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被別人割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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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想要講述的,不只是非凡的韌性和勇氣,還有記憶,以及心靈如何在遭遇毀滅性的打擊後,自我修復。

“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個冬天,廣東某地一個地方電視臺播出這麼一條社會新聞:一名年輕女子在一間出租屋被人割喉,作案現場殘忍,兇手留下遺書,實則是畏罪潛逃,此後,一直未被抓捕歸案。這條播報只有30秒……

20多年過去了,當年轟動街巷的新聞早已從城市的集體記憶中消失。

但對於我來說,這則新聞是我心尖上永遠翻滾的疼痛。因為被害的那位年輕女子,是我的姐姐。”

第一次聽到沈悅這個名字,是春節前,在來自全國各地緝毒警察的聚會上。

他們說,真水無香好像還沒有寫過緝毒警,我們這有跟電影《湄公河行動》一樣精彩的案件,還有更加精彩的緝毒女警,那就是沈悅。

提起沈悅,在座的所有禁毒同行對她第一評價便是,漂亮。第二個評價是,人好。而且,她還是一位杭州姑娘。

這樣一位緝毒女警,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那不就是作家海巖寫過的女主人公麼?比如《玉觀音》中的臥底女緝毒警安心,還有《永不暝目》中的刑偵女隊長歐慶春。

我心目中的女刑警隊長形象,就像《永不瞑目》中的歐慶春這樣的。

今年1月,北京大興地區又出現聚集性疫情,所有進出北京的人員都受到了嚴格管控,沒法立即赴京采訪。

在等待的時間裏,我在網上查閱了大量跟沈悅有關的信息,也和她有了微信聯系。

網上信息顯示:沈悅,現履職於公安部禁毒局,任緝毒行動處副處長。2019年3月,獲全國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2019年5月,記個人一等功1次。2012年5月,記個人二等功1次,同年,她所在的緝毒行動處榮立公安部集體二等功1次。另外,還有個人三等功及嘉獎共6次。

2019年10月1日,沈悅作為全國76名公安英模觀禮團中部機關的唯一代表,在天安門檢閱臺觀看了國慶70周年大閱兵。

等疫情有所緩解,我立刻在杭州做了核酸檢測,帶上核酸證明第一時間去北京和沈悅見面。

進京時,正是春花爛漫的三月,想著從小在杭州長大的沈悅,對家鄉一定有著強烈的念想,便在出發前特意選了時令菜馬蘭頭和江南的清明團子。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暮色四合的長安街旁,她駕著吉普車穿著紅色風衣。我們第一句見面問候語,自然而然的就是家鄉杭州話。果然,她對家鄉的時鮮喜不自禁,果然她很漂亮,個子瘦高眼神有光,然而說起話來溫溫柔柔。

此後,我們又在北京見了一次。沈悅總是在不停地出差。有一次她去雲南出差,和我約好在雲南見,至少有一個晚上可以完整聊一下。可就在準備啟程時,雲南瑞麗疫情有疫情,不得不臨時改期。

從清晨到日落,從杭州到北京,原來每個人的苦楚都千頭萬緒,復雜難言。@於佳 攝

交談最久的一次,是在北京的賓館裏,我們從早上8點一直聊到晚上,整整一天坐在沙發上幾乎沒有挪動,中飯只吃了漢堡。近10個小時的訪談中,講述不停。沈悅只喝白開水,她有貧血,不能喝咖啡和茶。

另外更多的時間,我們在網上交流,從春天聊到了夏天,從工作聊到了生活。

和沈悅交流,有一種不斷拉近的親切,感覺她就像是我的一個妹妹,說著家鄉話,說著同一片故土上似曾相識的流年往事。

本來,我是奔著她所經歷的那些緝毒案件而去,然而不知道是一見如故,還是前世有緣,故事始料未及地滑入了另一個頻道,那裏有一段更讓人難以平靜的辛酸往事令我震驚。

那個午後,當我問她,作為一個優秀外語專業高材生,為什麼一畢業就走上警察這條職業道路?她遲疑了很久,然後有清澈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失去了一直有的平靜。她想說這是一個傷口,也是一個她守了20多年的秘密。或許,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秘密漸漸褪去了它的傷痛。

以下是沈悅的經歷和心路歷程,我想,讓她以第一人稱的角度來呈現,應該更為貼切。

20歲以前,從沒想過,我的人生會與緝毒警察掛上鉤,即使小時候愛讀偵探和武俠小說,總是對行俠仗義心生敬服。

從小到大,我一直成績優異,從杭州外國語學校,一路考進北京外國語大學,又順理成章地讀研,我的同學有不少進了外交部,其中上了熱搜的翻譯天團成員之中,就有我的中學同學和學妹。

如果沒有大學三年級那年發生的那件事,也許我的人生道路也會像她們一樣,以專業翻譯作為終生的奮鬥方向。

但所有的人生,從來都不允許被如果。

沈悅的童年。@沈悅 供圖

有時候,父母的命運或多或少會影響到他們的孩子,尤其是像我父母這一代人,他們沒能實現自己理想的遺憾,總希望下一代能夠不遺余力地填補。我的父母就是這樣的父母。

我出生在杭州一個極其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都讀書不多。

父親8歲時就失去了我爺爺,從小到大吃了很多苦。初中時,他考入了杭州最好的中學之一,杭州第二中學,但讀不起書,中途輟學了。

母親從小學習優異,但也只讀到小學畢業。

我是家裏最小的孩子,有兩個姐姐,都大我十歲以上。大姐姐特別勤奮刻苦,但考了兩年大學都沒考上,只好去讀電大。

二姐為人善良生性豪爽,只是不愛讀書,勉強讀上一所中專,畢業後就去廣東打工了。兩個姐姐的讀書都沒讓爸媽滿意。

母親的懷抱,可以抵擋所有的風雨。@沈悅 供圖

我的出生,和二姐之間冥冥中好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

這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在我出生前,二姐就一直纏著母親,讓她再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一次,母親實在不耐煩,不小心推開她,二姐額頭撞到了桌角上,就此留了疤痕。

但也許就因為二姐這樣的胡攪蠻纏,在已經開始實行了計劃生育的年代,母親不小心有了我,也就堅定了信心,把我生下來。為此,她還被單位降了一級工資作為處罰。

而我這一路以來的成長,以及取得的所有成績,都讓全家人覺得,把我生下來是一個非常英明的決定,尤其是兩個姐姐,更是把我當做她們生命中最大的驕傲。

我們家不是富裕家庭,房間狹小,只有40多平米。一進門就是客廳,左手邊兩個臥室,一間父母用,一間我們三姐妹用。

小時候家裏沒有任何玩具,只有一個父親親手做的木馬車。父親是技工,家裏的保險窗、電視櫃都是他自己做。

我們家的人都長得還可以。父親身高一米八十多,很像老電影《紅色娘子軍》裏中洪常青的扮演者王心剛。母親天生氣質優雅。我大姐最漂亮,年輕時追她的男生特別多,大家都說她長得像林青霞。

