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人掉火裏是什麼意思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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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芝穿著一身紅裙,被空氣擠壓成一支細長的箭,晦暗中擲向地面,在億分之剎那,她整個人仿佛消失,下跌的只是她的裙子。她一直在我前面十米的地方,不遠不近,頭朝下,很快會抵達終點,而我隨後即至。只有在這個時刻,我發現黑暗看來寬闊無邊,其實只是一道扁而深的小門,穿過它的時侯鼓宕的風從地表上翻,抗著人,接著人,把墜落的幾秒鐘拉成一個長長的隧道,物理定律失去了作用,時間如此扭曲而漫長,長得我無法看見隧道那頭的亮光。余量太大,可供揮霍,足夠我在一些細枝末節裏停駐,張望良久。

人皮風箏,我想起來。

幼年,我和海芝在帆布廠的舊倉庫裏玩耍,那裏排列著許多陳列布樣的櫃子,櫃子上很多小抽屜,大部分是空的,有些藏著一些怪東西,比如剛出生的老鼠、大把的玻璃彩珠、過期的水果硬糖。有一次,我們從一個櫃子裏拖出一卷薄薄的皮革,皮革因潮濕生滿了藍色枯毛,看起來又有些瑩瑩的光彩,一拂一吹,顯露出深棕色的底色來,我們把它在地上鋪開,沿著皮革的邊沿尋找出它脖子和四肢的輪廓,它像是某種小型牲畜——羊或者小牛的皮,卻有著過分細長的手腳,上面寫滿我們不認識的文字。海芝的爸爸在一旁瞥見,走過來,說:“啊,那是我早些年在西藏買的人皮。”我們聽他這樣說,嚇得立刻跳起來,彈簧似的躲開。他走過來,輕手輕腳地把那張人皮撐開,放在大桌子上,用銅鎮子壓著四個角,於是它那人的模樣更顯出來,疼痛地曲卷著,如同一個幹癟的嬰兒。

“我去西藏跑運輸的時候,在拉薩的市集上買到它,小攤上壘著成堆的珊瑚、蜜蠟和松石,我走過去,只看不買,直到攤主打開一個經筒,緩慢地從裏面扯出一張皮子,對我說,這是人皮經,我看呆了,不知道為什麼有點著迷,花了一百塊錢買下,帶回來,隨手放在這,不小心就給忘了。”

我一直想拿他做個風箏——海芝的爸爸說。

後來我和海芝在菜市場看見有人賣青蛙,小刀子向肚子劃過,帶走內臟,手掌蓄力,用力一擠,青蛙的身體就和皮膚失去了聯系,再一甩,猛得將那一層皮擲到地上,發出吧嗒一聲,手上只留一只光白無皮的青蛙肉,指骨分明,不停地彈跳,還活著似。滿地都是血和皮,鹹辛味漫蒸上來,我的脊背涼颼颼的,海芝也看楞了,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層人皮,各自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掩著鼻子跑走。我們想,失去皮膚一定很疼吧。

海芝的爸爸果然用那層人皮做了個風箏,他用細鐵絲撐出一個架子,竹枝做骨,接上巨大的風箏線輪,又用紅色顏料在中心部位畫上一只大眼睛,於是那張人皮重活過來,瞪著一只失真的眼。他把風箏掛在布樣間裏,我和海芝便再也不去那裏玩耍,因為那雙眼無時無刻不盯視著我們,我們都看見了那只眼睛眨巴,紅色的瞳孔迸著光,在眼眶裏打轉。我們跟大人們說起此事,他們只是笑,以為那些都不過是孩童的異想天開,畫上去的眼睛怎麼會眨。風箏很重,足有四五斤,需要大風天才能飛上天,海芝爸爸一直在等,說要帶我們去放人皮風箏,但六月無風無雨,七月一潭死水,八月份才起了一點微風,那張風箏靜靜掛了三個月,我和海芝都快忘了這回事,九月第一天,知了突然停止轟鳴,臺風來了,雨還沒來,風大得要把一切拔起來,海芝的爸爸衝進我家,把我們兩個小的從沙發上抱起來,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奔到布樣間取下風箏。我和海芝跟著他,飛快地往壩子上跑,我們要在雨下來之前,把風箏放上天。

