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父母離婚自己大哭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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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三十年的父母,在今年迎來了第三次離婚。在漫長的婚姻拉扯中,母親向外擴展,終於打拼出好的事業;父親向內退回,補償著對家庭的付出。這一段充滿努力的婚姻之旅,始終沒能走向幸福。

第三次離婚

母親羅芬第一次嘗試著不再挽救她的婚姻。

兩個月前,她從外地出差回家,幾乎在鑰匙轉動、門鎖打開的同時,在餐桌上看電腦的父親,“啪”地一下扣上了屏幕。陳實,你在看什麼?她語氣嚴厲地問道。沒什麼,父親慌忙回應。

等到端午節清晨,她走出主臥,去次臥叫父親起床。一進門,又看見他眼神躲閃,迅速將手機塞進被窩。她再也無法自我寬慰了。她上前,試圖搶走枕頭下的手機,卻被他緊緊抓住。她大聲斥道:“陳實我給你個機會,你如果松手,我可以選擇不看。如果我松了,你沒松,這件事就沒完。”她說完,再一使力,手機沒動。

父親沒說話,也沒有松手。

從市區開回縣城的一個半小時車程裏,他們什麼都沒說。到縣裏,母親去幫外婆煮飯。她看見父親走進客廳,坐在姨媽的躺椅上,翹著腳看手機,“像個老爺爺一樣”。午飯後返程,剛到家,父親便要出門,說約了朋友打麻將。

憤怒和悲哀一齊湧上心頭。母親早就知道,差不多有16年,父親一直和不同女人關系曖昧。可是,就在她眼皮底下,他為什麼都沒有一點愧疚?他怎麼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她開始收拾衣物,放進行李箱。她要立刻離開,不管去哪。

2021年6月15日,母親羅芬離開了家,穿著她慣常的那件黑色真絲連衣裙,提著行李。這天晚上,父親打完麻將,發信息問她,在哪?母親感覺惡心,將他的微信、電話全都拉黑。父親又發信息給母親最好的朋友:我老婆在你們家吃飯嗎?朋友回復,沒有。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父親才感到一些心虛。他發信息給朋友:“你叫她回來,我今後更加註意就是了。拜托了。”末尾加上抱拳和哭泣的表情。過陣子,朋友才回復:“她怕是不得回來了喔。她說她要為自己而活了。”“我不相信,也不理解。”父親說。

離家兩周後,母親與父親見面對質,終於弄清了真實狀況:端午那天,他是和一個“按摩女”在聊天。母親越問,父親說得越多,直到說出:“我跟她確實交往過。”

父親頭一回親口承認出軌。多年來,母親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但她難以接受的是,這些女人與自己階層差異巨大,形象迥異,父親卻與她們產生了情感——且不止一個。“按摩店的、做服務員的……三教九流各種花色不一。”她說得極快,生怕這些詞語在口中多留。母親決心離婚。

這是兩人的第三次離婚。此前,她與父親已經離過兩次婚。

父親陳實在我七歲時第一次出軌,當時是2005年,父親找了一個精明能幹的事業型女性。母親提了離婚。兩年後,父親回頭,為了給我完整的家庭,母親選擇復婚。不久,單位開始分房,為了分配到兩套住房指標,他們又辦了一次離婚,沒辦復婚。“只是一張證件而已。”母親曾這樣想——只要有感情,證件上的狀態並不重要。

接下來的16年,他們用了各種方式試圖搶救婚姻。兩人以夫妻名義生活,但維徐離婚狀態。感情的衝擊讓母親立誌創業,並取得成功,成為父親曾偏愛的那種事業女性。犯錯被諒解,回歸家庭的父親也做飯洗碗,盡力補償對家庭的付出。分合之間,他們的婚姻不斷調適,在進與退中回環往復。

可一切並沒有好起來。隨著我長大,父母兩人接近晚年,搶救這段婚姻的意義也在逐漸消失。當新的衝突的出現,母親覺得可以放手。

離家後,母親搬回老城區的房子住,用清除異味的噴劑在屋裏上下噴了噴,抓了兩天的老鼠,做了三天的清潔,將客廳的電視搬到臥室裏去,又在下面墊上兩本字典。安頓好後,她打聽父親的消息,得知他依然在家:看電視、打麻將。只是沒了她的車,他要每天坐一小時零五分的公交去上班。

