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給外婆上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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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雙興

來源/《讀者》雜誌2021年18期

三姐妹和母親的合影

雙重喪失

為父親辦理後事時,亦鄰發現,母親的情緒像鐘擺一樣,變來變去。

那是2018年春天,父親走了,母親病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勻速行駛了幾十年的列車,突然脫軌、失控。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不久,3個女兒帶母親去了醫院,醫生遞過來的診斷書上寫著“中重度老年認知癥”,屬於阿爾茨海默病和血管性癡呆的混合型。

父親從這個世界消失,母親的記憶被一點一點抹除,兩個旋渦遇到一起,變成更大的旋渦,整個家被裹挾其中,亂了陣腳。

20世紀60年代,父母在部隊相愛、結婚、生子。

兩個人感情好得出名,一起看電影,一起做家務,一起跑步,一起騎自行車,直到頭發白了,還保留著甜蜜的情趣。

有段時間,父親看起了言情劇,遇上接吻的鏡頭,還去逗母親:“他們又抱到一起啃蘿蔔了,來,我們也啃一下。”母親就笑,翻一個嗔怪的白眼。

父親得了冠心病後,兩個人開始手握著手睡覺,這樣,如果父親不舒服,母親就能立刻察覺。

亦鄰回憶,舅舅去世時,父母還抱在一起哭,“約定以後兩個人一起走”。

沒人料到他們會突然被拽進疾病的深淵。

父親患上心衰,臥床直到離世;

而母親的情緒,在激動和漠然之間來回切換,有時候踉踉蹌蹌跑過去關心父親,但多數時候,是麻木的、不耐煩的。

2018年5月,在病床上處於昏睡狀態的父親突然清楚地喊出4個字:“準備出發!”過了一會兒,又喊了一句:“出發!”然後離開了人世,終年84歲。

母親的病情繼續不可逆地惡化,很多記憶被抹除,越來越像一個孩子。

“撿來”的小孩

父親下葬前一晚,三姐妹分別和他告別。

到亦鄰了,她發現自己很難和父親對話,腦袋一片空白,最後決定用自己擅長的方式,畫畫。

一家五口(亦 鄰繪)

亦鄰做了20多年插畫師,但畫自己的父母,此前從未被列上日程。

父親去世後,悲痛之外,亦鄰總覺得有些含混不清的情緒堆積在那兒,埋怨、自責,或者遺憾?

童年時代系在心裏的一個又一個疙瘩似乎沒有機會解開了,宣泄似的,她拿起了筆。

亦鄰的童年記憶大部分與鄉村有關。

當時,因為保姆離開,父母決定把一個孩子送到外婆家。

姐姐清雅不願意,還沒與家人分別就大哭,於是亦鄰成了被送走的那個。

月亮、蜻蜓、獨輪車,還有一眼看不到頭的田間小路。鄉村生活的快樂是真實的,但情感缺失也是真實的。

父母變得越來越陌生,有時候,亦鄰在外面玩,看到爸爸媽媽來了,撒腿就往回跑,鉆到牛棚裏躲起來。

那些舉動裏藏著小女孩的巨大心事:亦鄰想跟父母走,又怕他們不是來接自己的,更怕被接走幾天又要被送回來。

為了不被拒絕,幹脆裝作不期待。

五六歲時,亦鄰被接回父母身邊。

在外婆家時,她還是那個開心就笑、生氣就鬧、脾氣上來就滿地打滾的小獸,但回家後,因為擔心再被送走,她突然變得小心翼翼,不笑不鬧更不打滾,每天豎著耳朵聽爸媽聊天。

妹妹小菀出生後,亦鄰的失落感變得更強。

妹妹足夠可愛,會撒嬌,贏得了爸爸的偏愛。

妹妹學跳舞是被支持的,但亦鄰學畫畫卻被反對;

妹妹出門回來父親翹班也要去接,亦鄰曾淩晨三點一個人拖著行李回家。

很多年之後姐妹倆聊起父親,同時驚嘆道:“我們說的爸爸是同一個人嗎?”

