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和兩人吃肴希飯的簡單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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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晚飯照例是一盤蒸地薯、半籠發面饅頭、一小碟腌鹹菜。金黃的小米在鍋中滾沸多時,米粒已熬成漿狀,屋子在熱氣的蒸騰下籠成霧色。

我一只腳邁進門,路上饑腸轆轆的肚子被米粥的香氣熏得不由幹嘔幾下。

婆婆盤腿坐在炕上,核桃一樣皺巴的臉拉長,不情願地講:“禾秀,咋地?你懷上了?”我知道婆婆在揶揄我矯情。

我趁機接住話茬講:“媽,怎麼又是米粥地薯?羅強上大夜班,一個大男人下苦力,光吃這些頂不了事兒。”

“你甭操心他,他的菜在飯盒裏,已經打包好了,在家吃一頓稀飯饅頭,潤肚腸,幹累了,下半夜把菜一熱,行著呢!”婆婆說得幹脆利落。

我順手打開羅強的飯盒一看,肉絲炒蘿蔔,破天荒地放了幾朵木耳,看起來油浸浸,雖不是什麼美味珍肴,但看著讓人心頭一酸,忍不住辣火燒心。

結婚頭幾年,我一慣忍讓,但這兩年,脾氣像撒了火藥星一樣,躥著往上冒:“媽,這家裏,您就是不待見我。您老了,牙口不好,晚上喝粥是正茬。

“您兒子,一上大夜班就開小竈,孩子幼兒園吃過飯了,可著就我累死累活一天,沒人疼。”說著眼淚就忍不住淌下來。

“禾秀,你說的是什麼話?那饅頭鹹菜不是飯啊!那我從前做媳婦連這個都吃不著。再說,你中午不是已經在廠子食堂吃了油膩的菜嗎?晚上喝粥正好,你也不幹大夜班呀!”

“媽,您那是什麼黃歷?現在哪家像我們一樣過日子?我們又不是沒有錢吃飯。”我的聲音有些尖厲。

“都別吵了。”悶頭補覺的羅強甩掉被子厭煩地吼道。

接著起身穿衣服下炕,一連串的動作嫻熟而煩躁,睡眼惺忪的臉看起來仍舊疲憊不堪,他連看我們一眼都懶得看,就往外走。

“二強,吃飯吶!”婆婆緊趕著下炕。

“不吃了,見天地吵,心煩死了。”羅強說著帶了安全帽拔腿就走。

我追出去沒好氣地講:“羅強,你甩臉子給誰看?自打嫁給你,我簡直就像個童養媳一樣,上廁所多撕一張衛生紙都得被你媽盯著。

“你看看誰家這樣?這都什麼年代了,全中國都沒有你媽這樣的。”

“你煩不煩,天天扯這些爛賬。”羅強說著一撇腿上了摩托車。

婆婆緊跟著小跑出來,她殷勤地講:“二強,吃了飯再走。”

“不吃了,時間不趕趟了。”

“那把這些拿上。”說著婆婆顫微著雙手遞上一個帆布袋,裏面裝著飯盒和幾個饅頭還有地薯。

羅強把帆布袋綁在摩托車把舵上,似乎是氣呼呼地呼嘯而去,身後是婆婆孤落的有些失望的身影。

我心裏氣不打一處來,再一次盤算著,等羅強上完這一輪大夜班,就去辦離婚,這個家,要呆出黴氣了。

悶頭說不出三句好話的老公和一個摳摳搜搜與時代脫節的老婆婆,過得星星落落的淒惶,實在無半點留戀,只是苦了孩子,小舟才六歲不到。

2

羅強出事的時候,家裏的米粥剛撤了火,盛在白瓷盆裏,還冒著縷縷熱氣。

廠區離家十幾裏。

從一個城郊到另一個城郊,一路穿城而過,摩托車呼呼生風。羅強幹的是苦力,給一個廠區的二級單位做外墻防腐保溫,都是臨時的勞務工。

出了門,走一段水泥窄路,便是入城的柏油馬路,寬展而延伸,馬路的南側正在新建工業樓,剛打好地基,路旁到處都是沙堆和過梁。

因為沒有路燈,天一擦黑,便影影綽綽遮了視線,羅強的摩托車開得飛快,為了躲避突然衝出來的行人,車子衝進了路邊的沙堆裏,人當時就斷了氣。

我趕去的時候,警察已經在保護現場,村子裏的人把沙堆圍得水泄不通,我撥開人群,看見羅強的摩托車橫亙在沙堆旁,他卻像個怕事的鴕鳥一樣紮在沙堆裏,脊梁彎曲,兩腿橫陳。

我覺得我應該放聲大哭,但是我居然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巨大的災禍在腦袋裏來來回回盤旋,剛才還好好的人,一轉眼就沒了聲息,讓人幾乎來不及悲傷。

我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每邁出一步都重似千斤。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一點一點挪過去的,只是眼睜睜看著警察把羅強的身體拽出來,他的脖子已經扭斷,七竅灌滿了黃沙,面色依舊疲憊。

婆婆隨後趕來,她居然也沒有嚎哭,只是撲在兒子身上一個勁地說:“二強,媽知道你沒吃飯,賭氣走了,你看,到底是不能空著肚子上班,媽帶你回家吃飯。”

說著便去扶咽了氣的兒子,也不知道哪來的手勁,羅強的半個身子被她撐起來。警察擔心出事,試圖上前阻止,卻聽得婆婆一聲吼:“都起開。”

接著她隨著羅強的身體一起倒在了地上,但她仍舊沒有哭泣,而是抿著下唇費力地爬起來,再一次去扶兒子。

我從昏蒙眩暈的狀態下爬到他們母子身邊說:“媽,羅強他……您老不要折騰了。”

