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同事在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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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自由過後,浮現的卻是無窮的不自由。

文 / 巴九靈

今年29歲的冬冬曾是眾泰汽車杭州工廠一名有前景的中層管理。如今,他是杭州江幹區的一名外賣小哥。

2012年,冬冬從湖北某高職汽車制造專業畢業,後被“分配”到眾泰汽車。高職三年的他成績一直排在班級前三,能力出眾加上受重點培養,五年成長為中層管理人員,負責安全生產、質量管理,能管1000多號員工,月薪過萬。這是份社會地位高、收入有保障的工作。

10月24日,周六,小巴在杭州江幹區一家肯德基店裏見到冬冬。他身材高大,精幹,有一頭梳辮子的發型,不像一般外賣小哥。

圖源:小巴拍攝

他確實與眾不同。周一到周五,只幹8個小時,周末則雙休,月薪15000元左右,與普通白領差別不大。

尤其還愛“呼朋引伴”。他擁有一個幾萬粉絲的抖音賬號,是招攬“徒弟”的工具。“徒弟”們從全國各地而來,多是欠了債想靠送外賣攢錢的,部分前職業也是制造業工人,他們結成了一個六十個人左右的松散“小團體”。

小巴在2019年初的文章《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寧願送外賣也不去工廠》反映外賣業對制造業工人的吸引力。據央視財經今年報道,外賣員在2019年突破700萬人。疫情期間兩個月內新增外賣騎手58萬人,其中40%來自制造業工人。

圖源:央視財經

冬冬是小巴切入這個群體工作及精神世界的第一個主人公。

01.冬冬為何做了外賣員?

這跟眾泰汽車“不自由”的工作環境有關系。

眾泰汽車2003年誕生於浙江永康,是一家有濃厚家族企業色彩的車企,於2016年借殼上市。在互聯網口碑中,特點是擅長“高仿”豪車。

冬冬在眾泰汽車杭州下沙、臨安兩個工廠待了五年,深入了解這家企業。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廠裏的等級關系與昂貴的關系維護成本。

眾泰整車生產基地

“走個路看到領導還要說‘領導好’,天天搞得跟孫子一樣。”他說。盡管月薪一萬多元,但扣掉領導和同事之間的“上下打點”、過節送禮、周末請客,省不下多少錢。

在兩千人的廠子裏,他“手下”有一千多人,但仍然受“圈子小、精神受壓抑”這一常見的廠區生活現象的束縛,只因平時見面和交往的領導和下級屈指可數。

而眾泰汽車高層對於可以改善企業氛圍的企業文化相當敷衍。冬冬記得一次他召集員工參加拔河比賽,但高層拍完照後,他的領導就讓大家散了。這是一次表演。“私企老板就為了賺錢,很少管員工,企業文化也是搞一些面子工程。”他搞不清楚原因,如此總結。

“活出自我”,這是他想要轉行的根本原因,很大程度也是他精神覺醒的標誌。“做長了,人就傻了。”他形容那次決定的迫切性,似乎沒有一點遺憾。

2017年,冬冬從眾泰汽車離職。在他離職一個月後,眾泰汽車杭州下沙工廠因產品質量差、售後差停產。他原有機會以資金入股方式參與重組,但放棄了這個機會。

從眾泰汽車離職後的三年,冬冬投身餐飲創業,給工廠區工人供應快餐。因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在過萬人的廠區,只有他有辦法把快餐送進廠。三年時間,他賺了一筆數額不低的錢。他告訴小巴:“那個時候,寶馬說買就買了。”這是他擺脫工廠體制束縛後的一段光輝戰績。

2019年底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後生意黃了,冬冬休息半年。某天,兒科醫生的妻子看著滿街賣力送餐的外賣小哥,建議他找份穩定工作。冬冬有“上班後遺癥”,著落是送外賣,至今已有一年半時間。

他對現在的工作狀態頗為滿意。比如,他一定程度掌握了美團派單系統“規律”:把送餐目的地選在了離家不遠的錢江新城,那兒40棟寫字樓裏的白領有大量訂餐需求。另一方面,從固定的餐飲店聚集區域接單。一直走的是A點到B點的單線路線,兩地距離5km。反方向的送餐費更高的單子則不接。

憑借熟能生巧,以及對這一帶交通路線的熟稔,他的送餐效率更高,美團派單系統更願意把這條路線的訂單分發給他。每單送餐費最低只有4塊錢,但他能大量拿下中午、晚上兩個高峰期每單送餐費達12塊的高價訂單。