黑雲壓在頭頂幾米的地方,不停翻湧。

我和海芝舉著風箏,海芝爸爸拿著線輪,站在離我們二十米遠的地方。

他大聲喊:“放手!”聲音被風吞咽,勉強才聽清。

我們脫開手,風箏迎風而起,跌宕幾下,栽落在地, 我們跑上前撿起它來,又迎著風,盡力舉高,放手,風箏又跌落,如此反復幾次,它才上天。海芝的爸爸抱著線輪,一點點放線,我和海芝仰頭,看著風箏斜飛,被一根遊絲扯住,搖搖晃晃地飛升,那只紅色的眼睛不停地眨,越來越小,幾乎沒入雲中。一百米的風箏線很快放完,海芝的爸爸被勁風拽得小跑,風箏線繃得直直,快要撐不住了,海芝忽然大叫了一聲:“呀!”線應聲而斷,風箏失去了困縛,猛得往後一縮,被大風鼓著,飄飄搖搖地飛走,不多一會兒,掉進渾濁的江水中,翻騰幾下,便消失了。

海芝爸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抱著空的線輪,朝著黑雲看了一會兒,往地上一蹲,兩頰蒙著灰翳,然後從腳底板運一口氣出來,長而重地吐出去,頭埋進了膝蓋圍成的窩裏,他那時候三十歲了,看起來仍像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子,穿著一件黑色的老頭衫,一頭卷發被風吹亂,如蓬亂草,而草籽散落在風中。我們那時候小,只有七歲,剛剛知道惆悵是什麼,表現在臉上,就是那種挎著嘴、雙目放空、眉毛蹙起的表情,我們不敢靠近他,也不敢離開,舉目一望,原來除了我們仨,四下無人。

他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多年以後我還清楚地記得他微笑的模樣,嘴角深陷進臉頰,形成“”的形狀,笑得很開。我總覺得海芝的爸爸不會惆悵,我見他從來笑盈盈,笑意從眼角眉梢裏溢出來,他還掌握許多令人羨慕的特長,譬如會彈吉他唱歌、跳霹靂舞。有時候他正走著路,手腳突然僵硬,變成一只提線木偶似,歪歪咧咧地走向我們,嚇得我和海芝不敢動,他再伸出膀子,把我們兩個小鬼攔腰抱住,夾在兩肋,奔向小賣部,給我們買零食吃。他常在公共浴室裏大聲唱歌,一開嗓子,聲浪在小浴室的白瓷磚墻壁上滾動,瘦癟癟的胸腔裏像藏了一臺大喇叭,一唱起歌來,大喇叭便開啟了,將那長音打著顫釘入人的耳朵,唱的是粵語歌,咿咿呀呀,沒人聽得懂,都說是鳥語,卻怪好聽的,比電視裏的人唱得還好聽,不去當歌星可惜了。他那股子朝氣和他一直擦得幹凈鋥亮的皮鞋一樣,常顯出一點格格不入。

