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很多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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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錫文

 一

  你在極不合適宜的時刻進來,一定困惑透了。其實,就在鑰匙探索著進入那把接近腐朽的鎖時,秘密就被永久埋藏了。你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沈默,即使你站在我書桌前埋著眼睛,用毫不驚詫的臉色對峙我像灰塵一樣跌落在你面前書籍上的目光,同時我也瞅到了你內在的聲響,而那堆稿紙藏著昨夜留下的文字,它們可比你懂得在什麼時候不需要發聲。我感到空氣接近了淩晨最寒冷時的溫度。你的眼光像掃帚在屋子裏掃蕩,之後,我就真切地撫摩到了那份揪心的冷。啊,六月,你曾說六月已經是夏天的肚子了,它裝滿了所有的陽光,也就裝下了所有的火焰:綠色的烈火和灰色的光芒!但你真的不應該在這個時刻來臨,我也不該在此刻醒著,聽憑另外一個人的眼睛按摩著我的臉。那個人對我的熱愛就誕生在這個六月,也對我說過你不曾說過的話,像一個偶然或必然的機緣,比你遲一步地來到我的生命裏,那時,你正是我的幸福。一個被愛者,伸出臂膀摟著兩個世界,把全部的青春期抖擻在上午的空氣裏,一個是緘默的神,一個是微笑的刺客。你們把全部的性和美麗放在我的清晨裏,要我把每一段往事、每一份靈感作為高雅的禮物,饋贈給你們。

  有人在樓下唱歌,是那個一直在逃課的外語系的胖胖男生,他逃課的標誌性行為就是他得逞的歌聲。門外有一種神秘的響動,我知道守門的那老頭上樓來了,他每日必定在此時要將時間掃蕩一番。

  在這塊還處在清晨睡眼朦朧中的空間裏,我望著你們漸漸僵硬下去,你們也在彼此的事不關己中感覺我枯萎下去。如此的情形本身並不值得書寫和記憶,一次撞車只要沒殃及他人,沒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除了奮鬥中的記者,誰願意提起它不祥的過程呢?你也在奮鬥,努力讓自己在此刻走出愛情,那個人也很快明白了離開這裏的好處。你的背影高大得要撐破樓層了,那個人的氣味也快包圍整個宿舍區了。大家突然安之若素,突然回到了生命或夢想中自己應該有的位置,比如,幾分鐘前,我們幾乎進入性愛境界,幾分鐘之後,我們恢復了常態。而你們,誰不知道,常態是最需要忍耐和裝模作樣的呢?

  那個人走了。這是你需要的。我並沒有在你的愛情裏倒下,我活得好好的,睡眠的不充足使我又疲倦而隨意地蜷在床上。我的暗示是,我並沒有炮制新的愛情。

  我在想,當我的恨超越了文字表達極限的時候,恨的一些元素就制造了你。你可能不能領會我的這個意思。也就是說,作為恨的元素中的你,由於我的恨而成為愛,反過來對我,也是如此。我愛你的那部分元素永遠青春著,但它們幾乎不屬於你,卻又始終圍繞著你,看那些恨在極端地成熟,乃至愈加詭譎,讓我們彼此爭鬥,又彼此依附。

  之後的時間,是你短暫的六月的快樂,在趕走了另外一個障眼的人的快樂。我追到了你青春的前頭,回頭看你的臉,多麼像某年某月某個黃昏隱晦的詞句,你就是在這些詞句裏解答了關於你生命中有我這個人的定義。

  把我的手稿遞給我吧,你現在還不能成為我的第一讀者。倘若你首先解讀了這些那些的符號,就比突然撞見今天的情形一樣無辜和恐懼。手稿上需要時常變更的素材或思想,而所有男人總渴望改變目前處境的心態總不至於受到過分的譴責。但一切總能概括出一個主題,一個重要的、能成為中心的中心人物,一個讓我們都感到妥帖自然的結局。結局只有一個,就像你希冀的愛情只有一個,是同一個道理。我不能在夏天剛剛露臉的時候就讓你失敗,青春總有青春的理由和拯救的能量,無疑,這方面你是強大的,當然,我也不例外。

