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偷人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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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岸流

文/若汀

準確地說,這個不好的消息是從第二天天剛亮就開始擴散的。半夜裏夜遊的人發現警車悄無聲息地進了村,起初還以為是抓賭或圍剿吸毒者,奇怪的是警車居然停在貓永囤家的大門口。

春夏秋冬,文化廣場的夢是在影影綽綽中就結束了的。早起的人從來不管這個場子昨夜睡得早或晚,一睜眼習慣性地提了鞋就來溜達,趕著簽到似的。可不,哪天活動的人群裏少了誰,大家會不約而同地打問。二發爺缺到的當天,他半夜發病的消息在早飯時候就備註在這群人心裏,中午時分幾乎全村人都知道一向硬朗健談的二發爺半身不遂,連話也不會說了。當年的打谷場,早結束了碌碡碾連枷打扇車吹的歷史使命,變成村人們休閑的場所,唯一沒變的是它的電臺角色。

廣場上晨練的人們亂了以往的秩序,音樂已不能統一指揮他們的動作,幾乎所有人一改先前的從容閑散,心神不寧心地想要離開卻又像被什麼粘住似的,驚悚無措的神態像極了一群被墻角剛探出頭的土蛇震住的雞們。警察進了貓永囤家,好像是貓永囤自己的事,外人不痛不癢,但警察收走了貓永囤保險櫃裏的錢,這下整個村子很少人能把自己當局外人了。誰填了貓永囤的綠本本,把自己多少錢放進那個保險櫃裏,隔年差月又從那個櫃子裏取出利息,置辦了家什,開銷了日常,此刻心明得鏡似的。現在是心裏越明心越緊,據昨晚發現的人描述,貓永囤是戴了手銬離開家的。黑咕隆咚,貓永囤聳著肩被倆人左右架著塞進了警車。

貓永囤出事是千真萬確的了,因為剛才快腿的馬三小在眾人恍惚時已去出事現場打聽了一番。貓永囤家的人哭喪著臉,讓人感覺比貓永囤歿了還悲痛絕望。院裏安靜得狗不叫喚,貓沒精打采地在墻頭上溜步,在這個凝重的早晨都拒絕開口。馬三小訕訕地走出來,一溜煙返回廣場上。剛才還三三兩兩,一會兒圍了好大的圈。馬三小氣喘籲籲的,幹咳兩聲在外圍喊:“貓永囤家……”先前外圈的就朝馬三小圍過來,原先裏圈的人便踮起腳尖,抻長脖子使勁探了頭,卷心白似的往緊裏包,直把馬三小卷成白菜心,僅能看見個頭頂。馬三小眼珠凸了,把貓永囤的老婆描述一遍:赤著腳,披頭散發,雙眼腫得醉棗似的在當炕癡坐著……人們從馬三小的描述中,又看見貓永囤的一個老婆。印象中的水芹那是頭光腳尖的精幹女人,變成這副模樣只能說明事情出大了,貓永囤捅下大窟窿了,貓永囤給村子捅下天坑了!有人感覺心口一陣緊似一陣,氣明顯不夠用,有人許是以一種姿勢站得太久,先是小腿軟,接著大腿也無力,很想撥出人群去貓永囤家親自探個虛實,卻怎麼也邁不開腳。

七八月間的清晨,月亮像誰素描在灰幔上一樣,蒼白如嚴重貧血的指甲蓋兒,盡管沒人理會,卻依然不肯退去。太陽還沒有出來,溽熱剛過,空氣依然稠密,讓大早上起來的人老覺得喉頭黏痰堵著似的難受,非得狠勁咳幾聲才能順暢呼吸。賈會計邊咳邊拉起大門,照例朝幾十米遠的廣場走去。三十年前的這塊地方,那是賈會計的陣地,帶著瓜殼帽的老村長一個指示,賈會計手裏的算盤一撥拉,人們的缸裏甕裏就自信起來,後半年的打算就開始了。現在賈會計就像手中的算盤一樣被隨手塞在旮旯裏,所有的計算只能收縮回家裏,入多少出多少,儲進單子又多少,賈會計底清數明。習慣了算計,每天一睜眼這些內容都會第一時間在腦子裏冒泡,幸福感也隨之在心裏漾起,充實得就像當年剛娶回二蓮那會兒。

遠遠看見場子中央圍了一群人,這批平日裏深感自己一晃就老了的人們今早如同紀律渙散的小學生,任憑音樂兀自響著,紮著堆,交頭接耳,少了以往的按部就班。賈會計心不由緊了一下, 莫非二發叔沒了?不應該呀,不至於呀,人們嘴裏說話不影響胳膊腿的動作,何況二發叔的死不會引發這麼大的動靜!步子比想法更匆忙,賈會計幾乎是小跑著跨進場子的。當“貓永囤”三個字鉆進耳朵時,賈會計的耳鼓膜被刺了一下,生疼。人們的神情竊竊私語的詭秘帶給賈會計不祥的預感,他的第一反應,貓永囤出事了,自己的錢出事了?!賈會計感覺鼻腔裏猛烈竄出一股來蘇水的味道。誰出事也不能貓永囤出事呀。不等賈會計靠近人群,二老毛已反身蹭到他眼前:老賈,貓永囤那兒放錢沒?個子矮小的二老毛仰著臉,好奇多於關切的圓臉就像隔夜的餅,讓人沒有食欲。賈會計的視線從二老毛頭頂掃向人群,盡量避開光棍二老毛熱切的目光,嘴上盡量慢悠,心裏卻恨不得從二老毛的嘴裏把話從頭到尾拽出來。貓永囤怎啦?不會是和小田一樣睡了一覺沒球啦哇?賈會計拋出的話頓時在人群裏炸了個炮,貓永囤沒啦倒好了,現在是貓永囤屯的錢給沒啦!人群裏有人在憤憤地說。