而其他人都那麼暗淡陳舊,幾乎和帆布廠的灰色水泥墻面融為一體,甚而長出青苔和黴斑來。比如我爸,車間副主任,比海芝爸只大兩歲,卻是另外一番樣子,廠裏停工之後,有段時間日子不太好過,他白天看電視,抽著煙,捱呀捱到吃晚飯,一吃過飯,自帶手電筒踱去公園裏下象棋,下到九點多再回來,悶聲不吭地洗臉刷牙睡覺,有時候也和我媽吵一架,算作調劑。我媽說他夜夜出門,是在外面養了野老婆,我爸兩兜一翻,露出兜布,裏面一個子兒也沒有,他說:你倒是說說我拿什麼養野老婆。我媽說,我怎麼知道,萬一你有了路子呢。我爸說,沒有萬一,沒有路子。爭吵總要鬧到打架,我爸一把揪著我媽的頭發,向上一提,我媽哭嚎著揮著無力的拳頭,往我爸胸口捶,捶也不會捶痛,正如我爸也不會真扯爛她的頭皮,架打得斯文,但哭起來卻是震天動地,眾人勸解,兩人分開,我媽抹淚,我爸無言,第二天又像兩個沒事人,該幹嘛幹嘛,我爸仍去下象棋,我媽去工人文化宮學畫畫,這樣的爭吵每隔一個月來一次,內容、形式一成不變,像是房間裏的煤氣攢夠了,總要炸一回。

他們吵架時,我總是躲在海芝家。海芝爸安慰我,說,等廠子好了就不吵了。

當然,廠子是不會好的,一年之後,這家全國第二大的帆布廠就倒閉了。其實很長一段時間,長至好幾年,帆布廠的氣氛都是黯淡的,它不是一下子死掉,而像一艘觸礁輪船,緩慢地沈沒,絕望如慢性瘟疫,吊著所有人,又不泄掉最後一口氣。尤其是在夏天,連著兩三個星期不下雨的日子,太陽升起又墜落,水泥地被曬得發白,雜草濃綠,這裏便如無法復原的焦土,一個人也沒有。

我爸對我媽說好幾個人偷廠裏的帆布出去賣,他知道是誰,但往上告沒人管事,他也就不理會,一開始他瞧不上這些賊,後來偷布賊們賺著錢後,他也加入他們,夜間他們開著三輪車,打開庫房,幾個人擡出一卷卷布,防水油布特別沈,老遠都能聽見他們用力時哼哧哼哧的吆喝聲。廠子真倒了,我爸倒搓著手暗自高興,顯出如釋重負,他和另外幾個人一起低價將廠裏剩余的防水油布包圓,找到了好賣家,轉手就賺。這事情大家都想幹,但是掏得出錢的就那幾個人,我們家就是這麼發家的。我讀初中時,我家已經很有錢,有錢到我爸真的在外面養了一個野老婆,那時候我爸媽卻不再不打架,他們變成了真正的仇敵,互不理睬。

帆布廠倒閉後,發過一場火,起火地點布樣間。當時我和海芝正坐在她家的電視機前看動畫片,我捏著海芝的手,她的手如新彈的綿絮,柔軟清香,電視裏上揚的音樂聲響起,有人喊著“起火了”,金黃的火光漫映進來,我和海芝跑到陽臺上去,見幾十米遠的地方,火舌卷上了天,在空中翻騰,扭曲幾下,又暗淡下去,黑煙四漫。夜色像黑色的絲綢,被燒破了一個洞。

我們尖叫著,過年般開心,奔下樓去,跟著大人們跑去倉庫前的空地上,男人們正忙裏忙外地救火,火光灼燒面孔,又熱又辣,我們緊緊牽著手,捂著鼻子,看著大人們一桶接一桶地向窗戶裏倒水,火光被打壓下去,晦暗了一些,忽然又攢足力氣,重新卷起,躥出窗戶,撲向人群,木頭燒裂,劈裏啪啦作響,眼見著要燒到旁邊的車間去。這時,有個人忽然頓住,放下手裏的水桶,被什麼吸引住,一步一步,慢慢朝著布樣間大門走去,走入那片翻卷的金黃中,他的卷發炸開,溶入火光,接著他的衣服也著起來,整個人沒入火中,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獸一點點吞掉。所有人都看楞了,沒回過神,等要去救,已經瞧不見人影——是海芝爸爸呀。