剛開始,父親想,母親過幾天就會回來的。失去母親消息三周後,他開始感覺恐慌。他想不通:30年來,自己正在越變越好,為何在母親眼裏卻是越來越糟,“直至十惡不赦”。“以前的我就是現在的我。怎麼現在的我就成了她的累贅,成了混蛋了?”他拜托我將這話轉述給母親。母親聽後,緊緊皺著眉頭,“相當於我包容了三十年了。他問我現在為什麼不包容了:我包累了,可以不?”

這一次,換到了父親來挽回母親,挽救婚姻了。

幸福轉折

母親離家出走後,三人家庭群中,父親陳實開始上演獨角戲。

他將廚房的櫥櫃全部打開,用抹布擦凈,扔掉雜物,發上前後對比圖,配文“由亂而治”,“生蟲的,過期的,包括米,都清除了哈”。他又買了捕蚊器,換了浴室的水龍頭,洗了所有臥室的床單、被套,平平整整地晾在天臺,“被子晾樓頂了,記得回來收一下哈”。

圖 | 父親發在家庭群中的照片

在消息的末尾,是咧嘴笑、擁抱的表情,並@母親。母親從不回復。父親又用保溫桶裝上燉好的雞湯、炒好的飯菜,提到老房送給她。“青椒炒肉,燉雞,哈哈,瘦的她吃,肥的我吃。”在群中,一如既往地自言自語。

一小時車程後,他到了和母親結婚十三年後,我上小學時搬進的那一套兩居老房。我們曾在那裏住到我上大學。這幾年,每當父親和母親吵架,母親就會搬到這裏來住。他將飯菜放在腳邊,敲了敲門,沒有回應。他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插進鎖中,轉不動。

他進不去這套老房子了。這一次,母親把房子的門鎖換了。

刻意地放低姿態,甚至有些委屈求全,父親在爭取婚姻不破裂。在30余年的婚姻關系中,他現在無疑處於最低點。可這不是他原本的樣子。

老房子是我六歲時,他攢錢買下的第二套房改房。再往前五年,他買了第一套二居室,面積60.28平。那年搬家的時候,他看見自己買的茶幾、書櫃、電視,像一條河流,從16平的研究院宿舍中魚貫而出,裝滿一車,流轉進那套來之不易的新房。

“那是幸福的時代,一切都在變好。”父親說。兩人的婚戀就是在這樣的甜美裏開頭的。

當時父親在研究院裏工作。1990年,悶熱的夏天的中午,他坐在一間兩人辦公室,看見23歲的母親推門而入,“短發、長裙,青春靚麗”。27歲的父親看著她,感到一種“親切感”。他立馬站起身來,說,啊呀,歡迎歡迎。

他帶母親去食堂打飯,裝很大一碗。母親吃不完,又不好意思不吃。他幫她采買“鋪蓋、罩子、桶碗、洗臉帕”,又幫她搬進宿舍:旅社中一個12平的單間。那時,“單位很窮,整個社會都很窮”。他還記得旅社是防空洞改的,洞是抗美援朝時挖的。

他從辦公室門口接到母親,便一直接回了家。他們戀愛,從旅社搬出,從一個單間搬到另一個單間。那時,相較母親,父親的年齡更大,職稱更高,工資更高。他們在90年代初期買了自行車。蓄著中發、穿著鏈條西褲、帶蛤蟆鏡的父親,常載著穿白色連衣裙的母親,四處兜風、看電影。1991年,父親的工資升到每月100塊,同期的大學副教授或機關處長,月薪是140元。

回憶舊時光,母親看向父親的目光都些微微的仰視。他是婚姻和家庭裏的主導者。職稱達到三級研究員(相當於大學教授級別)的父親,在老單位仍算得上“有頭有臉”。那時的年輕人,正流行起一種“在貧窮中擺闊氣”的心態。在家裏,父親找大哥借了2000塊,買了21英寸的長虹電視,又買了茶幾、書櫃。他們在1991年5月8日辦理結婚,12月20日辦了婚禮。