婆婆像個吹足了氣的皮球一樣,鼓著勁幹脆利落地朝著我說:“禾秀,二強走時帶著飯呢,你去拿過來,咱們帶他回家吃飯。”

帆布包被甩出去好幾米,有好心的路人幫著撿回來,我接過來,飯盒裏的小炒尚還溫熱,饅頭和地薯有些變形。帆布包貼著心臟,剛才的爭吵湧上腦海,有種萬箭穿心的痛感。

羅強在婆婆力排眾議的執拗下,到底是被擡上了自家的炕頭。

她用濕毛巾拭去兒子臉上的黃沙,接著顫顫巍巍從白瓷盆裏舀了一大碗小米粥,把飯盒打開,給死去的羅強餵飯。

餵一口講一句:“二強,你不能賭氣不吃飯,吃飽了才能幹活,你不吃,媽餵你。”

死人的嘴緊抿著,身體漸漸僵硬,米粥流得到處都是,婆婆似乎有些生氣:“你這孩子,倒是張嘴吃呀,不咽下去都漏在外面了,你打小吃飯狼吞虎咽,咋現在這個倔。”

罵著罵著失了心勁,勺子“啪”地扔在碗裏,突然厲聲嘶吼道:“你吃飯吶,你咋不吃飯?”

接著一碗米粥打翻在炕上,婆婆撲在兒子身上石破天驚地吼了一嗓子:“我的兒呀,媽是再也看不見你吃飯了。”

哭嚎聲直驚得昏鴉飛盡,滿村悲淚,在場的所有人都嚶嚶戚戚搶眼抹淚,我混沌的大腦在婆婆的哭嚎聲中被一力劈開。

似乎是在那一刻,才陡然驚醒,我的男人是永遠離我而去了,便發瘋般撲上去捶打著死去多時的羅強,邊捶邊罵。

悲號的哭泣聲、責罵聲、哀嚎聲在夜闌未靜的空曠下絞著活人與死人的最後一絲牽連。

混亂的場面讓村裏人唏噓不語,他們在心裏一致認定我們這對見天爭吵拌嘴的婆媳怕是已經雙雙瘋魔了。

悲傷總算折騰夠了,好些人都散盡了,屋子裏只留下我們娘仨。

小舟卷縮在墻角,眼角掛著未幹的淚痕,已經累得睡去了。婆婆依舊抱著羅強的頭不肯松手,迷迷瞪瞪間幾縷花白的亂發遮了她平素苦愁的臉。

我從疲累的悲傷中緩了緩勁,看著七十多歲的婆婆和尚在幼年的女兒,不得不強打精神站起來,燒了熱水,開始給羅強仔細地擦洗身體。

熱毛巾一寸一寸費力地拂過,卻再也無法感受到一絲溫度,僵硬的肌膚直擦得人肝腸寸斷。

天剛亮的時候,他的大哥羅海過來了,幫著置辦了壽衣壽材,忙忙亂亂趕在錯午時分算是入了殮。

出殯的日子定在三天後。

本來一切順利,結果事情出在了賠償款項上,羅強的單位不予賠償,但按著法律規定員工在上班途中出現意外交通事故,算是工傷,公司有責任進行賠償。

因著這件事,我和婆婆再一次起了爭執。

3

“人不能下葬,不管多少也得要一些回來。”婆婆匍匐在棺材旁,來來回回就這一句話。

“媽,不是我不想要,可我們孤兒寡母不是老就是弱,他們不給,打官司,別說請律師,就連訴訟費也交不起啊。”

“那就想別的辦法。”

“還能有什麼辦法?”

“到他們單位門口跪著,披麻戴孝,我就不信他們的心都是黑的爛的,老天爺也看不過,那麼大一個單位欺負孤兒寡母,誰昧下那喪命的錢誰都要遭報應了。”婆婆咬著牙根咒罵。

我主意已定,雖說節令已過白露,可天氣尚暖,到底是不能久放,屍體存在殯儀館費用高不說,打官司是不切合實際的,我打算認慫。

所以,不管婆婆怎麼樣鬧騰,我都不能拉下臉去羅強的單位鬧,我寧願不要那部分賠償金,也不想跪在廠區門口丟人。

羅強到底是下葬了。

就在羅強下葬後的第三天,婆婆出事了。

電話是小舟的老師打來的,每天下午小舟都是奶奶去接,那天幼兒園的小朋友全都接走了,卻依然沒有看見奶奶來接小舟。

我放下電話,直奔幼兒園接了孩子,趕回家,家裏冷鍋冷竈,沒有婆婆的身影。

那一刻,莫名的心酸湧上來,想起往日下班晚了,鍋裏總是冒著米粥滾沸的熱氣,雖說不情願,可好賴是個家。

婆婆盤腿坐在炕上,羅強下了夜班補覺,他喜歡睡在母親的屋子裏,說是聽著母親窸窸窣窣幹活的細碎聲睡得踏實。

眼下,羅強不在了,婆婆也悄無聲息地失蹤了,家空落落的,下眼掃過,四顧茫茫。

難道?我心頭泛上不好的念頭,可轉念一想,應該不至於,就算是尋短見,老太太也會死在自己家裏。

把小舟托付給鄰居,我打了電話給大伯,算是多余,婆婆是死都不會踏進大兒子的門半步。

來來回回找了幾個鐘頭,連一點消息也沒有,我急得滿頭大汗,雖說平時我們愛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拌嘴,可眼下,我竟有些氣惱,若是這老太太有個三長兩短,我良心何安!