海芝冷不丁甩開我的手,衝著那火瘋狂地哭喊:“爸爸,爸爸!”我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她才沒有跟著衝進火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消防隊才來,拿出白色水管,水管噴出巨大水柱,幾下子火光就虛弱晦暗下去,直至熄滅,空氣潮潮的,泛著新鮮苔蘚的味道,金黃消退,一切復歸黑暗,或者更黑,黑夜被燒破的那個角又長了回去。我媽走過來,把我和海芝分開,她一根根掰開我粘在海芝胳膊上的手指,我太用力了,幾乎要攥進海芝的肉裏。我媽抱著哭得暈暈乎乎的海芝,不停地撫摸她的背,直到她慢慢平復。夜裏海芝和我擠在我的那張小床上,奇怪的是她一下子就睡著了,夜夢中她的呼吸像只貓,又平又淺,我卻反反復復中清醒,一直聽著門外的動靜,大人們聚在我家客廳,甕聲甕氣地說話,一句也聽不清。他們很晚才散去,我媽輕手輕腳地打開我房間的門,查看我們兩個小的,我假裝睡去,瞇著眼瞧她,她摸著海芝的小臉,也來摸我的,說:“這叫什麼事?誰能想得到?可憐的海芝啊…”

我忽然想起那個人皮風箏,它眨著大眼睛那麼悠悠地飛走了,如果它沒有飛走,是不是海芝的爸爸就不會走到火裏去,是不是他就不會死,那次是我唯一一次見他露出惆悵的神色,整件事情必須要從那張人皮風箏說起。這個怪念頭一直在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雖然我知道兩件事沒有真實的聯系。

第二天我醒過來,海芝已經不在,我一骨碌爬起來跑到她家,婦女們把屋子團團圍住,裏三層外三層,又往裏面填充了無數嘆息,擠得根本無處下腳。海芝的媽媽陷落在沙發裏,仰面看天,雙目失神,海芝匍在她的膝蓋上。我在門口喊:海芝,海芝。她聽見,扭過頭來,跳下沙發,越過十幾雙腳,走到門口。我從口袋裏翻出十幾顆喔喔奶糖,放到她的手裏,這是她的最愛,她因此滿口爛牙。她接過糖,放進口袋,啞著嗓子說:“走,我們去看看我爸。”

海芝爸爸被安在廠裏的室內籃球館裏,我們走在那邊,需要穿過一片舊操場,腳步一深一淺,我一直拉著她的手,感覺到她手指間微微的顫抖。籃球場的玻璃窗很高,我們踮起腳往裏看,幾個男人蹲著抽煙,面無表情地交談,他們身後是一個白布圍裹起來的帷子,白布上面有血跡也有黑色的炭焦,我們知道,帷子裏躺著海芝的爸爸。知了的呼聲造出奇怪而冰涼的寧靜,熾烈的陽光使室內的一切都蒙上藍灰的影子。

我拉海芝進去,她又不肯,低著頭說,“不想去看,害怕。”我們在外面曬了一會兒,吃了兩顆糖,走進籃球場,塑料拖鞋在地面敲出踢踏聲,那幾個大人看向我們,站起來把我們往外轟,說:“你們怎麼跑這來了?快出去。”

我沒聽他們的,走上前,站在帷子前,踮起腳尖往裏看,只看見黑乎乎的一團,心裏的畏懼衝淡了些,又鼓起來勇氣,把眼睛睜大,看得更真切,那東西黑焦焦還有個人型,嘴巴鼻子眼睛都在,皮膚卻燒得黑黃,露出紅色的底肉來,但模樣已經扭曲,我沒有辦法把面前的死人和海芝的爸爸聯系在一起,他從來不是這樣子,昨天早晨,我還聽見他在陽臺上唱歌,今天怎麼就黑糊糊地躺在這裏。海芝一直捂著眼,半天才從指縫裏瞄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沒看清,哇得大叫一聲,跑了出去,我跟著出來,我們在廠子裏瞎逛。泡桐樹香氣濃冽,招攬我們不自覺走到那裏,昨夜的火將樹上的花烤落一半,地上全是萎雕的白色喇叭,我們踩在上面,一朵一朵地把花踩扁,期冀其中的一朵能發出聲響。

