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玻璃瓶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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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先生名叫聞舟,家住在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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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這位先生,有些迂腐。

民國十二年,我在整理我先生的遺物時,意外發現了他曾經佩戴的一塊兒手表,暗黃色的表盤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好似歲月慢慢腐朽而留下痕跡。

那表還是我們初識不久,我托了好些西洋的友人,輾轉買來準備送給我未婚夫許巖的生日禮物。

那日,許巖的生日宴會上聚集了許多軍閥與商政名流,還有些日本人也被邀請在場。

他在觥籌交錯間應退自如,臉上透露著濃濃的功利與算計。

我欣喜將表遞給他時,他冷言拒絕,留給我一個淡漠的背影。

琉璃花窗傳來石子敲打玻璃的聲音,我失魂落魄間,跑入外頭的雨幕中。

傍晚,涼雨如註,先生穿著一襲青灰色的長袍,站在美租界江家公館外,他拿著一把傘骨處有些微微折損的靛藍色油紙傘,額前有些碎發,顯得瀟肅清穆,

見到我回來時,他本挺直的脊背看卻驟然有些垂塌,呼吸顯得有些的滯悶和消沈,他悶悶的看向我,有些生氣道:「你去了許都督家晚宴?」

我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水滴匯蹙著往下掉,一時衝動氣道:「先生連這也要管嗎?!」

他容色暗淡下來,握著傘柄的手有些抖,「那裏有日本人,你就不該去。」

我被許巖傷的已遍體鱗傷,如今像只刺猬般忿然:「你憑什麼管我?」

「憑我是你先生!」

他氣的臉色不虞,繼續補充:「憑我該教你明辨是非,該教你看清有些人不宜走的太近。」

我當時滿心撲在許巖身上,他與我站在對立面,我便不管不顧嗆他:「你算哪門子先生,不許我這不許我那,迂腐不堪…他是我的未婚夫,我為什麼不能去見他。」

先生似乎眉目怒色消了下去,只是黯然的神色布滿在了他深邃的雙眼中。

雨勢更大了些,他將傘塞在我的手裏,默默轉身,離開了江家公館。

我望著他孤獨寂寥的清瘦背影,只覺心口更煩悶。

明明…我是討厭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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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江宜珍,家住在美租界處的江家公館,父親是民國政府參軍處的書記官。

那時美國實行的政治制度很是受我們國家一些文人誌士以及政軍界人士的推崇。

我父親便是親美派一員。

家境的富裕讓我養尊處優慣了,性子便嬌縱,和學校裏校長家的那位同樣喜歡許巖的小姐是同班同學,相處的卻很是不睦,一氣之下,我便揚言要退學。

那時我還天真的想,反正是訂了婚約,以後我要嫁給都督家的大公子許巖做少帥夫人,何必要讀這些勞什子書。

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便百依百順著我。可他很是不贊成女子不讀書,便給我請了一位先生。

先生名喚賀聞舟,是父親請來教我國文的。

雖是教國文,可他對英語也很精通。從前在英國留學過一年,拿的是全額獎學金。

那時國內軍閥正混戰,他本可以留在那裏做漢文老師,每月領著不菲的薪水。可他卻因為心裏始終放不下祖國,結束留學後便毅然決然的回國,恰逢我父親賞識其文采,便成了我的老師。