我們家的教育很傳統,從小父母對我們三姐妹的規矩非常重。比如,吃飯時,飯碗永遠要端在手掌上,無論站著還是坐著,絕不能抖腿。我現在看有些小孩子站在那裏都搖來晃去的,總忍不住想制止,這在我家是絕對不允許的。

沈悅和大姐。@沈悅 供圖

我最早的文化啟蒙,可能得益於大姐姐的追求者。我大姐比我大15歲,我還在讀小學,她已經到了戀愛的年紀。有個大哥哥為了討好我大姐,送我一整套《世界文學名著連環畫》,這是我最愛讀的。

我喜歡雨果的《悲慘世界》,冉阿讓的苦難經歷會讓我哭;也喜歡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喜歡《荷馬史詩》,那種最純粹的神話世界。

這套書我一直珍藏,本想著給我兒子看看,但是頁面都泛黃了。

雖說父母是工人,但他們一直想要把我往精英方向去培養,讓我練小提琴,可因為不想吃苦,練了半年我就放棄了。

當年,和我媽同一車間,有一個叔叔書法好。我媽讓我跟著他練書法,反正是同廠的又不收錢。這一學學了6年。

書法對我的個性培養幫助很大。臨帖前要蹲馬步,習字時站著懸腕寫,這造就了我性格中沈穩的一部分,有事情能沈得下心來,安靜專註得下來。

母親說,我小時候很老實。每次母親帶我去廠裏的浴室洗澡,囑咐我先在那裏排隊等她回來。等她趕來,我還是排在最後一個,因為我總是讓別人排在前面。

有次,她帶我買枇杷,其中一個攤鋪前,很多人排隊,而另一攤因為不新鮮,沒有人買。而我就要買那堆不新鮮的枇杷,我說,這人可憐都沒人買他的東西。

就事歡然。@沈悅 供圖

上學以後,我一直成績很好。

小升初時,想考杭州外國語學校,這是杭州當時最好的中學,競爭超乎尋常的激烈。

我家住香積寺旁,就近讀的小學,因招生模式限制,全班能報考杭外的只有一個推薦名額。雖然我能保證成績在班上數一數二,但我不能保證永遠第一,更不能保證老師一定會把那個名額給我。

為了讓我能得到一個被推薦考試的名額,五年級下學期,在父母的各種努力下,我轉入了文三街小學,並且通過自己的成績,爭取到了一個考杭外的名額。

父母文化程度不高,沒有資源,更沒有錢,這在現在看來,轉學幾乎是一個沒法做到的事情。只能說,我的命運中有很多受老天眷顧的地方。

直到現在,回想考杭外的種種經歷,還像是一場夢。

父親曾我和講,揭榜前一天夜裏,他夢見陪我去看榜單路上,見一條河上有一只船,一頭翹得很高,一頭沈到水裏去了。

而現實之中,我的成績就像父親的夢,語文考了第一名,數學在錄取平均分以下。後來了解到,那次招考,語文題目特別難,我的成績高出第二名至少5分以上的差距。

於是,關於這個語文考第一的孩子到底要不要招?杭外老師為此開了個會。老師們覺得,這個孩子如果不招太可惜了,因為那次數學拿滿分的人很多,但語文能這麼高分很難得。

就這樣,我奇跡般地被杭外錄取了。

少年意氣,比傲秋霜。@沈悅 供圖

杭外6年,是我成長進步收獲最大的6年,尤其是在英語學習方面。

剛一入校,每人都發了和課本配套的英文磁帶。老師規定,課前一定要預習,要把所有不認識的單詞摘出來,先通過查《牛津雙解字典》自學,針對每一個新單詞造句子。第二天上課,老師會讓每個學生站起來,就同一個單詞分享各自造的句子,不得重復。

通過自己學習造句,老師再進一步在課堂上講述怎樣是錯的,怎麼樣是對的,絕不會生硬地講語法。記得老師說過,一個新單詞,如果用了6遍以上,你自然就記住了。

周末,我也會去馬雲常去的西湖邊“六公園”英語角,嘗試著找老外或本地的英語愛好者交流練習口語,英語就這樣慢慢地打下了紮實基礎。

而語文始終是我的強項,一直占據著班裏前幾名的位置。

6年很快過去,考進北京外國語學院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我是1997年在杭州參加高考的,當時用的是全國統一高考試卷,我的高考分數575,這個分數當時可以進北京大學,比北外同期同班學生在總分上高出60分。

父母送我去北京,辦完報到手續,我們一起去了天安門廣場。走在長安街上的那一天,是我人生記憶中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光。

剛進大學的前幾年,那些不是外語中學畢業的同學,會很辛苦地學英語,我就輕松多了,靠著吃老本,英語還是次次考第一。

“兼容並蓄、博學篤行”,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校訓,也是沈悅在第二故鄉的胎記。圖為沈悅(第二排中間戴帽子者)和她大學同學的合影。@沈悅 供圖

我的大部分時間用在學校社團活動。加入一個電影協會,後來還成為了北外電影協會會長。

不過現在想來還是有些遺憾的,大學不僅學習沒有好好用功,也沒好好談一場戀愛。

那個時候大學生已經戀愛自由了,我就很納悶怎麼沒人追我。我覺得我長得雖然不算漂亮,但也不醜。

放假時,跟我二姐溝通這個問題。她說肯定不是你不優秀,應該是太優秀了,稍微普通一點平凡一點的男生,就不敢追你了。

當年,大學之間很流行搞聯誼,男生女生宿舍結對子。一次,清華大學一男生宿舍邀請我們宿舍去搞聯誼活動。

我生平第一次想打扮得好看一點,買了一雙10厘米高的高跟鞋。

那個宿舍男生想不出什麼娛樂活動來,就帶著我們北外女生逛校園和圓明園。要知道清華一個校園有多大,再加一個圓明園,全程靠走。我回到宿舍就把鞋扔一邊,再也不穿了。

沒有波折也沒有戀愛,大學的時光,以為就這麼過去了。如果沒有後面的事,我想我的人生,有可能一直就是這樣陽光燦爛地走下去了。

三姐妹在家中的合影。@沈悅 供圖

直到大三那年寒假回家,我才知道,二姐出事了。

二姐平時跟我聯系挺多的,那時候彼此都沒有手機,我們宿舍裏就我電話多,大多是二姐從廣州打來的。我和二姐雖然隔著千裏,可彼此的心一直是互相依賴著的。

其實,那學期末我就覺得納悶,二姐很久沒有給我宿舍來電話。問母親,她說可能是那頭工作忙吧。等寒假回家,父母親說,他們怕影響我期末考,所以一直忍著悲痛沒告訴我,二姐已經不在了。

二姐出事時,我父母親都在廣州。他們剛好去探望我二姐。事發當天,二姐說她出去一下,她說有一個人問她借了錢,正好父母來了可以讓他們帶些錢回家。但二姐出去後,再也沒回來。

第三天警方來電話,讓我父母去認屍。

這個消息真是晴天霹靂般震耳欲聾,令人難以接受。這個世界和我關系最親密的二姐,我並沒有答應,她怎麼能管自己先走呢?