更濃的來蘇水味道衝進賈會計的鼻腔,他的心跳加快,大腦不清晰起來。這個毛病大約就是從孫子梁梁溺水那年開始的。大伏天,狗在樹蔭下吐著長長的舌頭,刨食的雞們臥在墻腳陰涼處的土窩裏打著盹。沒有一絲的風,熱浪裹著小院在白花花的太陽下熬煎,人們關了門閉了戶,赤裸著躺在屋裏,電風扇嗚嗚地響著,電視的亮度與聲響也起哄似的增加了屋裏的熱度,索性關了,屋裏院裏一片靜,只有窗前高樹上的知了不停歇地吼著,“熱死了,熱死了”。賈會計躺在南屋的涼席上一身一身地出汗,皮與席黏在一起,難受得好長一段時間身子醒著腦子睡著。夢裏一個塌鼻梁小眼睛的男娃站在自己腿邊不停地吐,先是吐水後來吐奶,嘩嘩地吐,就像一個沒底的熱水瓶不停地往外倒,心裏嘀咕這是誰家娃吃錯啥東西吐得這般厲害,意識又提醒他這是孫子梁梁,一經意識,賈會計一下慌亂起來,抱起娃就往大街上跑,腿腳卻沈重得怎麼也邁不開,力不從心讓他急得喘不過氣來,胸口憋悶中一下醒來,窗外的樹葉泛著白光,屋裏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他好似躺在一汪水裏,身下透濕,心突突狂跳。梁梁溺水的消息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外面刮進來的。西茂河又淹人了!泛著白光的樹葉瞬間在賈會計眼前猛烈地搖晃起來。賈會計滿院遍屋地找梁梁,找得雞飛狗跳,最終在鎮醫院找到被人從水裏拽出來的梁梁。梁梁是三個溺水孩子裏唯一幸存下來的,梁梁沒像其他兩個夥伴帶給家人呼天搶地的痛苦,但他給爺爺賈會計後半生添了一個特異功能,心裏一緊張,就會聞見來蘇水的味道。

貓永囤屯的錢怎會沒了?!遭搶啦?

警察收走啦?!綠本黑字紅戳子,怎成違法的啦?

賈會計努力從刺鼻的來蘇水味裏清醒過來,一群人跟著他想到綠本本,想到縣城大街上掛牌子的辦事處,懸浮半空的心一時慢慢回落,臉上的狐疑和驚懼反而被剛上來的陽婆照得更清楚。誰都不想成為孤立的倒黴者,誰都想知道和自己遭難的人有多少,自己在其中是不是受損輕一些。老李夾在人群裏始終一言不發,一向寡言的老李在這樣的場合下更是說不出一句話,就像十幾年前腦梗後語言障礙那會兒。前幾天老伴還一再督促他把手裏湊整的一萬塊錢再放到貓永囤那裏,因為身子不舒服,拖著沒行動。小慶幸並不能衝淡大損失,他把每一顆玉米粒,甚至把兩閨女平時接濟的錢都儲在貓永囤手裏了。都說兒多不算窮,沒兒窮斷根。老李沒兒,斷根已是不爭的事實,但老李不想窮,尤其不想老來受窮。一輩子種地,老李的事業前半生勤儉持家養閨女,供閨女,後半生省吃儉用攢錢養老。放在貓永囤手裏的錢,終歸還能生幾個蛋,貼補家用,除了利息高,取錢放錢也比信用社方便多了,隨放隨取。這理由是老李夫婦不顧大閨女反對選擇貓永囤的最充足的理由,也是他們始終認為自己這輩子做家長最經驗明智的做法。老李這個時候才想起教書的大閨女第一次看見那個綠本本的態度,當時老伴把本子拿給閨女看時,閨女挑了一堆毛病,不是本本粗糙就是戳子不可靠,怎不可靠?上面有地方秀美山川林業開發部的戳子,本皮上“保賺林”三個字閃著金光,那可是受首都林業開發中心監制的,首都能有假麼?現在的年輕人讀幾天書就覺得自己成精了,比孫悟空還能耐了。自己過得橋不比他們走的路多?走的橋多,掉水裏的可能也多,老李現在才明白。

和這事有牽連的人們各自揣著心事,無暇看周圍人的臉色,二老毛滿場子轉悠,斜麼著眼看著這些人。除了馬三小的報道,再無更多貓永囤的消息,太陽已懶懶地從房頂的煙囪後面爬上來,有上學的孩子已背了書包走在街上。更多的人一句話也不說,悶悶地朝家的方向挪去。“咱沒錢,緊花還不夠,用貓永囤存麼,和貓永囤打交道的都是有錢人。”一個女人抱了膀子撇著嘴和站在路旁的另一個女人說著。聲音盡管不高,還是戳進了老李的耳朵裏。

老李的左腿此刻明顯乏力,踩著棉花似的,落地無根的感覺。場子離家也就一百多米,老李卻走了比平時多幾倍的時間。雞們已四散在渠沿上刨食,說是渠,其實基本上已成土梁,失去了灌溉功能的渠就像一條蚯蚓匍匐在老李家的門前,成了雞們的菜盤。院門大開著,老李蹣跚走進時幾只雞正不管不顧地在雞盆裏啄著昨夜的剩飯,幾顆玉米粒黃燦燦地散落在院子裏,和星星點點的雞屎雜陳著。每天這個時候,老李早把院子打掃得幹幹凈凈,洗把臉,盤腿坐在炕上喝了降壓降脂藥等老伴把熬好的稀飯,餾好的饃端上來。