泡桐樹旁邊就是著火的布樣間,火舌舔舐過的地方留下焦痕,舔得很用力,勒進了墻體,地上全是碎玻璃渣,陽光一照,亮晶晶光璨璨,然而室內只剩一片冷冷清清的灰燼,乍一眼看去,像個洞穴,而空氣中還殘留著昨夜濃烈刺鼻的氣味。

“你說,我爸爸死的時候會痛嗎?”海芝說,她的聲音細細柔柔。

“不知道,一下子的事情,應該不會痛吧。”我說。

“他為什麼要走到裏面去?是我和媽媽不好嗎?”她又問,我什麼也答不上來。

“我爸說,你爸一定是著魔了,不小心掉進火裏,他那麼樂哈哈的人,犯不著。”我說。

“他自己走進去的。我看見了,他本來是要救火的,最後自己跑到火裏面去。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長嘆一口氣,眼睛中的光彩熄滅。我拉住她的手,她掙開,像魚一樣從我的手心裏溜出去,我又伸手去拉,太滑,抓不住。

不久之後,我家搬離紅星帆布廠,海芝的媽媽一年後改嫁稅務局的一個官員,也搬走了,海芝有了新爸,很快就沒有人再提那場大火,以及那個無緣無故走進火中的男人。我明白過來,他人的死亡是生命進程中微不足道的部分,是水邊湧來的會消逝的浪,但那場火是一粒種子,種進海芝和我心裏。種子發芽、長大,有時候能開出好花來,有時候開出歹花。

我們還在一個學校上學,每天湊在一塊,直到放學,回到家後,我們還要打電話,怕留出太長時間沒有對方的空檔,八點半我準時撥過去,海芝接電話,但總是沒話講,兩人怏怏地掛掉電話,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帆布廠的所有事,但除此之外又沒有什麼好講,學校亂糟糟的,家裏也是一堆破事。海芝有了個弟弟,她媽和新爸的孩子,小嬰兒需要看護,她徹底變成了一個寄居者,除了我,沒人理會她。一切沒意思透了。我們都長得飛快,手腳抽成細麥,身體飛速地滑向成年,日子一天天變短,戰戰兢兢地想在過去的影子裏停留得久一點,惶恐地度過一日又一日。海芝的身高超過了我,原本黝黑的皮膚一層層蛻掉,變得晶瑩雪白,甚至有些透明,有時候她站在陽光下,我遠遠能看見她的肌、骨、血,恍個神,又恢復了正常。那白得過頭的皮膚成為她的標誌,在任何地方都能發出光來,男孩子因此為她著迷,可我們不和其他人來往,兩個人連體人似的密不透風,父母和老師因此覺得我和她在談戀愛,我們也沒有反駁,不知道那算不算戀愛,因為太過於熟悉對方,離不開對方,如果可以,我們想把自己嵌進對方的身體裏,這樣子也許就不會這麼慌張。大人們千方百計地要規訓我們,我們便承認,反而大張旗鼓地在學校裏手牽手、接吻,誰都拿我們沒辦法,學校想開除我們,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開除,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沈悶了,除了早戀和學習差,從來不忤逆人。是,那時候我們執拗地想,真無聊啊,沒意思透了。

幸而後來海芝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方式——爬到城中高樓的頂層吹風,在視野範圍內尋找城市的疆界。這源自於我們共同的夢境,在快速長身體的時候人都會做的飛行的夢,我們那時候頻繁地夢到自己張開雙臂,飛在城市半空,頂破空氣無形的墻壁,在高處看人群如黑蟻,房屋如方盒,夢境的結局總是突然失去飛行的神力,無可逃脫地從高空墜落,在即將粉身碎骨的剎那驚醒。海芝由此迷上了高處。