聽說他曾在《青年報》發表了關於復興傳統文化的文章,且見解獨到很受推崇。

可我最不喜歡的便是國文課,而且覺得他很是迂腐。

先生總是板著張臉,我在背《勸學》時,他就坐在我的書桌對面看書,頭頂是一盞昏黃的琉璃瓦燈,照的他清雋的面容影影綽綽。

我看的看的便入神的打瞌睡,先生敏銳力異乎常人,每次都能抓住我偷懶。

他總是無奈的搖著頭,走近身前溫言輕聲問我:「江小姐,別打盹了,是哪裏覺得理解不通?」

他還有些吹毛求疵。

我打馬虎眼兒似的隨意指了一句,先生便耐心細致的給我翻譯註解一通洋洋灑灑的解釋道。

我有時聽課也能遇到幾處對國文所感興趣的地方,先生似乎很是高興,以後堂堂課都有提到我感興趣的那處。

久而久之,我聽的已然有些厭煩,先生便默默翻篇,給我講些新的,他以為我會喜歡的篇目。

他總是說著那些陳詞濫調,在我看來老掉牙的孔孟聖經道理,我有時表露出不屑,先生便似乎很生氣,他不許我不尊敬民族的傳統。

我衝他作鬼臉,他悶悶的背過身去。

他真的很迂腐,喜歡捧著從國文館裏高價買來的那些書皮都在掉渣,內裏的書頁都有些泛黃的經文古學,癡迷的讀著。

我卻不同,我很不愛惜自己的國文書,經常隨意放在角落處,有一次甚至不小心撕了一個角兒。

先生那麼愛書,卻並沒有生我的氣。

他傍晚夜裏上完課時,將我那本撕壞的書帶了回去。

第二天,我便拿到了一本細心粘好殘頁的國文書。

我看著那頁面光滑如新,根本看不出粘連的痕跡,想來他也是費了心思在的。

心口一暖,便有些別扭的衝他道謝,他抿著薄唇,還是一副端肅刻板的模樣,只訓我粗心大意,下次便不給我粘了。

我卻看到他努力掩飾下,在我道謝後,嘴角仍舊微微揚起的笑意。

(2)

我的這位先生,也很好哄。

那日大雨,他從江公館離開後,第二天便沒來給我上課。

我的氣早就消了,我很後悔昨天,把話說重了。

先生極其討厭那些軍閥和日本人,還有那些諂媚附勢於他們的中國名流。先生覺得這些人在之前的戰爭中便暴露出了狼子野心。

可我的未婚夫許巖在政界很是精明,沒有什麼特別的立場,卻能左右逢源,混得如魚得水,因此各派都想拉攏他,故而參加宴會者人魚龍混雜。

因而我逃課去赴宴,即便事出有因,可先生卻一向不喜歡這些小情小愛。

站在他的立場,我逃課還做著與他背道而馳的事情,他生氣也很正常。

我正躊躇該如何道歉,可沒過幾日,父親便過來同我說,先生遞了辭書,以後不來了。他會重新再給我尋一位先生來教我。

我怔怔的看向門口長勢正好的綠梧,沈默的沒有應聲。

我很討厭上先生的國文課,很討厭他的迂腐與刻板。

可我隨意一瞥便能瞧見桌子上那本被他粘好殘頁的書,想起他耐心細致的溫柔模樣。

心裏有個聲音不斷冒出。

我不想失去這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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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做就做,我得向先生道歉。

我去宜南最有名的那家‘海棠齋’,買了先生愛吃的海棠棗酥。

先生曾跟我說,他最愛海棠的氣節,嘴邊也常常吟誦關於海棠的詩句。因此他很喜歡這家糕點鋪,也愛吃海棠做的甜點。

先生住的地方離江公館有些遠,在城郊的8號公寓。

公寓樓旁邊有一片湖泊,也不知怎的,湖泊蓄水力不太好,淺淺的一汪水,常年幹涸著。

公寓樓很是簡樸,還有些灰塵落在樓梯間。

從前我定是要心裏嫌棄一番,怕臟了我新置的西洋裙。

如今既然先生住在這裏,我也勉強接受吧。

我敲了敲先生家的房門。

半晌,先生才開門。

他看起來面容蒼白,有些憔悴,瘦削的身體像是更加孱弱,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半點笑意。