母親還記得,父親是第一個買回8000塊海爾空調的研究員,我們是第一個擁有電瓶的家庭,“誰家沒電了,都要到我們這來借。”後來,父親又第一個買上了“網絡貓”(路由器)。母親在端口接上四條網線,從窗戶外伸出去,連接到樓裏四戶朋友的家中。這樣,她的每個朋友都能有一個房間得以聯網。

90年代的日子如一艘小船,在固定流向的江水中向前,直至觸礁。在我出生七年後的2005年,父親出軌了。

做科研工作的父親,是個熱情、樂觀、愛美的老知識分子。2005年前後,市面上正流行一種由“銳意進取的氣質型白領”做女主的電視劇。父親說,當時他與母親的生活按部就班,“傳統、樸實”,而電視劇中展現了另一種“理想”,一種“知識分子生活中從未有過的女性形象”。

80年代末,農村出身的他從一本大學的碩士畢業,入職了研究院。科研工作者講究“三出”:出成果、出人才、出論文——父親認為自己一項不落。30歲出頭時,他已在自己的研究領域被稱為專家,當過所長。退休前3年,他數著自己的省級獲獎,“超過10項,省裏能超過我的不到10個。”

可父親始終賺不了錢。90年代,院裏不少研究所開始市場化改革,有了績效評估。父親所裏的體制卻停滯不前,“做多做少一個樣”。他考慮過下海創業,卻發現自己性格單純,難以應對商場。

父親出軌時,我七歲,讀小學一年級。女人住在對面的樓上,紅棕色齊耳發,齊劉海,紅唇,嘴角一顆黑痣,做著生意,神色間有種母親沒有的精明。她是父母共同的同事,有個常年在外地的丈夫,還有個上初中的女兒。

最開始,女人是叫父親去她家修燈泡,電話直接打到家裏的座機。後來,電話來得越來越頻繁。“陳哥陳哥,來看看我們家裝修怎麼樣。”那天,母親就在家裏,父親出了門,快到12點還沒回來。母親打了幾個電話,沒接,她又發去一條信息:五分鐘,你再不回來,脫不了幹系。

12點,父親回家了。緊隨而來的,還有女人打到家裏的電話。母親接起來,聽見她語氣高傲:我找陳實。母親衝出房間,爬上對面的樓就給了她兩耳光。女人說,父親跟她發生了關系,要對她負責,否則就去公司找他麻煩。

父親承認,這次出軌是“瘋狂的行為”,並非是和母親的生活不好。但“當你遇到一個更加理想的、做夢都希望的模式的時候,你就會去努力一下,九頭牛都拉不住”。在一起後,父親才發現,女人私下裏刻薄、自私,只有對外才展現出電視劇中那種溫婉睿智的白領氣質。他的“理想”破滅了。與此同時,父親的出軌,也讓母親的幸福如懸崖上脫軌的火車般突然墜落,掉進一場被動的、無從抵抗的噩夢。

離婚後,大學的前男友找到母親復合,母親答應了,卻仍然忘不了父親。一次,母親買了電視,父親來幫忙安裝。前男友下班回來,看到父親在家。魁梧的男人抓住高瘦的父親,衣領一提,把他摔到地上就打。母親尖叫起來。外婆在房間,看見父親高挺的鼻梁下,鮮血汩汩流出。

母親提出和前男友分手。男人拿走她3萬積蓄,出門沒走多遠,又提著一把菜刀回來,手指淌血。“你拿菜刀把我砍了,大家死成一路算了!”男人吼道。外婆驚恐,把母親連拖帶拽拉到走道上。院裏的鄰居從三樓跑下來,問母親,這是你耍的朋友?母親不說話,只是哭。

外婆跑去找父親,說母親的情況。那天,她看見父親的眼淚一直在淌。外婆開始去廟裏燒香。和尚說,你女兒命苦,你需要每天念1200個阿彌陀佛,才能解其厄運。從那天起,外婆從早到晚念,從起床到傍晚,一直念到睡著。

修復生活

衝突的結果是父親回歸家庭。“‘既然我接受了你回來,不論什麼情況我們都是一起面對’,這句話我一輩子都記得到。”父親回憶起當時的母親,眼神低垂,“畢竟不是你媽和我沒感情,而是我的問題,出現這個傷害。”