咋才回來?不做飯的人連飯也不知道吃了?正在外屋的老伴邊忙手裏的營生邊抱怨著,擡頭看見老李手扶門框,怔怔地望著自己,心不由緊了起來。和老李生活了四十多年,這是她第二回看見這張熟悉面孔裏的陌生表情。滿眼的無助與不安,好像大街上一個找不見娘老子的孩子。三十多年前,老李因為在村邊地頭撿了孩子們偷吃高粱桿丟下的三根高粱穗,被看田的民兵隊長老牛跟著腳印追蹤到家。人贓俱在,老牛兩手叉腰立在勝利渠梁上,腳踩解放鞋,身穿洗得發白的黃軍裝,大夏天風紀扣扣得緊緊地,整個血肉之軀全裹在這身服裝裏,只剩下一張黑青的臉,鐵鍬片似地閃著寒光,兩只銅鈴般的眼緊盯著老李帆布袋裏三棵還未飽滿起來的高粱穗子。站在自家門口的老李就像被人剛從屋裏逮著的偷人的賊,連身上的補丁衣褲此刻也不復存在,原本老實木訥的人在這樣的形勢下不知怎樣來分辯自己的清白,上下嘴唇抖抖地說不出一句話,窘懼與無助塗滿老李當時年輕的臉。渠梁上下站滿了人,老牛手裏的繩子眾人疑慮的眼神把年輕的老李五花大綁著,毀壞青苗,那是要綁回去批鬥的。時勢造英雄,扒拉開人群衝進來的老李女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成了丈夫心目中的英雄的。老李女人從帆布袋裏抽出三棵穗子,直跳到老牛眼前,讓他到田裏找回三根桿子,證明老李為了穗子毀了隊裏的莊稼。老李女人身高嗓門也高,連說帶罵唾沫雨星似的朝著老牛砸將過去,一陣轟炸,老牛的氣焰如風中的油燈,撲閃著沒了火焰。老李這才被自家女人從眾人的包操中解救出來。

老李不吭聲,一向強勢的女人看這眼色反而不敢多說一句。飯端上炕,碗裏的稀飯,荊柄上的饅頭冒著熱氣,老李倒頭躺在後炕,不知怎樣向女人交代。“把那幾個本本拿出來。”半晌,老李女人才聽見老李有氣無力地冒出這句話。平日裏,晚上關了門上了鎖,老李隔三差五就會讓老伴從炕櫃裏掏出那幾個綠本本,靠著鋪蓋卷一本一本地翻看,老李女人不識字,除了認得上面幾個數字,文字性的東西都得老李給念出來。“賣了玉茭的錢啥時放?”老李女人遞本子時順嘴問。“放,放,你就知道個放!”躺著的老李一下坐起來,幾乎衝女人吼道。老李女人被嚇了一跳 ,平時總是話由著她說,火由著她發,大她六歲的老李總讓著她,今這是咋啦?遇上老伴不舒服,真發火,女人還是識火色的。“放了就歇心,放家裏出來進去不放心。”老李把幾乎脫口的話生生咽下去,好一陣咳嗽,才緩過勁來。錢這東西,放誰手裏也不如攥自個手裏。當年東奔西跑賣瓜子攢下的錢,都是放在自家瓦罐裏,一個仔也沒少。鬥地主那會,樊家嬸子把自己的金銀手飾藏在親娘老子手裏,事後,兄弟不認賬,有啥辦法?丟了錢也丟了兄弟。自己在錢的事情上一輩子謹慎,這次閃了馬趴,鬧下沒底子的事。

老李一本本翻著,基本是一年一個本,一本一萬,只有他和老伴清楚這些錢是怎樣積在本子裏的。前半生掙下的,供養兩閨女,蓋了新房,剩下的一萬,本來要放進信用社,可經不住和自己沾著老遠親的貓永囤坐在炕沿邊磨嘰,關鍵是除了貓永囤給描述的綠化藍圖外,六厘的利息那是倆人種五六畝玉茭的收益,老兩口盤算了幾晚上,念頭就像圍著甜食的螞蟻,咋也轉不出去。自己把錢放進去,既響應了國家退耕還林政策,支援了綠化建設,又增加了零花錢,咋算計咋合算。貓永囤手裏的報紙有文字有圖片,文件白紙黑字紅戳子讓識字的老李放了心。

攢錢和養雞一樣成了老李和女人的職業。這幾年,人們開口閉口講營養,講綠色。老李養的雞下的蛋在講究人眼裏營養綠色是別處比不了的。買雞蛋的人現場勘察過,老李的雞除了啄自家院裏撒的玉米粒,整天在渠梁上、屋後的小樹林裏刨蟲吃,由綠色糧食高蛋白蟲子轉化的雞蛋營養能低麼?有人願意高價買,老兩口就一門心思養雞賣蛋,把所有雞蛋都儲進綠本本裏,繼續生蛋。自己想吃蛋,鎮上養雞場三兩塊錢就能買一斤,吃進嘴裏還不都是雞蛋味?攢著攢著,一個蛋攢成五個蛋。平日裏,老李翻看著這幾個本本就像年輕那會站在自留地裏一樣,想法如同抽穗的玉米,沒人能想象會結出多大的棒子,但玉米自己知道。現在再翻這幾個本,咋翻咋沒底。貓永囤為啥被抓?貓永囤不在,自己拿上本本找誰?老李想給閨女打個電話,號碼撥到中間又放下,咋說?咋問?女人成天跟閨女哭窮,閨女給的錢全存給了貓永囤。閨女前半年買房一次性交款,明知道閨女到處籌錢,老兩口硬是沈住氣沒敢吭聲,哎,越想頭越暈。躺在炕上的老李翻烙餅一樣,閉了眼城南幾畝玉茭臭蒿一樣在眼前搖來擺去,甚至滿炕滿地長滿了臭蒿,自己就躺在臭蒿叢裏。