在外賣業,外賣員一個人跑外賣是普遍現象,長期下去容易產生心理和精神壓力。如果有一群夥伴在聊天群裏聊天,午休吹牛、訴苦。有夥伴出現交通意外、車沒電或損壞等情況,其他夥伴會搭把手。空閑時則聚會、釣魚。這對他們工作、生活十分有益。而這是冬冬和“徒弟”們的狀態。

外賣、快遞等行業興起,為大量制造業工人找到一種解脫工廠體制束縛的較佳途徑。據美團研究院5月的“騎手就業遷徙地圖”顯示:68.2%外賣騎手從事這一職業的理由是時間靈活。

圖源:美團研究院

一位行業觀察者認為,他們進入缺乏社會保障、收入不穩定的外賣、快遞行業,本質是“願意花錢買自由”。

02.昆山中華園:外賣員與工人的“候鳥現象”

但短暫的自由過後,浮現的卻是無窮的不自由。

據“騎手就業遷徙地圖”:在“做騎手前的工作”中,除了工人的占比最高以外,容易被忽略的是,在“不做騎手後的工作”中,相當一部分工人又回到了工廠。工廠打工成為騎手不做騎手後的主要工作之一。

圖源:美團研究院

一個月前,徐誌峰在昆山中華園開了一家勞務中介門店“博悅人力”,70平米,店員有五人。國內久負盛名的人力資源市場有三個,昆山中華園是其一。其他分別是深圳三和、上海車墩。

這家店日客流50—60人,年輕打工者居多。線下勞務市場毗鄰工廠,招聘信息準確、直觀,且有班車,工廠端招聘活動仍大量集中在線下勞務市場。

門店裏就有不少幹過外賣、快遞的前普工要回工廠的。許多人開始發現,外賣市場集中在一二線城市,把每月千元以上的宿舍、不便宜的夥食、通勤成本扣除後的純收入不比工廠月薪高多少。況且冬夏氣溫對身體是煎熬,極端天氣易出交通意外。

圖源:受訪者提供

而轉到其他行業的希望也是渺茫:建築工、電工、廚師、駕駛員等傳統剛需崗需一定手藝。而隨處可見的快餐、飲品等新品牌,大部分更青睞小時工。

在久負盛名的全國工業重鎮昆山,形成了來回跳槽的“候鳥現象”:普工們在上半年送外賣或送快遞,下半年進工廠。部分人到“雙十一”期間還會跑快遞賺補貼,再去跑外賣賺冬天補貼。

一般電子、汽車等行業的新品發布時間集中在下半年,普工工時價格比上半年高5塊左右。在部分訂單高峰期時,工廠會額外開1萬—2萬“返費”,做滿工期即可獲得。所以更多普工會選擇在下半年伺機進廠。

普工在工人、外賣員身份之間來回轉換,似乎是一種靈活的就業現象,是工人們的聰明體現,但更接近無奈之舉。

技工時薪一般是普工的兩倍,在毗鄰昆山的上海,數控機床、智能機器人等相關技工崗,企業包吃住,月薪上萬。比如智能機器人調試,時薪至少在45元,月薪在12000—15000元。

而據央視財經2019年報道,預計2020年高端技工缺口達2200萬。這是一塊巨大的蛋糕,卻無人來享用。

程誌沅曾是資深投資人,投過藍領招聘知名項目。據他了解,一年前,浙江平湖的全球頂尖電機制造商“日本電產株式會社”引進達到“工業4.0”標準的全自動化生產線,至今未達設計產能。一般自動化生產線安裝和調試時間只需3—6個月,意味著至少延誤半年多。因為缺乏技術過硬的技工以及維修人員,經常宕機,維修耗時。“一線工人對機器磨合和了解有限,動不動出現失誤性操作。”程誌沅說。

一家職業教育實習軟件公司“習訊雲”的創始人李傑告訴小巴,前一段時間,浙江湖州一家家具廠引進智能化生產線,但一直開不了工,原因是傳統工人操作不了,新招聘員工也無法滿足要求。因此找到他,希望通過他與學校聯合培養技工。

李傑的公司每年服務學生60萬。據他對市場的了解,工業機器人設備運維、調試是市場上最緊缺的技工類型之一。理工科相關專業的實習生培訓一個月左右便可上崗操作工業機器人設備,月均8000元左右,最高達15000元。

工廠原本可為員工提供上升通道,但普工根本無法升級為技工,更無法與時俱進。普遍的制造業工廠嚴重依賴落後時代的人力成本低廉的流水線,使得工人的時間和精力長年累月被浪費在極小極細、可替代性極強的工作內容上。