就在我急得團團亂轉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陌生的號碼的電話,是羅強單位的保安打來的,說是婆婆在羅強的單位門口跪著,好說歹說就是不離開。

我趕過去的時候,廠區門口圍著一些人,指指點點議論著。

婆婆跪在地上,滿頭花白的頭發亂蓬蓬,面色憔悴而蒼老,她的面前擺放著羅強的遺像,遺像前撒了些紙錢,還有一些碎碎的吃食。

更讓我驚奇的是,地上鋪著一丈白綾,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掃一眼便知道是在為死去的兒子討公道。

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太太,七十多歲了,到底是怎樣從一個城郊穿城來到另一個城郊,又是找誰寫了這白綾伸冤狀。

眼前的景象化散了我來時氣鼓鼓的心勁,我緩步上前,俯下身心疼地喊了一聲“媽”,便泣不成聲地哀求道:“您老這是何苦呢!?”

婆婆擡起頭,她看見我的一瞬間,眼裏竟閃現出一絲光亮,接著就像個孩子一樣抖著雙唇和我訴說:“禾秀,你總算來了,他們簡直不是人。”

我也不知道為何,不自覺地上前抱緊婆婆,她的身體瘦弱而稀軟,單薄得像一張老舊的影像,讓人有種想貼緊卻又無力的蒼白的挫敗感。

那是我第一次抱緊她,也是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心疼她,我哭著說:“媽,咱回家吧。”

她擡起蒼老而有些枯瘦的手撫著我的頭發說:“禾秀,別哭,有媽在,你啥都不用怕。媽知道你年輕,愛面子,媽老了,能豁出去這張老臉。

“媽只要活著一天就不能叫自己的娃受欺負。二強死了,你和小舟今後還要生活,媽還有一口氣,能為你們娘倆打算呢!”

原來,她是把我當自己的娃,我卻……那一刻,我羞愧難當。

也是那一刻,我理解了她的剛強與抗爭,我決定不再做縮頭的鴕鳥,我應該為死去的丈夫討回公道,我也應該為尚未成年的孩子和已經年邁的婆婆爭取活下去的勇氣。

我扶起婆婆說:“媽,今兒天晚了,您老跪了半天,身子也乏了,咱們回家吧,明兒我帶著您來,咱們一起討這個公道。”

婆婆欣慰地點了點頭,收拾一番,跟著我回了家。

我當然不可能再叫年逾古稀的婆婆跪在風霜裏,受人指點。

整個漫長的冬天,我幾乎一有空就往廠區和相關單位跑,風裏雪裏,總算是有了眉目。

在幾個月拉拉扯扯的談判中,臨著年關,我們總算是拿到了一筆賠償金,雖說錢不算多,但到底是我們孤兒寡母抱團取暖爭取的結果。

賠償金拿到手後,為了方便照顧一老一小,我在附近的超市找了份收銀的工作,這樣隔天倒班,家裏也能照應過來。

小舟還是婆婆接送,每天下班後,婆婆都會把熱騰騰的飯做好,偶爾還會加一個小炒。

而我,也不再挑三揀四,畢竟,我們都後悔了。

日子不緊不慢,娘仨看起來過得也熱氣蒸騰,但到底是缺了一份熱血勁,頂天的梁柱坍塌,所有的剛強也不過是硬撐著罷了。

夜裏偶爾起來,總會聽見婆婆的屋子裏有聲音,是她在偷偷地哭,她想念她的兒子,但又擔心我撐不住,平日裏都是強作歡顏。

我又何嘗不是!冷寒的夜裏伸手一摸,身邊空落落,有時候一夢驚醒,再也睡不著,想起羅強,竟全是他的好。

4

總以為日子算是安穩了,豈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賠償金的事不知何時傳進了羅海的耳朵,那是羅強去世的八個月後。

羅海在婆婆的屋子裏嘀咕了半日,出門的時候故意大聲說:“媽,您老歇著,趕明兒紀藍要來看您。”

紀藍是大嫂。

大嫂來的那日,天氣特別好,院子裏的杏樹剛吐了苞,灰白的枝丫間點點嫩紅,頗為順眼。

新來的燕子在檐下築巢,唧唧啾啾,西窗日影斜疏,散了春寒,我趕著休息日,在婆婆的督促下翻修院子裏的一小塊菜地。

往年這些都是羅強插針抽空幹,他翻好地,澆好頭茬水,地潤透了,婆婆會撒一些菜種子,夏天的時候,院子裏綠油油一片光景。

雖說家裏小吵小鬧不斷,但到底男人撐著家,誰也不敢來紮刺兒。

大嫂性子靈泛,她才進了院子,就聽得笑聲朗朗道:“弟妹,哎呀,這活哪是女人幹的,真是苦了你了,別幹了,你大哥隨後就到,叫他幹吧。”說著就要拉著我回屋。

“大嫂來看媽呀!”我笑著問。

“是呀,老二沒了,我們這當老大的不得多照應著點。”說話間,我和大嫂就進了屋。

婆婆在地腳收拾陳年的菜種子,也沒擡頭,只是冷言冷語地道:“禾秀,你不快些拾掇那些地,明兒上班了又得等一禮拜,這節令不等人,我等著撒種子吶。”

“媽,大嫂來看您了,不耽誤這會兒。”我說著去沏茶。

紀藍笑著和婆婆說:“媽,別弄這些了,不好種,明兒我給您買點新種子,長得好。”

婆婆卻沒搭話,大嫂有些訕訕的,尷尬的氣氛凝固了一會兒,大伯哥就進屋了。

他問過母親好後,躊躇間朝著我說:“禾秀,你看,是這麼個事,既然弟弟已經不在了,母親理應由我這個做大兒子的來贍養,不好再麻煩你這個外人的。”

