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院裏有靈頭帆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一個山東青年死在了巴基斯坦。

那是2019年4月15日,劉輝來巴基斯坦的第三天。他離開伊斯蘭堡的住處,沒帶手機、身份證、錢包,出門買藥。

監控視頻捕捉到了他最後的身影:他神色平靜地走出大門,回頭看了一眼,似乎在觀察身後有沒有人。

在他失蹤後,巴基斯坦警方以綁架案的名義四處搜尋,當地華人四處發尋人啟事。三四天後,他的遺體在一個橋底涵洞被發現,距失蹤地幾十公裏。

劉輝是去年開始走熱的赴巴娶親大潮中的一員。在他之前,已有成百上千的男性奔赴巴基斯坦,希冀領回一個新娘。他們有的是家境優渥的大學生,在一線城市工作的離婚博士,有的是年入30萬的深圳燒烤店老板……大多情路不順,“漂亮、純潔、會說英語”的巴基斯坦女孩,吸引了他們。

但更多人來自農村,經濟狀況不佳,付不起本地水漲船高的彩禮,娶親成了難題。

“不來國外找老婆,我能去哪裏?”一位娶親者說。

東拼西湊借來十幾萬,踏上異國。在這場以婚姻為名的豪賭中,有人領回漂亮新娘,結婚時院墻上爬滿圍觀的村民,還生下混血兒;有人深陷騙局,歷經軟禁、逃亡,九死一生,負債累累;有人至今仍被困巴基斯坦,離不開,回不了;還有人,丟了性命。

魂斷他鄉

10月下旬的一個午後,天陰陰的,劉輝父親騎著電瓶車出現。車半路沒電了,他一劃一劃地,撐到了和記者見面的地方——山東菏澤一個小鎮上。

見面前,他在電話中叮囑,不要來家裏,怕劉輝母親起疑。兒子的死訊至今瞞著她,只說走丟了,怕她想不開。

劉父佝僂著身子,頭頂冒出了一大茬白發。坐在街邊,他目光虛空,望向眼前漫天塵土,眼中氤氳著水汽。

今年29歲的劉輝是獨子,十六七歲時患上精神分裂癥,到精神病院住了一個月。出院後跟著親戚到上海、青島等地打工。這些年,雖還在喝藥,但家人印象中,他沒犯病也沒出過事,能獨立生活,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

五六年前,老兩口花20多萬蓋了新房,想讓他成個家。但本地女孩少,大多出去打工找了外地的,娶一個彩禮得20來萬,還得有車有房。

內向靦腆的劉輝身高剛過1米6,從沒談過戀愛,曾被女網友騙到酒吧,消費了幾千塊。相親也一直沒成,唯一一次女方願意的,還是鄰村一個懷了孕的姑娘。

今年1月,縣城一個婚介代理上家裏,說可以去巴基斯坦娶媳婦,17萬費用全包,先交2萬,人領回來了,再交剩下的15萬。

劉輝那會兒在家考駕照,科目一剛過。看鎮上有人已經領回了巴基斯坦新娘,他也想去試試。

領回來就好了,領不來只當2萬塊錢旅遊一圈,一家人這樣想。17萬拿不出來,借唄,等領來了,有孩子了,爺倆出去打工掙錢,媳婦和母親在家帶孩子。

4月中旬,劉輝帶著三四千塊錢,跟著代理去了巴基斯坦。

下飛機後,他打電話告訴父親到了,語氣很開心。等晚上八九點再打,“他說被騙了,後悔了,還不如不去了。我說你去了,再待一兩天唄,熟悉熟悉環境。”

這之後,劉輝又打電話說感冒了,不願意在那兒,還找表哥借錢,“十萬二十萬都行”,表哥沒給。

代理給劉輝買了4月19號回國的票。

但劉父沒能等到兒子。劉輝去巴基斯坦後發生了什麼,怎麼出事的,依然是謎。劉父唯一知道的,是警方的調查結論:不是刑事案件。

他後來想起來,兒子曾有一次逃脫死亡的機會。

2月時,代理打電話說政策嚴了,他們準備不去了。一個月後又來消息說能去了。

當時,菏澤市正清理非法涉外婚介機構以及野廣告。《菏澤日報》報道,菏澤44家非法婚介被取締,其中36家來自鄄城縣。據鄄城公安局統計,半年裏,當地赴巴娶親的從幾人發展到50余人。

數十位赴巴娶親的男青年介紹,去的最多的是菏澤人,其次是鄰近的河南人。2015年中巴經濟走廊項目啟動。有菏澤工人援建巴基斯坦,娶回巴女後,介紹身邊人過去,搖身一變成了代理。

“介紹一個,代理能拿兩三萬。娶媳婦的錢,2個月就能掙回來。”一位婚介代理介紹,很多人借錢娶媳婦,娶回來後怕人跑了,不敢出去工作,又要養家,周圍又有人讓幫忙介紹,於是做起了專職代理。

一個客戶可能經過好幾個代理轉手,層層加價,加上一些中介砸錢說服女方父母,騙婚的多了,風險高了,價格就起來了。

山東人周凱2015年開始加入一些娶外國媳婦的交流群。他發現,前幾年,去越南、老撾等東南亞國家的多,2017年開始有人去巴基斯坦娶媳婦,2018年開始變多,8月時介紹費8萬,10月漲到了10萬,到今年漲到了18萬左右。

暴利誘惑下,在巴經商、開賓館的華人華僑,做其他國家婚介生意的中介,甚至國內其他行業從業者,一股腦兒湧入,做起了中巴婚介生意。

“救命稻草”

“我們這裏條件好的男孩多得是,我一點優勢都沒有。只要有一點希望,能抓住不被人看笑話,就行了。”