我打量著便估摸肯定是他那日淋了雨,這幾天便病著。

可病著也要去遞辭書,看來是真的很生氣。

我睜著有些通紅的眼睛看向他,「先生…您病了,還好嗎?」

他沈默著搖搖頭,側身示意我進去。

我看著先生的家,雖然有些小,卻布置的很是雅致溫馨,與外頭削微的臟不同,裏面被他打理的一塵不染。

先生讓我坐下,披衣下了樓,沒過一會兒便回來,給我拿了回來小販新榨的鮮瓜果汁。

「沒有糖了,可能不太甜。」

「謝謝先生…」

他一直知道我喜歡喝甜膩膩的果汁…

我抿唇嘗了口,卻覺得家裏從前榨的那些瞬間黯然失味。

我將懷裏的海棠酥遞給他,用他最愛的糕點表達我的歉意。

「先生,我不是有意的,您別生氣了,我以後再也不說那些混賬話了,那天確實是事出有因。」說著便有些哽咽,那日許巖不僅當眾拒絕了我的心思,還讓我在那麼多人面前丟臉。

先生微微搖搖頭,嘆道:「不是生你去都督府的氣。」

我有些疑惑,「那…?」

先生看著我,淡淡的面容仿佛染了一點柔和溫良的神采,語氣有些委屈:「你說我不配當你的先生。」

我急道:「我那是氣話!先生教我教的很好…我不想先生走。」

外頭日光滲進來,將屋子照的暖洋洋的。

先生從油紙裏拿起了一塊海棠酥,笑著放在我的手心裏。

我看著他俊逸的臉龐,有些臉紅。

先生原來這麼好哄…

(3)

我的先生,他有些固執。

那日去看先生,待到了傍晚,先生執意將我送回江公館。我看著他掩飾咳嗽的右手,青筋被包裹在皮下,瘦的脈絡分明。

我趕忙讓他別再下樓,我自己便可回去。

可先生很固執。

他說坊間盡來總是不太平,出了租界便時常發生綁票搶劫案。

先生將那杯我沒喝完的果汁放在我手裏,然後拿著電筒,在前面為我照明。

外面落了日頭,涼風吹在臉上分外涼爽,路燈亮起,照在他沈默的背影邊,投下一道清輝剪影。

我的先生,他總是固執,又不善言辭,卻往往用行動讓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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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先生便復又來給我上課。

這一次,我沒有再敢玩世不恭,而是捧著書乖乖吟誦。

先生來檢查完作業後,看到了我桌上隨意擱置的那塊表。

那天我執著它跑回來,那塊表一路上經過雨水的浸泡,指針有些遲鈍的慢慢轉動。

我並不甚在意,許巖不要的東西我更不想留。

可先生眼裏流露出一絲惋惜,他拿起表仔細打量,問我可否借家中工具,讓他修一修,或許還能用。

「先生,不用修了罷,這表我都不想要了。」

先生皺著眉頭不贊許:「先生教你的你都渾忘了?不可暴殄天物。」

我撅著嘴點頭,口不對心道:「是…」

本來就不過是一塊別人不要的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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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從他那個有些布料泛舊的公文包裏取出他的眼鏡,在暖光下,他細致擦拭著表盤,小心翼翼的修著那塊表。

我在旁邊坐著發呆。

窗外日光如金,我借著那淡金色的余暉看向他。

先生一身書卷氣,雋意雅致,就如他口中常提的海棠,遊離在人們喜愛的那些花之外,孤芳孑然。

待表修好後,先生容色稍霽,輕舒了口氣,轉過頭來問我溫習進度。

他考我孔夫子的人生四戒是哪四戒。

我一怔,剛剛只顧著看他,眼下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他嘆氣,告訴了我,並讓我在紙上抄寫一遍。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我問先生是何意?

先生說:「這四絕為不憑空臆測,不武斷絕對,不固執拘泥,不自以為是。」

我笑嗔:「先生還說是四絕,你自己倒很固執。」

他沈湎於當今社會民眾被新來的洋文化所同化,而忘了傳統漢文化的魅力。

他崇敬北大教授辜鴻銘先生,他認為中國人骨子裏是打不倒的,我們有代代相承融入骨血的堅韌與溫良。

他與我認識那些留洋後大談美英制度文化如何優秀的公子哥們全都不同。

先生回去時,我將他叫住。

「先生,您落了東西。」

他疑惑:「什麼?」

我舉起手中被他修好,指針重新正常轉動的金表,被他修整後重現原本華光。

「表是先生修好的,學生現在便將它送給先生。」

他蹙眉:「可這表是你辛苦周轉買來……送給你未婚夫的。」

我展顏一笑:「可它現在還是我的,我想送給您。」

我的先生,他很固執。

他怕我走夜路遇到危險,因此便不顧自己生病執意送我回去。

他堅持要修那塊我早就不想要的表。

我能看出他對那表的喜歡,他有些固執的不願在我面前承認他剛才對那塊西洋來的表的喜愛。

可我卻能看出來。

他不是盲目排外,他只是有一些自己的堅持和操守。

他總是守著他內心的那份堅韌與溫良,並想要通過教授盡數傳達給我。

我不是個好學生。

他卻是位好先生。

是我固執又有些可愛的先生。

(4)

