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桌椅放在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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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社北京11月26日電 11月26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成都茶鋪裏,氤氳著時光、人生與家國》的報道。

一方茶桌,一碗“三花”,冬日的暖陽下,成都河岸邊、樹蔭下、公園中、街巷裏的茶鋪,迎回了疫情後復蘇的人氣。

11月23日,本輪新冠肺炎疫情平息後,成都市陳錦茶鋪前坐滿了曬太陽喝茶休閑的人。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茶鋪,是成都人對茶館的稱呼。清末以來,“坐茶鋪”成為成都人悠遠綿長的一種生活方式。悠悠歲月裏,它如同一位靜靜守望在街角巷尾的老友,陪伴著生老病死,見證著世事滄桑。

一城居民半茶客

1949年10月的一天,一位來自瑞典的青年坐在成都春熙路上的一家茶鋪裏,對著一架老式鋼絲錄音機講述著他的見聞。好奇的人們將他圍著,看著這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外國人對著一臺機器自說自話。

他中文名叫馬悅然,1948年8月,在學習了兩年古漢語後,他遠渡重洋來到四川。此後的兩年中,他四處奔走調查四川方言,為日後完成有關中國西部方言的著作打下堅實的基礎。他還邂逅了一位美麗的成都姑娘,成就了一段跨越國界的愛情佳話。許多年後,他成為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18位終身評委之一,是其中唯一一位深諳中國文化、精通漢語的漢學家。

馬悅然寄居四川的20世紀40年代末,成都人口50萬,茶鋪有598家。民諺雲:“一城居民半茶客。”無處不在的茶鋪曾是他捕捉方言韻律、觀察市井生活的一扇窗。

11月23日,成都市雙流區彭鎮觀音閣老茶館裏的老虎竈上正燒著開水。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72年後,在澳門大學歷史系主任王笛的幫助下,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從瑞典國家電臺獲得了這段聲音檔案。穿越遙遠的時空,茶鋪裏的煙火氣撲面而來——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大約有50米長,20米寬,我估計客人大約有400多……中國茶館是個非常好的設施:在那裏你可以聊天,談論政治,或者做生意。你可以理發,刮胡子,甚至還可以坐在位子上讓人給你掏耳朵……賣東西的小孩在茶館裏穿梭,他們賣花生、炒堅果、瓜子……大多數茶客穿著長衫,從旁邊扣扣子……但也有若幹人穿西服……”馬悅然的聲音之外,茶鋪裏人聲鼎沸,茶鋪外車水馬龍。

20世紀40年代成都市的茶鋪。新華社發

王笛在著作《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 1900-1950》中,引用了這段記錄。這位出生於成都的歷史學者,一直致力以微觀角度“為民眾寫史”。在他的研究中,20世紀前半葉的成都,幾乎沒有其他機構能像茶館一樣與人們的日常社會生活密切相關,在中國也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像成都那樣擁有數量龐大的茶館。在他看來,茶館是社會的細胞,能折射出社會的復雜和變化多端;亦是一扇窗口,透過它可以觀察大千世界的豐富多彩。

茶館之於成都人的重要性,從作家張恨水流寓成都時所寫的《蓉行雜感·茶館》中可窺一二:“北平任何一個十字街口,必有一家油鹽雜貨鋪(兼菜攤),一家糧食店,一家煤店。而在成都不是這樣,是一家很大的茶館,代替了一切。我們可知蓉城人士之上茶館,其需要有勝於油鹽小菜與米和煤者。”

2002年,茶客們在四川省廣漢市金輪鎮喝茶聽戲。新華社發(陳錦攝)

但成都人“坐茶鋪”,並非都是像閑人雅士一般去“品茗”。他們去幹什麼?李劼人在小說《暴風雨前》中,向讀者展示了民國時期成都茶鋪的三大功能——各業交易的市場、集會評理的場所、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廳或休息室。人們在茶鋪裏打開水、煨中藥、燉肉湯。不僅清音、竹琴、川劇、評書能在茶鋪裏找到舞臺,棉紗、布匹、藥材、糧油也能在這裏做成買賣。“袍哥”(四川的民間秘密組織)人家在茶鋪裏設碼頭、擺茶陣(一種江湖隱語,用茶杯擺出不同陣形)。有了糾紛矛盾,邀約上一幹人“吃講茶”(發生爭執的雙方到茶館裏請公眾評判是非),斷是非。