工廠流水線的員工

這註定會導致雙輸局面:大多數工廠在“自動化”“智能化”等新技術上應用滯緩,核心競爭力提升緩慢,而人力成本上升、工人跳槽頻繁等綜合因素影響下,導致工廠持續內卷。

如今,“兩班倒”業已取代“三班倒”成為普工主流工作方式。臨時性普工數量往往占據一個工廠的大多數,工作時長為7天—6個月。

徐誌峰此前從事投資工作,曾去工廠體驗生活,認識了王科。王科是1985年生人,在昆山地區的制造業工廠幹了十年普工,絲毫沒有產生轉型成為技工的想法。他把業余時間花在寫自媒體文章賺零花錢上,外賣興起則兼職送外賣。

三年前因為與“線長”吵架並發展為打架事件,索性轉行進入人力資源行業。主業月收入6000—7000元,外賣兼職多賺2000—3000元,月入勉強近萬。

“候鳥現象”泛起的漣漪或越來越廣。

03.職教一角:養老型老師、泛濫專業、糊弄的“對口率”

技工缺口巨大,普工無從著落,是職業教育結出的果。

今年以來,職業教育前所未有地被強化:中考分流來勢洶洶,普職比錄取將從7∶3或6∶4調為5∶5,意味著中職學生與普高學生數量趨於大體相當;“職業本科”應勢誕生,到2025年,職業本科教育招生規模將不低於高等職業教育招生規模的10%,預計達50萬人左右。

圖源:教育部官網

未來難以想象,現在值得凝視。

對於職業教育,“惡性循環”是小巴聽到的最多的一個詞:學校缺乏優質師資,學生缺乏良好的學習環境,導致學生厭學。教學質量和生源質量持續下滑。

而制造業工廠缺少足夠多技術工人進行產業升級,導致變本加厲壓榨普工,學生加深對於制造業工作環境的恐懼和厭煩。制造業工廠競爭力和員工質量持續下滑。

機械、電子、計算機、汽車是職業教育中最具含金量的四大專業。程誌沅最近忙於職業教育創業,他去過湖北利川市的一個職校,由於老校長以前是交通局的幹部,其汽車專業一直是學校的王牌專業。

但今年他對程誌沅說:“新招的(汽車專業的)14個老師,沒有一個合格。”於是委托他,與上海上汽集團談判培訓這14名老師。作為利益交換,老校長承諾與他建立學生實習方面的合作。

程誌沅在湖北其他職校走訪時還發現:在荊門一所職院,年輕老師一般都開奔馳車。據他了解,該校老師多是托關系、走後門進去“養老”的。

缺乏產業經驗和抱著“養老”目的進入職校任職的老師,構成了部分職業教育學校脫離產業和市場的一個註腳。

而原本占次要位置的服務業類專業,如空乘、高鐵乘務、酒店、電商、計算機應用、護理養老等專業,由於對於學校設備、師資等方面的要求和投入成本更低,又有過度泛濫,本末倒置的趨勢。

在湖北當陽有一所綜合性中職職業學校,一屆學生為900人,其中有600人是護理專業的。“當陽一個三五十萬的小城需要這麼多護理人員嗎?”程誌沅反問道。

吊詭的是,如今一遇到學生實習期,反而成了校方頭疼的事情。護理專業的學生需要實習滿6個月才考護士證,而且需要二級以上的醫院,即最起碼是縣、區、市級醫院,而這類醫院對於中職護士並不存在高需求。但校方在招生時已承諾安排實習。所以,一般不得已向相關醫院支付1000元/人的實習費用,一年虧損高達60萬。

衛校學生正在進行臨床演示

一位深耕北京服務業多年的藍領招聘創業者劉海波,其招聘平臺“藍領管家”積累了10萬全職藍領用戶。“現在護理專業的一些學校,學生出來畢業之後工資才三千塊錢,進個工廠還能掙到五六千。我們跟醫院有過合作,但我們去學校做校園招聘的時候,家長會直接跟我們說,想讓校長退錢。”他告訴小巴。