王振傑覺得,赴巴娶親是一場冒險,也是救命的稻草。

26歲的他,身高1米62,娃娃臉,臉上帶著淺淺的雀斑。8歲時父母離異,他跟著父親生活。初中畢業後進電子廠,做水電工,一個月6000塊左右。

20來歲時,有女孩跟他表白,他顧慮到家裏的條件,沒答應。兩三年前,和廠裏認識的貴州女孩談了兩三個月,女孩來家裏看過後說不想遠嫁,分了。

他相過2次親:第一個女孩身高1米4,一臉雀斑,看不上他是幹水電的;第二個離了婚、帶著三歲孩子,相互沒看上。

他老家河南商丘民權縣距離菏澤不到100公裏。村裏女孩少,二三十歲的女孩基本都結婚了。而單身找不到對象的男孩,一個村就有四五十個。

7年前,哥哥結婚,彩禮加蓋房,花了二十七八萬。如今,光彩禮就得20來萬,還得縣城有房,有車,父母年齡不能太大。

兩年前,他蓋了新房,欠下8萬。“人家條件比我好,都娶不上。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去年臘八節趕廟會時,他看到大街上到處撒著中巴跨國婚介的傳單,還有攤位貼著娶巴基斯坦新娘成功的案例。

王振傑在廟會上看到的廣告單。本文均為受訪者提供(除特殊標註外)

他將信將疑,上網搜,發現快手、火山視頻上有很多中國男人娶回巴新娘的視頻。

“你看這男的,長這個樣子,娶這麼漂亮的”、“這個跟有點傻似的,都娶回來了。”他指著手機上的視頻給記者看,“他都行,我感覺我也可以”。

那陣子,鄰村剛好有人領回巴基斯坦新娘。結婚那天,院裏擠滿了圍觀的人,很多人趴院墻、踩車上看。新娘看著很漂亮。

電視上也有濮陽小夥娶回巴新娘的新聞,他想著,電視都報道了,應該是合法的吧。

“你在家反正娶不上,領回來一個,還能省錢。”家人也很支持。

2月2號,他和家人來到傳單上的“金世緣婚介所”。這家店剛開業不久,在另一個鎮上、一棟刷著粉色油漆的樓房一層,墻上掛著“中巴跨國婚介”的巨幅宣傳牌。

金世緣婚介所目前已關門。 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店主張景梅跟他介紹:“巴基斯坦女孩漂亮,溫柔,孝敬老人;這是國家項目,女孩嫁過來後5年內不能回國,如果跑了,那邊警察會把她家人抓起來,這邊生活條件好,你讓她走她都不走;女孩會基本英語,可以用翻譯軟件交流;我媽在那裏買了套別墅,去了只管相親就行了;18萬包成功,不成功剩下的全退……”

婚介所廣告

“她說的全是男孩心裏想的。”因為找不到對象,王振傑沒少被人看不起。兩年前蓋新房時,鄰居都不讓他把磚放門口,說你這房指不定什麼時候蓋起來呢。他不吭聲,心裏難受。

張景梅還給他們看了營業執照。她父親在當地賣電車,信譽很好,“家裏人就都信了”。

王振傑簽的協議書

王振傑當即簽了協議,交了2萬。隨後張到他家拍房子的照片、他和父母的合影,說要給女孩看。之後還發來3個巴基斯坦女孩的照片,說是別的男孩選好的,去了直接結婚,40天後就回來了。

代理發給王振傑的巴女照片,上面寫著另一男孩馬占勝的名字。但馬占勝去巴基斯坦後,並沒有見到這個女孩。

娶親之路

3月6號,王振傑和6個男孩,跟著張景梅父親,從北京飛往伊斯蘭堡。

3月6號第一批去的7個男孩合影。第二批7個男孩4月1號到巴基斯坦

這是他第一次出國,忐忑,又期待。

想著40天就回來了,他只帶了2身換洗衣服,一個999元的新手機、一枚1200元的金戒指。

出發前,他借錢裝修新房,裝上燈,買來電視、沙發、衣櫃。

他想找個長相一般、踏實過日子的姑娘。領回來後,先在縣城工地上幹點活,哪怕自己受點罪,每天能回家看媳婦,教她說話就好。

飛機抵達伊斯蘭堡,是8號晚上10點。一輛白色鈴木和一輛黑色豐田在機場等著他們。婚介老板秦嬌龍,帶著一個司機一個翻譯來接他們。

秦30來歲,在巴開賓館,見做婚介生意來錢快,便投身這行。他和張景梅網上認識,張在國內招攬客戶,他聯系巴媒人、宗教人員尋找巴女,租下別墅給娶親的男孩住,請來廚子、傭人做飯打掃。

車一路飛馳,窗外閃過昏黃的路燈、破舊的小屋,一個半小時後抵達伊斯蘭堡一棟兩層別墅。

房子看上去和國內農村的樓房差不多,2室一廳布局,2樓住人。房間裏積了厚厚一層灰,只有幾張木板單人床,沒有被子,床單是潮的,透著黴味,還有蟑螂。

簡單打掃後,王振傑和一個男孩睡客廳,其他人睡房間。他一晚上沒睡著,想著這裏真窮啊,“女孩跟我回家應該沒跑”。

早上4點半,不遠處清真寺的喇叭聲響起,持續了半個小時。他一下醒了,之後又迷迷糊糊睡到中午12點。

借助張父分享的無線熱點,他跟家人視頻聊天,父親、哥哥正在給他新房砌院墻,等著他40天後回去。他一下難受得哭了,“領不回去丟人,對不起父親。”

秦嬌龍將護照收走續簽,囑咐他們外面有打黑槍的,不安全,不要出去。有人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後被罵了一頓。

手機卡還沒辦,沒有網,他們只能整日在房裏走來走去,睡覺、打牌、發楞,“特崩潰”。

窗外,一棵棗樹綠油油的,落了一地黃花。王振傑整天看著它發呆,催張父安排相親。

伊斯蘭堡相親的女孩比較少,一周後,他和3個男孩被帶到巴第二大城市拉合爾,另外3人留下。

到拉合爾時天擦黑,住處還是2層別墅。秦嬌龍說,趕緊換衣服,要相親了。來不及吃飯,他和2個男孩上了車。

半小時後到了一個狹長的筒子房——外邊是小走廊,往裏是廚房、化妝間,最裏邊是臥室。床上坐著5個人,一個巴基斯坦女孩和她的父母、牧師夫婦。旁邊放著5把塑料椅。

3人在椅子上坐下,女孩端著高腳杯過來,給他們倒可樂。王振傑打量了下,女孩看上去二十八九歲,娃娃臉,身穿黑色蕾絲連衣裙,頭發盤起,“不醜也不好看,看著比較踏實。”

秦嬌龍說女孩19歲,“怎麼樣?行不行?”