1989年,人們在成都市新開街一間茶鋪裏“吃講茶”,調解矛盾。新華社發(陳錦攝)

一方茶鋪,不但為三教九流提供了社交、娛樂、交易的場所,也給挑水工、堂倌、戲班、理發匠等小販提供了持久的生計。在20世紀上半葉的成都,它“包辦”了大眾幾乎所有的公共生活,成為一道獨特風景。

6月30日,在成都市人民公園內的鶴鳴茶社,一名茶客在喝茶時享受“采耳”服務。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小茶鋪裏的大時代

當市井的千姿百態在茶香裏氤氳,時代的風起雲湧也在茶鋪中上演。

今天的成都人民公園,滿園綠蔭中藏著一家百年茶鋪——鶴鳴茶社。兩邊黑漆柱子上刻著對聯:“四大皆空,坐片刻不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西東。”文字中流露出的閑心與豁達正如川人的品格。

6月30日,人們在成都市人民公園內的鶴鳴茶社喝茶休閑。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安逸、休閑是許多外地人對四川的第一印象。然而,也許人們並不知道,面對民族危亡,愛坐茶鋪的川人從未“拉稀擺帶”(拖泥帶水)。

1911年的《四川保路同誌會報告》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資州(今資中)小夥子石某剛訂婚月余,不識文字,以開小茶鋪為生。一天他聽人在茶鋪中讀了四川保路同誌會報告,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時事如此危急,亡國就在眼前,還討啥子婆娘啊?我要賣掉家產,拿來全部報效國家!”

1911年5月9日,清政府為了向美、英、法、德四國銀行團借款,宣布將商辦的川漢、粵漢鐵路收歸國有,川、湘、鄂、粵四省迅速掀起保路風潮。6月,成都成立“四川保路同誌會”,號召全川人民“廢約保路”,組織群眾到總督署請願。9月7日,四川總督趙爾豐下令逮捕保路同誌會代表,隨後下令開槍鎮壓聚集在總督署請願的群眾,當場打死32人,接著又在成都各路口屠殺群眾,制造了震驚全國的“成都血案”。消息傳出後,激起全川人民武裝反抗。聲勢浩大的“保路運動”成為辛亥革命的導火索,敲響了清王朝覆滅的喪鐘。今天,“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就靜靜矗立在距鶴鳴茶社幾百米處。

茶鋪,既是傳播消息的民間“通訊社”,也是宣傳新思想的大舞臺。在四川,茶鋪幾乎是所有民間演出的發祥地,戲園也從茶鋪衍生而來。近代新文化自晚清開始在四川萌芽、發展,茶鋪裏不時上演追求個性解放、飽含民主思想的新劇。20世紀30年代,成都悅來茶園將一部名為《黑奴義俠光復記》的川劇“時裝戲”搬上了舞臺。這部戲的原著有個為人熟知的名字——《湯姆叔叔的小屋》。在那個信息傳遞的“慢”時代,大洋彼岸黑奴反抗壓迫、爭取自由的故事,就這樣在中國西南一座城市的街頭巷尾流傳開來。

1992年,茶客們在成都市悅來茶園聽評書。新華社發(陳錦攝)

舞臺上,川劇、清音、竹琴、評書你方唱罷我登場;舞臺下,人間悲喜、國仇家恨在茶湯裏翻滾激揚。

今天的眉山市青神縣漢陽古鎮,一條靜謐的小巷裏坐落著老茶鋪魁隆昌。吃茶的老人說,當年這個茶鋪是當地抗日川軍的集合地,他們中的許多人離開後再未回過故鄉。抗戰期間,350多萬壯士出川,誓死殺敵,64.6萬人傷亡、失蹤,川軍參戰人數之多、犧牲之慘烈,居全國之首。