那個冬天,全世界都在歡呼即將進入一個新世紀,而我的姐姐,她的生命永久地定格在了上一個世紀。

我的二姐,她沒有過幸福的時候,大多時候孤身一人在外拼命努力,在忙碌和落魄中奔波,也是要在父母面前證明自己。而我總想著有一天我可以對她有所回報。

父母親帶我去埋葬姐姐的墓地。那是城北一座寂靜的山上,除了姐姐的墳墓,父母親把自己的墓也建在了邊上。

一直以為,父母親不怎麼喜歡二姐,但是在這生者安葬逝者的地方,我看到的是父母滿滿的遺憾和悲傷。父親說,以後就在同一個地方,一家人還在那裏相聚,不會讓姐姐再孤單。

也是從1999年這個冬天開始,我們的家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

每次回家對我都是一種折磨。身處千裏之外的北京,二姐被害的事實和我保持著一點距離,還可以當成她一直還在廣州。而一旦邁進家門,再無自欺欺人的可能。

我和二姐在這個世上的緣分很短,但我的回憶裏卻充滿了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小時候很多雷聲大的夜晚,我總會害怕而躲進二姐的被窩。我最喜歡的就是跟二姐同睡一張床。如今用力呼吸,仿佛還能聞到她頭發的清香。

只要一想到二姐那滿是憧憬的眼神,妹妹心中的傷痛就再也無法撫平。@沈悅 供圖

每逢二姐從廣東回來,總會給我帶很多好吃的,還有一些好看的衣服。這些衣服我到現在還保存著,從那時候就不舍得穿。

二姐總說她在廣州都挺好,讓我不用擔心,總是讓我好好讀書,說將來就靠我了。在她心中,我是全家的希望,是最有出息的一個。她說,等小妹有出息了,成為一個厲害的人,她在外面就不會被人欺負了。現在回想我姐的那些話,想來她在外面是經常有受到欺負的時候。

小時候,一聽說二姐考試掛科或者在外面闖了什麼禍,父親就要動手教訓二姐,每當這時,我都會想方設法勸解阻擋。二姐離開後,甚至會很內疚地覺得,是不是我的優秀更襯托了二姐在學習方面的不如意。

這樣想的痛苦會帶來更大的內疚,而內疚又比痛苦更長久。

此後的數個寒暑假,父母親和我寫了不知道多少封上訪信,寄往不同的部門,這突如其來的悲劇讓一家人實在難以接受。

那是我人生最最糟糕的日子。

再回北京,我就像變了一個人,做什麼事情都沒有了興趣。北京的天空從來沒有如此灰色,不知道是霧霾呢,還是因為我的心情就此永久地黯淡下去。

那以後,行雲野鶴般的日子消失了,我似乎一下子懂事了很多。我讀書以外的大多時間用來做小孩子的英文家教,做外國人的中文家教,還去北外成人教育學院英語班代課。

我身邊的同學、朋友都覺得我是一個特別樂觀的人。但在那幾年,其實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一直在尋找一條治愈傷痛的路,也是一個無數次想到自殺的人。在猝不及防的瞬間,我爛漫天真的青春期似乎一下子走到了尾聲,我也一下子懂得了什麼叫人生無常。

如果沒有二姐這件事,我不會想要報考公安部,冥冥之中,二姐又成為我命運的鑄造者。

畢業選擇工作時,我有很多機會。聽說公安部禁毒局在招人,因為對二姐被害這份傷痛的執念,父母意見跟我一樣,覺得進公安體系是最好的選擇。

一樣是過五關斬六將的考試,我終於成了一名警察。

起初,父母為我進公安部而開心欣慰,他們覺得,終於可以有機會尋找殺害女兒的兇手了。

但我一個剛進公安部的大學生,有什麼能力去實現這個願望啊?相反,自從進了公安部,我把這個秘密守得更牢了,就怕別人質疑我進公安的初心不純。

我在禁毒局的第一個崗位是國際合作處,負責對外聯絡、文件起草、會務籌備、來訪接待、出訪準備以及翻譯等工作。

人少事多,工作瑣碎得必須連軸轉才能頂得住。多年學習上養成的習慣,讓我喜歡和自己較勁,每個交到我手上的任務,都要確保做到至少自己能打95分以上才能“交卷”。

投身警營,當與一代代公安人相遇,在耳濡目染之中,她逐漸熟悉、熱愛這份職業。圖為電視劇《永不瞑目》劇照

2005年,我們禁毒局承辦了兩場國際性會議,由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主導,東南亞多國禁毒部門參加。

兩個國際性會議的相繼舉辦,會務準備工作極其繁重,最辛苦是準備各種會議資料,加班到淩晨兩三點是經常的事。

等會議真正開始時,我嘴角長了很大一片泡,都快毀容了。幸虧開會時,我是做幕後材料的,沒有大影響。幾次活動下來,我做事踏實能吃苦的工作態度得到了大家的肯定。

到禁毒局半年以後,我第一次因公出國,目的地是緬甸。

剛開始對外交談時,我發現學了那麼多年的英語不夠用,語言基本上只能聽懂60%。一方面是因為那些國家口音濃重,還有就是大量的禁毒專業術語沒掌握。為此,在剛剛進公安部的那幾年,我沒少花力氣努力補課,仿佛中學時學習的那股勁又回來了。

這個提升過程還是挺快的,也就一、兩年的時間,我基本上可以自己帶隊出國了。

在國際合作處這幾年,除了專業上的成熟,也與許多國外同行結下了深厚友誼。因為工作關系,我大約全世界跑了20多個國家,其中泰國去得最多,總有幾十次了吧。

在泰國,我們的兄弟單位是泰國國家禁毒委員會。平素各種雙邊、多邊國際會議上,我們和那邊工作人員經常碰到,關系處得就像老朋友一般。

2007年,我剛剛結婚,有次去泰國開會,他們專門來會場找到我,也不說什麼事,只是微笑著說“follow me”,把我帶到另一間大辦公室。

等一進去,他們全體鼓掌,好多老朋友都在。他們說知道我結婚了,每人為我準備了一份結婚禮物。那個瞬間我真是特別感動。

那些年,我和父母基本上每周都會通一個電話,每次通電話,他們總是急切地問那個事情怎麼樣了。到後來,我都怕接這個電話,因為我沒有辦法有滿意的答案,我真的無能為力。而母親又總在電話那頭哭。