  那個人不是走了麼?糊塗的只是那片刻的靈感,現在它正在我靈魂最不想被你觸及的地方懺悔。知道麼?懺悔。懺悔真的像兒童的吵架和隨時隨意的和好,像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對峙總不是辦法,寬恕和合作才是未來。好了,擡起頭來,衝兩杯茶吧。

  二

  一瓶啤酒使你倒在低度的沈醉裏。聚會也在低度的感傷和愉悅中墜入深夜。

  音樂還像一只老鼠把尾巴拖曳在洞外一樣,總讓人欲罷不能地想踩上一腳。你的五官被旋律輕佻地撫摩,我立即覺得它們就像五線譜,用不能輕易辨識的符號表達所有藝術者津津樂道的內在情緒。從低音到高音,我試圖用彈奏的方式從你的唇移動到額頭。也是五根指頭,五根生命之音的線索,深深地嵌入了你的沈醉。

  有人在歇斯底裏,把一首爛歌發揮到了破爛喉嚨應有的效應。你從我的懷裏掙紮著出來,當然,僅僅是你那只小巧的頭顱小雞破蛋殼般啄著探了出來,問那是哪路歌唱家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演唱,不會是帕瓦諾蒂吧?你看見了吧,帕瓦諾蒂開始在花花綠綠的燈光裏,鬼子進村一樣地,佝腰縮頸地,尋找著他的音樂和敵人。你說,老帕怕是完了,怎麼那德性?我輕輕伏在你耳邊,說,老帕在告別演出,觀眾都是天堂裏來的,門票都是貂皮做的。你一嗤,怕是人皮做的吧。

  一陣放蕩的笑在聚會的中央響起,癌細胞一樣擴散。

  你恐懼地震一樣重新像蛇一樣鉆進了我懷裏,重新變成一只永不合適宜的渴望冬眠的長蟲。我倒是像是做了父親一般,慈祥地看自己的嬰兒把感性的頭伸入自己的肚子和胸口組成的懷抱。孩子,安睡吧。可我還不能唱起一支完整的搖籃曲,只好委屈你聆聽我肚子裏啤酒和胃液混合的漿水的合唱了,它們豐富但不危險,它們擁有層次感極強的聲部,連你喜歡的低音也清晰極了。你會在它們的演繹中夢到我的,那是你在人間最美麗的夢。

  也就是那瓶啤酒,你倒在了低度的長眠裏。聚會還在繼續,而你像周公解夢一樣,突然要給我講解你所經歷過的、與現實世界毫無二致的夢境,每個人都沒註意你像石碑一樣豎立起來。我處於所有聚會一樣的迷醉裏,你的話和你的突然走開,就像一抹燈光從我肩頭移開一般,我沒有任何的知覺。

  有人在痛哭中抱住了另外一個人。他們怪異的身體扭動如兩棵被剝光了皮的樹,因為彼此在衝動中的需要絞在一起。我想起了熱帶叢林中油棕對榕樹的糾纏,最終將榕樹活生生地纏死,啊,美妙而殘酷的絞殺。時下,他們一定獲得了最原始的人群,原始的血,原始的氣息,原始的肉體對肉體肆無忌憚的侵犯和淩辱。他們閉上了眼睛。所有關於塵世的人事和狀景都失去了,他們被他們所俘虜。他們要把此刻必須擁抱的人帶到另外一個世界,躺在另外一種風格的擁抱裏。關於這個夜晚光怪陸離的情景和一些醜陋之極的嘴臉,他們已無所顧忌。

  我點燃一支香煙,像一個欲望將我焚毀。我知道我不能代替一切即使富有詩意的愛情或友誼,甚至我是否擁有過,都開始變得模糊。

  在聚會的熱鬧和必然的冷清的間隙,可能羈押著一絲清醒,一絲冷漠的清醒。

  你起身而去,像一片羽毛被風吹起。

  有沒有人敢於逮住你的背影,替我跟隨你出去呢?大概沒有。所有的身子與其他的身子幾乎沒有了關系;所有的腦袋和它們的支撐體也失去了關系。我也是如此,盡管事後我盡力找出理由為那點低度的沈醉辯護,但那時我還是離開了你的背影,讓它在聚會的煙瘴中飄然而去。