三人都說行。

“不錯啊,三個都看上了,讓女孩挑吧。”

女孩偷偷朝他們掃了幾眼,而後跟父母耳語了幾句。一起來的本地媒人指著王振傑說:“中間這個。”

王振傑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臉滾燙,心想這麼快?太突然了。

媒人說:“你看這兩個小孩多像一對啊,娃娃臉,鷹鉤鼻。”

女孩父母用烏爾都語摻雜著英語,問他家庭、工作情況。他只能聽懂簡單的英語,全靠媒人翻譯。他也問了下女孩的情況、願不願意去中國,媒人說她願意。

末了,女孩父親說:“You are my son.(你是我兒子)”

王振傑和女孩合影

媒人讓兩人合影,恭喜他們相親成功。全程不到3小時,和女孩零交流。王振傑又懵又開心。

之後,秦讓他帶女孩去商場買衣服。女孩一家在前面挑,他在後面付錢。給女孩買了3身衣服、化妝品、高跟鞋、包,女孩的母親、姐姐、弟弟、嬸嬸也買了衣服、鞋、牛仔褲、手環……帶的3000塊人民幣都花完了,女孩還意猶未盡,王振傑有種被宰的感覺。

第二天,張景梅上他家要剩余的14萬,說不交錢結不了婚。王振傑有些不放心,叫叔叔和堂弟去家裏,讓張寫個收款條。他父親反倒放心,覺得這麼快成了,挺有實力的。

之後一周,女孩突然沒了消息。張景梅說女孩爺爺死了,回家辦葬禮了,不行再給他重新安排相親。

落跑新娘

3月22日下午,王振傑第二次相親,在伊斯蘭堡之前的住處。女孩和家人坐一樓客廳沙發上,旁邊來了3個當地媒人。

他和兩個男孩,挨個下樓見。女孩穿了件藍色長袍,裹著頭巾,看上去三十來歲。翻譯說她19歲,巴基斯坦人比較顯老,是你們中國人長得太年輕了。

他和一個男孩覺得太瘦了,不願意。另一個男孩馬占勝願意。馬占勝28歲,高高壯壯的,在漁具廠上班,相親過二三十次,一個姐三個哥都成家了,就剩他。

“就這一個了,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給你車費,你回去吧。”媒人跟女孩說。

女孩同意了。媒人馬上找牧師,給馬占勝舉行穆斯林受洗儀式,念經,用水灑身上,之後在一張表上簽字。馬占勝看不懂上面的字,問翻譯,說是結婚的儀式。

之後新人切奶油蛋糕、交換戒指、吃盒飯,這就算結婚了,“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馬占勝和他的巴基斯坦新娘

當晚,馬占勝用翻譯軟件問女孩願不願意去中國,女孩說不願意,她媽非得讓她來,看到他後,又想跟他一起去中國。

馬占勝發現,女孩肚皮上有條二三十厘米的刀疤。第二天問同住的其他男孩,他們說自己媳婦肚子上也有。

秦嬌龍解釋說,他們這兒不講衛生,自己撓的。

馬占勝只能安慰自己:不管生沒生過孩子,她只要真心去中國就行了。

沒想到等他離開巴基斯坦的時候,女孩說自己結過婚、有孩子,不能跟他去中國。

馬占勝結婚第二天,王振傑回了拉合爾。幾天後,王振傑通過媒人手機視頻相親了一個女孩,看著挺漂亮,他比較滿意。結果當晚,秦嬌龍說,第一個相親的女孩有消息了,可以馬上結婚,視頻相親這個要等20天。

王振傑不想等。4月1號,和第一個相親女孩結了婚——這一天成了他日後忘不掉的痛苦。

在拉合爾一家飯店,女孩穿著相親那天給她買的衣服出現了。牧師念了段聖經,之後切蛋糕、交換戒指。兩人沒交流。

晚上12點多,吃完飯後他帶女孩回住處。前腳剛到,女孩父母、牧師後腳跟過來了,在房間聊到淩晨三四點才走。王振傑在一旁端茶倒水。

父母走後,女孩睡到床幫上,王振傑想碰一下她,她手一甩,說“No,stop,I am sleeping.”

他用手機翻譯問女孩為什麼不高興,女孩說今天太累了,想睡覺。

王振傑一臉懵,睡一邊去了。

剛躺下個把小時,有人敲門。秦嬌龍說,這個小區很多中介讓人舉報了,要馬上搬家。

王振傑趕緊讓女孩坐到車上,自己幫忙拆床板、搬沙發桌子,折騰半天到了另一別墅。

第二天,兩人睡到中午。女孩坐臥室沙發上禱告。王振傑端來傭人做的米飯、包菜,她不吃。他只得讓傭人出去買餅、可樂。

下午5點,牧師帶著一個捧著花的小姑娘過來接她回家。女孩坐床邊哭,牧師掃了王振傑一眼,“跟有仇似的,就那種感覺”。

王振傑跟著去了牧師家。離開時,他指著手機上的時鐘,用蹩腳的英語說明天這個時間來接她。女孩點頭,指著自己的衣服,說“money”,讓給她錢買衣服。

王振傑把錢包裏的1萬盧比(人民幣兌盧比匯率約為1:20,人民幣約500元)給她了,女孩看他沒錢打車回去,還給他1000盧比。

第二天,王振傑掂著水果,捧著花,去牧師家接人。一去,發現門鎖了,他楞住了,趴著門縫看,裏面搬空了,沒東西了。“哎呀,媽呀,給我氣得著。我說我記住這地方了,太坑了。”

鄰居走過來,比劃著說“走了走了”。王振傑問什麼時候走的,對方不會英語,把他拽到家裏,給他倒可樂。

王振傑沒喝可樂,氣得扔下水果就走,鄰居在後面說“水果水果”,他說不要了,給你了。

那晚,張景梅告訴他,女孩卷錢跑了。

王振傑開始覺得被騙了,想回國。張說,你現在回去,就是自己放棄,一分錢不退。回頭再安排你相親吧。

4月12號,王振傑第四次相親,在別墅一樓。女孩叫蘇雅,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個頭和他差不多。他特意問蘇雅願不願意去中國,蘇雅點點頭。