那幾年我壓力實在太大了,既要忍耐失去最親密姐姐的痛苦,也要承受父母對案子破獲永無止境的期盼。

二姐走了,這個家再也沒辦法像一個正常的家了,因為在家裏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放大。一旦有什麼矛盾,就都會被牽扯到我姐的身上,後悔、內疚、憤怒和悲傷,很多情緒就會在瞬間成為爆發的導火線。

我父母依然執著地寫著上訪信。作為一個女兒,那時候的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關起門來獨自心痛。

2008年,根據公安部的統一安排,我到山東省淄博市高新開發區分局刑偵大隊開始基層鍛煉。

我不是公安院校畢業的,一直搞禁毒的國際合作,到了這裏,沒有涉毒案件,也不用翻譯,幹得都是刑偵的活。

勘查現場是基層鍛煉最常規的工作。

當時,高新開發區成立時間不長,平時命案很少,而我去的那年,發生了3起命案。其中有一起案子,我報到那天,同事們剛剛將兇手緝拿歸案。

這是個情殺案,兇手殺了他的情敵,他恨那個男的,碎屍焚屍,卻獨獨把生殖器給切下來,砌到墻裏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一個殺人兇手,明顯地感覺到犯罪嫌疑人看我的眼神,充滿著輕視,好像我不是警察。

當時,我們刑偵大隊另外一個小姑娘,平時看上去比我還瘦弱,但她出現在嫌疑人面前都有自帶的一種氣勢。

這就是當年的我,身上少了一點辦案警察該有的氣場。

我參與的第二起案件,是在野外發現一個頭骨,其他什麼也沒有,完成常規的勘查之後,案件一度休克。就我所知,現在還沒有告破。

印象最深的一起,是我們大隊有小夥子擺喜酒,全大隊的人都跑去他婚禮現場給他慶祝。

突然之間接到電話,說發生兇案,在玉米地一輛出租車裏面,一個女司機被殺了,屍體被塞在了後備箱。

婚禮被迫中斷,所有的人都趕去了現場。

監控上獲得的線索,能看到這輛出租車從火車站接上客人,返回途中就是兇手坐在駕駛座上,已經沒有女司機的身影。但是兇手的臉被遮陽板擋著看不清。

後來,所有的軌跡查了都沒辦法,因為流竄作案本身破案率就很低。這個案子當年成了懸案,好多年沒有破掉。

那次是我第一次出命案現場,也是第一次進法醫解剖室。

當晚工作結束後,大家一起去吃東西填填肚子。大隊同事都說我膽大鎮定,以為我第一次看解剖,吃東西會惡心。

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那個慘死的出租車女司機,又勾起了我痛苦的回憶。

在我眼裏,她就像是我死去的姐姐,透過層層時間的光影,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躺在出租房地上的我姐姐,那樣孤獨,那樣無助。試問,假若看到這樣的現場,將心比心想到自己的親人,怎麼還會有恐懼呢?

在二姐離開以後,沈悅(右一)隨身攜帶的書包裏,一直裝著這張和二姐的合影。@沈悅 供圖

一度,我曾以為很多的事情都淡漠了,然而,原來人心是一臺復印機,有的時候還有未刪除的副本,隨時可以串起時光隧道。

基層鍛煉的那一年,我也漸漸知道,有的案件真的不是那麼好破的,不是警察不努力不重視,而是取決於太多不確定的因素了。

淄博那些火熱的基層辦案經歷激蕩著我,那才是真正的警察生涯。從一線回到禁毒局,我明顯對真正的緝毒一線工作產生了向往,我主動去找領導申請調動工作崗位。

我問局長,我想去偵查處辦案,您看我行不行?局長回答:可以,為什麼不行?

就這樣,2009年底,我從國際合作處調入緝毒行動處。

火熱的緝毒一線。

真正去到緝毒行動處,才知道難度超出我想象。很多時候,地方同行從第一眼看到我是一個新手,就不是很服氣。

這就促使著我更加努力地歷練自己,每件事每個細節我都力爭做到極致。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惡補偵查業務知識。

在承擔跨國大要案的協調指揮中,我需要去處理不同利害關系,需要把握一些時機和重點方向,尤其是哪些需要借力,哪些是我們來主導,不同的人來辦,效果也會很不一樣。

隨著實戰中為基層協調辦理了不少案件,慢慢也取得了基層同行們的信任,逐步積累了一些經驗。

這個經驗並不特指緝毒偵查技戰法,而是在長期的指揮、指導、協調案件偵查中,我對各省市區緝毒專業人員的個性與工作能力,哪個省在哪項偵查項目裏有優勢,都能爛熟於心。

因此在專案偵查裏,將各地的緝毒偵查人才、技戰法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合力,一些大要毒品案件往往能夠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公安部禁毒局每年組織的紅藍大比武對抗賽,到今年為止已經舉辦了第五屆,全國緝毒戰線的精英全都齊集在雲南邊境,每一次紅藍對抗,都是緝毒民警歷練的“磨刀石”。但這些對抗的層層險阻都不如現實殘酷。

2011年公安部清網行動,要求全國各警種同步開展網上追逃專項行動。我們局領導把這個專項行動交給我來牽頭負責。

沒有誰會比我更了解一個受害者家屬的心情了。接到這個任務後,其實我心裏就一個執念,盡自己所能,協調一切資源,把盡可能多的網上逃犯繩之以法,為更多像我父母一樣傷心欲絕的受害者親屬撫平傷痛。

記得那段時間督戰時,曾經五天連軸跑了十幾個地市,不同的省市飛來飛去。盡管疲憊不堪,可我還是像一個旋轉的陀螺,不想停頓。

清網行動結束,禁毒局的追逃工作受到公安部表彰,而我也因此榮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二等功。

那一刻,心裏的淤結好似也得到了一點緩解,盡管殺害姐姐的兇手依然杳無音訊。

也是在這期間,由於我經常往返於廣東各地,與當地基層警方有了交集。讓我心中感慨的是,當地警方對此案的偵查一直沒有停止過,我姐的案件已經進了公安部通緝庫,嫌疑人被列為B級通緝犯。