我的這位先生,還會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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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7年,父親在民國政府升位。

許巖一改之前他那副看不起我與我的家族的態度,開始主動找我轉和。

恰逢我20歲生日,父親為我籌備了生日宴。

許巖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淡粉色蕾絲西式洋裝,惹得我身邊的小姐妹不住艷羨。

可那裙子雖是質地上乘,華麗漂亮,是我從前最喜歡的款式。

可許是我日日待在先生身邊,受他思想熏陶,竟也對這西式洋裙興致缺缺。

夜裏,熱鬧的宴會總算結束,我勉強扯著笑臉將許巖以及眾人送走。

正待上樓時,被管家叫住,他恭敬道:「小姐,賀先生在門口等您。」

誒,先生?

明明我上次邀請他來今晚宴會,他卻推脫說今日有事,我只好作罷。

我拖著繁重的禮服裙擺,走到門口。

正值盛夏,入夜後蟬鳴聲仍不絕。

先生清瘦的身影在光影下佇立,身著淡青色紡綢長袍,孑然一人站在那棵碧梧下。

他看見我,抿緊蒼白的唇終於蕩開一絲笑意。

我走近他身邊,他看起來有些緊張,擡起提著紙袋的左手,將袋子呈到我眼前。

我看著他輕柔的目光,深邃的望著我,眼波裏映著我。

「先生,這是…」

他輕聲卻鄭重道:「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有些驚喜,看著他,問道:「那先生今日為何不來宴會?」

他悶道:「我不喜這種場合…而且,要去取這個。」

他垂眸指了指紙袋,眼瞼下蒙上一層光亮。

我往袋裏打量了兩眼,似乎是衣料。

我頓了頓,猜測到:「這是……旗袍?」

他終於完全展露笑意,顯得舒朗明媚:「猜對了。」

我看著他清風朗月般溫柔的眉目,因為趕過來,額頭上還殘留著一點余汗。

我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感動道:「謝謝…」

先生點了點頭。

………

又沈默須臾。

他問:「那…許巖送了你什麼?」

這話聽起來怎麼倒有些吃味。

我不知為何頓時有些尷尬:「是條西洋裙…」

他神色頓時黯淡了下來。

我的心猛的被刺痛了下。

「但是我不喜歡西洋裙!」

他目光如炬,話裏似有未盡之意:「你明明以前很喜歡。」

「現在不喜歡了。」

我低著頭,呢喃著。

又沈默了下,我擡起頭,堅毅的看著他。

「我更喜歡你送我的。」

我更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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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先生的長袍總是在宜南城西一家老字號裁縫鋪縫制,那家裁縫鋪的老師傅手法精良可制作工期卻良久。

先生應當是很早便籌備要在我生日時送給我一件旗袍。

送走他後,我回到臥室,迫不及待的打開了紙袋,小心將旗袍取了出來。

淡米色的袍身上綴著朵朵淺藍海棠,花開在衣裙上從容優雅,細致的針線將旗袍襯的秀美脫俗。

我從前從未穿過旗袍。

卻不是因為不喜歡。

小時候,母親很喜旗袍。她家境平寒,可我父親一眼便傾心於她,非她不娶。父親送給她第一件禮物便是旗袍,母親因病離世時,穿著便是那叫旗袍,父親一生未娶,並加倍寵愛於我,母親唯一的骨血。

直至今日,母親的舊房間衣櫃裏仍舊全是父親送的旗袍。

旗袍是他和母親一生愛情的開始,也是象征。

於是我也憧憬,那個可以在歲月綿長裏,默默珍愛我的人,送我一件旗袍。

沒想到先生做了這個人。

(5)

我的先生,說他想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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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巖的野心越來越明顯,他迫不及待想要用這場政治聯姻捆綁住江家,從而為他的前途鋪路。

他來江公館拜訪的次數也愈來愈多。

我壓根就不願見他,可礙於父親那邊,也只能在客廳與他虛與委蛇。

他將帶來的玻璃瓶裝葡萄汁推到我面前,「宜珍,喝果汁…這是我朋友從日本租界那邊運過來的葡萄,我讓他們鮮榨的。」

他見我沈默,繼續鍥而不舍

「要不你想吃什麼西餐,法式還是意式?我們下午去城南那家…」

我興致缺缺,手指不耐的敲打著桌面,視線不時看著墻上的時鐘。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耐煩,摸了摸鼻子,尷尬的喝了口茶。