“大哥,我……您是不是以為我嫌棄婆婆?我沒有嫌棄婆婆呀,羅強不在了,我當然會替他照顧母親的。”我趕緊解釋。

“還是由我和你嫂子照顧吧。”

“那你們是要把媽接去你們那裏嗎?”我心底裏思量,也許他們是擔心我和婆婆還像從前一樣拌嘴,心疼老人,要接走了。

就在我犯難的空檔,卻聽得婆婆講:“我哪也不去。就算是死也只死在這間屋子裏。”說完她把陳年的菜種子收拾利索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那既然媽不願意離開這屋子,只能委屈你了。

“反正你看,這房子的名字是媽的,你將來肯定會再嫁,當然,屬於母親的那部分賠償金也得留下,我們羅家不可能讓你帶著財產嫁到外人家。”羅海說得頭頭是道。

“大哥,你說的是什麼話?我什麼時候說要嫁人了?再說我怎麼就成了外人,我和羅強還有小舟呢?”

“哎呀,禾秀,長兄如父,如今羅強不在了,羅家的大小事當然得是我們做大哥大嫂的料理,你嫁人那是遲早的事,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羅強的財產落入外人手中,是不是?”

大嫂口齒伶俐間面露威色。

她當我是好欺負。

我確實是好欺負,還倔強。

如若當初不是因為這倔強的性子與父母斷絕關系也要嫁給羅強,也不至於走到如今的地步。

我腦海中忽閃過那日大伯哥從婆婆屋裏出來的情景,原來他們是商量好的,婆婆今日打啞謎,任由著大伯哥逼迫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稀罕羅強這兩間破屋子才賴著不走嗎?

天地良心,羅強若地下有知,也該知曉我不是那樣的人,既然他們貪圖老太太那點賠償金,不如合了他們的意。

說到底,人家才是骨血宗親,打斷骨頭連著筋,我不過是個外人,若執意鬧下去,全村人都以為我霸著老太太就是霸著賠償金。

我為何要落人口舌,再說,少一個累贅還少一分苦。

更何況眼下婆婆一言不發,態度再明顯不過。

想到此,我不覺心寒刺骨,咬著牙說:“既然這樣,大哥大嫂容我些日子,我找好了房子就搬出去。”

他們相顧無言,眉眼間已會了意。而婆婆,掄著洋鎬在院子裏翻土,一點看不出古稀之年的孱弱,倒像是吃了神仙大羅丹,幹勁十足。

就這樣,在男人過世不到一年,我被大伯子和妯娌夥同婆婆趕出了家門。

偌大的城郊,舉目無親。

我哭夠了,帶著小舟,在單位門口租了一間小平房,暫且算是安頓了下來。

夜裏睡不著,想起羅強,他的臉一張一張來回重疊隱現在我腦海中,從我認識他時的明亮、羞澀到結婚後的堅毅、沈穩,再到後來的疲憊、煩躁。

這幾乎挖空了我的氣血,我整夜整夜睡不著,頭發一把一把地掉。

氣惱和怨憤堵在心口,恨極了自己的軟弱。

時常回想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情景,那時他在一家工地做保溫,我高中畢業,剛剛從學校出來,在工地附近一家小館子打雜做服務員。

因為初來乍到,毛手毛腳,不小心半壺熱茶澆到他腳面,害他半個月不能上工。羅強性子溫和,並沒有責怪我,我因著內心愧疚,便常常去幫著他敷藥,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

準備見家長的時候,他才說,他父親早年過世,家中只有母親,年歲有些大,平時過日子很是節儉。

我是窮人家的女兒,自然是不挑剔的,只是一心喜歡他,盡管父母嫌棄他家窮不同意,擔心我嫁過來受苦,可我七鬧八鬧執意要嫁。

結果婚後才發現,他的母親年歲大是真的,但節儉到幾乎摳門。別說其它,就連上廁所多用一張紙都要盯著,晚上吃飯,只要不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就不準開燈。

我曾經提出單過,但羅強孝順,舍不得母親孤苦,只能忍著。

因為這零零碎碎,我沒少和羅強吵架慪氣,後來幹脆跳過羅強直接婆媳爭吵,可吵歸吵,鬧歸鬧,日子一晃竟過了這麼些年。

眼下,羅強走了,我卻落到這般景象,是我軟弱好欺,也算是他們人心叵測。

好在白天日子忙起來,人就無暇七想八想,不然精神都要出問題了。

婆婆來找我的時候,是在我和小舟搬出去的半個月後。

下了晚班已經九點多了,我從托管接小舟回家,走到巷口,遠遠望見昏蒙的路燈下一個人影浮動,走近才看清,原來是婆婆。

她拄著拐,背有些佝僂,花白的頭發梳得極齊整,見我近到跟前,一張臉布著陰怨,像是來討債的。

“小舟奶奶,這麼晚了,您……”

“我餓了,上你家說吧。”說完她便自顧朝前走去,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

小舟上前攙扶著:“奶奶,您怎麼過來的?”

“打車,奶奶有錢嘞!”

我在她們身後聽著有些想笑,這老太太真是七竅開眼了,摳成那樣,竟舍得花錢打車來看小舟,想必是真的想孫女了。

到了家,她們祖孫嘮嗑,我下了速凍餃子給老太太,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餓了,吃了不少。

吃完餃子她突地問我:“禾秀,你打算就這麼住下去?”

我被她問得有些唐突,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卻聽見她又說:“你在怨恨我,你一定認為我和老大兩口子做了局,不但吞了你討要回來的部分賠償金,還把你趕出了羅家的門,對不對?”

