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周公解夢送死了的親人上山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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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俊豪(北京大學)

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曾說:“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澎湃新聞·私家歷史特別推出“大學生寫家史”系列,記錄大時代下一個個普通家庭的悲歡離合。

彌留之際阿太對我母親說:“你和筱(我的父親)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了吧,你阿公的老房子不能丟下不管。”阿太的苦難多數都是在這座房子裏遭受的,只是根植在她心裏的鄉土情懷終究還是冰釋了那些苦痛罷。在老一輩的觀念裏,若是祠堂裏的祖先以後都沒有人祭祀了,這個家的香火就真的斷了。我的母親第二年就把巴西的房子賣了。

出現在本文中的人物關系圖

民今方殆,視天夢夢

我的阿太生於1928年2月17日。阿太是我對外曾祖母的稱呼,這是我們那兒的方言,讀作e tá,亦可用來稱呼(外)曾祖父。

小時候去拜訪阿太,透過她沈默而渾濁的瞳孔,我仿佛總能窺見時代的浪花和記憶在翻滾暗湧。阿太是陪伴我母親成長最親密的人,當我向母親提起要以阿太為主角寫一則家庭史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苦,她這一生太苦了。”

阿太是獨生女,一歲多時生父就死了。後來她的母親改嫁到下碓村,生了五個兄弟和一個妹妹。阿太的母親改嫁後,阿太就去了石前村和她的外婆生活。1942年7月10日,日軍攻下青田,從縣城一路打到方山鄉。日軍闖進屋子裏時,阿太就躲到她外婆的圍裙下。阿太回憶起這段經歷,心中還有些余悸:“看日本人一眼都能被嚇死。”

阿太十五六歲時才回到下碓,協助她的母親幹些農活雜活,照顧弟妹。

自1918年始,阿太的繼父前後三下南洋,最初從事販賣石刻的生意。1938年他在菲律賓創辦上海書局,編印《抗日救國要義暨國民公約信箋》。次年,將義賣所得的三千余元悉數帶回國捐獻給抗日事業。省政府給他頒發了“義溢瀛寰”的匾額,行政院也授予他人民榮譽獎章。此後他便留在中國,出任青田縣府田賦科的糧稅員。在方山首辦供銷社失敗後,便在縣城的大埠頭做起了經營雜貨和生產資料的生意。

數十年的海外從商經歷,加之在縣城開店的盈利,阿太的繼父積累了殷實的家底,在下碓購置了多畝良田,還蓋了七間四合院式的二層磚木樓房。1949之後,曾經在供銷社占小便宜而不得的幾個窮無賴伺機報復,因著“地主”的帽子被扣到了這個昔日愛國華僑頭上,把他押在家裏的祠堂裏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為了保命,他逃到了德國,並就此定居下來。

繼父出國後,阿太作為長女,自然承擔起了到縣城看店的職責。阿太到縣城後不久,店裏的夥計把外曾祖父介紹給她,想要撮合他們倆。外曾祖父對阿太情愫漸長,阿太對他卻並沒有感覺。但阿太畢竟二十三歲了,她的母親擔心她再拖著不嫁,以後就沒有男人要了。於是有一天,阿太的母親和二叔編了個理由把她叫回下碓,騙到了屋子的閣樓裏去,外曾祖父這時就在裏面。阿太進了閣樓後,她的二叔從外面鎖上了房門。再後來,阿太的二叔在村裏的街頭巷尾張揚這件事,說阿太和外曾祖父孤男寡女共處過一室了。阿太自覺“黴倒掉了”(蒙了羞),只好嫁了。

嫁過去之後,阿太懷了四次孕,都流產了。懷第四胎的時候,她腆著五個月的大肚子,采山茶的時候只把樹枝往下一拽,回到家孩子就沒了。第五胎是我的外公,1954年出生,是親戚給她吃了中藥燉羊肉當作安胎藥才保下來的。

阿太嫁到下碓後的住處

我的外公還只有四歲的那年,中共青田縣委根據上級指示,組織生產“大躍進”。同年9月,人民公社在全縣遍地開花,宣傳歌謠在坊間處處流傳。

千紅萬紫一片新,

入了公社幸福臨;