  你毫無疑問地走在了夜晚的前頭。時間也被你思索完畢。可你怎麼也該知趣,思索時間是我的事,你只能在愛情裏,考慮愛情的盈余和虧損啊。

  警察和所有圍觀的人,讓沙灘變成了太平間裏一張灰色的屍衣。你微睜著的眼睛,多麼像兩只啤酒瓶的蓋子。

  帕瓦諾蒂在江上,那是一只遲緩地往上遊爬行的駁船。五線譜沒有規則了,像一江流水深深的漩渦。你還在聚會上,在我懷裏,聽我宰相肚子裏風帆鼓吹的船和關於愛情的潮汐。我還在你的身邊,我的沒有淚水濕潤的目光抵達了生命所能維護愛情的極限,也照不亮你的前程了。我的手摘下了天上的雨雲,卻摘不到你的歌聲。

  我所有的文字在那一天變成了僵屍。沒有任何細節可以預知聚會上你的背影的走勢,也沒有任何敘述告訴我你死亡的進行式,我只能推測,就像你在到達水邊時對水和通過水路到天國的預測。

  謎被火化。謎是那座缺乏詩意的墳塋。謎是我未來的語言。而現在,現實中的現在,僅僅是麻木和嘲笑著自己的回憶,就像那次聚會本身,就像一些無視死亡的諾言。

  三

  當我深信你還活著時,我卻無力在那座你經常獨自沈默的陽臺上,眺望我們熟悉的天空和金沙江永久不息的漂泊。活在一個人的心中,同渴望自己的內心永遠存在一個人一樣,除了疲憊,就是惶惑了。

  頭上長出的,是莊稼,還是思想?在頭顱更高的上方,是天堂,還是一生的哀傷?

  你是我耕耘這個世界時最茂盛的莊稼,是我提煉生命時最深刻的思想。而今你真的到了天堂,對我的哀傷熟視無睹嗎?

  當我只能相信你在我日記中活著時,我返回到了那些被你采擷的玫瑰的花瓣作書簽的日記裏,回到二十四歲。別人正在我積蓄青春時光時經歷著別的人事,你卻正在經歷著我,經歷這本命年裏我的所有患得患失,經歷著肉體對肉體無言的親睞,也經歷著道德對愛情、愛情對現實最初的審問。

  我抱著這些已經有些澀手的日記本,確信在本命年裏得到過你。

  那株芭蕉樹下,你還坐著,嗑著瓜子,在我還沒講述完一個美學上的問題時,你已經打盹了。月亮被芭蕉葉擋開,你突然又詢問起那個被你的盹擊斃的美學問題。當一縷月光終於抹在你臉上時,你嘟噥道,所有關於美的學說都沒用,那些研究美的人腦袋都有病。

  你比美更實在,而你覺得自己就是美,這個比實在的說法更實在。其實你更像一只香瓜,被二十四歲啃著。香瓜比美勢利多了。

  你看見過我記日記,就那麼一次,便讓你耿耿於懷,凡是我拿起筆來,你總要歪著嘴詢問或呢喃一番,咋啦,又有啥好人好事要記的?或者,是不是我把你感動了,或得罪了,你不敢當面說,要放在日記裏發酵的?我如何作答呢?我和你相隔絕,不僅僅是在文字裏,也在這樣的日常生活裏,在彼此的世界相互碰撞時的許多陌生裏。

  你已經住在我日記裏,但你那時是多麼的不屑一顧。你朝我走來,帶動最早的愛情細胞餵養青春,而你說那是異性間自然的吸引,這些吸引只要正常的流露就是正常不過的了。

  你那張嘴,除了精通於對零食的品評外,就是時常使用比文學語言更苛求達意的深度來評說我們的日子,比如日記,比如芭蕉林,比如化妝品和你那張經常耕耘翻新的臉孔。

  有了這些,日記比小說還詳細地延伸著你我,比散文更細膩和真實地記載著平凡歲月,比詩歌更主觀和抽象地接近了美,有時,我還覺得比戲劇還戲劇地表演了生存的林林種種,包括一些意料之外的情節,一些故意深沈的表情和做作的應答方式,甚至,連死亡也被無意感覺到了,使我懷疑一些被認真地以文字敘述議論過的東西一旦被推到未來,就成了預言,也很快成了現實。