2010年4月,沈悅赴巴西裏約熱內盧參加美國司法部緝毒署主辦的第二十七屆國際緝毒執法(IDEC)大會。@沈悅 供圖

我是外語院校畢業的,工作中,始終要發揮我的英語特長,這些年,也參與大量與國外緝毒部門的毒品案件情報交流和偵查協作。

2006年底,廣州公安破獲一起特大團夥制販毒品案,抓獲8名犯罪嫌疑人,搗毀一個冰毒加工廠和一個藏毒窩點,繳獲冰毒400多千克。案發後,團夥重要成員陳某潛逃出境,一直下落不明。2011年,公安部通過國際刑警組織對陳某發布紅色通報。

2012年,我們接到新西蘭警方消息,他們懷疑一位申請PR(Permanent Residence的縮寫,意為永久居留權)的姓曾的華人,疑似紅色通報上的陳某。

經核查,國內確有一個叫曾某某的人,是在湖南一個農村裏,之前因為酒後溺水死亡,因而,冒用別人身份的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毒梟陳某。

每一個線索都是撬動案件的杠桿。

在和新西蘭的進一步溝通中得知,陳某和他老婆有大量不明來源的資產,新西蘭已取消其簽證並拒絕其入境,陳某浪跡於南太平洋諸國及香港等地。另外一方面,由於當時無法直接將其從香港抓捕回內地,我們只好暫時不去驚動,等待他自己出行的時機。

等到了2013年6月,我們有了一個機會。

陳某將乘飛機前往瓦努阿圖,因為航班的原因,必須要在斐濟轉機,斐濟與我國警務合作關系不錯,我們計劃在他轉機時進行抓捕。

時間緊迫,短短幾天時間內,我們迅速聯系了斐濟警方取得配合。同時又和去斐濟抓人的領導同事充分協商,制定詳細抓捕方案及應對可能出現意外的備選方案。

後來,這中間果然發生了一些波折,人差點帶不回來。在異國他鄉執行任務確實有很多的不確定,內中細節有很多是我不方便透露的。好在我們備選方案準備充分,並且始終在線上和各方保持聯動溝通,最終成功將這個毒梟緝拿歸案。

類似這樣的跨國追捕,以及經我手直接去國外辦理的案件大約有十余個,從印尼、泰國、越南抓回來的,還有從俄羅斯帶回的一涉黑重犯。

這些年,我們中國警方和各國在毒品打擊問題上的配合還是很緊密的。

2018年,內地與香港澳門緝毒執法合作研討會暨“獵劍-黑武士”專項行動推進會在澳門舉行。圖為沈悅(二排右六)在會議合影。

2015年11月至2019年,在“火焰”中澳聯合緝毒行動中,雙方都把互涉毒品案件上升到一個優先高度,並在幾個口岸開展重點查緝。

從啟動聯合行動的方案文本,到行動規劃,到案件的協調匯總,我都全程參與,工作量很大。這個行動雙方共偵辦了160余起案件,抓獲犯罪嫌疑人超過300人。

2018年以來,針對於港臺籍毒梟,我們又與香港澳門地區的緝毒執法部門合作開展“獵劍-黑武士”專項行動。

今年4月底,在國家禁毒委、公安部部署開展的“凈邊2021”專項行動中,在雲南西雙版納邊境口岸,境外執法部門一次性向我國移交了12名中國籍涉毒逃犯。這些逃犯涉及國內11個省份,他們長期潛藏境外指揮販毒,危害巨大。

只有真正走過中緬邊境的人,才會明白邊境一線的概念。漫長的邊界沿線山水相接路路相通,縱橫交錯難分你我。它的復雜和險惡是你在內地絕對想象不到的。要把毒品堵在這樣的境外,只有靠多邊合作同舟共濟。

這些年,我到過各種最激烈的緝毒現場,也跑遍世界各地的緝毒前沿,那些血與火的場面從來不曾令我退縮。只有我姐姐的這個秘密,一直藏在我的心中,不敢直視,但又難以放下。

鴉片戰爭這一段屈辱悲壯的歷史,對我們禁毒一線人員而言,依然是刻骨銘心的捶打。

盡管,這場艱苦卓絕的禁毒戰爭我們國家已經打了三個世紀,盡管,我國已成為全世界公認控制毒品最好的國家之一,但作為緝毒行動處的一員,依然要時時刻刻研究挖掘,根據最新案件的軌跡,不斷更新腦海中的緝毒地圖。

世界四大毒品產區。

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邊境因毗鄰“金三角”“金新月”等毒源地的特定地理位置,境外毒品開始源源不斷流入,中國開始由毒品過境國,轉變為毒品過境與毒品消費並存的毒品受害國。

90年代初,毒品案件已涉及全國29個省市自治區的1600多個縣市,毒品過境引發的毒品違法犯罪活動呈蔓延態勢。

2000年後,隨著國際禁毒形勢的變化,“金三角”初步實現罌粟“禁種”,加入了冰毒市場的爭奪,從而引發了新一輪世界毒品犯罪格局大調整——冰毒就像洪水猛獸一樣,比海洛因帶來更劇烈的災難。

冰毒,最早出現在日本,二戰時期,這種藥丸最早使用於駕駛自殺式飛機的飛行員身上,戰後開始流向普通市民。

因其制作過程並不復雜,又被稱為“廚房藥”。之所有更多的毒梟對此虎視眈眈,歸根到底,還是對巨額利潤的欲望。

比如,每公斤冰毒可以加工成3萬片藥片,按批發價每片5塊錢,每公斤冰毒的售價會翻五倍,而最終與吸毒者交易時,更達到了難以估量的超高價格。

在我國,走私、販賣、運輸和制造毒品都是重罪,會被處以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並處沒收財產。即便如此,還是有人為了利潤不斷鋌而走險。

最近幾年海上毒品走私十分猖獗,不僅運輸量大,一旦被緝查,毒販們大多會以命相搏。

在“大洋號”案現場熬夜督戰,是對智力和體力的雙重考驗。

2018年1月,在國家海警局北京總部指揮室,就曾目睹過一艘窩藏1噸冰毒的船只,在面臨追捕時,自己點燃船上的煤氣罐,想要同歸於盡。

熊熊大火在海上燃燒了六、七個鐘頭。執法人員始終因溫度過高無法登船,直到火苗熄滅了好幾個小時,才漸漸接近。

以往在海上運輸毒品的案件偵辦中,一旦毒販發現我們的執法艇,第一反應就是往海中拋毒品。這艘船更狠更極端,他們直接放火燒,整條船燒得面目全非,隨時都有可能沈沒。

盡管船上物品都被燒成灰燼,經國家毒品實驗室的博士上船檢驗,仍然從船艙的殘留液體裏發現了甲基苯丙胺成分。

而毒販們在船上藏毒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很多是前所未見。

從南美來的海運船,把毒品放在了舵機艙內的鐵架上,等取貨時,雇用潛水員潛到船頭湮沒在水下的部分去取。

一次,由於船中貨物全部卸完,船輕了浮出水面的船身就高了,毒品就像懸在半空中怎麼也沒法拿到,毒販專門從秘魯請過來的“水鬼”只能望船興嘆。最終,毒品被我警方繳獲。

我曾參與2·24特大海上走私冰毒案,偵破時,繳獲1.2噸冰毒。

1.2噸的冰毒是什麼概念呢?一包一包平鋪開,可以占滿1/4個籃球場。而在估價上,一克冰毒是2000元,1.2噸冰毒應該是24億左右。即使打個對折,在毒品交易市場上,這1.2噸也要接近12億人民幣。