萬眾一心搞生產,

畝畝萬斤笑盈盈。

那時外曾祖父正被派去在奇雲山修建水庫。外曾祖父家的成分是富農,害怕重蹈嶽父的覆轍,於是趕忙收拾了行李,倉皇跑路。在連夜翻上嶺坳山的時候,由於不敢點燈,他踩空摔進了爛田裏,十分狼狽。翻下山到了茶寮,途經山口鎮潛逃到縣城,到了白天坐車到溫州,從溫州又乘船去了香港。

外曾祖父到了香港,一路東渡南下,投奔了他在烏拉圭經商已經有一段時日的父親。外曾祖父見他的父親在烏拉圭已經成立了新家庭,也不好久留,後來他的父親幫忙打點了當地的蛇頭,他終於輾轉來到巴西,在當時的首都裏約熱內盧定居下來。那時跟著外曾祖父一起偷渡出去的,還有一頂從祖宗那傳下來的地主帽。

阿太的繼父留下的地主帽

外曾祖父到了裏約後,做起了提包挈賣的營生。“挈賣”這個詞也許是早期到巴西的青田華僑發明的,他們扛著有著中國特色的大編織袋,裏面裝著鞋子、衣服、香水和眼鏡框等物什,多是大牌的仿品,一家一戶地敲門兜售。

外曾祖父拋家棄子出國避難,阿太就得一個人面對接下來風雨如晦的十幾載了。不僅家裏的田地多數歸入公社,阿太嫁過去時的嫁妝,一床還沒用舊的婚被,也讓公社調用給了山根村一戶更窮的人家。

緊接著,農村大辦公共食堂。到了1959年10月,隨著矛盾加劇,食堂由供給制向工資制過渡。由於阿太的婆婆年老體衰,兒子正值垂髫,都沒法勞動,阿太一個人掙得的工分在食堂換來的食物,得用來填充三個人的饑腸。

有次阿太的婆婆想吃菜葉子,阿太孝順,見不得老人眼饞嘴饞,就去公社的地裏偷拔了一棵青菜。沒想到這一幕被村裏的人看到了,他們闖入阿太家裏搜查,還好阿太藏得嚴實,沒有找著。

阿太在方山鄉都是出了名的“善”(方言讀作yé,用這個單字形容人膽小怕事,本分老實)。阿太見村裏有些子女背井離鄉的老人,心疼他們,即使自己家都快要揭不開鍋了,在他們臨終前也會燒上好飯好菜端過去,她可能那時就料到自己以後也會有這樣一天的。也許正是阿太平日積累的善行,讓村民們在“土改”和公社化時期,乃至後來的“文革”,最多也只是為難阿太家裏的財物,而沒有過分刁難阿太。她的脾性,面對那些陣仗,是真有可能被嚇死的。

次年2月,由於食材供應不足,公共食堂陸續停火散夥。阿太只好上山拔苦菜吃,用棕櫚樹的果偷偷“燒飯”充饑。

被時代的巨輪碾過後,阿太以為苦盡就能甘來,好不容易在田地裏強撐著站起來。然而命運之神這時偏要站出來給她當頭一棒,再次把她丟進感情的無底深淵。

有女仳離,嘅其嘆矣

外曾祖父曾在1965年左右寄回一封家書,說是想把阿太和我的外公接到巴西生活。六年沒見過丈夫,阿太當然是願意去的,只是她的婆婆強烈反對:“如果這惡毒家(方言的罵人話,阿太的婆婆一直這樣稱呼阿太)明天出國,我今晚就吊死。”她的婆婆身體不好,沒有辦法勞動,向來需要人服侍。阿太只好打消了出國的念頭。

外曾祖父在裏約提包挈賣,送貨取貨都要上門。跟其中的一家服裝廠打交道,一來二去,便和廠裏的一個叫瑪利亞·瓦爾達(Maria Walda)的巴西女工熟絡了起來。1965年,外曾祖父和瑪利亞結了婚。

我問母親,外曾祖父娶了另一個女人,阿太恨他嗎?