回家後,父親從婚姻建立之初的主導者,轉變為有道德汙點的負罪者。他的家庭地位徹底發生了改變。

想到父親曾追逐的那種“事業型”女性,母親開始愈發努力地工作。她去山上跑外業,脫下靴子,腿上全是螞蟥叮過的血跡。在研究院裏十幾人的調研團隊中,她常是唯一的女性,被人誇獎“吃苦、耐勞、學得快”。

從我小學記事起,母親給我的印象便是:強勢、優秀。高中,她是學校的理科狀元。外婆六個兒女中,她是唯一一個走出縣城,考去北京上大學的。

2014年,母親創業成功,公司開張。她為自己裝修出一間“總裁辦公室”,一個半透明的隔間裏,有一張深棕色實木辦公桌,一把人體工學椅,一個飲水機,一盆發財樹。每天,她穿黑色或深藍的連衣裙,紋著眉,化著淡妝,在這處理接不完的電話。

家裏的客廳也似乎變成了“總裁辦公室”。早上9點,母親在這裏通話,用適度優美的嗓音,稱呼“王總”、“張局”、“林所長”。有時晚上10點,她帶人到客廳談合同。

母親在業內逐步有了名聲,找到她的項目不少。多的時候,她一人主導6個大小不一的項目,在朋友圈寫道“細節決定成敗”、“辦法總比困難多”。

母親創業的副產品,是我發現自己收到生活費的頻率越來越高。最開始每月一次,後來一月三次。我說,我不需要那麼多。母親說,媽媽賺了錢了,給你多些。轉眼,我又看見她的朋友圈:“為一日三餐起早貪黑,為柴米油鹽風雨兼程”,配圖是一張在動車站的照片。近幾年,她開始頻繁生病,不到一米六的身形越發消瘦。

而教授級別的父親,身材修長,鼻梁高挺,似乎永遠充滿活力、處於空閑。下班後,他打麻將,在夜裏11點散場後回家。在家中,他戴著框架眼鏡,看《大決戰》和“大片類”的電影,炒比特幣。電視裏打打殺殺的聲音一直持續到淩晨兩點。

父親也無法不感受到母親的變化。作為專家在外開會時,他常聽別人說:你就是羅芬的老公呀?你們羅芬很能幹。父親笑道,確實,我甘拜下風了。父親知道,母親克服了自己當年對商場的恐懼,已經在商業世界如魚得水。

不知何時,我習慣了父母間“女強男弱”的關系設定。他們一起去為我買衣服,最後買下的,都是母親喜歡的樣式:她偏好純色、深色,有品質的服裝。而父親喜歡的,是色彩豐富、花樣繁復的。初中的一天,母親已走出很遠,回頭見父親還停留在一家店前。

“走了,走了,還在幹啥子?”母親大聲說道。父親不說話,拎起一件彩虹條紋連衣裙的衣角,註目觀看。“那個不好看!”母親說。“好嘛。”父親語氣失落,放下裙子,跟上步伐。

“你看你爸給你選的啥子,那個裙子有好花。我們下次不要他來了。”母親牽著我的手,指著那件連衣裙,又打趣式地指指身旁的父親。我聽著母親笑,便附和道:“就是,不要他來了。”父親皺起鼻子,做出一副誇張的委屈表情。

在家裏,父親做早餐。早晨六點到七點,他便起床,穿一條短褲站在廚房裏,蒸蛋、熱饅頭。等我和母親洗漱完,他便將早餐端上桌,“來,你媽吃這個蒸的最好的,你吃次好的,這個蒸壞了的留給我。”他又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謔喲,你爸好有覺悟。”母親調笑道。

給我的作業本簽字時,母親簽“家長:羅芬”,父親便在一旁簽上“副家長:陳實”。在家長會上,他也主動自我介紹,我是孩子的副家長。我向同班同學誇耀,我爸對我媽真好,什麼好的都留給她,是正宗的“耙耳朵”。

圖 | 母親走後,父親自己給自己的做的早餐

爺爺奶奶去世後,父親似乎再沒在經濟上對家庭有絲毫貢獻。母親給家裏換了新車、新房,又給縣裏的外婆買了房,父親沒出一分錢。與此同時,父親在家中處於弱勢,且呈現出自願、自得其樂的樣子。