解放戰爭時期,茶鋪裏也湧動著革命的暗流。

1948年的成都街頭,兩位青年在人群中匆匆前行,年長一些的高壽峨是一名地下黨員,二人換了三家茶鋪才坐定,最終在布後街的一家小茶鋪裏,他低聲告訴20歲的余繼賓,組織上已經批準他為預備黨員。“入黨宣誓時沒有紅旗,面對的是一張茶桌。高壽峨領著我宣誓,他低聲讀一句誓詞,我低聲跟著念,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如今93歲的余繼賓對很多事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談起這段往事時眼裏放著光。

年輕時的余繼賓。新華社發

聲聲喧囂中,茶鋪藏起了無數驚心動魄,也見證了無數悲歡離合。

今天的成都雙流擦耳老街上坐落著一幢老屋,這裏75年前曾是一家茶鋪。茶鋪主人徐茂森是位“袍哥”,明裏和侄兒一起做生意,暗裏為地下黨員提供住宿,協助轉運武器。這間茶鋪裏,徐茂森叔侄協助地下黨員發動當地進步青年成立了“新民主主義同誌會”和“農民翻身會”,還創辦了地下刊物《火炬報》。1949年中秋前夕,聯絡站因叛徒出賣暴露,國民黨軍警抓捕地下黨員時也將徐茂森叔侄帶走。在獄中,徐茂森受盡酷刑,仍勉勵侄子“不當軟骨頭,就是死也不能出賣朋友”。1949年12月7日深夜,他們與30多位革命誌士一起,在成都十二橋畔英勇就義。

7月7日,成都市雙流區擦耳老街上的徐茂森故居。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20天後,成都解放。

生在屋裏,活在茶鋪

光陰荏苒,幾十載風雨後,茶香依舊。透過王笛的研究不難發現,成都的茶鋪雖然曾經沈寂過多年,但在改革開放後再次迎來生機,蓬勃發展。

20世紀80年代,成都最著名的生產資料交易市場當數城北公園茶園裏的“周五茶會”。1987年頭三季度,茶會上的成交額就超過兩億元。到了20世紀90年代,主辦方還把電腦搬進茶園,方便買賣雙方搜索信息。

20世紀90年代,成都城北公園物資交易會在公園的茶館裏舉行,主辦方設置電腦為參加交易會的人們提供查詢服務。新華社記者熊汝清攝

憂心兒女婚嫁的父母在茶鋪裏征婚,“下海”的商人們在茶鋪裏談生意,編輯記者們在茶鋪裏找靈感、碰選題……再不見闊襟長衫的茶客,但堂倌的那聲吆喝依然是熟悉的鄉音。

今天,在咖啡館、奶茶店、電影院林立的城市裏,茶鋪早已從公共生活的“唯一”變成了“之一”,但一代代人沈澱而來的情愫,仍在茶香裏彌漫。

出生於1931年的詩人流沙河,年輕時在四川省文聯工作,每晚總去單位附近的聚賢茶社打開水,帶回去泡濃茶熬夜。在散文集《老成都·芙蓉秋夢》中,詩人如數家珍地寫下那些遠去的茶鋪:甌香館、臨江亭、廣春閣、華華茶廳、吟嘯、梁園、三益公……現如今這些茶鋪們早已湮沒在歲月中,詩人也於2019年駕鶴西去,但步入成都的街角巷尾,仍能與一間間小茶鋪不期而遇,偶遇低頭讀書的老者,似有先生遺風。

成都高新區鐵像寺水街,高樓大廈包圍之下的陳錦茶鋪依然努力保留著老茶鋪的模樣——竹椅、蓋碗、露天壩。“余生很長,何事慌張”,兩句立在露天茶座旁的話,是主人陳錦想對人們傳遞的“茶鋪精神”。