  你還活著,這是毋庸置疑的。一想到你還活著,從心靈到日記,我就感覺不到青春時光了。如果某時某刻感覺你確實離別了我,在另外一個我渾然不知的世界裏寂寞著,或者仍然處於死亡狀態,我就極其清晰地意識到了歲月冷酷或堅硬的存在狀態。我始終在期待你回來,我等到的是你的體香,你的聲音像玫瑰一樣盛開。我靠在門柱上,那些玫瑰的芬芳就停泊在我文字的海洋裏。你的雙手正再一次將它們采擷。

  關上日記,就像關上門做愛的那些時辰重來了。此番該是我經歷你了,經歷著淚瀑從性靈高處往低處壯烈而殘忍的摔落。你拿著水果卻欣賞著水果刀的情景也回來了,我也經歷著那把刀,凝視著那些滾動的造型被愛情吃掉。多年以後,我再度打開日記,卻打不開你的心事;我重新寫下那些刀刻一樣的文字,卻找不到你的手來探測;你已經死去,這些日記卻由於你的緣故,而成為經典。

  唯有空空的陽臺,經歷的,是比沒有陽光的天空還空洞的懸望。

  四

  袖珍的城市容納了你,卻一直與我冷目相逼。我在德克士的漢堡和薯條共同吃掉的傍晚裏,也吃掉了你生命的一大塊。我們太多城市氣的眼睛開始遠離文字和音樂,殘留在註視裏的四只眼睛成為城市初夜的照明,其實,不就是那些絢爛而俗氣的華燈麼?

  我如果知道世上見最後一面的方式是這般呈現的,那我一定發誓如果暫時不接受你的邀約肯定不是我的心生銹,我的音樂出毛病了。那麼多熟人和已經陌生的熟人一起在晚上相會,你那麼熱烈的言辭,怎麼看也不是你第一次看我時的那張嘴發出的。你笑容裏蘸了太多的番茄醬,塗了太厚的殘陽。你坐在靠窗的位置到現在我還經常去落座,可在你起身後我就再也找不到原模原樣的感覺了,甚至懷疑也不是原來坐的地方了,甚至連坐的地方也不存在了。我更多的心境是舍不得那景致,那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一定要在那麼多熟人的陌生和陌生的熟人造作的聚會之前,慶祝別人死亡一樣詭譎地喝著大杯加冰的可樂,說是為了我們一生能這麼百事可樂著?

  那黃昏太悠久了。馬掌街和仁和街交叉的這座快餐店上不粘天,下不著地。粘天的是城市禿謝的頭顱,著地的永遠是一些普通而平安的人和那個每到黃昏必定在農業銀行門口出售舊書舊報的白須老頭。我在他的書攤前經常停留,也購買到了很多我需要的書。而你,卻從來對這樣的地方和人都不感興趣。你不明白我是如何快活地在裏面挑選,你只習慣於在服裝店化妝品店裏挑選,我們殊途卻也不同歸。

  那天我們也坐得太深沈。你已經看到了你的將來,而我,卻一時間看不到自己的現在。

  可你還是開始註意到那個正將大捆大捆的舊書舊報整齊擺放在油紙上的老頭,似乎想知道他的身世,年紀和遭遇,還有他的妻氏兒女。我說,從一個老人看年輕人走路和打扮的神色,就能判斷他的兒女對他是否孝敬。你說有道理,有自以為是的道理。我說,任何感情和理論,都是自以為是的產物,廣告宣傳是自以為是的集大成者。

  你已經逃跑,在沈寂中逃跑。你的皺紋挽留不了青春,你就讓眼睛變成蜘蛛,在臉上編織網絡,幹脆向我挑釁:我就這麼老去,你怎麼著?

  你說,走吧。我說,好,走吧。

  你說,到哪裏去?我說,是啊,去哪兒呢?