據了解,普通公辦中職、高職,三年學習期的學費和雜費(住宿、生活費等)一般要花掉3萬—6萬元不等。而不少民營高職學費更是2萬/年起。

職校對“專業對口率”往往津津樂道。但在實際情況中往往變味。用李傑的話來說,一個職校的專業對口率“可以說達到80%,也可以說只有30%—40%”。

比如,以下例子既可以算,也可以不算:學計算機應用專業的,被送進聯想工廠組裝電腦;學護理專業的被送去做口罩;學無人機編程的,被送去無人機工廠制造螺旋槳等零部件。

“很多職業教育都挺扯淡,學校把學生拉過來培養,也不對口實習,最後拉到工廠隨便‘賣’給工廠,這是中國職業教育的惡性循環。”劉海波說道,言語頗為憤慨。

李傑的業務範圍主要是江浙地區。他認為,江浙、廣東等地區擁有強大制造業產業,其職教體系與市場匹配度更高,接近“半工半讀”的德國培養模式,容易出技工。而中西部地區職校多數身處在缺乏制造業產業的市場環境裏,職教容易滯後於市場,學生畢業後成普工概率較大。

04.怎麼辦?

外賣、快遞行業不再如日中天,是路人皆知的。

程誌沅與京東有一項六年的合作,為某京東物流園區輸送實習生,這些實習生主要從事掃碼、搬運、分揀等基礎活,他可以收取一定的管理服務費,這筆費用一直沒漲過價。而他發現,京東給兼職工的薪水有所下滑。以往雙十一期間日結工300元一天,今年則只有270元左右。

臨近年底,外賣群裏,小哥們常常討論明年的出路。一次,一人說:“不跑了,明年進電子廠,上六休一月6k。”很快激起回應,有的覺得工作時間太長,有的說錢太少,但也有人響應:“去上海寧德時代,新廠,待遇又好。”

不過,工廠區和創業圈,改變的跡象似乎也在增加。程誌沅觀察到昆山的現象是:一線企業工資與二三線企業工資差距逐漸在拉開。時薪相差3—5元,月薪相差1000元左右。說明一線企業開始加大人力成本投入。

校外職業培訓如火如荼,在昆山至少有30—50家校外職業培訓機構,每年輸送3—5萬技工,成了一部分普工的上升階梯。

比如,昆山有一家提供PC、智能手機可視化編程培訓服務的公司,學費12000元,每年招收學生規模在800—1000人,需脫產培訓一個半月到三個月。畢業後起薪是:小企業10000—12000,大企業8000—10000元。如果畢業生能引薦一個新人,會返5000—7000元。

各路創業者不謀而合提到改善工人的社會形象和地位。劉海波從去年開始好幾次跟小巴說過想換品牌名字,把“藍領管家”改成“小羊找班”或“小羊上班”。對藍領這個詞,他越來越覺得不對:藍領不是中性詞,更不是褒義詞,而是帶有歧視性。

藍領是21世紀的詞匯,80、90年代沒普及。在90年代末下崗潮以前,制造業工人地位備受尊崇。程誌沅父親曾是國營工廠化工工程師,80年代初從華東理工畢業,那時賺的“工分”不比一線工人高。那個年代的邏輯是:一線工人地位最高,工分最多,工資更高。

徐誌峰的計劃是希望打造一個工廠界的“大眾點評網”。龐大的產業工人足夠匯聚成高價值的信息海洋,工友們對各個工廠的工資、住宿、餐飲、產線、社會評價等情況將一目了然……他想象著未來。

這幾天,冬冬掌握的搶單“規律”開始失效。由於“拒單率”高達91%,美團派單系統不再給他大量派單,午高峰的業績從一百六七下滑了三分之一。

但他可以從抖音上賺錢,有時每月賺2—3萬元。六十個人通過他的視頻鏈接應聘美團騎手,按照每個人400“邀請獎勵”計,他可以賺24000元,如果每個騎手在28天跑夠370單,還會得到500元/人的獎勵。美團還與他達成合作,一個宣傳視頻3000元起。

作為回報,他為“徒弟”們指導送餐方法,提供購買電瓶車、租賃電瓶、租房等一條龍服務。當他們車被撞了、信用卡欠款逾期,他成了“依靠”。“有時候,每個月要借兩萬塊。”他說。

他清楚外賣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也設想了未來。計劃在農忙時節回湖北老家,幫老丈人打理小型農產品加工廠,還想到了提升學歷……只是下定決心不回工廠。不久前,前領導在湖北某車廠擔任職務,想招攬他。說起這件事,他仍語露輕蔑。

那天訪談結束時間是下午兩點多,上午有人從江西過來,冬冬要幫他找房子,下午4點還要去高鐵站接另一個河南來的兄弟。

作者 | 林波 | 當值編輯 | 李夢清

責任編輯 | 何夢飛 | 主編 | 鄭媛眉 | 圖源 |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