從學校大門左轉,步行四百米,可抵達城中最高的大樓“聯合大廈”,十七層,帶電梯,海芝每次都要求走樓梯,樓梯的燈年久失修,沒一盞亮的,幽暗冰涼,只有一點微弱的光從最高處掉落下來,一層層走上去,仿佛永無止境,盡頭是一扇鐵門,虛掩著,門外光亮從縫隙裏擠進來,仿佛外面是另一個世界,海芝打開門時總是很決然,我則跟在後面。

聯合大廈頂層看晚霞絕佳,樓邊垂腿而坐,腳下就是幾十米的高空,但切不可向下望,如果這麼幹了,不多一會兒,景物會開始旋轉,越轉越快,轉出巨大的吸力,轉得人兩腿發軟,胃中絞痛,或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悄聲細語,“跳下去,跳下去”,身體仿佛渴望著與水泥地面的強烈撞擊,一不小心真的會一頭栽下去。經過多次驗證,我嚴重恐高,我問海芝怕不怕掉下去,她說:“怕呀,好怕。”又問:“你說,要是一只鳥兒患了恐高癥,可怎麼辦?”這是哪門子的奇思妙想。

“那就不飛了,在地上生活。”

“地上好多東西等著吃它,活不久的。”

我答不上來,只好說:“實在不行,就閉著眼睛唄,那能怎麼辦?”

海芝咯咯笑起來,眼珠子黑亮亮的。

我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登頂小城十層以上的所有樓房,頂層往往建得馬馬虎虎,再光鮮的大樓也是如此,加上來的人少、疏於管理,那裏也藏汙納垢,在那裏我們見過一地發臭的死鴿子、打架的群貓、一只人的胳膊、一排壯麗排列的風幹臘豬頭,還打攪過一對媾和的男女,他們光著身體對我們大呼小叫。每次拉開頂層的門,常有些不安,不知道門後是什麼,大部分時候,門後什麼也沒有,寂靜無人,只有排風口的風扇發出輕微的呼哧聲,呼應著我們的腳步。當爬完所有的高樓之後,我們只好不斷重溫其中幾幢特別偏愛的樓,看重復的風景,經歷重復的心情,整件事情又變得無聊起來,直到要建電力大廈的消息傳來,我們才覺得有了奔頭,據說這幢新造的大樓三十二層,高八十余米,會取代聯合大廈成為本城最高。

好巧不巧,電力大廈覆蓋在帆布廠的舊址上。帆布廠被炸那天,我約海芝一起去看,我們翻過學校的圍墻,爬到聯合大廈頂層,向南而坐,帆布廠的灰色廠房不顯眼,隱藏在居民樓中,需要細心分辨。下午三點,爆炸聲準時響起,帆布廠方向傳來一連串巨響,廠子像是被一只無形大手壓扁,灰塵揚上天,廠房、倉庫、職工樓、籃球場頃刻之間傾塌,不復存在,也把我們在那裏度過的時間也一起消弭,舊夢不能重溫,我的心陡然空了一塊。海芝突然捂著眼睛,別過頭去,如同當年在帆布廠的籃球場面對她爸的屍體時一樣,膽怯,瑟瑟發抖。我們一直等到塵埃落定,天邊染上霞影才下樓。回去時,海芝又問我,要不要再去現場看看。我說好。公交車倒了兩趟才到舊帆布廠,吊詭的是帆布廠已經倒閉數年,公交站牌卻還未變,到站後,售票員大喊“紅星帆布廠到了,請到站乘客趕緊下車”,使人恍惚,以為帆布廠還在,探出頭還能看到貼滿藍色磁磚的廠門,但從公交車的車窗向外看去,藍色的廠門早斷成好幾截,哪裏有什麼帆布廠,只一片平緩如丘的廢墟,挖掘機和起重機碾過碎磚破瓦,駛進來,像塊橡皮擦,細致地擦掉草木、樓屋、機器。