圖為查緝現場收繳的毒品。

在制毒販毒這條毒鏈上,我看到的很多為各種原因不惜販賣毒品的毒犯,他們的人生也是讓人唏噓和感嘆。極高利潤的刺激,甚至有人身懷六甲,還甘願成為“騾子”(指人體攜毒者)。

記得幾年前,查獲一個菲律賓女毒販,名叫拉拉,第一次查獲時販運2千克毒品。由於她當時懷孕三個月,因而對她采取了監視居住的措施。但她趁看守人員不備逃離居住點。三年後,當她再次被警方抓獲時,女兒已經兩歲了。

經與菲方有關部門聯系,最終商定把女孩送回菲律賓。在數次和菲律賓方面電話聯系中,我再三關照菲方不要邀請媒體進行拍攝,即使可以對孩子面部形象有所處理,孩子的身份也會被公布。

在所有的這些犯罪中,孩子是無辜的。

最近幾年,毒販們費盡心思給毒品做掩護的道具越來越多,發動機、地毯、玉石、芒果幹、面膜、飲料等物品內,都可能夾藏或者偽裝了新型毒品。

一次,雲南西雙版納打洛邊境派出所民警在巡邏中發現,路邊草叢中一個紙箱藏有面膜260片,經鑒定,面膜中液體物質為毒品冰毒,重9.008公斤。

作為9·3特大跨國制販毒品案中方境外工作組組長。沈悅和她同事做了大量辛勤工作,才助推這一案件經中菲禁毒部門聯合偵查7個多月後順利告破。圖為沈悅接受央視采訪。

讓我從幕後逐漸走到了公眾眼前的,應該就是2018年菲律賓9·3案。

那次行動,我帶領行動小組在菲方配合下,在菲律賓八打雁省和大馬尼拉地區,先後搗毀制毒工廠和藏毒窩點4處,繳獲液態冰毒4.6噸、晶體冰毒481克、制毒原料及配劑13噸。

從轉戰菲律賓的47個日日夜夜再次回到北京,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面頰上,似乎依然還留存著那股鹹腥的熱帶海風。

2013年,我們加大了對廣東一帶制毒工廠的打擊力度,電視劇《破冰行動》非常真實地反映了這場行動。那是我們當時指導廣東開展三年雷霆掃毒的一個縮影,投入了很大的力量,這讓國內毒品形勢有了一個質的變化,即使還在生產的地下制毒廠,也成了驚弓之鳥。

此後,毒品交易市場的幕後“金主”紛紛轉移東南亞地區。他們請國內有經驗的制毒技師過去,在國外大肆制造人工毒品,一度平靜的海外毒品市場又死灰復燃。

東南亞那些國家吸毒人群普遍,小到做苦力的,開長途汽車的司機,甚至幼兒園都有人去販毒,把毒品弄成糖果一樣的,在小學幼兒園門口引誘孩子。

2016年,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上臺,他在選舉時發表的施政宣言,其中一條就是要開展禁毒人民戰爭,他說對於毒販不用留情,不用抓回來審訊,任何人都可以當場槍斃毒販。總統的鐵腕態度為聯合掃除國際制毒案件提供了合作空間。

菲律賓“9.3”案件,我是從2017年10月開始跟的。福建警方發現有一個制販毒團夥,準備組織化學品到菲律賓去設廠制毒,菲方希望兩國警方聯合辦案。

2018年春節,農歷正月初八,人們還沈浸在春節的歡慶氣氛中,我接到指令帶隊緊急趕赴菲律賓,有重大制毒線索需開展聯合行動。於是,我帶著6個福建各地抽集的小組成員,連夜趕往馬尼拉。

菲律賓國家肅毒局是我們最主要的合作夥伴,其一把手局長就是直接總統任命的。這個案子最艱難的,就是要在潛伏排摸等候中確認制毒地點。

外線一共跟了1個月,一部分人是負責在車裏面盯,有一部分人騎摩托跟,有一部分人化妝成街頭的那種小攤販。有時候一蹲就是好幾天,精神時刻高度緊張。尤其是在炎熱的菲律賓,不敢開空調、開窗,不能讓外面看到車裏有人,一守便是一兩個小時,那種感覺令人窒息。

辦案經費有限,作為組長,找到一家華人店,點上一籠知味觀一樣的小籠包,就是辦案日子裏最奢侈的滿足了。

經過日以繼夜地跟蹤排摸,我們終於確定了制毒倉庫位置,我們和菲方確定了行動時間。

收網還是順利的,中途有一個制毒技師翻墻逃跑,但因為人在異鄉,窮困之際,在鄉間公路上又再被抓獲。

與湄公河案件不同,9·3案件當中,沒有人員傷亡,更多的是一個國際案件在日積月累中的較量。在偵辦跨國毒品大要案件時,各個國家地區的法律法規、司法制度、執法水平不同,這給跨國辦案帶來了極大的挑戰。

“9.3”案件偵破中,召開的三次新聞發布會現場,沈悅都會把外交大局放在首位,主動發聲,直接用英語展現合作成效,宣傳中國禁毒立場、政策及對菲合作誠意,最終該案在菲國內形成宣傳高潮,在菲律賓全社會形成對中菲禁毒合作贊譽有加的良好輿論氛圍。@沈悅 供圖

在菲律賓長長的47天時間裏,我們小組幾乎每個人都是帶著一副病軀靠意誌在堅持。小蔣每天胃疼,沒有特效止痛藥片。我的眼睛得了霰粒腫,幾乎睜不開眼,好不容易在菲方幫助下去醫院,大夫看了半天,居然說要做手術。也有同誌,家裏小孩兒正在準備升學考。

有一次我一個人在餐廳吃飯,一旁的座位上,一個母親在給她的小孩兒耐心地餵飯。這一幕最是平凡的場景,讓我近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這也是我在菲期間,少有的幾次不冷靜。身處異國他鄉,作為團隊主心骨,為了應對辦案中的不確定性,我一直要求自己必須時刻保持最清醒的頭腦。

我想念我的兒子。那年,他只有兩歲多。我出發時,他哭著伸出求抱抱的小手,可是任務在身只能說走就走。在菲律賓的那些日子裏,我忍著不跟孩子視頻,我就怕自己在兒子面前落淚。