蘇雅照片

因為手機、戒指被上一個女孩騙走了,他心有戒備,結婚後才帶蘇雅去買了個2萬盧比的戒指、3身衣服、化妝品、包。

蘇雅沒上過學,不懂英語,兩人只能用手機翻譯交流。烏爾都語翻譯成英語,經常亂碼,王振傑聽不懂,蘇雅便不跟他說話。同屋有個山東人的巴新娘跟蘇雅一個村,兩個經常一塊聊。

七天後,蘇雅父母、弟弟接她回家過復活節,說三四天後就回來。走的時候,把衣服、鞋子、洗衣粉,還有王振傑的手機充電器、雙肩包全掂走了。

4人找他要了12000盧比,之後擠在一輛摩托車上,一溜煙不見了蹤影。

辦證風波

和王振傑相比,大學生楊子的娶親之路似乎順得多。

34歲的他身高一米八幾,樣貌不錯,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老師,他自己在江浙縣城有穩定工作。

學生時代沒談戀愛,開始找對象時已經二十六七歲了。他談過三四個女友,相親不下50次,“受過太多氣”後,覺得國內走不通了,想去國外碰碰運氣。快手上巴基斯坦新娘的視頻,讓他心動又有些獵奇心,想找個單純的姑娘。

2月初,不顧父母反對,他出發去伊斯蘭堡。

在烏魯木齊轉機時,安檢員問他去巴基斯坦幹什麼,他趕緊拿出中介事先發來的商務邀請函。對一些不會英語的相親者,有的中介會給一個外國公司的營業執照復印件,讓他們謊稱是在巴華人的朋友。

飛機上,他遇到了一個北大博士,和他同一個婚介。博士40歲,前妻出國半年後提出離婚,他大受打擊,想找個外國女孩。

之前快手上聯系的中介老林來機場接他們。

老林30來歲,老家在河南農村。妹妹來巴和華僑合夥開建築公司,後做婚介生意,他和妻子、父母過來幫忙。在巴基斯坦,他們算是規模較大的婚介,介紹成功了好幾十對,最快的據說20天搞定手續回國。

在老林的別墅,楊子發現,來的多是農村小夥,說話操著濃重口音,看上去傻憨憨的,有的整天對著手機玩遊戲,不跟人交流。他們的新娘膚色偏深,好幾個在快手上出現過,真人比照片黑很多。

地下室裏,幾乎每天有人相親、結婚。一些女方家人也開始問相親男孩城裏有沒有房,因為聽說有的巴女嫁到中國農村過得不好。

第二天上午,楊子和博士去商場逛,感受到了巴基斯坦人的熱情——好幾個漂亮的穆斯林女孩主動上來跟他們合影,還有人想把手上戒指送給他們。

下午,他在地下室見到了桑娜。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非常瘦。

媒人介紹,她20歲,讀過高中,家在巴東北部城市傑赫勒姆。楊子後來才知道,桑娜父親朋友的女兒,兩個月前嫁給一個腿有些瘸、家裏開服裝廠的中國男孩,生活優渥,桑娜父親於是決定也來見見——相親成功後,他收到了中介給的4000美元彩禮錢。

楊子是請假出國相親,想盡快搞定。雙方商定10天後結婚。老林妻子忙著拍照傳到網上打廣告。

2月12日,兩人在傑赫勒姆一個教堂結婚。晚上,當他擁抱妻子時,桑娜來了句“Good night”,然後和衣而睡。楊子一下楞住了,一夜難眠。之後幾天,桑娜也不讓他碰。

婚後第四天,桑娜家人接他們回娘家住。桑娜家條件看起來一般,全家人擠一間臥室裏睡,裏面塞了三張床、一個地鋪。客廳擺了張床,給他們睡。

他給桑娜買了部手機,1500元,接近當地工薪家庭兩個月的收入。桑娜的弟妹們搶著玩。

住了3天,他們回到伊斯蘭堡。這一趟車費、吃飯花了4萬盧比。同住的男孩告訴他,這還算好的,有人去丈人家住,吃喝得自己掏錢,還要花錢打點家裏每位成員,“當提款機一樣。”

這一晚,楊子發現妻子不是處女。桑娜只是哭,他心軟了,想到傳出去桑娜名譽不保,決心隱瞞下來。

之後他們著手辦理結婚證和桑娜的身份證。巴基斯坦女孩婚前大多沒有身份證,少數有身份證的,上面監護人是父親,結婚後需要改成丈夫名字——這導致,女孩的實際年齡難以確認。

老林讓員工帶他們去婚姻登記處辦理,員工剛進去就被認出來了——他之前多次帶人去辦過,工作人員不給辦。楊子聽說,為了辦身份證,有的跑了四趟還沒辦好,光租車費就花了好幾千塊。

他只得帶桑娜回娘家辦。辦完後,桑娜在家等著七天後去取,他先回伊斯蘭堡。

這時候,老林出事了。

他介紹的一位巴新娘,去中國時在機場和丈夫鬧了矛盾,大喊丈夫是人販子、要拐賣她。男孩被抓到監獄關了兩天,遣返回國,女孩則留在巴基斯坦。

老林找女孩父親勸說她去中國,女孩同意了。沒想到,在機場,女孩指著送她的老林大喊:“我父親把我賣給他了,他是人販子!他那裏還有7個被拐賣的女孩!”