母親回答,你阿太一個女人家,能有什麼怨言呢。

阿太隱忍了丈夫的不忠,我的母親卻沒能夠原諒這個阿公。我母親六歲那年,外曾祖父回來為他的母親慶祝七十大壽,這時他已經和祖國暌違二十多年了。只是外曾祖父也沒料到他的母親才剛邁過古稀的坎,第二年就死了。這次回國,外曾祖父第一次見到孫女,讓我的母親喊他阿公,說只要喊了就獎勵她二百人民幣。我母親心裏怨恨他,恨他拋棄阿太娶了新妻,不肯喊。阿太對我母親說:“你就叫他阿公啊,叫了他把鈔票給你。”但是我母親到底還是放棄了零花錢,也沒肯認這個阿公。

談到這裏,母親在電話裏笑了:“二百塊,在那時候可是相當大的一筆錢哩。”

我的外婆和外公同歲,兩人1972年結的婚。第二年,他們誕下了我的母親。再次年,我的大舅也出生了。大舅出生後的第十天,外公飛到巴西,在裏約也幹起了挈賣的營生。

我的外婆原來在山口鎮的供銷社上班,生下我大舅之後被調去石前,負責販賣布料。我的母親出生之後四十天就被送到山根村由乳娘照顧,兩歲之後才回到下碓,由阿太帶大。1976年外婆帶著我的大舅到了裏約,把他交給瑪利亞照顧,外婆則和外公一起去挈賣。大舅明白了一些事理之後,並不待見這位洋奶奶,如果瑪利亞批評他,他就會頂嘴道:“你又不是我奶奶,沒資格說我。”我的二舅和三舅在1984年和1986年先後出生在裏約,後來外公外婆輾轉來到聖保羅州開起了服裝店,二舅三舅就由瑪利亞照顧了。二舅三舅沒見過阿太,和洋奶奶相處得還算融洽。

後來,外曾祖父在裏約的生活漸漸有了起色,就會寄匯票回國,補貼阿太和我母親的生活開銷。從母親開始記事起,白米飯已經漸漸成為了她日常的主食,連番薯都吃得少了。甚至母親偶爾“憶苦思甜”了,還會拿白米到別人家換番薯絲吃。阿太依舊會下地種一些蔬菜,母親也會在散學後順路到山上去拾柴拔草,拔來的草用來餵兔子,兔毛長長了就拔了去賣。母親的曾祖母見她放學後帶回來了草和細柴,總樂呵呵地笑著。直到現在,過年回老家祭祖,母親還會指著外曾祖父家的幾塊田地對我戲謔說:“你要以後找不到工作,回農村種地還能養活自己。”

阿太的繼父後來陸續把親生兒子和女兒接到德國,留下妻子一個人在國內。人們常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雖然婆婆已經死了,外曾祖父也娶了新妻,阿太帶著我的母親還是生活在丈夫的家裏。

阿太的母親在其他子女去了德國之後,一直是一個人住。在她快要走的時候,燒不動飯了,阿太就會在家裏做好飯,一日三餐讓我母親給她端過去。我的母親十六七歲那會兒,有次到縣城去玩,買了兩只螃蟹回來,蒸了送去給她的外曾祖母吃。阿太和我母親雖然也饞,但是這種珍饈,還是得省著讓老人家享用。1990年,阿太的母親也死了。

阿太(右)和她的母親的合影

1994年5月底,阿太和我的母親去了巴西,這時候外公已經舉家遷到聖保羅生活了。初到巴西時,外公帶著阿太和我的母親在裏約遊玩了一陣子,在這期間,阿太竟然能和瑪利亞心平氣和地相處。阿太一個異鄉人,自然是不敢和瑪利亞爭什麼的。

在母親出國的前一年,她的小姨夫就曾介紹我的父親給她認識,母親當時沒答應。1996年7月,父親也去了聖保羅,母親的小姨就再次撮合他們。11月,他們訂了婚,次年4月辦了婚禮。對於母親成家這件事,阿太沒有表示過什麼意見,也許因為自己經歷過多舛的婚姻,她堅信母親自己喜歡的人便是好的。

外曾祖父和阿太在我父母婚禮上的合影

外曾祖父和瑪利亞在我父母婚禮上的合影

父親剛到聖保羅的時候,從事的也是祖輩的老本行。我的父母結婚之後,外婆就把Galeria 167號的那家店面轉租給了他們。和扛著編織袋相比,在店裏賣服裝就顯得稍微體面一些了。

阿太剛到巴西的時候對異國的生活一直不適應,直到最後也沒能適應過來。來到巴西第一年的萬聖節,阿太白天一個人在家,一群化了鬼臉穿著奇裝異服的孩子來討糖,阿太開門一瞥到他們又“砰”地把門立馬關上。晚上母親下班回來,阿太跟她說:“嚇都嚇死了,白天見到鬼。”我在童年時候親歷過萬聖節挨家挨戶討糖的歡樂,聽到這一段故事時笑得差點背過氣去。母親在和我一起笑過之後,回想起阿太當年獨自面對全然陌生的環境時的手足無措,深深嘆了口氣,“你阿太那時候是真的不容易”。