我丈夫十分理解並支持我的工作。他也是一名公務員,他也工作繁忙,但在我外出辦案的日子裏,他就想方設法多留出在家的時間。知道我最想念的是兒子,總會悄悄拍一些孩子視頻發給我。

因這起案件的成功破獲,我立了一等功,並在次年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

我一直堅持,這個榮譽不是我個人的榮譽。我們系統人才濟濟,有比我專業能力更強的,有比我更用功的。他們走過的路、辦過的案子比我多多了。我想,一個榮譽的產生,它一定是代表了背後的一個集體,這是許許多多緝毒警察的共同榮譽。

沈悅說:“當我以一名警察的身份受邀參加國慶觀禮,與20年前當我還是學生時走在隊列之中,那是完全不同的。有一種油然升起的自豪,永生難忘。圖為沈悅在2019年國慶觀禮中的留影。@沈悅 供圖

隨著歲月的不斷推移,以及在輯毒戰線上的不斷成熟,我覺得自己漸漸從20歲的困境裏走出來了。每當工作困難或心情低落的時候,內心好像總有個聲音,反反復復提醒著我:要替姐姐好好地活,好好地爭口氣。

2019年國慶大閱兵,我作為全國公安英模觀禮團中公安部機關的唯一代表,在天安門城樓現場見證了這一偉大時刻。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我二姐姐的笑容。姐姐,我真的好想你,你也看到了,我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是否就是你期待的厲害的樣子。

看過我的朋友圈,你就會知道,為什麼說公安隊伍是和平年代犧牲最多、奉獻最大的隊伍。

我的朋友圈最多的是全國緝毒警察同行,緝毒一線戰士面對亡命之徒的搏鬥,天天都像是在賭命。如果不身處其中,你永遠無法了解,為什麼緝毒一線戰士總是被形容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

當年萬人空巷的《中華之劍》播放時,我還在杭外讀書。緝毒警王世洲、張從順與武裝毒販遭遇,毒販拉響了手榴彈,那個慘烈犧牲的畫面,震撼人心,催人淚下。

這本片子中有兩個鏡頭讓我印象至深永生難忘。追悼會上,王世洲的老母親來看躺在棺木裏的兒子,此後的一幕,片子播出時全國人民都看到了,那肝腸寸斷的一巴掌打完之後,在場的人先是震驚,繼而又是一片摧心裂肺的哭聲。

不知不到10歲的張子權是不是從這天開始就把成為一名像爸爸一樣的禁毒民警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圖為紀錄片《中華之劍》截圖。

當年紀錄片中,烈士張從順的兒子張子權還不到十歲,他一進來就撲倒在父親木棺前,額頭在地上磕得嘭嘭作響,小小的臉頰緊緊貼在地面,淚水浸濕了腳下的紅土地。

沒想到很多年後,我會與這位烈士的兒子成為同行。去年12月15日,聽朋友圈在說張子權突然倒在了辦案路中。我連忙打電話到當地詢問,沒想到消息竟然是真的,淚水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

聽當地同事說,子權5歲的女兒還以為父親仍在出差,一直發微信語音:“爸爸,你這次出差怎麼這麼長啊……”而在27年前的屏幕上,10歲的張子權也是這樣哭著找爸爸。為了阻擊毒品的侵入,兩代忠烈血灑邊疆。

2007年3月25日,雲南省盈江縣一個叫做月亮石的地方,發生了一起慘烈的毒販襲警事件。這次襲擊共造成三名緝毒警察犧牲。由於山高路遠急救跟不上,一位因失血過多犧牲的警員臨終遺言是:“這路怎麼這麼長……”

圖為白建剛、徐勝前、甘祖榮烈士追悼會現場。

“驚險18小時,我們不敢放松,不願錯失任何一絲希望,結果算好,一切順利。跨入32歲的第一份禮物:無懼、無畏、無悔!雖然沒有蛋糕,但有戰友,一個不拋棄、不放棄的團隊。感謝人生給我的幫助,教會我做人。”

這是雲南省景洪市局禁毒副大隊長李敬忠32歲生日時,在微信朋友圈寫下的一段話。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成了他的遺言。

李敬忠犧牲在與毒販的遭遇戰中,他走得異常壯烈。當天中午,設伏的李敬忠及戰友抓捕交易中的持槍毒販,李敬忠在頸部總動脈被一名毒販開槍擊中、頸椎被擊碎的情況下,仍向前猛衝3米,撲向汽車後門。喪心病狂的毒販又打出第二槍,擊穿李敬忠的右手。

英雄倒地,但依然用身體為身後的戰友擋住了毒販的視線和子彈。隨後,開槍毒販被當場擒獲,李敬忠因搶救無效壯烈犧牲。

同事們幫他寫最後一份工作報告——6年裏,李敬鐘參與偵破各類毒品案件382起,抓獲犯罪嫌疑人354名,收繳各類毒品3.82噸。他是一名好警察。

李敬忠犧牲後,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公安局和景洪市公安局連續奮戰30多個小事,“1104特大跨國武裝販毒案”四名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網。

27年前,王世洲母親恨別的一巴掌,號慟崩潰猶在眼前,而27年後,我的身邊,依然時時還能聽聞母親的哀慟。

去雲南當地辦案中,曾聽說一位年輕烈士的母親,早年喪夫,含辛茹苦將兒子養大。她目不識丁少言寡語,得知兒子犧牲,也沒人見她落過一滴淚。

兒子犧牲後,每逢趕集,她都要背著沈甸甸的背簍,裝滿自己種的菜,走上幾十裏山路去看望兒子的戰友們。而每一次,她都要求獨自到兒子曾經住過的房間裏坐一坐,只有在那裏,她才任思念的淚水像河流般奔騰。

在這場曠日已久的禁毒戰爭中,已經有太多的心碎的母親。

從警近二十年,我見過太多的社會悲劇家庭悲劇都是起源毒品。正因為我親身經歷著這一切,我比誰都明白禁毒戰爭對我們手足同胞的意義。

為什麼我的戰友會這般前赴後繼地奔赴禁毒第一線?因為我們的身後是山海家國,要守住這道綠色防線,緝毒民警退無可退。能和這樣勇敢的戰友同行一場,我感到由衷的自豪與驕傲。

2017年6月14日,賈巴伍各在搜捕行動中遭遇在逃販毒嫌疑人在暗處開槍伏擊,壯烈犧牲,年僅34歲。犧牲前,賈巴伍各曾在微信上轉發了《此生無悔披戰甲 來世還要做警察》的文章,並告訴同事:“如有來生,我還要當警察,為社會和群眾守護平安。”