“小舟奶奶,事情已經是那樣了,我怎麼想不重要了。”我賭著氣說。

“不若羅強當年帶你回來時說你心眼實誠,我看你是缺心眼。”她說著牙關咬緊,狠狠地搗了搗拐杖。

“小舟奶奶,您怎麼還罵上人了?”

“還小舟奶奶?我罵你是輕的,我還想捶你、揍你嘞。”她繼續咬著牙罵,我剛要發火,卻見她擡手抹了抹眼角,而後竟老淚縱橫。

我見她哭了,只好閉了嘴,遞上幹毛巾,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戚戚哀哀哭了一場,接著才說:

“那天,他們來,我不言語,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倔有多慫,讓人家站在你自己的家裏把你轟出去,我也想看看他們到底有多不要臉,蹬鼻子上臉地欺負你們孤兒寡母。”

“媽,那您為何不早說呀?”我氣得跺腳。

“我早說什麼?我這是活著,我若是死了呢,你也這麼任人擺布?

“你真以為他們是貪圖那幾萬塊錢的賠償金?你想錯了,他們貪的是我那兩間破房,還有他兄弟二強那幾畝賤地。

“那地自打你們結婚後就沒人種,一直租出去,都要忘記了。可眼下有風聲了,說將來要開發,村裏人私底下都議論呢。

“老大兩口子打的是這個主意,你倒好,人家一熗你,你就順坡下驢。你可以不稀罕,但還有小舟,你得為她著想,她已經沒了爹,不能再活得沒個保障、打小就受淒惶吧。

“這些天,我一直等你想明白回來,結果,等了半個月了,我一猜你是不想往明白了想,你還在賭氣怨恨,我只好架著這把老骨頭來尋你了。

“明兒趕緊搬回去,我二強死了,他還有骨血呢,我不能叫他在地下罵我老糊塗,不管他的閨女。”

婆婆的話讓我茅塞頓開,是呀!那是我的家,雖說房子是婆婆的戶,可我是二強的媳婦,我們還有幾畝賤地,我怎麼忘了呢?!

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有小舟。

那夜,婆婆和我擠在一個被窩裏,我是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怨恨的人會睡在我身邊,囁囁喏喏給我講許多事。

她說:“有些人生下來就強,有些人,需要經歷世事才能變強。”

她還說:“禾秀,這世上沒有實誠的好人,媽這麼做,不是因為媽有多好,是因為媽經歷過那些苦楚寥落,知道被人欺負的滋味。”

也是那一夜,婆婆讓我知道這世上有個詞叫“感同身受。”

5

我把頭伏在婆婆膀頭聽她講她的從前。

她說:“禾秀,你見過狼嗎?”

我打了個哆嗦說:“沒見過,我最怕狼。”

婆婆說:“媽見過,但媽也見過這世上比狼更狠的人。”

接著婆婆講了她年輕時的一段故事,她說:

“那時候,我還是個大姑娘,也長得好看,十裏八村好多人家來求親。我爹選來選去,選中了離家最遠的一戶人家,因為他們最有錢。

“那時候,窮日子過怕了,我爹想讓我過得好一些,再說,有錢人家不是聘禮也多嗎?

“嫁過去後,我那男人還行,知道疼人,也知冷知熱,算是過了幾天舒心日子。可時間久了,麻煩就來了。

“我們一直要不上孩子,起先婆家人還挺有耐心,也張羅著尋醫問藥為我診治。可是,那黑乎乎、苦不拉嘰的湯藥不知道喝了幾大缸,我的肚子竟連一點動靜也沒有。

“首先不高興的是公公,他見天磕著老煙袋揚著嗓子罵——‘花下銀錢,娶下個甚,只吃糧食不下蛋。’日子久了,婆婆也不待見我了。

“再後來,他們叫我男人和我離婚。

“那時候,離婚是件很丟人的事,我當然不想被人指指點點瞧不起,死活不離婚,我男人也不願意,我們倆商量著說抱養一個孩子算了。

“公婆一聽,氣炸了鍋,日子吵吵嚷嚷地又過了半年。

“我記得那時候節令已過了霜降,秋天的莊稼都快要收完了,我男人突然接到信說遠方的一個親戚有一批山貨,想要出手,叫他過去看看。

“那個年代,我婆家的光景之所以好,就是因為他們不僅種地還間或販賣些山貨轉著村子賣。

“我男人得了信就去了,走時他還囑咐我不管他父母咋個刁難我,我都要忍著,等他回來再做打算,我念著我男人的好,點頭答應了。

“結果,我男人出門的第二天,家裏就出事了。我婆婆的一個玉鐲子不見了,一家人翻天翻地的找,我也幫著找。最後那個玉鐲子在我屋子裏找到了,就藏在我的棉布包裏。

“婆婆指著鐲子對我破口大罵,說我是家賊難防,窮人家的女子娶不得,我雖然心知是被冤枉的,可有口難辯,任憑他們責罵。

“本來想等男人回來,結果公公婆婆見天地罵我,村子裏好些人也唾棄我,我沒辦法,只好暫時躲回娘家。

“可娘家也不好待,見天地看兄弟媳婦的臉色,爹娘也為難。我爹勸我先回婆家,忍耐幾日,等我男人回來就好了。

“我聽了我爹的話,就又回去了。結果我才進門,就被婆婆一頓大罵,更可怕的是,他們趁著黑夜無人,偷偷指使家中的大伯、小叔把我暴打一頓,扔去了茫茫大草原。

“我們那個地方,草原裏經常有狼,他們原以為把我扔進草原被狼吃了,算是人不知鬼不覺。

“到時候娘家來要人就一口咬定是我偷了東西跑回娘家了,他們也不知道。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

