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女人夢見黃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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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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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門口,對著黑洞洞的豆腐房喊,外公——!吃飯啦——!外公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乖——,就來了哦——!我還站在那兒,看著低矮的黑洞洞的門,猜想是不是人長成大人,都要待在豆腐房裏,成年累月跟毛驢待在一起。

外公終於來前拐屋吃飯了。母親和外婆坐在飯桌邊說小姨離婚的事。那年我才八歲不到。母親說我曾被毛驢踢過一腳,所以再也不敢進豆腐房。我倒不記得什麼時候被踢過,只是覺得外公的豆腐房太暗,太過潮濕矮小,我不想進去。

外婆正說到激憤處,看見進來的外公,猛吸一口手裏的大煙鍋,未及吐出煙霧,便大聲嚷嚷,每次喊吃飯像請菩薩,那把豆子金子做的啊,一天到晚死在裏面,大姑娘回來,也沒見你這個老子陪孩子談談,都不曉得她們過得苦麼?哎喲,乖乖哦,你們看看我這叫什麼命呢……外婆嘴唇上下開合,那煙霧或快或慢一陣陣逃出,洇白了空氣,模糊了外婆的臉,最終將外婆的激憤過渡成了哭泣。

印象裏每一次跟母親來,外婆都這個樣子。外公一般不搭理,搭理也不朝外婆看。大姑娘難得回娘家,你不要哭哭啼啼盡忙著喪氣……。憤憤的語氣。但最終,他們像沒吵過也不認識彼此一樣開始吃飯,各自絮絮叨叨跟母親談自己的話題。我沒了吃飯的興致,母親這一眼那一眼忙著回答他們,對於我說的“豆腐有味道”的話只報以一個不耐煩的巴掌。我便撅著嘴跑出去,找舅舅家的小三子玩去了。

聽母親說,外公的豆腐坊外婆也幾乎不進去。她住拐屋,舅舅舅媽拆了老宅砌了新瓦房,將最西邊的拐屋往北接了一間做廚房分給他們。外公在接的那間的東墻搭建了豆腐房,本來只是給毛驢拉磨用的磨房,卻一並將自己的床鋪都移了進去。從此留下外婆,獨自在拐屋裏睡覺抽煙哭泣吃飯打發時光。

其實在老宅時他們就已經分床。他們是半路夫妻。

然而過日子免不了交叉。除了廚房,他們的共同活動區域還有後院。院心有一棵苦楝樹,不磨豆腐的時候拴著那頭棕灰色的驢,它腳下總是有幾坨光溜溜的新拉下來的黑驢糞,一般低著腦袋,就是“昂,昂”地叫也不擡頭,看什麼都是旁乜,仿佛偷偷做了什麼在窺探有沒有被人發現。院北是廁所和豬圈,再北傍著一條小河,河上搭了一根單木橋,過了橋是條大圩,大圩下是一條大河。外婆常常挽著一籃豆子,過單木橋,又穿過大圩,去大河邊的水碼頭泡豆子。我喜歡那個水碼頭,青石板搭的,蹲下就可以撈水和小魚小蝦,那水流笑容一樣東漾西漾,光盯著看心裏也有一種莫名的激動。也只有這時候,那些圓溜溜的豆子才可愛——我天生不喜歡吃豆腐,總覺得有股味,生豆子的味。但喜歡吃青豆子。外婆總咬著煙鍋,邊泡豆子邊說,誰不喜歡青的,誰喜歡老的呢!她平常不準我一個人過單木橋,如果母親將我單獨放她家過幾日,她就將拐屋和廚房的門上把鎖。外公偶爾當過道要從她的房間穿過,開鎖開門很不方便,她便從嘴上拔下煙鍋,依然未及吐出煙霧便大聲和他吵,五丫頭要是跑到河邊掉下去怎麼辦?大姑娘不跟我拼命?你們家都是對的,開個門開個鎖就這麼不耐煩了,小姑娘的婚事就是你不耐煩弄的,我說了再看看再看看,你跟那頭驢一樣倔……

外婆的領地除了拐屋,還有門口大約一分地大小的菜園子。從不長黃豆。長四季菜蔬。外婆和舅舅舅媽的關系也不好,有時候為菜地大小爭吵,有時候為一擔糞吵,舅舅舅媽聲音大,外婆聲音小,說半句留半句,但都像點炮仗那樣,會激起舅舅舅媽更大的怒氣。家裏沒豆子,磨豆腐用的豆子,都是外公到外面收。他有些駝背,挑一擔豆子回來,腰壓成弓形。外婆腳不好,扶著拐棍站菜園邊煙鍋,見外公回來,只盯著笆鬥裏的豆子,若多,便說這樣多啊,若少,便說這樣少啊。