日頭已挑得老高,外面行走的人循著墻根走,沒正經事可做的人自然又坐在場口墻根底下。二老毛忙得顧不上回,一個不餓全家不餓,何況村裏出下這麼大的事,能吃下飯才怪哩!一早上的打聽觀察,村裏最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家和貓永囤的保險櫃有關系。別看個個閉了嘴不吭聲,傻子都看得出來!生產隊解體了,可二老毛沒把自己解出來,他喜歡在大集體裏轉悠,離開集體他老覺得自己成了孤魂野鬼。二老毛腿短但嘴長,一張烙餅臉在廣場陽婆下翻來翻去,烘烤得油津黑亮。

一頓飯的功夫,貓永囤被逮的消息就霧霾一樣籠了全村。手裏有綠本本的人家沒有一家如往常一樣吃了早飯備午飯。大場口,大照壁下,凡是平日裏人們聚集的地方,都在吵吵這件事。消息靈通的人打探到上下左右村裏的信貸員昨夜跟貓永囤一樣被一鍋端了,更大的不安與惶恐攫住了人們的心,咒罵,抱怨鋪天蓋地一浪一浪地卷過來,人們一時找不見這個害人的魔頭,貓永囤首當其衝成了靶心。二蓮罵得最厲害,又尖又高的聲音劍一樣在人群裏揮舞,十個貓永囤也早被殺伐得血肉模糊了,賈會計早飯時囁嚅半天,二蓮還以為貓永囤貪汙大夥的錢被抓走了,現在才搞明白,是不認識的人借貓永囤的手把人們的錢卷走了!我的天,刀殺的,會算計的賈平平把一家人的血汗都算計丟了。二蓮罵著罵著就放開聲哭了起來,更多的女人在罵,罵貓永囤,罵貓永囤的祖宗八代,罵看不見的那幫賊,罵自家瞎眼的男人。太陽熱辣辣地烤著場院,不用報名,二老毛和馬三小已給這批受害人大致拉了個名單,很明顯,這裏已成重災區,卷進去的人家比想象的更多。

女人們不依不饒地堵在貓永囤家門口,有的直接站在當地,有的扒門框上往裏探,擠不進去或不好意思擠進去的,手搭涼棚從玻璃處往裏瞧,這批當年看新媳婦水芹的女人們幾乎還保留著曾經的姿勢,不同的是責罵代替了三十多年前的品頭論足,眾人的眼睛把貓永同夫婦包括他的兒子兒媳住的房間掃了個遍,家用電器應有盡有,櫃子上擺的瓶瓶罐罐尤其讓這些女人們惱火,怪不得平日裏水芹細皮嫩肉,臉上連褶子都沒有,原來都是拿眾人的錢榮華!五六十歲的人,還照明星照,用誰的錢照了?女人們越看越氣,越看越覺得自己的錢好活了貓永囤一家,好活了水芹,就連房頂上的太陽能也成了女人們眼氣的東西。謾罵聲一時驟起,貓永囤被逮,貓永囤的老婆兒子就有義務還人們錢,錢是從他家進去的,自然得從他家出來。“水芹,你不要光享受,你得還人們錢!”“父債子還,你家小子也得還!”“這世道哪能生吃白拿,吃了得吐出來,拿了得還回來!”水芹從貓永囤被抓的驚恐中陷入了更大的恐懼之中,眾怒之下,她不敢說一句辯白的話,她也說不出一句辯白的話,死灰著臉任憑女人們尖言利語,一聲不吭,這也成了人們後來定義水芹“白皮虱子”的理由。女人們更加認定自家的錢富貴了貓永囤一家子,有幾個女人甚至動了搬東西的心思。冰箱、洗衣機,就連廚房裏的電磁爐也得帶走,不拿白不拿,就是哪天把本錢找回來,這些東西也得抵利息!貓永囤的家在這些女人的七嘴八舌裏已被搬拆得七零八落,屋裏屋外一時混亂起來。

村支書賈柱子一早就被通知去鎮政府開會,除了上八村,鎮子周圍相對富裕的村子幾乎都卷進這股綠色風暴裏,七八個村子的信貸員都像貓永囤一樣被警車帶走了。會議室裏吵成一團,大部分村支書感覺大晴天響了個悶雷,炸得人分辨不出方向。會議的指向很明確,每個村支書有義務調查一下災情,摸摸底,做好維穩工作,讓受害群眾正確認識這件事情。咋正確認識?從走進鎮政府會議室,到鎮長說各村有各村的實際情況,你們自行解決,賈柱子就抽了半包煙。大早上賈柱子還在被窩裏摟著老婆睡覺中,二老毛就站在大門外叫喚開了,“賈書記,賈書記……”按輩分,柱子應該喊二老毛“叔”,但自從他當了村支書,二老毛大老遠就喊他“賈書記”,喊得超過兩聲,柱子就有些不舒服,咋聽咋不順耳,好像自己是個冒牌的一樣。老婆瞅眉剜眼地給二老毛開了門,二老毛沒歇沒坐地把一早上的事做了詳細匯報,聽得賈柱子連打噴嚏。早飯剛端起碗,鎮裏的電話就打來了。一上午的會開得村支書們全被自己抽的煙霧罩著,誰也覺得和村委會似乎有點關系又似乎沒有關系。這麼大的磨,誰攬誰麻煩,誰不攬誰不像個當家人。明天村裏唱省晉劇團的戲,村委會一堆的事要安排!愁腸中,遠遠看見二老毛邁著短腿跨上東河橋朝自己急匆匆趕過來。

“賈書記來啦,賈書記來啦!二老毛的喊話把圍堵的人群劃開一道口子,人們的目光一起扭向眼前這個牛高馬大的當家人,就像落水者看見了岸上走來的人,屏住氣緊拽著自覺閃出一條道,賈柱子從豁開的口子進去,身後立馬像劃過的橡膠一樣自動合縫,把他圍了個嚴嚴實實。“今兒出下這事,瞎吵吵瞎鬧騰管啥用?貓永囤的家當值幾個錢?今天要是拆了貓永囤的房,你們的錢就能回來,現在大隊幫你們拆。”“柱子,你沒受害你不疼,那你說咋辦?”賈柱子站在當院說了些啥,女人們盡顧上自己長著嘴,急於傾訴。賈柱子說案情還在調查中,啥意思?女人們不管,女人們就聽見明天上午帶上手裏的本本到大隊院裏去登記。