“這件事本來做得天衣無縫,結果我在幾天後竟回到了村子裏。

“那天,我被打得渾身是傷扔去草原。深秋的夜繁星如綴,草原的風勁烈刺骨,我冷得直打哆嗦。我朝前爬,可四顧茫茫的黑暗,連個方向也沒有,除了風,就是風。

“我嚇得渾身癱軟,腦中一片空白,看著漸漸向我逼近的一雙雙幽綠的眼睛,連哭也忘了,只是不停地抖,像篩糠一樣。

“我不知道那些狼是怎麼被趕走的,等我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個蒙古包裏。是一個巡夜的蒙古人救了我,他說他見到我時,我已經嚇得暈了過去。

“他還說,在草原上,狼是常見的動物。

“幾天後,我傷好後,那個蒙古人騎馬把我送回了村子裏。我滿以為見了我的男人,一切就過去了。

“卻不想,我男人回來後,公公婆婆加上村裏人添油加醋不知道說了些啥,我男人也不容我分辯,竟一氣之下把我趕了出來。

“我被趕出來,身上連一分錢也沒有,娘家當然回不去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

“心灰意冷的我也不打算活下去,就一路朝南走,沿路乞討,心想活到哪天算哪天。走了一年多,沿著公路穿過陰山走進了這土默川。

“這地方好呀,一馬平川,還有黃河水,我就是在這遇見了你的公公,一個窮苦的光棍老漢。

“那時候,城市還沒有開發,他在村子裏有幾間破房、幾畝賤地,也是祖上留下來的,一個人過得淒惶,也不嫌棄我是個乞丐,撿回來當媳婦。

“我呢?死的心都有了,也不在乎跟誰過,也就跟了他。兩個苦命人綁在一起,開始勤勤謹謹地過日子。

“奇怪的是,第二年我竟生下了羅海。也是後來,我自己琢磨,原來是我那男人不能生娃。

“我當初就像你現在,慫包一個,啥也怕,愛面子,都被人家欺負成那樣了,也不懂得抗爭。我若當時去告他們,他們還得坐牢,可我就那樣忍氣吞聲把自己作踐了。

“現在想想,都想捶自己一頓,可我已經老了,眼下,你和小舟不能再受這樣的欺負了。

“羅海和羅強都是我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的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分好了,一人兩間房,地也是平分的。

“羅海心眼活泛,早些年就離開村子進了城,他那房子也還在,他不應該再霸占這本應該留給二強的房子。

“縱使二強死了,也留下了孩子、留下了寡婦,二強的東西他也不該霸占,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你不能再像媽當年一樣,任人欺負。

“還有那紀藍,你沒打過交道,別看人前笑得滿面春風,人後,心狠著呢!

6

我搬回去的那日,破天荒地和紀藍打了一架。

那天,院子裏擠了好些人,都是村裏有些威望的,羅海和紀藍也在。

婆婆站在杏樹下,她依舊拄著拐,村支書也在,他和婆婆站在一處。等我把小舟送回屋子裏再出來時,婆婆開口說話了。

她皺巴巴的核桃臉拉得很長,但說話很幹脆:“鄉親們,我那二強沒了,留下孤兒寡母可憐,今兒趁著支書不忙,我有幾句話想讓大家幫著記記。

“我一把老骨頭了,指不定哪時就腿一蹬眼一閉沒了。這院子的隔壁呀,荒了好些年了。

“那原來是一處的,他爹活著的時候就做主分好了,砌了一面墻,那邊分給了大兒子羅海,這邊是二兒子羅強的。這些年,我一個寡婦跟著羅強過,娘倆也沒過個戶啥的。

“羅強在時,這房子是羅強的,眼下羅強不在了,房子就應該留給他閨女小舟。”

婆婆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得羅海說:“媽,您是不是老糊塗了,那小舟是女娃,將來要嫁人,您把房子給了她,那不等於給了外人?您別忘了您還有大孫子呢!”

“我有大孫子我沒忘,可我大孫子有爹,小舟沒爹。

“就這,今兒我當著全村人的面把這房子替二強留給小舟了,誰也不能再說什麼。再說,我就一頭撞死在這顆老杏樹下,去尋你們的爹。”

婆婆說著望了一眼杏樹,那枝丫間的杏花微微透著粉白,映著婆婆激動的面容,我忽地想起她那一夜講過的處境,有些人需要經歷世事才能變強。

她讓我第一次對她肅然起敬,為了我和小舟,她不惜在大庭廣眾之下惹怒了羅海和紀藍。要知道那也是他親生的骨血,她是要指著他們養老送終的。

可我也同樣明了,她內心是認為自己有罪的,她一度認為是她和我無休止的爭吵拌嘴使得羅強分神出事,她為小舟打算,也在為自己贖罪。

為此,她不惜賭上了自己安度晚年的光景。

而羅海見母親目光堅定,紀藍還想說什麼,被羅海拽著朝院子外走去。

紀藍許是不甘心,她在邁出院門的一剎那,衝著所有人說:“媽,您難道不知道禾秀這半個月幹啥去了?

“她是拿著二強的喪命錢和別人出去租房子鬼混了,把您撇下不管,您還糊塗成這樣,把二強的房子給了她。”

她的話音剛落,所有人都詫異地看向我,我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本來是他們趕我出門,現在卻血口噴人!