母親也這麼想,直到父親的“興趣愛好”越來越多,開始有點“心不在肝兒上”。後幾年,我們一起出門時,步速快的父親常走在前面,低頭看手機,不一會兒就沒了人影。“嘿!你爸呢?他又不等我們!”母親抱怨道。她發現,父親開始從早到晚研究股票,抱著手機不放手。

我14歲那年,父親趁母親出差,把家裏銀行卡的錢全部轉了出來。母親回來後,他才鄭重其事跟她說:“我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我們可能要掙一筆大錢!”他說自己買了國外公司的股權證,馬上要上市,會翻很多倍。

“你100%受騙了!”母親幾乎要把唾沫噴到他臉上。“不會的,內部消息。你看,它正在漲。”父親說。

父親被騙走10萬塊錢。母親後來算,10萬,是兩人卡上父親能動的所有錢,是結婚21年來他們的大部分積蓄,“現在一分都沒有,全部打了水漂。”

母親不止一次向他提起這件事,但他從不道歉,只承認自己受騙:“我去投資,投資失敗了。我不也是為了我們有更好的生活?”

四個小愛好

後來,母親總結出父親的“四個小愛好”:麻將、女人、股票、比特幣。她逐漸發現,自己排在了父親的四個愛好之後,在他的生活中沒有一席之地。母親感覺,自己幸福生活的火車,又開始逐漸失控。

大二時,母親買了一輛漂亮的黑色SUV。每天早晨八點,她開車,從東邊出發,到北邊上班。父親不會開車。母親發現,父親變得熱衷於請人來搭自己的車。

出發前一小時的早上七點,她便聽到父親給兩三個同社區的女同事打電話:妹子,來坐車不?到一號門來,八點半哈。母親並不抵抗同事們來坐車。但聽到父親捏著嗓子,軟糯的一聲聲“妹子”,她總覺得冒火。

一次,她從北門開回家,遇到自己的三個同事說要乘車。車剛坐滿,父親又帶了兩個人來,坐不下了。父親毫不猶豫,帶著兩位女同事離開,說要一起打車回家。

開車回家的路上,母親聽到車上的同事調侃道:“嘿!你們陳實還可以呢。自己有車不坐,要去打車?”她越聽越冒火。

回家後,母親與父親吵了一架。“她們找不到路,要你送回去?”她質問。“這有什麼?都是同事,你太小氣了。大驚小怪了!”父親反駁。母親氣到說不出話。

又一次,她在樓下等了半個多小時,想先走。父親不讓。爭執幾句後,他打開車門,砰地關上,甩下一句話:“你有車子了不起!”

2020年,母親確診了糖尿病。她感受到父親對她越來越多的忽視。一次,她說,我出去住院了。父親竟然沒問為什麼住院。又一次,她去做冠狀動脈造影,醫生強調病人24小時不能離人,父親也聽著。晚上,他卻直接回家去。

第二天,父親“美其名曰”陪她輸液,輸液袋掛上後,他卻背對著她,打開電腦,整理照片。母親睡醒一覺起來,看見藥袋早已幹癟,細細的輸液管裏正回著自己的血。“你給我滾回去,不要在這!”她吼他。

就在端午這周,她出差回來,聞到家裏一股糊味。廚房裏黑煙滾滾。父親燒了一鍋芋兒燒雞,開著火,就出去打麻將了。她神情激動,“你爸為了麻將,差點把家裏燒了!”

可是,母親記得,父親並不是不會照顧人的男性。小時候,他帶我們出門爬山,會帶幾顆新鮮的桃子,用兩只洗凈的瓷盤對扣起來,再用塑料袋裹緊,放進背包。等爬到山頂,他就取出桃子,用折疊軍刀削皮、切塊,做出一個果盤,笑容滿面地遞給我們。

不久,母親發現,父親仍然體貼,只是不再對她。她偶然看見他的淘寶訂單,一單應季櫻桃,下了六箱,寄給六個不同的女性——她只認識一位,是他們常去那家餐廳的服務員。那次,她沒做什麼,只冷冷地說,你買了6箱,竟沒想到給自己的女兒一箱。