我喜歡北京。她永遠晴朗,沒有杭州喋喋不休的梅雨季節。她永遠豐富,能吃到全國各地的美食。

只是,這幾年開始,北京已經沒有年輕時那般地吸引我了。每每想到我在杭州垂垂老去的父母,常常心如刀絞。

這些年來,我回家的時候很少,我們都已習慣了,遠方有個母親,父母也習慣了遠方有個女兒。

對父母真正的體諒,也是我在自己做了母親之後。

2014年,我懷孕了,這是我生命中最不同尋常的喜悅。懷孕的過程基本上經歷了太多艱辛,再加上又是高齡產婦,我工作以來第一次請了長假。

那個階段似乎是我長大以後唯一不用奮鬥的階段,也是我感到人生最幸福的時候,陪著肚子裏這個小生命漸漸長大,突然覺得生活又有了光彩,生命有了希望。

現在想起那些初為人母時具體細碎的痛苦,依然歷歷在目,但正因如此,對為人父母的心情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理解他們的愛需要時間,需要長大,也需要力量。

我的父親從年輕時候起,就一直是個性格剛烈的人。

有一年春節前,父親想要給上海的老母親帶去一些年貨。本來說好搭廠裏的汽車一起去。結果臨時變故,汽車先走了。倔強的父親硬是一路騎著自行車,15個小時不吃不喝,連夜趕到了上海。

當時廠裏的領導都緊張壞了,擔心出事情。讓父親在上海直接坐火車回來,廠裏報銷車票,結果硬氣的父親再一次從上海騎自行車回到杭州。

二姐出事後,兇手遲遲不見歸案。父親一直窩著一口氣。他說他就準備帶上刀,直接去兇手家,兇手抓不到,就幹脆把他的兒子也殺掉,一命抵一命。因為他實在心疼二姐,總覺得她不該那麼年輕就不告而別。

從父親的性格看,我完全相信當年他的決定是做得出來的。母親拼命拖住了他。女兒已經出事情了,希望父親不要再有什麼意外。

二姐是我們三姐妹中對父母最好的,每次回家來,都是對父母最親熱的。二姐走了之後,母親總是說,如果你阿姐在會怎樣的?

一次,母親去廣州看二姐,回杭時,二姐特地借錢給母親買了飛機票。她說一定要讓母親坐一次飛機。讓母親減少點辛苦,因為這輩子母親還沒有坐過飛機。

父親身體一直不好,高血壓、糖尿病、痛風,母親說,有次父親心臟病發作,她扶不起1米82的父親,只好找鄰居幫忙。

等救護車來了,因老房子沒有電梯,要從5樓擡下,差點錯過了最有效搶救時間。

這些性命攸關的緊要時刻,他們從來不會打電話跟我講,事後說起時,他們又總是寬慰我,他們自己可以解決,這讓我非常難過。

萬一扛不住怎麼辦,萬一有閃失怎麼辦?

其實,我在杭州也有很多警察的朋友,我也曾經拜托他們,讓父母有困難打電話給他們,但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打過這個電話,硬是自己默默地扛這些生活中的困難。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們心裏一定會怪我毫無作為。他們就是不能理解怎麼會抓不到兇手,杭州的報紙上總是登幾十年的逃犯落網的消息,為什麼殺害二姐的兇手就是抓不住?

今年清明,我給父母打電話,他們說剛剛從二姐的墳上回來,父親聲音比往年更為疲倦,二姐的墳在山坡上,汽車到不了的地方還得爬好久。

這種時刻,只能草草掛掉電話。

我的父母,是我心裏最可憐的父母,在我辦的案子裏,也有更可憐的父母,在等他們的孩子好好回家。

在父母身邊的沈悅,一直得到的是獨生女兒般的寵愛。@沈悅 供圖

後記:

因為少女時代二姐的意外遇害,讓她的青春充滿殘酷記憶,也讓她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她是榮譽等身的英雄模範,也是人群中一個普通的女兒、妹妹和母親。

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曾寫到: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

於沈悅來說,浴血重生之後,也像是長出了一對自由飛翔的翅膀。

沈悅現在從事的工作關乎著一個個生命的完整,而每一個生命背後都事關著一個家庭的完整。

在這場禁毒戰爭面前,個人的傷痛好似不值一提,或許命運早就為她鋪好了另一條路。每個人都有不得不面對的過去,有的需要告別,有的需要和解,有的需要接受。

冥冥之中,很多時刻,沈悅也隱隱覺得是姐姐指引著自己走上了這條路,直到現在她發現自己真正愛上了這個職業,愛得那麼深沈,愛得那麼投入。

在緝毒這條戰線上,在全民禁毒的戰場上,她已經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指揮者守衛者和宣講者。

而當沈悅毫無保留的講述進入我的筆端,她早已成為了我生活的一份牽掛。她的父母,她的生活好似也漸漸融進了我的腦海。

無論她從事的工作和環境有多艱難殘酷,總可以從她的內心她的選擇之中,感受到女性的溫柔和無限的悲憫,以及獨立而強大的信念。

同為杭州女兒,很想為這對已被命運擊垮了22年但始終不曾放棄希望的父母,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今年五一假期,沈悅和丈夫帶著兒子回杭州,我和我丈夫由此一起去拜訪了她的父母親。

沈悅父母剛剛搬了新家,不知怎麼的,我的心裏好似稍稍松了口氣,也許,兩位老人自此可以不用天天面對那麼多沈重的回憶。

等再一進家門,樸素的舊木餐桌上早已擺好了杭州人最熟悉的家常菜肴,芹菜香幹、蝦球豆腐……這樣熟悉的平凡的家常味道,讓人想到了小時候的飯桌。

沈悅父母做的家常菜。@黃蓉 攝

我們像久別重逢的故友,聊著家常與往事。只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對二姐只字不提,生怕逆流成河的悲傷,再一次將這戶人家卷入黑暗的谷底。

分別時,我們頻頻回首,兩位年已暮年的老人那黯然神傷的眼神,不僅是女兒沈悅心中永遠放不下的歉疚,也成了我心中的沈甸甸的感傷。

現在這條編號是公緝[2010]18號的通緝令,依然靜靜地躺在公安部追逃庫裏,我們和這座城市北面那個永遠躺在冰涼墓地裏的姑娘,都還在等待一個遙遠不可知的信息。

盡管,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是徘徊在他人的世界之外,每個人都有被命運捉弄不為人知的傷痛。

然而不論是開出花,亦或是沈為泥,只要始終有不斷生長的愛相伴左右,人生就是一場有意義的為了告別的聚會。

還有9天,就是第34個國際禁毒日,向所有奮戰在禁毒一線的警察致敬!

註:文中圖片除標註之外,均來自網絡。

排版:桔 梗

編輯:於 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