2

母親七八歲的時候,外公娶了外婆。聽母親說親外婆是一次發大水在水臺上得了急性風寒走的。那時候外公才三十來歲。而外婆那時候已經走了兩家。據說一次是離婚,再一次是丈夫和我親外婆一樣,早逝。那年頭外頭還戰火紛飛,外公外婆的生活除了窮,和現在並無太大差別,他們也為瑣事吵架,外婆為外公總是一心一意磨豆腐爭吵不休。外婆不準他磨豆腐,要他改行,因為這行當是外公前妻的祖上基業——外公是孤兒,太外公太外婆把獨苗和豆腐手藝送給外公後雙雙撒手人寰,外公便發誓做他們家的豆腐傳人。他們為這件事開始吵,然後像火一樣越扇越旺,將生活吵得完全燒著了——外婆對母親和舅舅不再好,好吃的都收起來,給他們吃野菜煮稀粥,加上又生下漂亮的小姨,她把一顆失望的心都放在了小姨身上;而外公,開始想親外婆,且一發不可收拾,越老越想,一直到閉上眼睛,再也沒有上過外婆的床。

後來,他們都忘記當初為什麼事吵得分床別鋪,只記得對方是個有百般缺點的人。磨豆腐的行當一直持續了下來,外公兢兢業業地做,靠這個給我媽攢了嫁妝,給舅舅娶了媳婦,也靠這個將柔弱漂亮的小姨養到二十歲托媒嫁人。外婆也早忘記了反對,事實上她後來覺得磨豆腐很不錯,泡豆子、磨豆子、吊豆漿、點鹵,她都能一個人完成,特別是外公背彎下來之後。而我家更是受益無數,我父親不管我們兄妹五人,總在外面賭錢時,我母親就靠我外公的百葉邊和豆腐渣把我們養活了。

我後來長大了想,外婆長得蠻漂亮,三十多歲的女人,又經歷如此大的波折,她對我外公,應該是百分百上心的。而外公,也一樣。可世上多少恩愛的夫妻,為了恩愛最後卻弄得形同陌路。像我外公外婆,兩個在婚姻裏走累的人雖沒再離開,卻勉強搭夥過日子,將一生都在冰冰涼涼的冷枕頭上葬送了。

又也許,塵世就是這個樣子,我們把人生弄得就像一籃豆子,一顆一顆,誰也不知道誰,誰和誰都相似,如此,按照造物主的意思疼疼痛痛地磨自己,也磨別人,便磨成了一個滾滾紅塵,酸甜苦辣都有了。

3

人世如季節晝夜,花開花落,晨昏更疊,還沒來得及看清已經輾轉數度春秋。外公走了。七十歲。胃癌。走的時候,十幾天粒米未進,面孔卻越發白凈,特別是那雙眼睛,漸行漸清,像兩片湖水,嬰兒似的望著人間的任何一張臉。他什麼話也沒留下,就留下那對純凈的目光,不像是去死,像去見一個人。

舅舅舅媽也走了。舅舅仍是胃癌,他一生懼內而潦草,唯一繼承外公的,就是死法。舅媽本來身體還好,一次高燒不退,最後像把人燒焦了一樣縮得很小很小,死去了。在那個家裏摔摔打打長大的兩個表姐一個表哥,也都早早飛離了他們所在的新街,潘莊。

那裏,只剩下老外婆。

毛驢不知道哪一年被誰賣到了哪裏怎麼終結一生的;豆腐房拆了,連接在拐屋的那間廚房也拆了;後院,除了那個廁所,全變成了一片黃豆地。門前也是,整個菜園子都是外婆的了。再也沒誰來和她吵了。她種滿了黃豆。

母親也老了,得了帕金森,正常回不來,回來一次外婆就跟她談黃豆,談豆腐,談外公。母親勸她,媽,您都往九十上數了,種什麼黃豆,能賣幾個錢。外婆不聽,她說,總不能荒著,種別的也不稀罕。

外婆九十二歲走了。

醫生說,沒病,老死的。外婆走的時候,看著小姨,她一輩子放不下這個柔弱漂亮的小姑娘,可這時候,小姨也五十好幾了,黃臉黃皮黃眼白,哪裏還有當年的漂亮,她跟小姨夫一輩子分分合合,最終還是捆在一起,也養大了兒子,結婚生子做了奶奶。

外婆看著小姨,最終也沒說話,嘆了口氣,將目光往門外掙紮,就那麼掙紮著,走遠了。

我們開始忙外婆的葬禮,我和姐姐去街上看孝布。我一邊走,一邊想外婆最後的目光,她在找那片黃豆?可門前那片土地,這一年沒有人種黃豆,都荒蕪了。

後來夢裏常夢見外婆,總伴隨一大片碧青的黃豆,一個女人在那裏走,是外婆,卻不是外婆的樣子,而是一株青蔥的黃豆,起伏的風送來外公的眼神,她望著他,顧盼生情,風華絕代……(淮安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