爆炸雖然已經過去幾個小時,空氣中仍蒙著粉塵,廠裏道路依稀尚在,樹木都被折斷,我們從中走過,辨認出幼年時居住的廠職樓,在水泥碎塊站了一會,鋼筋亂枝般伸出,天暗了,黑都鉆進到縫隙裏去。原來這座樓有七層,現在塌縮成了兩三米的碎水泥堆,如被殺死的巨人倒在路邊。海芝忽然走上前去,蹲下身,從灰塵裏扒拉出一個東西,握住,走到我面前,松開手掌,手心裏面躺著一顆彩色玻璃彈珠,她說:“送給你。”我接過來,放進兜裏,其實那時候我不玩彈珠已經好多年。

從那時候起,我們滿心期待,想看看,取代帆布廠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樓漲起來飛快,從它落地基開始,數著一層一層往上加,加到三十二層,終於停止生長。四四方方一幢樓,黃色外墻、深藍色玻璃,立在城西,像一枚鮮艷的大釘子從天而落,重重地砸入地面,被灰撲撲的低矮樓房圍裹著,如草簇擁著花。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都能一眼看見它,是與舊城格格不入的年輕、美麗。

那一天,施工現場拉出鮮艷紅色條幅“慶賀電力大廈落成”,大樓即將投入使用,恍恍然一年半過去,我們看著它從無到有,在一片平坦中長出來,開花,結成果子。

我看到那條橫幅,對海芝說了這件事情——樓已經建好了,我們可以去爬了。海芝說,那幢樓在昨夜飛進她的睡夢,她夢見自己沿著黑黢回旋的樓梯爬向頂層,腿已經重得擡不起來,卻怎麼也爬不到頭。

“它有多高?”海芝說。

“不知道啊,至少八十米吧。”

“站上去是什麼感覺?”

“還沒有站過那麼高的樓,風會很大,一定的。”

“我們倆這麼瘦,會被吹飛啦,掉下來就不好了。”海芝笑,嘴唇輕輕抿起來,陽光照在她的面孔上,面頰上的絨毛返照出金色的淡光,薄薄的皮膚下匍匐著青紅的細小血管,脆弱得很。

我們決定當天晚上就登上電力大廈,因為我們還沒有在高處看過小城的夜景。

傍晚,我帶兩個手電筒,在鐵路口等海芝,遠遠看見她穿著一條紅色連衣裙歪歪扭扭地走過來,裙子不合身,應該是她媽媽的舊衣服,她的涼鞋也是紅色,還抹了大紅色唇膏,於是那天的她像一只火紅色的蝴蝶,竟有一種盛裝的感覺。我們走在鐵路的枕木上,一步一格,邁著均勻的步子,朝著電力大廈的方向去,她在前,我在後,她嫩藕似的雪白的胳膊小幅度地搖擺,裙邊不斷翻起又落下,露出同樣雪白的腿,雪白又馬上折進紅衣裏,我又生出她是透明的錯覺,生怕她會化成一灘水流走。白天的暑氣蒸騰出來,背上又是一陣汗,空氣靜止,晚霞赤紅,一絲風也沒有,只剩下純粹的熱和焦。

“真熱啊,又出了一身汗。”海芝小聲說,一腳把一塊小石頭踢遠,順著那塊石頭看去,遠處一片稻田,顏色由青轉黃,將熟未熟。

大概兩個小時前,我還沒有一邊墜落一邊細細分解短暫的過往,我正和海芝緩慢地爬樓,爬到第十層的時候,她已經累的不行了,電梯還未啟動,又不能半途而廢,只好坐在樓梯上喘氣,我拿著手電筒照她,她遮眼睛,生氣地說,拿開啊,晃眼睛。我坐在她旁邊,口幹舌燥,周圍是無盡綿延的黑。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裏呢?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海芝,當時我們騎著自行車艱難地爬上雞鳴山的山頂,兩條腿發抖不止,汗流夾背,可是風景卻不值得一看——暮野四合,小小的河、一大片流淌鋪平的平原。冬天,山頂寒風呼呼地吹,幾下子就把人凍透。我從包裏拿出一包煙,遞給她一根,在大風中點上,海芝抽了一口,咳嗽幾下,說,惡心,怎麼有人要抽這個東西。她把點著的香煙扔到草甸裏去,我擔心會著火,坐在那裏守著,最終沒有發現著火的跡象。我們在石頭上坐著,等腿不再發抖後就下山,自行車一路遛下來,到了山腳,臉和手都凍成冰坨坨了。

那時候我問她:海芝,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呢?