我氣得雙唇哆嗦,喉嚨像堵了一口膿痰一般,上不去下不來,竟連一句爭辯的話也答不上來。但內心卻無比憤怒。

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一個箭步衝上去扯著紀藍的頭發死死薅住。紀藍還沈浸在剛才言語的得意裏,等她反應過來時我已在發狂打她,她已經被我騎在身下。

我熱血沸騰,拳頭狠狠地下去,紀藍大呼小叫、嗷嗷亂罵,羅海也被我的舉動嚇懵了,他沒想到我會打人,而且還這麼勇猛。

村裏人也驚呆了,他們眼中平時老實綿善的我居然像個母老虎一樣氣勢洶洶地打人了。

就在他們驚詫不已的幾分鐘裏,我已經把紀藍打得哭爹喊娘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羅海,他一把扯起我就把我甩出去好遠,接著他扶起了被打得七葷八素的老婆。

就算紀藍再哭鬧,羅海也不能當著全村人的面打我,他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而後,隨著紀藍罵罵咧咧離開了。

幾日來憋在我胸口的怨氣猶如決堤的江河,因泄憤而舒了一口氣,那也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打人。

經過那一架,紀藍再也沒有來過,謠言當然不攻自破。

過了端午,婆婆專門雇了一輛車,帶著我去了公證處,把她名下的房產和羅強的地產都公證與我。

一向不待見我的婆婆,在丈夫去世後,要將房子和財產都給我

雖說,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講,占地拆遷是個遙遠的夢,但婆婆為我和小舟打算的心意是讓我感動的。

是她,一步一步扶持我從一個軟弱可欺的小女子成長為一個敢於抗爭和面對的大女人。

其實,她去尋我的那個晚上,我就已經決定為她養老送終了。

7

然而,真正讓我和婆婆彼此放下芥蒂相互信任,卻是在婆婆的一次生病住院後。

那個冬天,雪一場接著一場下,綿綿密密鋪白了天地。

婆婆到底是上了年紀,一到晚上就咳嗽,有時候還喘得厲害,人老了又畏寒,整天懷裏抱著個暖水袋。

我就和她商量說,我和小舟搬過來和她擠擠,三個人暖和,她高興地說:“你們娘倆不嫌棄我,我當然願意。”

我們搬過去沒幾天,就出事了。

像是有征兆一般,那天她晚飯只喝了半碗米湯,很早就躺下了。我收拾好一切,把孩子哄睡了也已經十點多了,加上累了一天,實在太困,倒頭就睡。

兩三點鐘,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我恍惚了一下,又瞇過去了,但很快就被一種低沈的、壓抑的呻吟聲驚醒。

我猛地坐起來,黑暗裏,婆婆蜷縮在炕角,身上披著棉被,大而虛廓的黑影從墨色的黑暗裏襯出來,有些嚇人。

我趕緊開了燈,爬到婆婆面前。

她的頭低垂著,臉色煞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滾落,浸濕了她花白的頭發,一縷一縷黏在鬢角,她的雙手死死摁著小腹,面目因劇烈的疼痛而扭曲變形。

我驚呼道:“媽,您這是怎麼了?疼成這樣怎麼不喊我?”那一刻,我恨死了自己,居然睡得那樣死。

“禾秀,你——那麼——累,媽——本來不想——驚動你,可還是……”婆婆斷斷續續費力地說著,她到底還是和我隔著心。誰說不是呢?

從前羅強活著,我們見天為些雞毛蒜皮爭吵,雖說後來共同經歷了一些事,勁往一處使,可說到底那是一致對外。

關起門來,各自的心還是無法歸攏在一處,畢竟羅強的死橫亙在中間,是不言而喻的傷疤。

我顧不得許多,一邊給婆婆穿衣服,一邊打120,她看我打電話,拽著我的手死命地扯著說:“禾秀,給媽再拿一片止痛藥,挨到天明,雇輛車,120貴死了,咱不花那冤枉錢。”

“媽,都什麼時候了,您怎麼還摳啊!您還要不要命了?”我朝著她氣急地吼道。

她像是被我的吼聲震住了,呆呆地看了我幾秒,即刻松開了手,眼裏泛上淚花。

等車的時候,是最難熬的,她的肚子疼得越來越厲害,甚至有些支撐不住,開始間歇性低聲哀嚎。

我一邊絞了熱毛巾給她擦臉,一邊極力安撫她,後來,她幹脆抓緊我的手,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哭泣。

我再一次抱緊她,她的身體依然消瘦而稀軟,只是不像上次那樣,這一次她因為疼痛而激烈地顫抖,我越是抱緊她,她越是抖得厲害。

那一刻,我心底裏害怕得要命,生怕她等不到車來,她的恩情我還沒好好還報呢!

我哭了,我說:“媽,您得挺住,您不能撇下我和小舟,我還沒來得及孝敬您呢!”她疼得太厲害了,也不接我的話,只是嗚嗚咽咽地哭。

好在她命大,風雪呼嘯的寒夜,車子由遠及近,那急促而悅耳的生命呼救聲,終止了我們抱頭哭泣的絕望。我們彼此對望一眼,竟破涕為笑。

她被擡上擔架時,揚著嗓子喊我:“禾秀,媽其實可想多活幾天嘞!”

我說:“媽,我知道嘞。”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她先前曾偷偷服過兩片止痛藥。

去了醫院,大夫說,就因為那兩片止痛藥麻痹了痛覺,若再晚送一會闌尾就穿孔了。

手術後,由我和大伯哥羅海輪流伺候,紀藍倒是來過一次,在醫院裏照例是笑語盈盈玲瓏八面,倒顯得我灰頭土臉的。

婆婆一向對她不冷不熱。

出院後,臨著年關,婆婆突然拿出一個布包,七七八八包裹了十幾層,打開來,是皺皺巴巴一疊鈔票。

“媽,您還有私房錢?”我打趣婆婆。

卻不想婆婆倒哭了。她抹了一把淚,拉著我的手說:“禾秀,媽當初不應該背著你們存錢,媽也是怕了,怕老了沒個依靠。”

“媽,養兒防老,你咋能怕呢?別說當初二強在,您有兩個兒子,就是二強走了,您不是還有我和大哥大嫂嗎?”