這個中午太陽裸了身子在天上奔,賈老師的早上一般是從近中午開始的,躺在被窩裏習慣性抱著舊報紙、老年雜誌翻來覆去看,發黃的紙綿塌塌打著卷兒,像極了他那張衰老的臉。當年讀了幾天書,不想在地裏刨食,再說,從小他就覺得自己身體不好,不易種地,教了一輩子書的父親只得把他安頓在本村教書,出來進去他像他父親一樣被村裏人賈老師,賈老師地叫著,一直叫到現在。他是村裏民辦教師的元老,但他卻沒像後來那些民辦、代教好命,原因是他教書和他做其它事情一樣,用現在時髦的一個詞,缺乏“執行力”。起早貪黑掙上幾十塊錢,連老婆娃娃也養活不了,還盡受校長的氣,嫌他遲到,嫌他自習上跑自家地裏幹私活,對著老中青教師批評他講經說法。盛怒之下,他拂袖而去,誰知順便連他第二年轉正的機會也給一同拂去了。這不堪回首的往事成了賈老師這輩子最懊悔的事情,他但凡知道民辦教師有一天也會享受到和其他正式教師一樣的待遇,他一定能修行下去。哎,命!幹啥啥趕不上,唯一趕上的是計劃生育前生出寶貝兒子,想到兒子賈老師就睡不住了,後天給兒子訂婚,自己前天和貓永囤說好了,今晚上去取錢,八萬塊錢放貓永囤手裏差不多有五年,女方提出五一訂婚,賈老師找了個理由安排在後天,其實他心裏的理由只一個,折子多放幾個月就能按定期取,利多。再說,訂婚越早禮數越多,女方春天的衣服錢,夏天的換季錢,再加上端午、中秋,這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後天訂婚,該過的節都過了,八萬八的彩禮錢一交,單等新年把媳婦娶進們,自己就算交代了。這年月,當老子難,當兒子的老子更難!供書念字,蓋房娶媳婦,成了老子們人生的一大工程,想想就累。

賈老師這輩子喜歡哪涼快哪歇著,哪清閑哪呆著,但凡能躺著,不願意坐著。年輕時和他鬧過幾次離婚的女人最後認了命,把自己和他一起圈在村邊小巷最深處的小院裏。女人不愛串街,他除了圪蹴在街口下下象棋,拍拍撲克,不愛出門,村裏的動靜傳到他這兒時基本已算不上動靜了,這次卻例外。女人循著賣豆腐的聲音出去,提溜著空盆一臉慌張地回來,進門時人和盆幾乎都摔在地上,女人帶回的消息遠比盆的咣當聲響亮,直接從賈老師頭頂灌下來,好一會兒把他澆築成一截水泥柱,杵在那兒回不過神來。沒有比這更驚人的消息了,板上釘釘子的事,光天化日下就被一陣風卷走了?這遠比當年民辦轉正的消息帶給賈老師的殺傷力大。他胡亂湊齊衣服,趿拉了鞋,深一腳淺一腳跑到街上。

廣場上的燈還亮著,賈會計披件褂子坐在小亭的石凳上,長而黑的臉像霜凍後的絲瓜耷拉在幽幽的燈光下,二蓮的數落,兒子和兒媳的沈默讓賈會計無家自容,只好躲在這裏抽悶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麻煩卻並不像煙一樣在吞吐中散去,感覺有什麼鈍器從心上一次次地剮過,悶悶地發疼。聽說城裏掛牌子的辦事處一夜間被查封,所有參與者都和貓永囤一樣被網了起來,賈會計的心絞得擰成了蔓菁疙瘩,生疼。盡量朝另一方向想,事情越大越會有人管,皺縮的心才稍微舒展一下。燈該滅的時候一個不剩地滅掉了,月牙兒懶懶地躲在雲層裏不肯出來,場子四周的冬青黑魆魆的像站著的許多人,黑暗鋪天蓋地地襲來,浪一樣拍打著石凳上忽明忽暗的火星,賈會計感覺自己又看見了梁梁溺水後茂河的水。滿院找不見梁梁,房前屋後不見人影,隔壁的石頭用摩托車把他帶到茂河,爬上大壩,茂河的水四平八穩地躺著,一副全然無辜又全然不把人們放在眼裏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腆著肚子,剔著牙縫肉屑的無賴,以強賣強的氣勢讓人恨得咬牙卻拿他一點辦法沒有。男人似哭非哭,似喊非喊的嘶啞聲音從壩底傳來,“哎呀”“哎呀”,聽得人揪心,茂河的水在烈日下平展得像面鏡子,慵懶地事不關己地漾著,一任岸上的人撕心裂肺。無波無瀾的茂河有個鍋底窪,陷進去的人沒一個生還,誰都知道。可耍水的大人小孩都抵不住水的誘惑,下去上來那還不由自己?鍋底窪在哪?鍋底窪還遠著呢!被拽進去掙紮的那一刻才後悔不聽老人言。此刻的賈會計一會兒看見自己掙紮在水裏,想要抓住點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一會兒又看見自己就是那個在壩底打著滾,哭不出喊不出的人。