海芝說:不知道啊,總要找點事情做。她垮下嘴來,雙眉微蹙,長嘆一口氣,面孔上出現了她爸爸曾經有過的惆悵,海芝和她爸爸原來長得這麼像。

32層說高不高,爬到後來,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海芝英勇地打開門,走了出去,風景依然沒有什麼看頭,使人不自覺便開始懷疑這次行動的意義。頂樓的建築垃圾還沒有清理幹凈,建築多余的水泥被搬運到這裏,疊起來,幾場雨下來,都結得硬邦邦的,黑暗中看起來像很多人匍匐在地,風果然大得驚人,把沙子吹得到處都是,海芝的裙子被吹得飛動,臉色慘白,越像蝴蝶。

海芝朝著樓邊走去,一翻身,坐到欄桿上,我們經常這麼幹,所以我並不意外,只是倚在她的身邊,拉著她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她的手永遠這麼綿軟輕盈,如雲朵一般。

“好高啊。”她朝下看了一眼,“你說掉下去,多久會到達地面?”

“得要個一兩秒吧。”我說。

她朝我眨眨眼,說:“試試。”然後將手從我的手心裏抽出來,往下一翻,像一枝紅色的羽翎,向著地面飛去。我反過身立刻去撈她,跳到欄桿上,想拉著她的手,可她已經墮入暗中,越往下,黑越濃,盡頭無盡,我也終於掉落,卻始終夠不到她。我突然明白當年那場火,海芝的爸爸為什麼要走入火中,可是要說明白又很難,反正我是明白了。那時候海芝幾乎要跟隨她爸衝入火中,我死死拽住了她,今天沒有人抓住我,海芝丟失了,在我眼前,我也丟失了,誰看見了。 我想好多,最後一秒那麼長、那麼長,如果我能追上海芝,我仍然要問她: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裏呢。

我又想,整件事情必須要從那張人皮風箏說起。這個怪念頭一直在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雖然我知道所有的事沒有真實的聯系。

關於作者東來

東來,本名華夢羽,生於九零初,長於中部小城,現居上海。原媒體人,現自由職業者,對古陶瓷與書畫稍有涉獵,寫過類型小說、雜誌連載與專欄。獲 2019 年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文藝組首獎。短篇小說集《大河深處》即將出版。

一些解讀

純文學的小說不好讀,通俗小說又多缺少文學性,這一直是一個難題。就我個人的閱讀體會,我不想讀得很累,但也不想往大腦裏灌水,想沈迷於某種意境裏,讀後獲得啟發或像做了一個有意思的夢那樣滿足。是否可以有一條調和的道路呢?我想,東來的創作是在這一向度上的一次探索。

具體到這篇小說,作品以低沈、徐緩的筆調書寫了一個哀傷的故事,工廠的敗落、崩毀,父親的離奇死亡,象征著童年夢幻的破碎,也象征某一時代的終結。在這個現實的故事中,加入了人皮風箏這一詭異的意象,為整篇小說籠罩上一層超現實的宿命論色彩,也突顯了生命的殘酷,增強了敘事的力度。小說的開頭,也是結尾,主人公以一種極端的形式達到超越和解脫,“我”作為旁觀者,在這一時刻試圖挽回失落的時光,使敘事形成一個圓環的結構。

可以看出,東來的語言受古典文學的熏染,典雅、簡潔,但並沒有閨秀文字的小家子氣,這在 90 後女作者中是難能可貴的。(特約編輯: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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