那個夏天,我在學校宿舍,收到了吃不完的櫻桃。來自父親的、熟透的紅色水果一箱又一箱地堆到門口,又很快腐敗變質。

我開不起你的車

“我配不上她了,”父親說,“我有時就這樣想,如果我配不上她了,那我幹脆找個挫一點的,什麼知識文化都沒有,只要對我好就行。我看我能過得怎樣。”

母親生病後,父親愈發覺得自己沒有話語權。

得知她得糖尿病,他去查資料,咨詢醫生朋友,成箱地買來保健品。母親不吃,認為他又受騙了。

一天早晨起來,他煮雞湯飯,把油都撇開,給她盛去。母親不滿。“你是不是要害我?這麼多油。”他堅持:“我問了,身邊血糖高的多如牛毛。不是都不能吃,而是要控制。”母親轉頭看我,撇嘴:“亂說!你說你爸是不是要害我?是不是要我死?”

他將飯碗放到自己面前,坐下,再也沒說一句話。

父親說從2005年開始,他再也沒產生離開家的想法。外公外婆從家裏搬出後,他便主動做家務,“做飯、洗碗,我從來沒有二話。”雖然在事業上一塌糊塗,父親仍然認為,自己在16年裏,在家中越來越好,變得越來越成熟、顧家。他沒想到,在母親口中,他卻是越變越糟。

2019年,父親在比特幣裏投入二十萬積蓄,幾乎全部虧空。自己買的小幣跌到谷底時,他咬咬牙,用信用卡刷了三萬塊錢,加了最後一倉,再次虧空。

“三萬塊錢,對於你媽來說只是個零頭,對我就是壓死駱駝的稻草。”那時,母親的年收入已經超過一百萬。她買三萬一套的護膚品,扔掉我從淘寶上買的衣服,問我是否需要一塊好手表。

那個月,父親身上只剩下幾百塊。他沒有告訴母親這件事。他買來一個POS機,用兩張信用卡,月初從第一張裏刷出3萬,還第二張。月末再從第二張裏刷出,還第一張,持續一年。

父親不想讓母親知道這些,“一個覺得不應該,二個覺得對不起,三個覺得傷面子。”父親在他的領域,的確是一位專家。但多年來,研究所一直沒有獎金,月薪僅從1991年的100漲到4000。等所裏終於改革,他已接近退休,再也沒機會“追上”母親。

“我有很多成果。可我這輩子比起很多人,永遠狗屎不如,只能滿足基本的溫飽,沒有尊嚴,更不能大富大貴。”父親說。

圖 | 母親離家後,父親夜晚十點在群中展示自己加班的場景,配文:人老了,不中用了,已經頭昏腦漲了。

今年,父親幾次告訴我:你爸老了,記憶力不行了,想賺錢也賺不了了,遠不及你媽優秀。母親有錢後,他感覺自己過得愈發壓抑,活得愈加窩囊。以前,他是爽快、熱情的人,在外吃飯,“經常辦招待、請客”。這幾年結賬時,他基本不敢表態。

房子越住越大,父親感覺自己的小生活卻在急劇縮水,變得緊緊巴巴。他感覺母親賺再多錢,似乎與他沒有一點關系。他對所有問題做了總結:“你媽越來越優秀,而我沒有同步優秀,這是我最大的錯。”

母親離家前,他曾玩笑式地提過自己的“一個夢想”:買一輛3萬塊錢的“老頭樂”,從社區開到公司去上班。前幾年,父親拿過駕照,但一直開不好車。這些年來,母親買過兩輛車,長途短途,都是她握方向盤。

那天,母親說,我可以給你買。他說,不,這是我自己的開車夢。母親又說,我們家有車,可以給你開。他說,我的技術,開不起你的車。

母親在家時,他總是笑容滿面,忙上忙下。母親離家後,他眉眼低沈,將相似的話反復提起。“我怎麼可能不壓抑?”“從骨子裏面,我是自尊、清高的人。”“我窩囊,不服氣,又愛面子。”他越說,語速越快,臉越紅,卻始終無法直視我。這些滾燙的話語如一壺沸水,在他腹中翻了幾滾,沸騰為一團蒸汽,在母親離開後一瀉而出。