過了一會兒…

管家來報,「小姐,賀先生來給您上課了。」

終於……

我欣喜的的神色頓時浮現在臉上,不管許巖有些意外的表情,直直跑到門口,眼巴巴看向正在換鞋的賀聞舟,小聲喚:「先生…」

先生眼神流露出笑意,可在看到聞聲而來的許巖時眼神便晦暗不明。

我頓時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背過身去看向罪魁禍首,不客氣的下逐客令,「許巖,我先生來了,我要上課,你可以走了。」

這話聽起來便有些歧義,此先生也可以是彼先生…

果然,在場的人都靜默了幾秒。

見我態度堅決,許巖也沒有多留,臨走時,他看了眼賀聞舟,帶著意味深長。

賀聞舟淡淡從容回視。

也許是我的錯覺…我覺得空氣更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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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先生似乎比平時更加沈默。

他看起來一切如常,可我總覺得他憋悶著一股氣。

我默默縮頭背書,不敢看他。

「挺直背來,剛才那股勁兒呢。」

我有些委屈,可憐巴巴望向他:「我真不喜歡他了,可是沒辦法,他來了我也不能直接不見。」

先生雖無意了解這種政黨間的暗流湧動,可他應當也明白我的無奈與不喜。

果然,他沈默了下,而後卻又定定看向我:「可你以前喜歡他。」

我吶吶:「那只不過是我年紀小不懂事,被他皮相蠱惑。」

說完,我便反應過來,意外望向他,先生看起來與平時一般無二,可那微微皺著的眉頭,緊緊握著的拳頭…這便又是吃醋了。

「先生莫不是在吃味?」

他悶悶轉頭,賭氣道:「我沒有。」

我頓時心花路放,繞到他身前,欣喜的望向他:「你就有!」

先生避開我的目光,似有糾結,卻似又釋然。

「好吧,我有。」

我有些意外他這般承認的爽快,先生不善言辭,也不怎麼向我表露他的情緒,可如今我開始喜歡先生,我便能察覺到他待我的不同。

想極此,我心口竟莫名湧上了自卑的情緒。

我喃喃:「先生喜歡我什麼呢…」

我應當不算個好學生,不喜歡他講的國文,還逃過他的課,同他置氣。

我應當也不算個傳統意義的好女子,在我看來,先生應當喜歡如海棠般高潔淡雅的淑女,可以和他對詩吟誦,可以與先生一同撐著傘走在江南朦朧煙雨中。

是啊,我除了一身嬌縱的脾氣,我有什麼值得他喜歡的呢。

靜默了片刻,先生開口,聲音清潤明澈,語調裏是不可思議的溫柔與堅定。

「喜歡宜珍不顧一切的勇氣。」

我猝然擡頭望他。

我不解:「先生…我很頑劣馬虎,也很嬌氣,總是不聽您的話,甚至我們關於某些事的理念都不同。」

他往前一步,緊緊握住我的手,安撫我不安的心。

「可你開朗,明媚,無畏。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你想要什麼就去爭取,失去了也不遺憾。」

他頓了頓,繼續補充:「還有,你一點都不馬虎。記得我愛吃海棠酥,送我鐘表,總是第一時間察覺到我的情緒。」

「宜珍,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子,那日去裁縫鋪制衣,老師傅問我為什麼要繡海棠在旗袍上。我回答,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堅韌明麗又與眾不同。」

「她就是我心中海棠。」

聽及此,我早已淚雨滂沱。

先生伸手將我摟進懷裏,輕聲撫慰。

「先生,我想退婚。」倚在他懷裏,我甕聲道。

先生沒說旁的。

他輕柔地摸了摸我的頭,道:

「好,我娶你。」

(6)

我的先生,他說他很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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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父親,提出了我想退婚的念頭。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父親竟然爽快的點頭,欣然應允。

他同我說,他其實很瞧不起都督家那笑面虎的做派,而且許老都督似乎有意親日。

從前只是因為我喜歡,如今看我想通,父親便願意同我去江家退婚。

礙於父親面子,許老都督未置一言,可許巖似乎看起來很生氣,他忿忿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我鼻子怒道:「你是不是為了那個教書的才要和我退婚!」