夜漫長,今夜漫長如冬至。

村委會大院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出出進進的人恍惚回到分地以前的歲月。辦公室門口擺著兩張桌子,兩個大學生村官坐在桌旁,桌子上放著本本,村官手裏握著筆。兜裏揣著本本的人們圍在門口,一副欲進欲出的樣子。賈書記皺著眉從辦公室探出身,揮著手招呼門口的人們進來登記,人們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圍了那兩張桌子。二蓮第一個登記,她看不慣旁邊那幾個縮頭縮腦觀望的人,錢已讓別人拿走了,有啥藏著掖著的?八個小本本,存款時間,存款金額,存款期限,倆年輕人一個核對一個寫。賈平平前前後後存進二十八萬,好家夥,誰都知道,二蓮平時二十八塊也不會輕易花出去。賈會計有錢了,前幾年開飯店就沒少掙下,人們交頭接耳吵吵著。賈會計立在人群裏,水一漾一漾地裹挾著他,登記的兩個村官就是岸上的人,他把八個本子,他幾乎所有的積蓄托舉著。人們神色凝重地從兜裏掏出綠本子,小心地登完記又極迅速地揣進去,仿佛那是一個令人丟臉的娃,生硬把他拽回屋裏不讓見人。陸陸續續登記著,二老毛通訊員般跑前跑後,誰家存了多少一會功夫從他嘴裏拉出個名細。“咱村盡是騎上馬討吃了,今兒也沒錢,明兒也錢緊,你看有錢沒!”“ 平日裏都是沒錢花,今兒盡是老財。”“貓永囤把我家門檻都快踩斷了,我沒錢,有錢也不貪小便宜!”照壁底下的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像站在岸上看山水,山水發得越大看得興致越高,兜裏裝本子的人就像損了別人的錢似的,自覺不自在起來。

老李一夜沒睡,五個綠本本就像閨女上學時他夜裏給包好書皮的課本一樣,整齊地摞在枕頭邊。那些年,少衣缺食,枕邊睡著閨女摞著課本做的卻是心寬夢,現在摞著的幾個本本磚頭一樣壓在心上,把夢擠逼得咋也進不去。不安就像熱炕上發酵的面,不斷地膨脹,膨脹得想要從哪個地方溢出來。躺不住,雞啼一遍就起來,外面還黑乎乎的,起來又能怎樣,女人串街時聽了女人們的冷嘲熱諷,回來哭一陣罵一陣現在呼嚕打得和平時一樣響。性直嘴快的女人跟著自己勞苦了一輩子,除了攢錢沒有別的愛好,但凡能和錢劃等號的東西,女人都會把它攢成錢。因為撿一個飲料瓶和別人弄下口舌,嘴上起了泡好長時間下不去,哎,說啥話的都有,你能堵住別人的嘴?自己的日子自己過!老李盡管這樣勸自己的女人,但在外面自己還是沒有盔甲可穿。老李揣了本本從人群裏擠出來,拖了病腿蹣跚著朝家走去。

秋收已過,閑下來的人遠遠近近看著院裏這撥人,習慣了東家長西家短佐料日子的人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熱情起來,“老李,你存了多少?”“不少了,想開些,錢沒了還能再掙!”“老李哪來這麼多錢?”“聘了倆閨女的彩禮唄!”……老李在眾人的關心裏看見了多年前被自己洗了嗉囊的雞們。前些年每個春上,老李養的雞總要遭一次劫。屋後是七隊的園子,看園子的尚大爺總會在園子的周圍撒下拌了農藥的糧食,女人關門閉戶還是擋不住雞們到墻頭外面刨食的欲望。半晌,就有雞雞冠發黑哆嗦在角落懨懨地翻著白眼,女人發現後立馬喊回田裏的老李,老李左手捉了雞,右手拔了雞胸前的毛,拿剃刀劃開雞的嗉囊,把裏面的糧食一顆不剩地擠出來,女人端一大茶缸冷水過來,老李含了水用嘴對了嗉囊的破處灌進去衝洗。雞任憑折騰,沒有絲毫掙紮的氣力,只是雞眼一閉一合證明它還是個活物。衝洗多次後,老李用縫衣針把劃開的地方縫合好,把雞放在地上,雞毛被血水濡濕了大半,雞抖抖地立在那裏,一副潦倒虛脫的樣子,其它的雞們放棄了刨食圍著病雞,時有幾只上前來啄它一下,病雞哆嗦著後退幾步,低歪了頭受審似的,反省著自己的貪嘴。老李這時會把雞放回屋裏,過上一夜,雞就會蹣跚著在院裏啄食,其它的雞們自會和從前一樣各刨各的食。當然,貪吃太多或被發現太晚的雞,老李只能在女人的哭罵聲中在院裏的楊樹下挖個坑把它埋掉。老李不想成了那只被埋掉的雞,老李越來越明白,活一天幸福一天,自己得想得開。嘴在別人身上,腿在自己身上,繞開走就是了。

賈老師繞不開。消息比長了翅膀還快,女方昨晚打電話過來,訂婚的事暫時緩緩,緩緩?兒子晚上摔門而去,現在不見個人影。賈老師昨天從街上證實了老婆帶回的消息就躺了大炕,牙痛、胸悶一晚上咿咿呀呀沒消停。

省晉劇團的戲唱開了,一唱了就是九天。春上寫好的七天戲,人們看得不盡興,又續了兩天。村子裏的人忙著招待十裏八村趕來看戲的表親姨親,招呼自家的閨女外甥,廣場上白天黑夜人來人往。

熱鬧是別人的。賈會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把自己閉了關。老李院子裏走來走去不讓自己閑下來,一會兒菜地裏給白菜間間苗,一會去拾掇玉米架子,狗在腳下跟來跟去,險些兒把他絆倒,招了他一頓罵,灰溜溜地臥在院門口,遠遠望著他。女人一個人坐在渠梁上,有人過來招呼看戲,女人借口看雞,沒動。聽說賈老師一直睡大炕,兩閨女答應兄弟娶媳婦一人出五萬,賈老師這才慢慢爬起來。