在巴西待了三年多,阿太只學會了“come(吃飯)”和“tomar banho(洗澡)”兩句話。阿太的孫輩們,除了我的母親,都是在巴西長大的,和她沒法交流。直到1998年初我的姐姐出生,阿太照顧我的母親坐完了月子,在3月份一個人回到了中國。後來外曾祖父和我的外公一起為她在縣城購置了一套小房子。

阿太和外曾祖父在巴西的合影

阿太原以為外曾祖父逃出去只是短暫避一避風頭,不曾料想自己的兒子後來也跟著去了,還在那裏安了家,生了子,紮了根。當初願意和我母親去到巴西,阿太一定是抱有一種期望的:數十年風雨兼程,終於可以和兒子兒媳團聚,子孫滿堂,安享晚年。直到後來她才發現,那邊的家和文化,和她之間仿佛隔了一層厚障壁了。阿太在巴西那會兒,看著我的舅舅們筷子不會使,漢語不會講,總是搖著頭嘆息,“冤家,一個個都變成洋人了”。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1999年,外曾祖父死了,葬在裏約。2000年,千禧降臨,我在聖保羅出生了。

阿太回國後一個人住,生活十分節儉,一日三餐不是粥就是煮得軟糯的米飯,配上一點鹹菜和腌茄子。她用的那個綠色的塑料菜罩,積滿了黑色的油漬汙垢。外公也會匯錢給阿太用,但是她總是拒絕。阿太在家不願意開燈,早上五點不到就起床,傍晚太陽落山了就躺下。阿太日常的活動,無外於用那臺翻動著灰線的畫面黯淡的老彩電看越劇,或者是一個人坐在窗邊的木椅上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給菩薩納小小的繡花鞋。我的姐姐在出生後五個月就被帶回中國交由奶奶照顧,她長大一些後會時常到阿太家去拜訪,這大概是阿太的晚年難得的天倫之樂了。

阿太給佛像納的小繡花鞋

2008年前後,父母和我陸續回到中國。回國之後母親常對我說,你阿太年紀也大了,有空就多去看看她。我那時候並不懂得這些道理,去了阿太家只能看電視裏咿咿呀呀地放著越劇,唱得響亮又綿長,耷拉著頭正要睡著,突然的一亮嗓又把人驚得清醒。何況剛回國的我,普通話都說不利索,更別說是江南的吳語了,而阿太又只會說青田話,講的時候還像是含在嘴裏咕噥似的,經常一句話說到一半,過了半晌又冒出剩下一句來。我實在沒有辦法和阿太交流。

我自己不願意去阿太家,母親過去的時候就會硬拉我一起。母親有阿太家的鑰匙,我們按了門鈴就自己開門進去。進了阿太的家門,玄關和客廳之間有一道用作酒櫃的木頭拱廊——我的外公是很愛喝酒的——使得本來就不大的客廳顯得更加逼仄。阿太總是坐在窗邊的木椅上,借著陽光給菩薩納繡花鞋。一雙枯槁的手在太陽底下,顯出分明的青色血管,虎口深深凹陷下去,穿針引線卻毫不含糊。旁邊的桌子上一個舊得生了鐵銹的餅幹盒是她的針線盒,針線和花布在裏頭散落著,還有幾枚雜著黑斑的銅黃色頂針。桌子上還有一瓶漿糊,用來粘合鞋子外層的布和用薄紙板做的鞋身。漿糊瓶的標簽紙早已發黃剝落,瓶口處沾滿了幹掉的面糊。自從用完了最初買的一瓶漿糊,阿太後來就都用面粉自己調制了,面糊的淡淡清香我是很愛聞的。旁邊一個紙盒裏整齊地堆著一疊佛經,阿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雖然在這輩子佛陀好像沒有憐憫她多少——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會攥著念珠念經。平時阿太總是沈默又沈默著,但是她的家並不算冷清,要麼是央視十一頻道聒噪地唱著戲曲,要麼是一個劣質塑料外殼的收音機吟誦著混著電流雜音的佛經。和母親一起過去,倒是可以拿她的按鍵手機玩貪吃蛇的遊戲,其他種種便也勉強變得可以忍受了。