老林因此入獄,被指控販賣人口。他的團隊找到女孩父親,說服女孩出庭證明老林清白,還邀請媒體舉行新聞發布會。楊子和其他娶親者被拉去參加發布會,舉牌抗議。

不到兩天,老林被放出來了。媒體記者不時來別墅探訪,他只得將結了婚的夫妻轉移到別處。

3月初,桑娜帶著身份證回到伊斯蘭堡。結婚證也發下來了。

此時,中國駐巴大使館收緊巴基斯坦女性的簽證。5月14日,大使館參贊趙立堅在推特上說,今年巴基斯坦女性的結婚簽證申請數量創紀錄增長,使館收到了140份,拒絕了90份。

楊子和桑娜跑了兩趟,拿到了簽證,最後一個證件——大使館的結婚認證卻遲遲沒消息。到3月中旬的時候,大使館宣布暫停結婚認證。

公司催著回去上班,楊子只得先回國。他給桑娜留了筆錢,桑娜讓他回國後每個月寄生活費。

回國後,他將家鄉的高樓大廈、商場、大教堂拍給桑娜看,想著怎麼將她帶回國。

抓捕行動

日趨混亂的婚介市場,引起了巴基斯坦當地不滿。

4月12日,巴媒報道稱,中國團夥以結婚為名,將巴女拐賣到中國後強迫賣淫、販賣器官,一時輿論嘩然。

次日,中國駐巴大使館發表聲明,否認了強迫賣淫、販賣器官之說,稱一些非法婚介組織借涉外婚姻介紹之名謀利,中、巴兩國青年均是受害者。

一些已經嫁到中國的巴女,也在網上發聲,說在中國生活得很好,沒有遭受虐待。

幾天後,劉輝之死,讓這場風波愈加震蕩。

老林再次進了警察局——劉輝失蹤前就住在他的別墅。沒結婚的娶親者被勸說暫時回國,結了婚的,為免媒體打擾,搬到了簡陋的出租屋。

這之後,4月24日至5月8日,公安部刑偵局相關負責人率公安代表團赴巴調查跨國婚介情況,中巴聯手打擊非法跨國婚介機構。

5月開始,巴聯邦調查局抓捕跨國婚介人員。到5月13號,79個中國人被捕,到5月底,有18人被判入獄。

一位在巴華人誌願者介紹,那段時間,巴警方看到中國男子和巴基斯坦女孩在一起就抓人,一些回巴探親的合法夫婦也被抓了。大使館營救了一些,但還有一些人簽下認罪書,面臨判刑。

電視上,中國人被抓的新聞天天播放。8名中國男青年戴著手銬、低頭捂臉在街上走的照片,在網上瘋傳。

8名中國青年被抓。 微博@移民問題研究 圖

住在伊斯蘭堡的馬占勝,差點就被抓了。一天晚上8點,他從超市買東西回來,看到對門鄰居家門口站著一群人,往他們住的院子看,一直看著他進去。

中介秦嬌龍給他們發消息,說鄰居舉報他們太吵了,把門鎖好,別讓人進來。

還沒反應過來,樓下傳來敲門聲,他上二樓窗戶一看,門已經開了,進來4個警察。他和另一個男孩趕緊衝進房間,鎖上門,跳到窗外陽臺上,關窗、拉上窗簾,趴陽臺上不敢動。

警察一間一間地敲門,敲了3次他們的門,兩人不敢出聲,趴了一個多小時才出來。

房裏的其他7個人都被警察帶走了。秦嬌龍找人給他們送護照,交錢。夜裏12點多,人才被放回來。

其中一個男青年後來又被抓了一次——辦結婚證時,工作人員發現女孩結過婚,懷疑他拐賣婦女,報警把他抓了,關了10個小時,中介交了6萬盧比才放人。

秦嬌龍暫時跑回北京。廚師、傭人嚇跑了。男青年們更不敢出門了,只能每天搜手機上的信息了解外面的情況。

有的人害怕被抓,回了國;有的巴女聽信謠言,悔婚。找老林介紹的那位北大博士,2月訂婚,約定7月結婚,女孩看到新聞後取消了婚禮,他交的16萬也被老林賴掉不退。

此時已經回國的楊子,怎麼也沒想到,會在新聞中看到自己。

老林妹妹發給他一些巴基斯坦報紙和電視臺的報道。他和桑娜的結婚視頻、他的護照信息被曝光,桑娜在采訪中說自己不想和中國人結婚,是被中介和教會欺騙了,楊子丟下她,不給她錢,不是真的有錢……巴基斯坦網上,還有新聞質疑他是人販子集團的頭目,畏罪潛逃。

桑娜接受巴媒采訪,兩人結婚視頻在媒體上曝光

幸好回國了,楊子慶幸。他找桑娜質問,桑娜哭訴媒體、警察天天去她家騷擾,讓楊子給她4萬盧比搬家。楊子答應給1萬。桑娜覺得少了,把他和桑娜父親簽的婚前協議照片發給他,說要找警察和大使館抓他,要到法院起訴他。

這時候,楊子發現被騙了——婚前協議有3份,簽的時候他只看了第一份,桑娜發來的後兩份上都寫著:一旦離婚或分居,他必須賠償女方200萬盧比。

他一下明白了,為何婚後前幾天桑娜不讓碰她,是擔心他知道真相後退婚。

他給中國駐巴大使館打電話,請求撤銷結婚認證。此時,認證剛通過。

他將離婚協議、撤銷結婚認證的信寄給桑娜。桑娜收到後大哭,說不想離婚。最後一次視頻時,她眼睛紅腫。楊子沈默了許久,只說了一句:“It’s over。”掛斷後,掩面痛哭。

幾天後,一個在巴認識的朋友告訴楊子,桑娜給他發消息,說她要離婚了,問他喜不喜歡她,會不會娶她。

和楊子一樣,困住董越的,也是結婚協議。

“簽了結婚協議,誰退婚誰賠10萬塊(人民幣)。我就怕回去了,女孩起訴我,讓我賠錢。我不敢走啊。”

去年12月,菏澤青年董越和6個老鄉一起赴巴。其中3個領回了妻子。他今年4月才結婚。女孩一次都不讓他碰,還說不想跟他去中國。

他去丈人家住了4次,每天要幹活,還要交2000盧比生活費。女孩不跟他走,丈人說明天給你送來,第二天不見人影。後來,聽說女孩病了,他也不敢去看,“又找我要錢怎麼辦?”