他甚至有意看了我父親一眼,「我早料到了,你我還有婚約在身,你卻與他暗中茍且。」

我趕忙看向父親,發現他眸色有異。

我作勢拍了下桌子,同樣指著他鼻子罵:「你放屁!你同高等師範學堂那校長家的女兒林宛茵,整天在我面前眉來眼去我還沒說什麼呢。你如今倒反口汙蔑別人。」

許巖被戳中了痛點,心虛的說不出話。

他就是個浪蕩公子哥,喜歡那些柔情小意鶯鶯燕燕,從前頂瞧不上我。

如今作出這在意腔調給誰看呢。

我以前真是瞎了狗眼才會喜歡他。

盡管許老都督面色不虞,這婚終究還是在父親的堅持下退了。

臨走時,我看到許巖咬牙切齒,眼中不甘的神色,於是狠狠剜了他一眼。

這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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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車上,父親有意向我問起了賀聞舟。

「我從前倒是沒看出來,你同你那先生…」

我有些害羞,卻還是在父親面前,勇敢地承認我喜歡我的先生。

父親一見我的神色便知道與許巖不同,對賀聞舟,我是動了真情。

他誇了賀聞舟好幾句,面露贊許,「那是位好青年,你不愧是我女兒,這次眼光不錯。」

我很開心,我父親即使經常頭疼於我嬌蠻任性,經常想一出是一出,卻也是幾乎對我有求必應。

可這次,我能看出,他是真的為我開心。

時隔很久,我走進了母親的臥房。

我看到了母親一直珍藏的那間旗袍,想起她臨終時笑著同我說:「囡囡,別哭,母親只是睡一覺。」

她的一生,前半生淒苦,幸而得以在後半生遇到我父親。

他們攜手恩愛,有了許多珍貴的回憶,有了我。

我伸手輕撫那件旗袍,想起先生送給我的那件,心裏對母親說:

「女兒如今也有了心悅之人,希望同他也和父親母親一樣,攜手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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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再來時,直接去了父親的書房。

我在樓下有些緊張的踱步等待。

等他再出來,我看到他朗眉星目,嘴角漾著清疏的笑意。

看來是成了。

我心中的石頭落下,喜笑顏開,小跑鉆進他懷裏。

我好奇:「先生同父親說了什麼?」

他低沈清潤的聲音傳來:「說要娶宜珍。」

我在他懷裏微微擡頭看他,故意逗他:「為何要娶宜珍。」

「因為喜歡宜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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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明年,可我真的等不及,我拉著先生去了照相館。

宜南秋至,道旁不時聚集翩躚的落葉。

我拉著先生走進照相館。

我想和他先拍張照片,他不來教書時,我便能在想他時看他。

「先生和小姐想照張怎樣風格的照片?」館裏師傅問道。

我穿著先生贈予我的那件繡著海棠的旗袍,又看了眼先生身上,照例是那件青色紡稠鍛長袍,如他個性般沈默內斂。

我有些頓悟他為何送這個了,心頭一喜,略微思索片刻,便跟師傅說道:「就類似於中式婚紗照吧。我們明年就要結婚了,婚書裏可以用。」

先生聽罷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於是,我便坐在先生一旁,他靜靜佇立。

我伸手撫在先生放在我肩頭的那只手,幹燥溫暖,讓我安然。

黑白照片洗出後,我看著相片上的兩人,眉目皆蘊著笑看向鏡頭,緊緊倚靠在一起,好似向相外人無聲傳達他們愛意。

我與先生相擁在院子裏高過圍墻的碧梧下,梧樹上的闊葉幾乎落盡,枝頭偶落雀鳥,樹梢間映著昏黃的落日。

「先生,我好想快點嫁給你。」

我同他說。

他摟我的力道緊了幾分。

沈默片刻。

他柔聲道:「本想明年婚禮時再給你的…」

我稍稍離開了些他懷裏,好奇:「什麼?」

先生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同心結。

我看著那繡制精巧繁密的同心結,多股紅繩綰成連環回文的形式。

我驚喜道:「這是先生做的?」

他默默點頭。

補充道:「古時男女作合巹禮,或是心悅某位女子時,便會送她此結,意為…」

他頓了頓,堅定地看著我說:

「意為相濡以沫,永結同心。」

我很是感動他的真心,卻不想這麼快收下。大抵是女孩子對於那場中式婚禮總是格外的虔誠與期待。

對他說:「那先生便替宜珍收好,待…我們喝合巹酒時,先生再贈予我吧…」

先生似乎楞了下,笑著吻了下我的額頭,柔聲說好。

我的先生,他說他想要與我相濡以沫。

那時我還在想,先生這般養生清淡的做派,一定會長命百歲罷…

為著先生,我也得努力調整作息,活到80歲。

好好陪著他,陪著先生。

(7)

我的先生,他是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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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變故來的如此之快。

民國8年,1919年,因為中國政府在巴黎和會外交上的失敗,引起青年學生不滿,五四運動爆發。

宜南同樣有許多學生和各界愛國人士都進行了遊行示威,一時間,社會秩序異常混亂。

許都督府這種親日派,自然被憤怒的青年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先生同樣很氣憤,他在《青年報》發表了兩篇暗裏抨擊無能政府和某些外交部門官園的文章,其中同樣提到了許都督府這種不作為且吃裏扒外的無恥行徑。

與此同時,父親也正協助尋求美國政府支持與幫助。

外頭局勢並不安穩,我有些擔心他的安危。

他加入的青年協會如今正士氣高漲,因此平時變得更加忙碌。

先生來給我上課的次數變成了一周兩次。

我雖不是太懂這些政治立場,可也知道,在家國大義,民族危亡面前,先生從來都是堅定執著守護自己與眾多青年的熱忱。

雖然我很想他,哪怕他來陪我時臉上總有為國為民的憂愁。

可我支持先生。

我一直知道,他的那份真摯不該被小情小愛所束縛固執。

這才是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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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宜南政府對外軟軟弱弱,對內卻重拳出擊。很快便將遊行暫時鎮壓了下來。

父親因為此次言辭立場與政府有些相悖,被暫時停職。

先生也有幾日沒來了。

我聯系不上他,父親如今也幫不到我。

不知為何,心中總有隱隱不好的預感。

可無甚辦法,我也只能坐在家裏幹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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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許都督府派人來江公館。

說是許巖想要見我。

我正為著先生擔驚煩悶,本想推脫,可來人卻說,許巖知道我不願意去,可若是我想見到先生,必須得走這一趟。

我心口一窒,頓時覺得像是被一盆涼水潑了一聲,明明是6月,卻全身冒汗,冷的刺骨。

很快,我便被帶去見了許巖。

他坐在沙發上,姿態閑適,把玩著手上的扳指,還是一如既往的精明做派,笑面虎似的打量我。

我根本不欲與他多言,直入主題:「你抓了賀聞舟?」

他笑了下,意味不明的眼神死死盯住我,欠揍地說:「他發布煽動言論,又鼓動協會學生參加遊行示威,力圖對都督府和政府不利,你說我不抓他抓誰?」

我忍著心中噴湧而出的憤恨,竭力冷靜道:「他在哪裏?帶我去見他。」

他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我的面前,擡手想撫我的臉側,我伸手打開他的手,寂靜的空氣裏發出啪的聲響。

他也不在意,臉上露出癡迷神色:「只要你同意嫁給我,我就帶你去。」

我嗤笑:「你做夢呢。」

「我很奇怪,你以前明明那麼喜歡我,為什麼現在討厭我了呢?因為那個教書的嗎…不過也好,你越討厭我,我便越想征服你,宜珍,你不該喜歡別人,你本來就該喜歡我的…」

我心裏郁結,真想把他踹飛,這是什麼狗屁邏輯,擁有的時候不珍惜,不喜歡的時候越想要?

