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燈花詞三首,在光與淚中的孤獨和思念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納蘭性德
實際上如果納蘭性德願意的話,他的生活應該很熱鬧。但不說唱和詩詞的朋友多,就家中奴仆,也不會比紅樓夢賈府少。古代的家庭生活往往熱鬧而無隱私,在人影幢幢中度過。
但納蘭性德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他把漫漫長宵留給了自己還有已經在天國上的妻子。
他的孤獨至少有一部分是他從心的選擇。
“誰翻樂府淒涼曲,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
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
夢也何曾到謝橋。”納蘭性德《采桑子》
那麼樂府裏是些什麼詩歌呢,大部分都是相思和戀愛的詩詞。會讀書的小妻子生前也一定喜歡樂府詩歌,因為那裏面唱的,都是女子心聲,深情動人。而納蘭性德之所以覺得淒涼,是因為妻子已經走了,但他又忍不住不看,因為那裏面也有他和妻子甜美的回憶。
當代的人已經不知道燈花是什麼。那是油燈和蠟燭的燈芯燃燒之後在火光裏形成的殘留物。通常是用棉線制成。對於巨大的蠟燭或者油燈來講,燈芯也會相對粗,在燃燒的過程中會蜷曲成花朵的形狀,或者迸發出的花狀物體,後者稱為爆燈花。
而燈芯在燃燒過程中肯定會變黑變瘦。
所以納蘭說瘦盡燈花又一宵,分明是指他自己徹夜不眠,像蠟燭一樣相思燃燒。
難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嗎?他只是不說,用第三方視角看自己的失眠。
是醒著也空虛,醉著也空虛。
那麼他是為什麼要如此固執地在這裏獨宿呢?
那是因為他想借夢夢見妻子。但是夢境薄,卻始終沒有再見到。
很多人說,你有什麼證據說是他想夢見妻子?證據在納蘭自己的筆下,妻子死後不久的七月,納蘭就夢見過妻子,兩個人說著天長地久的話,十月又夢到妻子。這讓納蘭性德感到了這世上有靈魂,於是他不斷單獨住在妻子曾經的臥室裏,懇求做夢,這種情況一直維持到生命最後一年。但是妻子來到夢裏的時候越來越少,以至於納蘭是帶著追夢一樣的渴望。
而在追夢的過程中,陪伴他的是寂靜的夜晚,小小燈火,和燈花。
其實這也很有氛圍,在安靜的環境裏,小小的燈火,指引的靈魂不迷路,這是許多人在離殤之後的願望,甚至願意將一切風吹草動,都當做對方歸來的證明。
“蕭蕭幾葉風兼雨,離人偏識長更苦。
欹枕數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
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菩薩蠻·蕭蕭幾葉風兼雨》
這又是一個秋天,納蘭性德,依然獨宿。為什麼他寫燈花和獨宿都在秋天呢,因為好幾次夢見他的妻子,是在秋天。詩詞有記錄的就至少有兩次,一次是七月七,牛郎織女相會的節日,一次是中秋之後,重陽節頭三天。
那麼這首詞寫的就是,妻子離世後的又一年七夕。他是數著日子盼望和妻子在夢中相會。但是這次很遺憾,夜晚冷,被子薄,他驚醒了,他沒有夢到妻子,那絕望的眼淚和燈花一樣落了下來。這真是傷心。妻子的琴還在,歲月已經將它蒙了灰塵。而他希望和妻子夢見的願望也落空了。
在人間,他感覺自己是孤獨一人,他相信妻子有靈魂,可是這樣沒有定數的溝通,只能讓他絕望自己其實已經失去了她,而這恰恰是納蘭性德不願意承認的。妻子就是死了,她也是他的寄托和安慰。
只是在這樣苦等的日子,她居然魂魄沒來。更照見他世上的淒惶和淒涼。
“嚴宵擁絮頻驚起,
撲面霜空。斜漢朦朧,
冷逼氈帷火不紅。
香篝翠被渾閑事,
回首西風。數盞殘鐘,
一穗燈花似夢中。”《采桑子》
這是納蘭性德在塞外風雪時所做。塞外風雪苦寒,被絮不溫。他起身是撲面霜風,走到戶外,天上雖然有銀河,但這樣狂風飛沙裏,也朦朧一片,風灌進帳篷裏,那爐火都感覺不紅,怎麼一個冷了得。
他想起了北京的家,那紅蠟燭燃燒的家,何其溫暖,他喝多了,看著紅蠟燭的燈芯,現在想來如同夢境。
納蘭性德是懷念家庭和新妻的溫暖嗎?想念家的安定是對的,但是他不覺得溫暖,若有溫暖的余味,也是對著蠟燭燃燒的寂靜夜晚,他苦命亡妻給的一點虛幻的溫暖吧。
他曾經在這樣苦寒的地方,因為帳篷裏炭火的溫暖缺氧而夢見過桃花三月,但那也是關於他亡妻的。
一穗燈花,是往事給他的余溫。而所有的燈都是妻子的象征,往事溫柔的意向。他其實早已經知道自己一無所有。
在妻子謝世後的七年,他孤獨如燈花墜落。
只是不知道,這次他的靈魂是否能夠穿越七年的時光,找到妻子或者愛的歸宿?
初衣勝雪為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