他想回國,但護照5月就過期了。中介說,加3萬重新給你找個媳婦。他不願意,中介就拖著不給辦。

到9月,連住的地方都沒了。他只能自己租房,房租一個月一千,每天只吃兩餐,餅蘸著醬、鹹菜。除了睡覺、刷手機,無事可做,“我都愁死了。誰來解救我啊。”

到11月,房租到期,身上沒錢了,家裏也沒錢了,借了幾千塊寄給他,叫他回去。他找開超市的華人幫忙辦簽證,這才回了國。

因語言不通,不少娶親者都誤簽下含有賠償內容的婚前協議,最後只能跑路。

中國駐巴大使館2月25日和6月25日兩度發布公告,提醒赴巴娶親遠離婚介。若涉嫌販賣人口被巴警方逮捕,即使最終無罪獲釋,也將耗費數月甚至數年時間,而且律師費用昂貴。

中國駐巴大使館6月25日發布公告,提醒赴巴娶親遠離婚介

倉皇逃離

王振傑被“困”住了。

自4月結婚後,蘇雅再沒出現。每次問代理張景梅,都說在家辦身份證,要想早回國,就讓她在家裏。女孩家也不讓他去,說外面不安全。

一起來的娶親者,媳婦陸續都走了,理由都差不多:家人婚喪嫁娶、生病出事。

他們想回國。張說:“女孩願意,你現在回去,一分錢不退。”

張還給他們家人打電話,讓家人勸他們再等等,“那麼遠去了,不領個回來咋弄?你回去錢也沒了。”

他們只得繼續等著。

王振傑和4個人住一塊。外面在查婚介,自4月半夜搬家後,中介秦嬌龍找來3個保安,24小時輪流守在門口,旁邊還放著AK47槍。7月開始,大門上鎖,保安有時對著頭頂飛過的烏鴉故意放幾槍。一個卷毛保安說,他打過好幾個警察。

保安拿著槍

每天,只能待房裏發楞,聊天到半夜,想著怎麼辦,“跟蹲監獄一樣,煎熬,憋屈。”

秦還時不時找他們要錢,說女孩沒話費了,女孩要生活費、接車費,不給的話,人聯系不上,你看著辦吧。

拉合爾夏天40多攝氏度,房間沒空調,只有電扇,天天停電,躺地上睡一會兒濕噠噠的,熱得睡不著。王振傑起了一身痱子,身上爛了一大塊。

剛開始每頓2個菜,炒包菜、土豆、茄子,偶爾有雞架,後來菜不夠,飯蘸著醬吃。到6月底,連飯都沒了,只能自己花錢買吃的。

菜不夠,男孩們只能用飯蘸著醬吃

6月開始,住另一棟別墅的幾個男青年聯系不上媳婦,陸續回國了。張景梅讓他們或者家人簽聲明,表示是出國旅遊,自願回國,所有花銷自己承擔。“不簽的話,回不來。”

王振傑不願簽。

這時候,蘇雅穿著一身碎花袍來了,比2個月前更黑更瘦。她板著臉進了房間,問王振傑要吃的,王便出去買餅和零食。她父母走的時候,找王要了5000盧比路費。

一起來的媒人說,蘇雅得了闌尾炎,開過刀,小心點別碰她。

這次來,她沒帶結婚戒指,說住院時被人拿走了。馬占勝的媳婦也沒帶,說在家被人偷了。

當晚,蘇雅把山東小夥的媳婦拉到房間一起睡。王振傑只得睡大廳。回房拿衣服時,他發現女孩肚子上皮膚松弛,有刀口,看上去像妊娠紋。

拉合爾住不下,第二天,他倆和山東夫婦去伊斯蘭堡住了一周。兩個女孩每晚睡一起,在房間刷視頻。

除了要吃的,蘇雅幾乎不跟他交流。每天找他要錢,不給,就擰他臉、胳膊、大腿,掐得青紫,有時還翻他錢包;讓他買東西,不買,代理馬上打電話到家裏,說他十幾塊錢的衣服都不給女孩買。

他氣憤又憋屈,“跟誰講理去?”

矛盾很快爆發。7月9號回到拉合爾那天晚上,蘇雅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架他脖子上玩,被他奪了下來,她跑去找山東小夥的媳婦,說王要捅她。那女孩信以為真,氣勢洶洶地跟他理論。

積壓數月的怒火一下躥了上來,他氣得把桌上的碗摔了。

等秦嬌龍過來了,山東小夥的媳婦說王打她。秦告訴張,張打給王振傑父親,說他因為不給女孩買東西,打女孩了。

衝突以王振傑道歉收場。他給蘇雅5000盧比買衣服。蘇雅不讓他跟著。回來時,他看到有一套嬰兒穿的黃色開襠褲,更加懷疑她生孩子了。

7月12號,蘇雅父母來接她,說要回家辦身份證。走的時候,衣服、洗衣粉、牙膏、另一個男孩的剃須刀,甚至沒喝完的可樂全都掂走了,只剩兩卷衛生紙。

王振傑氣得要死,說這幹啥來著。

又等了差不多一個月,蘇雅空著手和山東小夥的媳婦一塊來了。像之前一樣,兩個女孩睡一塊,不怎麼理他。

6天後,父母來接人。王振傑問丈人“ID Card”(身份證),丈人說“money”。怕又被說不給女孩花錢,他又掏了4000盧比。

張景梅說,女孩回家拿手續,兩三天就回來了。

兩三天後她沒有出現。

早在7月時,張說8月底證件能辦好。到8月24號,又說9月底肯定讓你媳婦回來。

王振傑不再相信。8月25號,他跟秦嬌龍說要回家。秦說先交5萬,和女孩離婚了才能走。

“要死這兒了。”王振傑心裏害怕,走出房間的時候,腿發軟,手直抖。他已經2天沒吃飯了,身上只有3000多盧比,簽證還有幾天就到期了,“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一同來的潘振顯,31歲,父親早逝,母親年近七十。媳婦只來了2次,每次睡一晚就走了。王振傑問他走不走,他說走。“你別後悔?”“不後悔!”