阿太房間裏的架子床和木頭櫃是從老家帶出來的,有超過五十年的歷史。每次進到阿太的房間,會迎面撲來一股很重的味兒,這味兒倒並不是臭,甚至有些親切。只是淤積在房間裏久久不散,打開窗子通風也沒有多大用處。母親告訴我,那叫“老人味”,誰都躲不過的。

每次我們去拜訪阿太,她才會打開客廳的燈。見到孫輩們來了,她會到為兒子預留的房間拿出飲料和零食,飲料一般是聽裝的健力寶或王老吉,應該是親戚過年來訪時送來的。母親總是會悄悄提醒我先看保質期,如果過期了就讓我佯裝不想喝,回家的時候再帶走丟掉。阿太一定不知道食物還有保質期的說法。阿太對那個饑荒年代淪肌浹髓的記憶,在物質極大豐富的後來也沒能消散,每次過年其他親戚給我的祝福不外於“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而阿太的囑咐總是簡單的一句“飯要吃飽”。我們要走的時候,還在玄關處穿鞋,阿太就會關掉客廳的燈。

阿太當年從巴西回國的時候曾對我的母親說過,最後兩年你要回來陪我,不想竟一語成讖。2011年夏天,阿太的身子突然垮了,她向來什麼事情都自己扛著,這次卻主動和母親說,“我實在燒不動飯了”。母親要送她到醫院住下,做個檢查,可阿太見我的弟弟剛出生不久,心疼母親家裏醫院兩頭跑,硬是犟著不肯住院。後來,母親一日三餐都送到阿太家,見她情況還是不見好轉,就把阿太接到了我們家,請退休護士來家裏給阿太掛補劑的吊瓶。我到阿太的房間給她端水,她見到我,嘴裏總是囁嚅著,但是聲音極其微弱,我聽不懂她說的話。見她奄奄一息的樣子,我心裏總是泛起一陣說不出的難過。

阿太叮囑母親趕緊把我的外公外婆叫回國,母親安慰她說一定能好起來的。

“如果這次我能好起來,魚幹都能曬活。”阿太說。

我看到母親是哭著和我的外公打電話的。

阿太住到我們家的第十天,我的外公外婆終於回國了,阿太也終於答應去醫院了。一檢查,是腸癌晚期,阿太就直接在醫院住下了。阿太年事已高,采取的是保守療法,用呼吸機和輸液延續她垂垂暮老的生命,好讓還在國外的親人可以來得及回來見她最後一面。先是我的二舅,回中國待了一個月,適應不了這裏的生活,回巴西了。我的三舅在二舅回去後也回來了,待了一個多月也走了。大舅留在巴西幫外婆看店。阿太的一個弟弟從德國回來看了她一眼,便也回去了。

我的舅舅們和阿太告別時,她就把頭別過去,不願多看他們,布滿血絲的雙眼噙著淚,嘴裏嘟噥著:“冤家,都變成洋人了。”舅舅他們也聽不懂。

在醫院躺了三個月,阿太終於死了。

有一次病房裏只留下母親一人,阿太把母親叫到床邊,說她房間的衣櫃裏有好些現金,是留給我母親的,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孫女。母親當然知道阿太只是意識糊塗了,哪能有什麼錢,但也只能“好,好”地應著,以慰藉已經氣若遊絲的老人家。後來母親整理阿太的遺物,找到的她留下的錢財,只有一個繡花錢包裏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幾枚氧化發黑的硬幣。

阿太的葬禮是回到下碓舉辦的,這是阿太生前的意願,老人總是講究落葉歸根的。這片傷她最深的土地,卻也是她最後都不願離開的地方。

阿太的頭七和二七外公外婆還在國內,三七就是母親自己操辦的了。

我從小就常從母親那聽說祖輩們的故事,他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是那個遙遠時代的縮影,只不過只言片語拼湊起的歷史多少有些朦朧難辨。這次和母親前後打了將近六個小時的電話,翻遍各類歷史材料,才把阿太的一生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真切地體會到時代的塵埃是怎樣在個人的一生中激起飄搖風雨的。

謹以這則家庭史獻給我的阿太,獻給她的在時代中無聲的嘵嘵余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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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