那時候,亦鄰總聽周圍人說:“你是撿來的,爸爸媽媽都不喜歡你。”

叔叔們抱著胳膊,蹺著二郎腿,把調侃和挑釁一個女孩作為茶余飯後的消遣。

亦鄰氣不過,歪著腦袋懟回去:“爸爸媽媽不喜歡我,我還有外公外婆。”

看熱鬧的人不盡興,繼續說:“你外公外婆也不喜歡你,不然怎麼會把你送回來。”

亦鄰站在人群中間,用力想辦法抵擋這些中傷,最後裝出惡狠狠的樣子,說:“都不喜歡我算了,我自己喜歡自己!”

沒想到,爸爸在一旁聽到這句話很高興,說亦鄰“有誌氣”——這是她在成長中得到的為數不多的認可。

裝出來的盔甲被當成真的堅強,亦鄰只能把眼淚憋回去。以至在後來的歲月裏,亦鄰花了很長時間、很大精力,想要確認和證明自己是被愛著的。

後來,三姐妹陸續長大、離家,童年的傷沒機會治愈,被擱置在那裏。

姐姐清雅在外工作幾年後回了故鄉,亦鄰去了廣東,妹妹小菀去了北京,天各一方。

幾十年裏,亦鄰和父母相處的最長時間是一個多月——她把父母接到廣東的家裏住過一次,其他時間,她只在春節回家。

再後來,一家人重新聚到一起,是在父親的靈堂。

和解

在和母親一起畫畫的過程中,亦鄰聊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在長輩眼裏淘氣、像男孩子,但又藏起敏感和脆弱的女孩。

母親說,懷亦鄰的時候,人們根據母親的肚子大小、形狀,走路姿勢等跡象,推測會是男孩。

聽到這些,亦鄰幾十年的困惑才有了解答——當一個女孩呱呱墜地,父母心中的期待多少有些落空,於是有意無意在她身上強化對男孩的想象。

他們希望她堅強、堅硬,能扛事,也覺得她足夠強大,不需要給予太多關註。

童年的境遇,讓亦鄰和妹妹有了完全不同的性格。

小菀是現代舞者,她教舞蹈的機構裏,有一部分學生是特殊兒童。

排練舞蹈時,她能敏銳地發現某個小朋友情緒的異常,她提起最多的兩個詞是“尊重”和“接納”。大概,因為被愛,所以愛別人顯得容易。

2021年4月,三姐妹回故鄉給父親掃墓。

當姐姐清雅和妹妹小菀分別和父親述說完想念以及近況,亦鄰仍遲遲說不出話,後來直接跪在那裏,大哭——從小到大,亦鄰都是家人眼中最堅硬的那個,看電視劇時,小菀已經“天崩地裂”了,亦鄰也“絕對不會落淚”;

但在父親去世後,兩代人之間的縫隙,慢慢被眼淚灌滿了。

被困住的父母

在亦鄰的漫畫裏,父親永遠高大魁梧、腰桿筆直。

他是抗美援朝老兵,一輩子堅強、剛硬,很少生病,走起路來也風風火火,他最討厭一個人“黴起黴起(沒精打采)”的樣子。

但到暮年,他的腰再也沒直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身體疼痛、睡臥不安,父親只得整宿坐在輪椅上,不停看時間。

回到病床,因為腰痛,總想不停地躺下、坐起,調整姿勢。

最後一段時間,他連“坐”這項最基本的技能都無法獨立完成,需要女兒把他推起,並在背後用肩膀抵著,才能勉強坐一會兒。

生病住院時,父親抵觸一切象征身體機能喪失的事物,拒絕請護工,拒絕用輪椅,拒絕女兒幫他擦洗身體,更拒絕她們幫他接尿。

在亦鄰的印象裏,父親講起自己在部隊的事情,女兒們問,如果上戰場你怕嗎?他挺著腰板說,不怕。當時,他做好了為國犧牲的準備;

但幾十年後,面對正常的衰老和死亡時,他是無助的。

衝擊之下,關於“意義”的命題第一次出現在亦鄰近50年的生命體驗中:如果生命衰弱到無法控制,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同一時間,父親被心衰損害了軀殼,被困在空間裏;母親被阿爾茨海默病損害了記憶,被困在時間裏。但不管意識是否清醒,尊嚴都被疾病消耗殆盡。