11月23日,成都市陳錦茶鋪前坐滿了前來曬太陽喝茶休閑的人。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陳錦是位老茶客,也是拍攝茶鋪30多年的攝影家。一次在溫江壽安鎮上坐茶鋪,他遇到一件終生難忘的事情:那天茶鋪裏一如既往地熱鬧,突然傳來一陣嗩吶聲,只見一列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走了過來。隊伍來到茶鋪門前忽然停下,堂倌搬出了桌椅置於街中央,隨即泡上一杯熱滾滾的花茶。此時,端著靈牌的孝子們齊刷刷地跪倒在茶桌前。陳錦頓時明白,這是孝子賢孫們送剛身故的老茶客來“喝”陽世間的最後一碗茶了。

2002年,在四川省成都市溫江區壽安鎮的一間茶鋪門前,端著靈牌送葬的人們跪在茶桌前,為剛身故的老茶客奉上最後一杯茶。新華社發(陳錦攝)

成都雙流的彭鎮,有著100多年歷史的茶鋪觀音閣至今還保留著張恨水筆下的成都老茶鋪的樣子——不怎麼高的屋檐,不怎麼白的夾壁,不怎麼粗的柱子,若是晚間,更加上不怎麼亮的燈火,矮矮的黑木桌子,大大的黃舊竹椅……

11月23日,人們在成都市雙流區彭鎮觀音閣老茶館裏喝茶、打牌、聊天、休閑。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茶客有老有少,無論貧窮貴賤,都能在茶鋪裏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在老板李強眼裏,一碗茶面前,人人平等。

每天淩晨4點多,李強就開始生火燒水,準備迎接每天到這裏報到的老哥們。老茶客喝茶1元,價格多年不變。雖然少,卻讓主人與茶客都心安。遊客喝茶10元、拍照10元,他們也會心甘情願地坐進裏間,不打擾老茶客們在外間談天說地。

11月23日,在成都市雙流區彭鎮觀音閣老茶館,老板李強(右二)為茶客們添水。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茶客中的許多人在這裏“活”了一輩子。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之下,茶鋪有史以來第一次關門謝客,門口的監控定格住正月十五淩晨4點19分,95歲的鐘大爺無處喝早茶,等在茶鋪門外不知所措的身影。

11月23日,74歲的老茶客羅朝榮在成都市雙流區彭鎮觀音閣老茶館裏喝茶。新華社記者沈伯韓攝

茶鋪,沈澱了歲月的滄桑,也聚集了人的溫度。

陳錦年輕時常去的蘭園茶社有位堂倌,人們叫他“眼鏡”。當了十多年堂倌,他記得茶客們愛坐哪個位置,愛喝什麼茶,誰跟誰愛坐一桌,從不出錯。後來城市改造,茶鋪關張,堂倌與茶客各奔東西。多年後,陳錦在北郊的一家小旅館找到了已改行當服務員的“眼鏡”,聊起往事,夢回蘭園。再後來,旅館也拆掉了,陳錦聽單位門衛說起“眼鏡”曾在自己外出時來找過他,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二人就此錯過,再無音訊。許多年過去,這段清淡而綿長的友誼至今溫暖著陳錦。“那是堂倌和茶客之間特有的溫情。”他說。

蘭園茶社的堂倌“眼鏡”(中)為茶客添水。新華社發(陳錦攝)

鄉土飽經時光摩挲,人生嘗盡喜怒哀樂。當年坐在大人膝頭上用茶蓋兒舀茶湯喝的孩子已是耄耋老人。飛速發展的城市裏,只有為數不多的老茶鋪依稀還有兒時的模樣。但漫步城中不難發現,李劼人的舊居菱窠旁,錦江畔的望江樓下,浣花溪邊的花叢間,文殊院的樹蔭裏……茶鋪那股頑強的生命力仍在盛放。

從清末算起,成都的茶鋪已興盛了100多年。它如青草生於河岸,自然地長在這座城市的骨血中。天府之國千百年沈澱下的細致、淡定與從容,借著它,浸潤著一代又一代人。

坐上竹椅的那一刻,人們便暫時放下了茶鋪之外的紛擾。任這小小的茶碗,如一葉扁舟般,帶著他們自這生活的河流順水而下,看著兩岸的山河大地,聽著不住的鳥鳴猿啼,自在、安穩、篤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