  已經逃跑了的你,軀殼完美。沒有逃跑的你,看著我,就像我鑒賞一件文物一樣望著你。我們共同失去的東西在傍晚即將被袖珍的城市吞噬時,像一句悼詞,從德克士開始上路。

  而你完美的計劃,月出東山一樣,開始在黑暗和陰謀一樣的星辰之間實施。

  五

  那些打聽你的人,和你預料的一樣,並不都是真正的嘮叨和念想。對別人的愛情幸災樂禍或歡喜看熱鬧稀奇的本能,是與生俱來的,就像一個人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總有一些心有不甘的關切者在網上問,好久不見,過得該還好吧?你回答說還好,對方問,真的嗎?你怎麼回答呢?他們又說,過得好就好,其實言外之意,你過得不好才是好哪。

  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在天國究竟過得好不好,我害怕問你,一切答案在得到前後都是快樂,折磨人的是沈默的過程。我過得好不好呢?想必你在天上是能看得極為明白的。你是我的人,我所有生存的現象都不會更改,即使我還向往著往更遠的地方旅行,那些對現在的你來說,根本算不上距離的地方,你秀雅巧致的腳趾一蹭,就是人間的萬水千山。我是不是你的人呢?好像你曾經肯定地給予我答復,但那肯定似乎始終不牢固,也許所有愛者就是在愛含糊其辭模棱兩可中進行愛情演義的,說得太透徹,就像脫得過於赤裸的肉體,怎麼看都是泥巴塵土和一股怪異的氣息,美感大概就只存在於雕刻塑像和一把鋒利的刀刃上了。

  和我一樣熟識你的人,還在問我,難道你就沒留只字片語的遺囑麼?

  你若是富甲天下,如果高貴萬千,他們問起的遺囑才能具有煽動性和誘惑力,我也可以滿足他們的欲望,以小說的方式記載你。但我總不能讓他們滿意,到你死時,我都不願意知道你物質方面的一切。他們太願意相信物質的遺囑同愛情之死一樣,有同等的魅力。

  只有你的父母,你那永遠憂愁著的姐妹如你的死亡一樣,一直緘默著。他們和你不一樣,可他們又和你多麼一致,對一切已經來臨的事實,總那麼寬容地接受,那麼善於在寂寞中忍受。你死了,他們也流了淚水,而你真的死了,他們無話可說。

  只有你唯一的朋友,她從遠方趕來,話未出口就淚如泉湧。她的哭泣就是對你前生最好的問候,最貼切的友誼。倘若她要打聽,那一聲聲悲涼的聲音,就是最好的打聽了。她要了一張你和我的合影,還是在淚眼婆娑中,看模糊中的我和清晰中的你如何將愛情一次性地消費在一張柯達相紙上。

  她是你唯一的知心朋友,這一點,我將像記憶你一樣記憶而且珍藏。

  她說你從不願意屈從於別人的意誌,連起碼的勸告也無動於衷。你和她是從小的朋友,她對你,就像你對她一樣了如指掌。

  她說你嗜好喝酒,曾經夢想做一個山寨大王的押寨夫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比嘲笑大糞還厲害地嘲笑過小女人小男人,珠光寶氣的婦人和油光水滑的老男人,炒股的迷醉和房地產的泛濫。她要你回到現實,你說,現實是什麼?是你,還是愛情,還是錢財?

  你愛!所以你恨!你透支了一個女人所有的溫柔和敏銳的洞察,剩下一個連我也不曾知曉的你,讓我愛著,而今卻後怕著。

  你抽煙麼?那麼多的日子,你的心靈為物質世界冒著火,為現實的逼仄而生煙,你能陪我抽一支紅塔山,或者節省開支去買軟中華來好好享受?

  抽煙的女人是幻想者也不敢幻想的神仙。喝酒的女人是現實者勇敢面對現實的物質女人。你死了,還有更多的煙女酒婦在揮霍這個世界。

  她抽煙了。她是以這種方式打聽你和你的天堂,還是僅僅作為一個朋友妥帖的招呼?