戲有唱完的時候,話也有說淡的時候,經不住這個嘴那個嘴裏說來說去,再濃的茶沏得次數多了也會淡下去。愁腸卻是時濃時淡。想起來心疼,放下去也就那麼回事。用老李閨女的話說,你反正只存不花,權當給我們存著,愁腸下病,賠的就不是五六萬。二發爺睡了一覺不會動不會說話,有錢會花麼?這話在賈老師身上周流起來難度有些大,丟錢的同時丟了媳婦,成了全村的一大笑柄。人生真像一手牌,起牌時一手主,打著打著他媽的全被摳了底,六神無主了!自己把自己“將”死了,命!梁梁在電話裏告他爺,“綠色銀行”的性質屬“非法集資”,賈會計當時就吹胡子瞪眼把孫子的說法嗆了回去,咋就非法啦?白紙黑字紅印子,縣城大街掛的辦事處的黑牌子,非法東西光天化日能幾年擺在大街上?啥事也能帶個帽子!梁梁和他爺說不清,只能勸他爺和奶保重身體,等上面處理。

所有人都在等上面處理,等得不耐煩,有人就跑到鎮政府,鎮政府的人說上面正在調查中,還未定案,有了消息自會通知大家。找的人就悻悻地回來,坐在照壁下、場院裏和大家繼續在日子的這頭瞭那頭。

今天瞭,明天瞭,直瞭得北山外面的風又從當年匈奴人入侵的方向橫掃過來,找陰涼的人們又開始找暖陽,一排溜坐在墻根底下曬著太陽。手裏的煙沒抽完一根,閑話沒聊幾句,有人就又扯上老話題“聽說有些村裏的信貸員放出來了?”“放出來就說明沒問題 ,沒問題咱的錢也沒問題,你說是不?”“貓永囤還在裏面,一起抓,咋不一起放?”“聽說有的信貸員家裏把人們的錢湊上了。”人們都指望著貓永囤家裏也積極行動起來,可誰都知道水芹自謀生路去外地當了保姆。話題扯起來就像犯了老胃病,鹹疙瘩直往上頂,頂得心忽忽,大半夜醒來睡不著。睡不著,就有人又三番五次往上面跑,又五次三番被勸退回來。跑的人鍥而不舍,上面的解決辦法也在逐漸升級,經常攬工程去上面走動的女婿被電話通知去領老丈人,老丈人被領上幾次,被閨女曉之厲害開導了幾次,明白自己的行動已牽涉到女婿的發展,只得管住自己的腿,憋著一肚子氣在村裏轉來轉去。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跨過漠河,進入北中部地區勁頭已是銳減,遠沒有氣象預報那樣懸乎。這個冬天很漫長,北風肆虐的時候,起初的想法已在一次次衝鋒中妥協,原來連利息也不肯放過,現在,存在貓永囤手裏的錢哪怕只退還一部分這樣的消息人們也是願意接受的,可是刮過來的除了冷風還是冷風,有關這件事的消息就像凍死在路上一樣,望不見個影兒。也許一覺醒來,也許春暖花開的時候。

開始種地的時候還得種地。老李不聽閨女的勸,除了自己的地,還租種了別人的。機器種,機器收,不種地幹啥?除了種地養雞,老李真不知自己該幹啥,日子是自己刨出來的,刨一天有一天的收獲,錢的事能不想就不想。那麼多,誰能吃下去?誰敢吃下去?

時間就是個碌碡,把墻根下一群人的氣概碾壓的全無。成天去上面跑的老根叔也老老實實坐下來,和一群人拉呱著二發爺的後事。在他們的拉呱裏,聽的人又看見英武的車把式二發把一車車的玉米、高粱,谷子……從田裏拉回來,看見他起房蓋屋給三個兒子一家置下一處院子,看見他發病後就像當年的下鄉幹部,去三個兒子家吃起了派飯,從這家推出來送到那家去,最後被眾人送到村外。哎,起棺時,大街上抖枕頭裏的蕎麥皮,抖出一地票子……說的人唏噓,聽的人也唏噓。錢是啥?

自從兒子托關系給找下學校保安這個營生,賈會計就和上班族一樣,騎著電動車家裏學校地跑。吃利息養老的想法栽了跟頭,栽得在全家人面前擡不起頭來,自己的十萬,兒子給孫子買房攢的十八萬都讓自己的算盤給拔拉進去了。打了大半輩子算盤,險些把家打得散了架,老婆和兒媳婦成天陰著臉,讓他感覺整天在煤氣管道裏活著一樣。穿上保安服,站在校門口看孩子們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走進去,下學時又小羊羔一樣各尋了大人回了家,心才能大口大口地喘會兒氣。培訓時,管安全的領導說,安全重於泰山,沒有安全啥也白搭。說得有理,啥也比不過安全,學校如此,人活著也如此。這年月,這個災,那個病,防不勝防,活得人們提心吊膽,能瞎活就瞎活哇。

賈老師的日子有些不好過,兒子一氣之下離家外出打工,錢沒攢下幾個,歲數卻攢了不小,兒子的事壓得賈老師的背越發駝了,嘴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心裏卻老堵著個物件。

女人說他一輩子打悶雷,只能咋呼住家裏人。賈老師兩眼一瞪,咋,你是盼我打個響雷活出另一個賈步高?女人便拉了臉不再啃聲。一把牌輸了可以洗了再來,一盤棋輸了可以擺上再下,跌個骨碌就不站起來走路了?趿拉著鞋去街口拍拍撲克,下下象棋,曬曬太陽,老年人的生活還想咋過?說這話時賈老師做夢也沒想到,半年後自己會在自家院裏摔個骨碌就沒再站起來,把他這輩子最認的“命”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年輕人去外面掙錢的掙錢,陪孩子上學的陪孩子,淘剩下一批老人像墻根的磨盤,門口的老狗守著村子守著家。老年梯隊在冬日的墻根下,陽婆裏時不時少了人又增了人,又少了人。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本來轉暖的天氣又陰冷起來,還好,今早太陽露了臉,家裏窩了幾天的人們像驚蟄後出洞的蟲子自覺地聚在廣場口墻根的暖陽下。陽光軟塌塌地從背後斑駁的磚墻上滑下來,薄薄地罩著這群人的臉,木木的表情安靜地仿佛一件件舊式的家具,散發著黯淡的光。“二月清明莫在前”。今年的清明在農歷二月,氣候還沒有真正穩定下來,地還沒開始播種,人們懶散著還沒有從冬天裏走出來。清明的前三天,大街上的小車多了起來,村裏村外地穿梭。往事就在過往的似曾相識的面孔中車水馬龍起來。孫家老大開著豪車回來祭祖,搖下車窗和村裏的叔叔大爺們打個招呼風一陣離去,眾人就從他爹一把大鏟、一把瓦刀鬧家業說道起來,一直說到老墳裏那座高大威武的石穴墓。老李瞇了眼聽著,遠遠看見樊叔憨笑著朝這邊走來,正詫異間,猛聽見有人喊“大娃哥”,定神看去,原來是樊家大小子,長得太像他爹了!

