心事闡釋得淋漓盡致。一萬年都不會扔下一聲嘆息。
哽住群山的咽喉,努力向上才能成為真正的主人,才能收攏行走的季節,才能有輕風送來的清晨和黃昏。
該走遠的一定會走遠,包括始終尋找的蘭、別處的煙火和生命,以及洞破冰與火的表達。
那麼多挺拔的目光低下來,催促我坐上開往冰川的大巴。
而與自己面對著的事物,都伸著粗壯的手臂,都開著細碎的花朵。
把腳印埋在這裏,該有多麼純粹。
21、普陀村之石木屋
喚來周公解夢。
黎明從山頂落下,蜜蜂飽嘗露水,在石板上躍躍欲飛。
普陀村,石木屋。見山還是山。
眾生有情皆是佛陀。而黃歷長出了白發,還不解莊周與蝴蝶。普天之下,何處不生活。誰之幸,誰之不幸?
誰在吹笛吹明月。石與木的村莊安靜地活著……
風吹過來往事,綿綿不絕地撞上四面青山的腰肢,回來的聲音剝下層層片石,護佑了多少代巴人的子民。
片石當瓦,晾曬了薄薄的疲憊的生活,橫來豎起的木架撐起小村的自言自語。只需要一些鳥鳴,一彎溪水,幾縷花香,在時間的調色板上,就能慫恿生命的繼續。
那就不差一碗蜂蜜酒,踉蹌寒意微微的月色。一只瞧不出顏色的的狗兒起勁地嘲笑我的胡言亂語。影影綽綽的孤燈亮著一些心事,在澄凈的石階上跳躍。
密林移來了十月的光陰,一只烏鴉站在柿子樹的肩上沙啞地歌唱。山風掀破一排排玉米的金黃,殘留於石檐的水珠應聲而落。
陽光說撤就撤了,何人還在我的夢裏?
孩子彈弓在手。目光炯炯,躍躍欲試。
普陀村,還能後退嗎?
22、對面,佛就那樣端然而坐
就在對面峭崖,似佛不是佛。
總有海拔的高度,光與霧廣大無邊。
有多少離開故鄉的腳步,在這裏停頓。耳朵向前聽風,眼睛向上尊佛。古道長行,沾染一路浮屠的光芒。
山鳴而谷應,猿啼和鹿鳴。感靈寺對面,佛就那樣端然而坐。那又是什麼以佛的形式,兀立?以佛的形式,沈思?
源於石而歸於石。時間雕成的佛,日月精華的佛。
摘掉荊冠,眾生莊重起來,那就是佛。
佛不說話,頑石可以點頭。
無數目光脫去了雨露風霜,把皴裂的傷口裸陳於吹拂的輕風,把追尋的腳步留在彼岸讓時光漂洗。
回首山關,黎明的花枝解說佛的箴言。失落的箭簇還在嗎,昨天的影子還在嗎?
寄走劫後的明月,寄走再生的微笑。狀如蘭花的五指,又叩響虛空的回聲:萬物領有運命。每一次出發都是歸意,一切都是接引。
一切的一切。不可更改的渴望又該如何靜止呢?
霧,閃過。於無聲處的,不睡也不醒。
光霧山中——佛在,慈航就在。
最好的佛,在心裏。
23、焦家河,彩石歡歌
焦家河,洞穿光霧山。
無法拒絕一場大雨,就像無法拒絕巴山漢子的剽勇氣勢,帶著兩岸山峰赤裸裸地奔出來;無法拒絕紅葉腰身的蜿蜒嫵媚,指導著流水把秋天的陽光劈開。
山是彩色的,岸是彩色的,躍出溪水的歌唱是彩色的,親上姑娘花鞋的吻是彩色的,伸手可濯的石頭也是彩色的。
野草正在懷念歸途。流水把石頭的鋒利磨成圓潤,並讓色彩不停地變幻閃爍。流水修飾和推搡的快樂,不知疲倦,而又心甘情願。
張開的雙臂沒有多余的可供揮霍的紅葉。我試圖從流水裏撈起一塊石頭,在五彩斑斕的生命軌跡中,找到時光的裂紋和疤痕。
石頭活著。水與岸的共識,鳥與花的共鳴。一路山歌吐出的音符,夜行的火把灼傷的露水。
或者是天上滴落的雲彩,丟失的星星,已經成為流水的話題。
無法黯淡對青天傾訴衷腸的眼眸。沒有回來的征人,把愛情丟在了流水裏,與一枚紅葉一同裝飾久遠的思念。
飛禽走獸的家族們,還在彩石的歡歌中交接聖潔的頌辭。
夕陽沐浴出水,便作了一次忘卻歸去的醉客。
而我眼裏飛花濺玉,一點一點把時間吃掉。
怎能泥濘自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