“紀藍?”婆婆念著大嫂的名字,目光悠悠望向遠處。

接著她長籲了一口氣,像是撕扯一張久遠的黏在窗戶上的舊窗花一樣,一點一點說:“紀藍過門的時候,他們的爹就過世了,我拉扯著十幾歲的二強,日子過得苦。

“剛開始,我也覺著那紀藍好,嘴甜,知冷知熱的。可後來慢慢地,我發現,只要老大不在跟前,她那神色就不對,冷言冷語的,有時候還甩個臉子。

“她也不跟你爭吵,但說話一慣是軟刀子,直捅心窩子,我起先覺得是婆媳矛盾,後來我才緩過味,紀藍,心眼多得像馬蜂窩。

“那是小濟五歲吧,肺炎住院的事,正好大海去了外地,趕不回來,紀藍叫我跟著一起去醫院照顧孩子。

“那時候,為了省幾個車錢,我們就不回家,白天我守著孩子,她出去買個飯呀打個水呀地忙亂,晚上她守著孩子,我就在醫院走廊那椅子上對付一宿。

“就是那段時間,紀藍從來也沒給過我一個好臉色。

“每天吃飯的時候,她給小濟買一份,給她自己買一份,然後,他們娘兩個吃剩下了,就倒在一起,澆點熱水遞給我。我就那麼吃點剩菜剩飯,對付了半個來月。

“也是那些天,我把紀藍看透了,我心知老大是指望不上了。

“後來,二強帶回了你,我就存了心,不過我那時候還是喜歡你的,你一看就是實誠孩子,實誠人性子直,所以打你一過門咱娘倆就沒消停過。

“媽知道,你是嫌棄媽摳摳搜搜的,過得清冷寡淡的,誰叫那些年窮怕了。媽要是早知道因為咱娘倆個見天吵,把二強給害了,媽就是死也不吵。

“那孩子心重,你別看他對著你和我的面嗆你、懟你,其實沒人的時候,他還求過我,叫我不要和你計較,說你心眼實。

“媽要是早明白過來,也不至於,你看,眼下二強不在了,咱娘倆倒不吵了,你說這是何苦?!”

是啊!婆婆也說出了我的心裏話,到底是何苦!

那天,橫亙在我們中間的傷疤算是揭開了,血淋淋的殘忍,但也把我們婆媳彼此照應的心思擰在了一起。

婆婆到底是要把她的私房錢交給我,我當然是不能要。

一向不待見我的婆婆,在丈夫去世後,要將房子和財產都給我

她卻說:“禾秀,媽留錢沒用,那一夜,媽疼得要死要活,你若等到天明叫車也不為過,可你二話不說打了120,就衝那個電話,媽對你不能再藏私心。”

我忽地想起那一夜,我吼她的時候,她眼裏泛起的淚花,原來那是對親情震驚後綿綿的信任。

尾聲

自打婆婆那次生病後,我便決定學習開車。

拿到駕照後,我買了個便宜的車,這樣不但能接送小舟上下學,萬一婆婆有個頭疼腦熱的,我也能及時送到醫院,那一夜,我真的是怕了。

我買了車後,婆婆倒不安分了,每天站在村口等我,說是不放心我,有時候我有事回來晚點,她就拄著拐來回挪步,好幾次死活不讓我開車出門。

羅強三周年後,她常常給我張羅著要尋個依靠,我都打哈哈蒙混過去了,我也不是不想找,實在是遇不到可心的。

她八十歲那年,我們的村子拆遷了,我們分了一套大三居,是個一樓,帶著一個小院子。

我們還像從前一樣把地翻了,種些綠綠的蔬菜。婆婆專門找人移了一顆杏樹,她說,她就喜歡杏樹,春寒的時候枝丫間冒出嫩紅的花苞,沒幾天,粉白的花就開了,滿院子春色。

她沒事的時候,也喜歡坐在小區裏和老太太拉家常。小舟擔心她寂寞,養了一只虎紋貓陪她。

有一次羅海過來看她,在樓下,她和鄰居說,這是我兒子,指著我說,這是我閨女。

說的時候,眼神裏蕩漾著孩童一般的驕傲!

羅海說,真沒想到你能對媽這麼好,過去的事,真是對不住了。

我笑笑說:“她都拿我當閨女了,我怎麼能辜負她呢?!”

她走的那一年,整整九十歲,正是杏花開得最好的時候。

那天,她自己像是知道一樣,先叫我給她洗澡,洗澡的時候,她絮絮叨叨講羅海和羅強小時候的糗事,講著講著就迷糊了一會。

洗完澡她說想吃餃子,我給她包了她愛吃的羊肉胡蘿蔔餡餃子,她吃了三個。

吃完,拿出一個老古董,是個純金戒指。戒指是最普通的樣式,但她很珍愛地存著,說是她第一個男人給她打的,他們家裏從前淘過金沙。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她說,她在要餓死的時候都沒有把這戒指賣了,她就想知道他男人是啥時候變心的。

她說她也知道,他當初就不是去收山貨了,是去相親去了。

她說好在他變心了,不然她也許無兒無女,一輩子做不了母親,也遇不到我。

她走後,那枚戒指我找人刻了幾個字——周美娥。那是她的名字,我一直戴在手上。

清明節掃墓回來,小院子裏的杏花又開了,粉白的花團,在春風裏搖曳,我想起她那年站在老院子的杏樹下,氣勢洶昂的樣子,風一吹,眼眶竟濕了。

那一刻,我便在心裏發過誓,她既豁破肝膽扶持我後半生不再寥落窮困,我一定要還她安度晚年、平安無恙。(原標題:《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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