  她乘著煙霧,像你乘著黑暗之光一樣,絕塵而去。我的生活恢復了早年的樣式,而它們是寂寞人生的樣板,需要你,卻又不得不需要這份煎熬。

  六

  在你長期居住的城南,我花費了大力氣才找到你的“租界”地。它那麼隱秘地躲在一堆古老破敗的老式建築群的腹心。你一直向我保守著的秘密,原來就是這麼一間六平米的房間。你不需要人世的時候,就一個人隱蔽在這裏。倘若你真的不需要人世了,除了死亡,想來你必將在這裏冷目寒心地過完塵世幹凈或骯臟的一生。

  這是真的嗎?多年來,是誰,或是什麼事情讓你如此苦心孤詣地為覓得這方“洞天”,既可觀照內心,又能體味世態?

  老板娘見了我,不經意就籲出一口氣。我原以為是你的形象或個性使她難過或厭憎,讓她受了你氣質的壓迫,如今見了我,總算換了一重天一樣獲得特赦了。實在地,這女人的肥胖也顯得那麼練達,一張臉雖然俗不可耐,卻也見生活著的艱辛和那股子永不向生活妥協的神韻,可她屈服於你,你比她究竟多了些什麼呢?苗條,還是讀過幾天書的矜持?

  但我很快發現,她的舒坦之色不是我解放了她,或通過我將你戰勝,而是她終於可以在一通不著邊際的話後,讓我明白你還欠著她兩個月的房租。

  她不知道你死了。可一個聰明的女人總能通過細小的情節或一個臉色就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她一直不明白你怎麼兩個月不來了,而她以為自己在尊重你租借她房子的權利而一直沒有將這間屋子租給別人,是一件積德的行為。現在她肯定知道你究竟怎麼樣了,而且她在我把你的遺物一件見地放進一只大箱子時,問,那小妞,她怎麼了?她不來住了,還是?

  還是什麼呢?難道我告訴她,你已經在某個夜晚,團著啤酒的麥芽香,從一條大江去尋找楚國的那個詩人屈原的皂靴,或已經變成一條美人魚,在東海伺候龍王爺麼?嚇唬她也罷,提供生活佐料給她也罷,喚起她的同情也罷,都沒多大意思。

  我拿起床頭上的照片,你還是那麼冷眼冷色地看著我,看著這個房間,審視著這個你已經失去了憑依和身份的俗世。老板娘說,喏,就是她。我笑了笑,當然是她。啊,當然是你,當然是你居住過的地方。而今我成了你最忠實的清潔師和收藏者,我還要知道,在我感覺到的愛情世界之外,你還在構思什麼。但我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我除了為你整理收拾這世間的物質,你所建築的世界,與我又有多少關聯呢?

  老板娘憲兵一樣盯緊了我,那神色真的是在琢磨我會不會像你一樣冷不丁地溜走,讓她失去一份可觀的收入。她如一只超大的熊貓站在我身後,使我脊梁發麻,腰上酸脹。她就像四面的墻壁,老得發黃,卻總不肯倒下去,總那麼充滿疑惑、懷疑、仇視和勢利地瞪著你。當你回頭看著她,她立即又將緊湊而肥圓的臉松垮下去,破裂出一些笑意來,雞呀貓呀地說著一些廢話。

  你欠的房租共三百元。當她裝著幾百塊錢實在沒關系的神色迅速接過三張大票子的時候,她立即成為一個仁義美麗的女人,一個習慣於點頭哈腰的廚子,一個小人得誌般的得意,一個正常女人正常的笑容,一個開始通情達理的老板娘。

  她步履輕快地出去了,壯腰變成了一支小夜曲。她說你慢慢收拾,不著急。小兄弟如果想在這兒住一宿,也不成問題。

  多好的女人。你一定看見了這情形,一定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的氣味消失,你就回歸了。一切你使用過的物件除了一點灰塵,都十二分保留了你生活的特質和韻味。一雙精巧的拖鞋還放在床前,仿佛你剛剛沐浴出來。

  收拾完畢,我告訴自己盡快離開這裏。老板娘目送著我拐入有股異味的小巷。她在我的背影上貼上了你的名字,還喊了話,大概的意思是,你有空請來同她作姐妹說說話,你沒住的地方了,請還來她這兒住。

  當我感到自己今生也許再也不會到這小巷裏來時,我突然想,莫非你還居住在那間六平米的屋子裏,而且是永遠居住?