等秦走後,兩人爬上二樓陽臺,從那兒可以爬到院墻上翻出去。

兩人掂著行李剛想翻墻,樓下保安發現了,拿槍指著他們,說“no”,然後用槍比劃著,讓他們回去。之後坐一樓看著他倆。

王振傑想著,秦嬌龍知道他們逃跑,指不定找什麼理由打一頓。怎樣也是死,最後拼一把吧。

下午6點,他給中國駐拉合爾大使館打電話,說被中國的婚介控制了,不接出去,指定死在這兒。此前,因為害怕被抓,他不敢跟大使館聯系。

對方讓他發位置過去,說晚上8點出發來接,40分鐘到。

晚上8點40分,有人敲門,保安開門後,發現是個穿制服的中國人,說自己是中國大使館的,過來接兩個人。

秦嬌龍堂哥剛好從外邊回來,說沒打電話啊。

“我打的!”王振傑大喊,和潘振顯掂著包往外走,緊張又激動,保安拿槍攔著不讓走。

“你們這樣囚禁中國人是要坐牢的,把槍拿開。”大使館參贊用烏爾都語說。保安不敢再攔。

王振傑把行李放後備廂後,正要走,堂哥讓他簽個人聲明,他拒絕了。

車上,參贊問屋裏還有幾個人,王振傑說3個。參贊說他們什麼時候要走,給他打電話。

一個多小時後,到了一個華人賓館。在賓館門口,王振傑激動得給參贊磕頭。

賓館提前備好了菜,兩人一口氣吃了6個菜。張景梅發消息說,秦嬌龍報警說他倆偷了他200萬盧比,“把事情處理了再回來”。

之前有一次,秦報警說丟錢了,最後說是一個小孩拿的。大家都被嚇住了,怕報警後會被抓。

父親打來電話勸王振傑回賓館去,下個月就能領媳婦回來了。他說我都快死這兒了,等我活著回去再說。之後告訴潘,不要跟家人透露行蹤。

這一晚依舊在恐懼中度過,第二天兩人在房裏待了一天。

8月27號,兩人頂著半年沒剪的頭發,穿著掉了色的衣服,跟“要飯的”似的,倉皇逃離拉合爾,“太落魄了,花那麼多錢,落這地步。”

娶親騙局

至今,還有不少中國男青年滯留巴基斯坦,或被中介所困,或被結婚手續卡住。

今年,巴外交部和中國大使館收緊結婚證辦理、認證政策。一些已經在中國生活的巴女,因結婚證上丈夫的地址和身份證上的不一致,需回巴基斯坦重辦。有能力的大中介會托關系、砸錢辦,小中介只能拖著或是跑路。

在以金錢為紐帶、婚介主導的跨國婚姻產業鏈上,一方是迫切渴望娶親的中國男子,另一方是貧窮的巴基斯坦女性,婚介、代理、宗教神職人員遊走其中,層層分成,溝通障礙之下,欺騙隱匿其間,滲進任意一環。

復旦大學巴基斯坦研究中心主任杜幼康介紹,巴基斯坦2億多人中,95%以上是穆斯林。穆斯林教規森嚴,女性一般只嫁本教徒,男性入教後若發現是假穆斯林,會受到嚴厲懲罰。基督教相對沒那麼嚴格,介紹風險較低。因此,居住在大城市周邊較開放地區,文化水平不高、家庭貧窮的基督教女性,往往成為婚介尋找的目標。

相比中國,巴基斯坦大部分地區還比較落後,女性地位比較低,婚姻多由父母做主,出嫁需要嫁妝,婚後幾乎不工作。婚介利用中巴友好的關系,和一些巴基斯坦本地人合作。一些家庭貧困的巴女,如果男孩條件不錯,願意嫁到中國,改善經濟狀況、社會地位,父母也同意。但隨著越來越多婚介湧入,市場逐漸被擾亂。

騙婚是最常見的。性工作者、殘疾的、懷孕的、結過婚的巴女,睡一晚、待幾天就跑了,卷走戒指、手機、錢,再到其他中介那兒相親……跟王振傑同住的男青年中,有一個媳婦結過4次婚;另一個媳婦晚上睡覺時,把小夥趕出房,要跟自己的“堂哥”住一起。

還有男青年結婚當晚,被新娘家人拉到另一個村子,暴打一頓後拋下;一個菏澤小夥,被妻子感染,患上尿路感染,住了10天院;一個淄博大學生,住丈人家時錢被偷,護照、結婚證被拿走,付錢才交出來;一個燒烤店老板,媳婦吃飯只去高檔餐廳,日花銷上千,要求去中國後每月給她和家人1萬元零花錢;一個24歲的山西男孩,將女孩帶回國後,女孩說家裏要買房,要走200萬盧比,一周後,警察找上門,女孩哭訴遭到虐待、要回巴基斯坦,回巴後報警說被丈夫強迫賣淫……

為什麼騙婚的多?楊子回國後了解到,巴基斯坦女性法定結婚年齡是18歲,有的16歲就結婚,只領宗教結婚證,沒辦政府結婚證,離婚時宗教結婚證一撕就散夥了。還有的巴女不願嫁給中國人,中介就砸錢誘惑她父母同意婚事,婚後夫妻感情易出問題,很多還沒帶回國就離婚了。離婚後,女孩不好再嫁,一些人就此走上職業騙婚之路。

一名婚介代理介紹,相一次親,要給媒人幾千盧比;結婚要給女方家人、媒人幾十萬盧比的彩禮錢。做婚介雖然一單能掙好幾萬,但風險也大,往往前一單掙了大錢,下一單遇上騙婚的,就賠慘了。

錢一旦支付,很難要回,有的寧願坐牢也不退錢。

也有婚介兩頭騙,將巴女描述得純潔、忠貞以吸引男孩,以各種名目收錢;將中國人描述成富有的宗教皈依者,幫忙偽造宗教身份文件,鼓動巴女找中國丈夫要錢——去中國後,要到錢就可以回來了,回來後說自己被騙了、要求離婚。有的要到錢了,一家都不工作。

今年2月,一個巴新娘去中國後8天就走了,回國後告訴媒體,丈夫謊稱是富有的家禽養殖戶、信仰伊斯蘭教,等她到中國後,發現他只是普通養鴨戶、並非穆斯林,她向巴大使館求助後被送回國。不過,這個山東青年告訴記者,他跟妻子說過自己不是穆斯林。

也有婚介和巴基斯坦人合騙娶親者。

江西人龐磊就曾陷入巴女、婚介的連環詐騙。他離過婚,有孩子,通過跨國娶親群認識一個老鄉,約他一起赴巴。老鄉到巴後當起了婚介,雇了兩個當地員工幫忙找女孩,自己跑教堂去結識媒人,還不準娶親男孩和本地人聯系。

龐磊先是和一個17歲的女孩訂婚,女孩母親要求婚後每月給她2萬盧比生活費。他察覺被騙了,準備回國。這時,中介安排他和兩個女孩相親,一個30歲未婚,一個32歲、有女兒。