有一次,亦鄰和一個年輕朋友聊起阿爾茨海默病,聊到動情處,朋友突然感慨道:

“一個人真的就像一棵樹一樣,我們在年輕時會有很多的妄想、妄念,覺得我努力增加很多的樹葉,做到了這個,做到了那個。但實際上,‘你是誰’這件事情不過是一大堆的記憶,時間長了,樹葉會不斷地掉落,會留下一些,扔掉一些,美化一些,隱藏一些……感覺挺虛無、挺脆弱的。”

“意義”兩個字又一次出現在亦鄰腦袋裏:如果有一天,生命變得無知、無覺、無痛、無懼,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

出口

父親去世後,三姐妹共同在家生活了一段時間。

妹妹在北京有自己的舞蹈教學機構,需要回去上課;姐姐長期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照顧起來順理成章。

最焦慮的是亦鄰。

她做插畫師,時間相對自由,但和上一代人不同,“盡孝”“養老送終”“天經地義”這些傳統理念被更獨立的自我意識取代,“責任”不再能將她和父母捆綁在一起。

心理學者陸曉婭的母親也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陸曉婭說起過同樣的困擾:“我不是聖人,我受不了這種沒事找事、假裝耐心、雞同鴨講、沒完沒了的陪伴。我想閱讀,我想寫作,我想備課,我想有精神上的交流……為什麼我要為一個精神上已經荒蕪的人犧牲我的創造力?”

但在“個人”和“責任”之間,還橫亙著“情感”兩個字,讓亦鄰不可避免地搖擺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亦鄰做旅行繪畫,但母親生病後,因為心理負擔,她再也沒有出去旅行過,只能讓自己尷尬地夾在急躁和愧疚之中。

原本以為,離家幾十年,已經割斷了自己和父母的聯結,但在陪伴父母的這段時間裏,亦鄰又重新把親情置於生活的重要位置。

有段時間,母親變得非常沈默,女兒們絞盡腦汁和她聊天,也只能換來點頭和搖頭,但唯有一個問題,任何時候問起,都能換來母親認真的回答。

“你這輩子最自豪的事情是什麼?”“就是生噠(了)你們3個女兒!”

有些時刻,亦鄰會突然覺得,自己就像現在的母親,穿著紅舞鞋一直走一直走,停不下來。

但疾病作為生命的一部分,更像一道縫隙,讓人停下來,透過它,看到衰老與死亡,進而看到生命本身。

亦鄰想起,小時候,一家人有晚飯後散步的習慣,等天幕一點點變黑,他們就停下,轉身,順著原路回家。

那些不斷跳出來的“意義”命題,也漸漸在“原路返回”的過程中有了答案。

小菀說:“對意義和價值的思考是沒有結果的,它在不斷地升華,會滲透在你怎麼對待家人、怎麼對待生命的態度之中,要不斷去探索,走到這一步才知道會遇到什麼,還有什麼東西在前面等著你。也因為沒有標準答案,所以過程是美妙的。”

亦鄰有同樣的感慨:“思考意義的過程,就是意義本身。”

亦鄰在日記裏寫道:“所有的美好都退到記憶的背後,迎面而來的是責任帶來的沈重,看來中年確實是接受歲月摔打的階段,而我目前所做的工作就是和大家一起將過去的一切都推到臺前來,這樣至少可以讓我們多一點抗摔打能力。”

看月亮(亦 鄰繪)

風雨還在繼續。亦鄰把那些脫落的樹葉撿起來,做成標本。

其中一片,被夾在她為父母畫的書的第313頁:那天,亦鄰和姐姐、母親站在陽臺上看月亮,母親突然指著夜空,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些瑣碎的句子,連綴在一起,像一首詩:

看,月亮出來大半個了。那邊天上還有星星在閃。如果到外面去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你看對面的房子,一層一層。每一層都有光。

作者:王雙興,來源:《讀者》雜誌2021年第18期,原標題《當父母的“樹葉”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