他似乎沒了耐心,冷下臉放話:「他在禁閉室裏已經快不行了,你確定不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我心中大駭,眼中湧出洶湧滔天恨意:「許巖!」

許巖笑的放浪肆意,喚了個仆人來吩咐著:「帶江小姐去禁閉室,讓她看看她的情郎是怎麼死在我手裏的。」

怎麼會…怎麼會,先生明明前些時候還好好的,可如今都督府重掌權勢,甚至能左右政府,先生的一己之力又如何抗衡。

我被帶著去了禁閉室。

正直炎炎夏日,室內並未痛風,因此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鉆入鼻中。

在一把看起來冰涼恐怖的電椅上,我又看到了時隔多日未相見的先生。

先生瘦了很多,頭耷拉著,原本棱角分明的臉上還有好幾處鞭痕,皮肉翻來,血淋淋的模糊了他本清雋的容貌,透露著濃濃的疲態。

身上也沒一處好地兒,血肉模糊,手和腳都被鐵銬束縛著,可想而知,他是經歷了怎樣一番非人的折磨。

看極此,我早已潸然淚下,我的先生,我愛著崇敬著的先生,如今因為我,被困在著潮濕陰暗不見天日的牢籠裏,忍受著惡人慘無人道的折磨。

我顫抖著腳步,一步,一步,走向他,走向我的先生。

許巖命人將一桶涼水潑在他的身上。

先生的頭動了下,他牽動著傷口緩緩擡頭,雖已看起來如此淒慘,可先生睜開的雙眼看到我時仍舊清明著,顯露欣喜。

他笑了下,聲線虛弱道:「宜珍…」

我在,我在,我蹲下身子望向他,已然泣不成聲,只能用力不住點頭。

他的喉嚨幹啞的厲害,已經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只聽得斷斷續續的語句從他蒼白滲著血跡的嘴唇中吐出。

「宜珍…好宜珍…別哭。」

他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似乎是要把一生的愛意喚盡。

「先生,宜珍在。」

我在這裏,我哪裏也不去,我陪著先生。我好想摸摸他的臉,可先生的臉龐布滿沈痛的傷口。

先生費力著衝我說:「口袋…」

口袋…口袋,我趕忙摸向他的青衫口袋,從裏面掏出那枚他曾送我的同心結。

先生頹然的笑了下,柔聲著說:「對不起…宜珍,我要食言了。」

說罷,他原本撐著的最後一絲氣力似乎被主人放棄,他無力的垂下了頭。

伴隨著我戛然而止的哭聲,一切屯落無言。

我不敢置信,看向手中握著的同心結,那日他向我的許諾。

我的先生,我的先生,他說,說要與我相濡以沫,說要白首不離。

他與我本是要在盛放的海棠之季結婚,他本是要與我攜手相伴余生。

身後的許巖不屑嗤笑:「呵,還以為他多厲害,能堅持多久,不過是撐著口氣見你一面。」

我擦了下滿臉的淚水,轉身,眼裏洶湧著滔天的恨意,看向這幅醜惡令人作嘔的嘴臉,一記一記化作眼刀射向許巖。

我想衝上去,被他手下所制服住,我恨恨:「我真想殺了你。」

許巖毫不在意,溫聲道:「等江小姐有這個本事再說吧。來人…把這個人的屍體扔到水溝裏去,免得臟了這都督府。」

我咬牙:「你敢?!」

他還是笑:「我有何不敢,如今政府都管不了都督府,你的父親,連實權都沒有的江公館,又能奈我何?」

……

我只來得及最後轉身望向我的先生,他早已沒了氣息,生前一身錚錚傲骨,在死後卻被人肆意淩辱。

我哀傷著閉上滿眼含淚的雙目,在心底描募先生生前看向我時的樣子。

我要用力記住,我的先生是位英雄,即使他被奸人所害,他的一身傲骨也從未被人打碎。

我的先生,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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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11年,宜南新政權建立,父親官復原職,都督府眾人被革職查辦。

許巖進了牢獄,他會得到他應有的懲罰。

又是一年海棠花開之季。

我捧著從鋪子裏買的海棠棗酥,來到了先生家公寓旁的那片原本幹涸的湖泊。

那裏江上晚風習習,稍有濕霧彌漫。

說書先生曾解釋道那湖曾常年幹涸,近些年不知怎的,水岸長起了細柳,天天滋養著這一方宜南少有的凈土。

我穿著先生贈予我的旗袍,在心中暗暗緬懷他。

我敬他愛他,靈魂永遠崇敬他。

他是我的先生,也是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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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12年,先生的遺物歸置完畢。

破碎的鉛字寫在那本國文書裏夾著的照片背面。

至宜珍:

吾一生心系家國,卻唯獨負了你。

余生漫長,如今天各一方,望安好珍重。

你在吾心中不止是學生,還是吾之珍愛,是吾之妻。

吾愛宜珍。

賀聞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