他和30歲的女孩結了婚,5天後女孩以各種借口找他要錢,說他不是基督徒,要離婚。離婚後他準備回國時,那個32歲的巴女,說想跟他去中國,讓他去卡拉奇見她“家人”,騙走3萬塊和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拿走身份證。

龐磊後來才知道,這兩個巴女和兩個當地員工是一個專門騙中國人的團夥,輪流和中國人結婚,騙光錢後尋找下家,一周就能騙到工作兩年的收入。他們的父母、家人、牧師都是假扮的。

老鄉中介被兩個員工騙了五六萬,也騙了他。結婚證是假的,辦證費用原本只要一兩百,員工找中介要一千,中介找他要一千五,不給就拖著,“他知道你前面投了那麼多錢,舍不得放棄。”

後來中介找他去當地警局告兩個員工詐騙,跑了半個月,警方說案件移交上級了,讓等結果。

他向中國大使館求助,大使館工作人員說近期很多中國人反映遇到這種情況,大使館可以幫忙聯系律師、翻譯,律師一天最少100美元,而且耗時長,不一定能追回損失。

經歷被困、被騙婚後,龐磊回國了。丟了工作,損失15萬,他沒臉回家。找老家公安局報案,也進展緩慢。

那位沒結婚就被賴掉16萬的博士,到法院起訴中介。他發現,沒簽協議、沒有轉賬記錄和充足證據的話,很難立案。即便最終勝訴,中介人在國外,不履行判決的話,也很難要回錢。

深陷維權困境的還有王振傑和其他13位經張景梅介紹的赴巴娶親的男青年。

他們中年齡最大的35歲,最小的23歲,有理發師、工人、賣燒餅的……有的是單親家庭,有的年齡太大、個頭矮、長相不佳,“都沒什麼本事,學歷也不高”……“基本都是被落下的一幫人”,男孩們說,父母催得緊,中介說的天花亂墜,都覺得2萬買一個機會,也值了。

14人中,只有2人沒交剩下的十幾萬:一個患有精神病,去了半個月藥吃完了,回了國;另一個最晚相親,見其他人的對象跑了,覺得不靠譜就回了。

12個交了全款的,只有6人收到張的退款。

馬占勝交了17萬,在巴花了3萬。張發來他在巴期間的花銷清單,住宿400塊一天,一共花了26.5萬,他還超了10萬;第二次重算,將住宿改為200一天,花了13.8萬,退3.2萬。

張景梅給馬占勝第二次發的費用清單。接機一次,一個人就收了500塊。

他9月8號回國前一晚,還被“敲”了一筆。夜裏3點,一個“警察”突然跑進來,收走他們的手機、護照,讓交4500元才歸還護照,手機不還——證據都是裏面。

王振傑父親找過張。張說他們偷人家的錢,把那事處理了再說,找她沒用,一分錢沒有。之後再找她,就找不著人了。

比王振傑早2個月回國的一個青年,一回來就到鎮派出所、縣公安局、信訪局報案,沒有成功。直到9月3號王振傑和潘振顯也去報案後,才立案。

10月18號,民權縣公安局傳喚張景梅和她父親。張稱,秦嬌龍讓她註冊婚介所、推薦男子,去一個人給她2000元介紹費,所收款項全部打給了他。辦案民警11月7號到北京調查了秦的基本情況及其銀行交易明細,目前正在搜集案件證據資料。

10月16日,記者來到張景梅婚介所,店已經關門。張母說,那是女兒的生意,和自己沒關系。

陰影難褪

“去的時候一個個精神抖擻的,回來的時候,頭發都掉沒了,愁啊。”這一趟赴巴娶親,王振傑瘦了22斤。

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家人。16萬是父親省吃儉用攢的、親戚們湊的。如今背上20多萬的債,人生驟然墜落深淵。

還在巴基斯坦的時候,馬占勝家裏天天有人上門問,領回來沒啊。回國後,他不敢出門,害怕周圍異樣的眼光。

王振傑家,沒人問他在巴的事,怕刺激到他。9月,他去蘇州工地幹了20天,上夜班。父親哭了,對他說:“掙不掙錢不重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他總是夢見在巴基斯坦的經歷:翻墻逃跑被發現了,被老板打斷腿了……有時突然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就感覺像個毒瘤,你怎麼割都割不掉。”

王振傑原準備領回巴新娘後,搬進新房。如今,院裏已經荒草叢生。

即便幸運領回巴新娘的男孩們,也面臨著溝通障礙、文化差異和就業難題。菏澤小夥於鵬去年11月赴巴,7月將妻子帶回國,10月女兒出生,目前他只能在家照顧妻女。再過2個月,妻子簽證到期。他去出入境管理部門咨詢過,簽證到期直接遣返,不再續簽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中巴聯手打擊非法婚介後,部分婚介向尼泊爾等其他國家轉移,一起去的還有在巴沒娶上的。在跨國娶親群裏,到現在還有人打聽赴巴娶親的事,想不通過婚介、自己去找,“總比在中國沒有媳婦好吧。”

對楊子來說,相親會繼續,也許還會出國娶親。他有時會想起在巴的時候,一個16歲女孩對他一見鐘情,因中介擾亂而錯過。“這種事,在國內可能嗎?”

10月的那天下午,民權天氣很冷,5個娶親青年從家裏、外地趕來,縮在一個小屋裏,講述自己的經歷。

“我們這幫人都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雖然條件不好,但是想奮鬥一下,想領一個媳婦回來,每個人都幻想過以後的生活狀態。”

那現在呢,“還想相親嗎?”

“現在讓我再去相親,我都不敢去了”

“家庭條件不允許了”

“沒那個命,呵,難”

“20多歲,基本上,被判無期了”……

劉輝的父母終究沒能去巴基斯坦見兒子最後一面。再過一個月,他的骨灰將由一個婚介代理帶回國。劉父想把骨灰送到市或者縣城裏存放著,瞞住妻子。

這半年,他和妻子什麼都幹不下去,好幾次夢到兒子,“夢到他(要)回家,一直回不來。”

“要不去就好了。”老人沈沈地嘆了口氣。

他推著那輛沒電的電瓶車,一如眼下停擺的人生,消失在漫天灰霾中。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