老李一頓中午飯和女人說著樊家大小子。多年不見,當官的人一點架子也沒有,老鄰居就是老鄰居,拉住他的手好一陣問詢,臨走時還給他塞了兩盒芙蓉王。女人問,你沒把錢的事和他說說?老李沒接話,讓女人把兩盒煙放起來,明兒清明放假女婿回來抽。說完,老李習慣性地躺在後炕午睡,這一睡就沒再醒來。醫生說老李是突發性心梗。

兩閨女把老李安葬在磚穴墓裏,了了他生前一直藏在心裏的願望。過三七的時候就有人開始種地,百日的時候,墳前已是一大片蔥蘢的玉米地。三周年過後,前面那片玉米地竟無人耕種,臭蒿瘋一樣地長起來。清明上墳時,該填土的地方填土,該鏟平的地方鏟平,,閨女把四下裏收拾得平平整整,清清爽爽,就像老李身前拾掇的院子一樣。七月十五再來時,墳堆隱在萋萋蒿草叢裏,非得用一根長棍開路才能尋到墳前。十月一燒紙時,枯了的蒿草在寒風中淒淒搖擺,唬得紙錢不敢鋪排地燃燒,忽閃忽閃著化為灰燼。這些年,閨女一直納悶,哪來這麼多蒿草?納悶自己咋經常走進同一個夢境:從自家大門進院子,滿院的蒿草。父親從蒿草叢中走出來,把手裏的一沓綠本本端在她面前,滿眼有話要說地望著她,直望得她淚流滿面地從夢中醒來。

貓永囤終於在又一個冬日裏露了面,只是人們要等的消息卻始終沒露面。人們已懶得向貓永囤打問,更懶得向他發難。這些年的經驗,誰也怕生氣,誰也回避生氣。豎起耳朵聽東南西北風輪番刮了好幾個來回,經過一段漫長的等待難過後,人們只能坦然接受這個結果。只是老李女人時不時會和閨女念叨“那錢給了咱就好了,愛咋花了。”“你咋花了?你一個子兒也不花,還是會存著!”老李女人被閨女頂嗆得泛不上話來。但下次再說起,“那錢給了咱就好了,愛咋花了”這句話還是會脫口而出。

這年暑假裏,賈會計和二蓮被孫子梁梁接到青島。梁梁大學畢業工作安頓下來,首先想到把他爺他奶接出來開開眼,散散心。老兩口確實開了眼,除了語言能聽懂,青山,紅瓦,歐式洋房讓老兩口感覺像出了國。推開窗戶,山景海景和濕漉漉的風一起撲面而來,新鮮得讓人夢都成了海鮮味。二蓮吃不慣海鮮,二蓮稀罕大海,除了稀罕看海,還稀罕晚上去拾撿沙灘上的貝殼,回去穿個門簾不比買的差。

第一次見海,真是長了見識。站在海邊看海和電視上看海真不一樣。賈會計眼前的海是變大了的茂河,只是茂河沒有漲潮退潮,沒有船來船往,沒有海濱浴場,沒這麼多躺著坐著,穿著泳衣跑著跳著的遊客,也沒有坐在岸邊人就被海水卷走的稀奇事。前幾天,一個北京來的遊客帶著八歲雙胞胎閨女在海邊玩,當媽的用手機拍圖片,朋友圈裏發圖片,一轉身,沙灘上戲水的兩孩子沒了蹤影,滿沙灘的人們都在幫著找,兩天後在海邊其他地方找到被海浪拍回沙灘上的倆娃。女人哭得瘋了一樣,趕過來的家人難受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的人,聽的人都心有余悸。

梁梁說,那倆娃被離岸流卷走了。離岸流?賈會計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聽說。梁梁從電腦裏給他爺百度出“離岸流”。離岸流是海灘殺手,它是海水在海岸不斷積聚形成的一股衝回外海的力量,它垂直或近似垂直於海面,是自海岸邊向海中流動的狹窄而強勁的水流,遇上強勁的風吹響海岸時,海水形成海浪,從外海拍向海岸的同時以2米/秒的速度沿狹窄區域回流大海,因高速產生的負壓會將附近的遊泳者“吸入”。離岸流不可預測,不會引起人的註意,直到人身陷其中才能發覺。人一旦遇上離岸流,憑自身的體力絕對不能逆流而返。如能順其自然遊向與海岸線平行的方向,方可擺脫。

離岸流往往暗藏在波光旖旎的海面下。賈會計聽得一楞一楞的,“茂河有鍋底窪,海邊有離岸流。海就是變大了的茂河!”

梁梁給他爺解說了很多,賈會計坐在那兒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那股刺鼻的來蘇水味道又直衝鼻腔,他覺得自己也是遭遇過一次離岸流的。(文章作者自薦,刊發時有改動。)

【作者簡介】李引弟,女,筆名若汀,有諸多散文見於各網絡、平臺及文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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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新華號 文藝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