  回過頭去,這片破爛的居民區被附近開發區巨大豪華的樓房壓迫得只剩下一片青黑的顏色。老板娘的臉突然比你更清白地彰顯在這片瓦礫殘巷中。也許,那正是你的形象,在現在開始預習多年以後,預演著你老年的電影,一部花花世界裏的黑白電影。

  七

  我預計將生活挪移到另外一個地方,將工作的環境從此處遷徙到彼處。愛情呢?我能舉目將一切愛過恨過的愛情世界遷居到另外一個地方麼?你不要誤會,我知道你一直在關註著我,我在深夜裏獨自落座到接近愚鈍之時,我都能感覺到你的眼睛和體香,但我準備離開,真的和你的愛情沒有關系。我可以帶著你離開,到另外一個地方安家落戶;我也可以將你留在這裏,我的青春毫無疑問和毫無保留地留在了這裏,它陪著你,已經足夠了。

  而你早已先我遠離了川南,像年紀拽著歲月,悄然而殘酷地往生命的末端進發。蒼老和衰敗正等待著任何一個人。而你先行走了。不同的是,你已經不必經受衰老的侵犯,不再為牙齒的松落感嘆人間美食,不再為行為的遲緩而嫉妒年青的舞者,總之,人世一切在人生暮年所應該遭受的身體的罪孽和寂寞的折磨,都和你無關了,就像我現在的離去,其實真的和你沒有關系。

  你還存在,合理地影響著我,比如我該拋棄什麼,該在心裏留下什麼。你一直在我靜止或移動的身子和靈魂旁邊,指點著,評判著。我知道,經歷了死亡的你,比任何時候都充滿著合理的精神。

  那還是我們的龍眼樹,百年後,它們還會在我們的窗下,滄桑而不古板。那是我們經常捉目而凝的遠山,千年後,它們還能為我們稀少的清晨和繁復的睡眠吐出一輪朝陽,在唯美者和老年者共同分享的黃昏之後,為我們挑來半規新月。那是我們的愛情,千萬年後,上帝或者人世最後一個懂得愛情的人,對我說,你依舊是我的。

  我著手整理我必須盡快運走的物什,十幾大包書籍和雜物把我累得只呼喚你的名字。是一個高個子的學生幫我打理完這場勞作的,他已經成家,生活把他打造成了一個精幹的人。然後,我寫上我自己的名字,在搬運汽車尖銳的叫聲中,把它們投進了集裝箱。

  往後,還有沒有愛情伴我呢?或者,在我離開一個熟悉之地的時辰,還有沒有一個人助我一力,讓我很快地進入輕松境界,心無旁騖地想你呢?

  又想起你那間六平米的屋子,在看看眼下我這間要大得多的屋子,不久之後,它們都將空空如也,或者住進來陌生的男人或女人,會有新的愛情和友誼流行,也許長久,也許短暫。但再也沒有人會想起我們所擁戴過的青春時光,敘述我們那場不長不短的愛情,問一聲:它們的主人如今可否無恙?

  可你在哪兒呢?在我即將啟程的時刻,我才意識到我又將一個人踏上旅途,一個人再度品嘗生命裏必然而永恒的寂寞。你已經不是引領者,我在車票的數字上再也讀不到你的年齡,在眾生的臉上看不到你的微笑,在一個又一個的站臺上,也不再有你的身影和驚喜的呼叫。沒有了你,我已經到了你無法感知的惶亂與疲憊的年歲。你也沒有了我,你那麼輕易、那麼平靜、那麼恬淡地把死亡傳遞給了每個熟識你的人,包括我,包括我在未來降生的愛人。

  這些文字寫下了,它們因你能否延留?

  所有關於你的一切依舊不太明朗,它們在我開始安謐的新居所裏居住,我不得不承認這一切依舊關系著你,並一次次把我帶回那個啤酒香縈繞的黑夜,而你究竟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