一次次投資的失敗,讓父親在家庭經濟地位上徹底失去了扳回一城的可能。而“人生薄弱的時候”,“灰暗的時候”,他認識了那些“能帶來安慰、幫助、慰藉”的按摩女、服務員。

壓在他心頭的巨石,終於再一次以出軌的方式,擲向了母親。

復婚

坐實父親出軌後,母親已經兩周沒有回家。想到父親電話中的“妹子”、那六箱櫻桃,還有回血的輸液管,她尤其憤怒。

有無數次衝動,她想離開父親。有時,她想到“他一輩子做的惡心事”,實在忍無可忍,“真的想一腳把他踹出門去。”但真正想到行動,她又不忍心。

圖 | 父親一個人時吃的飯

她在老房做飯時,看到群裏父親發的信息,一個菜吃一周,放餿了的也在吃。她感覺難過。三十年同行,相同的朋友圈,盡管母親對父親有諸多不滿,但也覺得跟他還有話可說。

更重要的是,“說老實話,我對他還有感情。”她低下頭,似乎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情”字的尾音在客廳裏降落,她的神色柔和下來。

前幾天,針對母親提出的“四個愛好”的控訴,父親逐一寫了長消息,承諾做出改變:刪掉異性、少打麻將、不再炒幣、盡力賺錢。

他向我展示這些信息。“我都不知道,我是在贖罪,還是在維持什麼?”父親長嘆一口氣,“我已經不是我了。我已經覺得自己越來越憂郁。”

我想起曾看過的父親的照片。剛和母親復合不久的他,去村裏科技扶貧。老人們背著孩子來聽課,木凳和馬紮圍繞著他。三十來歲的父親,穿著挺闊的襯衫,拿著雪白的文件,笑著講話。而曾經的母親,並沒有那麼強大,也不像現在這樣步履沈重。

30年的婚姻拉扯中,作為知識分子的父母心事重重,他們一直試圖在婚姻裏尋找尊嚴,獲得相比於對方的優勢,直到將親密關系變成了一種競爭關系。他們的日子也從陽光燦爛,墜入一團陰雲。

母親始終過不去的,還有一道坎。“陳實從根上來說,就是一個想過安逸生活,不想奮鬥的人。”她語氣篤定。突然,又在眉眼中升起一種憤怒:“他不是喜歡比他厲害,有能力的女的嗎?我做到了啊,他又不喜歡了!”

7月,我從北京返家,母親回家短住了幾天。每天,父親都去市場排隊,買回水果和鹵味。晚上,冰箱裏色度不一的肉片堆疊一起,緊鄰那些過量的、無人問津的水果。母親不再吃父親買回的東西。

第二天,我就要回到北京。這也將是母親在家的最後一晚。父親做了一大桌菜。吃完後,母親說,剩下的都不要了。父親堅持要留下。母親不吭聲,拿過盤子,倒掉了所有剩菜。晚上,她走回臥室,關上房門。

父親在石灰色的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他灰色的polo衫和沙發融為一體,身形快要在家中隱去。母親提出離婚後,這個快60歲的男人,第一次體會到不安全感。這周,外公外婆打電話問父親。父親說,羅芬出差了,我們只是拌嘴,“是我對她不好,是我沒照顧好她。”

圖 | 父親和母親1991年在“我心相印亭”的合影,成了父親回不去的念想。插畫:忙忙

收拾客廳時,父親找出一張照片。這是1991年的秋天,剛登記結婚後,他們在西湖旅行時,留下的第一張合影。兩人站在“我心相印亭”的牌匾正下方,和所有二十來歲的情侶一樣,穿著半身裙和牛仔褲,緊緊靠在一起。

父親望著照片,背部佝僂,眼皮耷拉,良久無聲。忽然,他想起那張缺席了16年的復婚證,就坐起身來,用一種很深的眼神看我:“我想我現在和你媽,需要的不是離婚,而是結婚。”客廳陷入片刻的沈寂。

一墻之隔,母親在臥室裏轉動水龍頭,管道嗚咽,水漫溢出來,淅淅瀝瀝地落在地面。

- END -

撰文 | 羅思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