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被蛇咬到手不放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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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來,劉德文背過一百多人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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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你的大哥在四月十一日開刀膽結石,現在已經好了。我的膽已割掉,目前每天只能吃稀飯,什麼東西皆不想吃。現在我又患肺結核癥,每夜皆不能睡,只有一口氣接一口氣地喘著不停。我也活不了多久。哎。我死了請弟妹們也不要難過,人生百歲也是要死的。所以,我現在提早寫信告訴弟妹們,這封信可以講是我給你們的遺書。

親愛的寶寶,我離家近四十年了,我最想念你。我的出境證已辦好,但是香港方面的入境證到現在還未下來,恐沒有辦法批準了。看來我今生沒有辦法和你見面了……希望你見了我的信不必太痛苦為你的大哥流淚……哎。我流盡了眼淚,不多寫了,祝你們全家人平安健康。

——八四年七月廿六夜,陳必壽的最後一封家書,九年後他在臺灣高雄一家醫院辭世

陳必壽的骨灰壇被一塊紅綢裹著,背在劉德文胸前。

他將從高雄出發,飛過臺灣海峽,北上無錫,再坐5個小時汽車,到達江蘇阜寧——陳必壽的家鄉。

劉德文今年52歲,是高雄左營區祥和裏的裏長。過去十多年,他從海峽南岸背了一百多位赴臺老兵的骨灰回家。

在老人們的描述裏,家,是永不能忘又閃閃發光的碎片——有人懷念兒時的玩伴和家鄉的風景;有人想念山東老家的蘋果和梨子;有人做了幾十年夢,最想見的是一個土堆,“上面長了五棵樹,那就是家”……

登機前,劉德文把骨灰壇背在身前,寓意“長者先行”。他為陳必壽多買了一個座位,“不能把長輩當成一件行李”。按照以往,如果需要在旅館過夜,也一定買標間,“讓老人家睡得安穩”。

劉德文為陳必壽的骨灰壇專門買了一個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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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小妹(寶寶),今天寫這封信的人,就是你的大哥必壽……寶寶,我曾記得畢業回家那天,母親生你,他們開玩笑說,你出生是迎接哥哥回家。母親可能對你講過,我非常喜歡你。你小時候,哭了,我去抱你,你就不哭了;你走路跌倒,我走去扶你,你總是向我笑笑。如果我從街上回家,你總抱著我的大腿不放。你雖不會講,但是你知道我會找好吃的東西給你。哭。我離家三十多年,那時你才兩歲,我想在你的心裏,根本不會記得我。但你竟能寫這樣詳細的信,托人找我。由此可見,你是萬分想念我的。

——八二年春節前夕,陳必壽的第一封家書

飛機引擎開始轟鳴時,劉德文望向窗外,陷入回憶。和陳必壽老人的故事開始於今年6月。

一天,他接到一個來自大陸的特殊“任務”——幫江蘇鹽城的陳必珍老太太尋找她失聯34年的大哥。這是老太太八十大壽最大的心願。

“我能感覺到她的壓力。她已經80歲了。如果有一天,她走了,怎麼到另一個地方對父母交代?”見證了無數個始於上世紀40年代的離別故事,劉德文能摸清兩岸離殤的每一個脈絡。

陳必壽的故事,稍有不同。

過去74年,陳必珍和大哥陳必壽失聯了兩次。

一次在1944年。那年大哥18歲,她5歲。兵荒馬亂的年代,陳必壽在去上海投奔舅舅的路上消失了。

陳家人以為他死了。戰亂和饑荒從蘇北平原帶走了太多人。每年清明,陳必珍都會給記憶裏面目模糊的大哥燒一份紙錢。直到1981年冬天,一位在臺灣有親戚的同鄉帶來消息,“陳必壽在臺灣,還活著!”

陳必壽從臺灣寄回的照片

在1982年春節前陳家收到的第一封家書裏,久別重逢的喜悅快要從紙間溢出:“今天寫這封信的人,就是你的大哥必壽。”

彼時,距離1987年兩岸開放探親還有5年。一封封家書只能從臺灣帶到香港,轉寄到蘇州小妹家,再轉交其他兄弟姐妹。

陳必珍的女兒劉霞至今記得,她上小學時,臺灣的信一來,不識字的母親就緊張地關了大門,一邊聽她念信,一邊抹淚。那些凸起的淚痕被母親反復撫摸,它們像兩岸緊張時期,一扇情感的傳送門,透過它便能摸到海峽那邊的喜怒哀樂。

“必勝、必珍、必秀、必翠、必興……”弟妹的名字還沒寫完,眼淚就簌簌落下。臺灣來的每一封信,大都寫於深夜,沾滿淚痕,墨水暈開,變成霧蒙蒙的藍黑色。

書信往來兩年後,1984年,陳必壽來信說,他做了膽結石手術,又患上肺結核,僅有的積蓄都花在了醫院。信的末尾,他說,他沒盡到做大哥的義務,以後不要聯系了。

1982年到1984年間,陳必壽從臺灣寄回了四十封家書

陳必珍又一次失去了大哥的消息。那年,大哥58歲,她45歲。

1979年,大陸發布《告臺灣同胞書》,呼籲兩岸盡快“三通四流”。1987年10月,臺灣當局宣布開放臺灣居民到大陸探親,打破兩岸自1949年長達38年的冰封期。而後,兩岸關系日漸改善。但陳家無論怎麼打聽,再也沒有陳必壽的消息。

此去經年。父母、姐姐、弟弟陸續帶著遺憾故去,在大陸的陳家七兄妹,如今,只剩陳必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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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無親人,知心話能對誰講。妹妹,你是我的親人,所以我才控制不了自己,才會流淚。你信中講,我孤獨一人。哭。我又要流淚了。我每天從外面回來,沒有人和我講話,唯一和我接近的只有我養的一只哈巴小狗,它見到我,總要搖搖尾巴,但它不會和我講話哇。

我在這裏和鄰居孩子相處得很好,它們喜歡吃我的糖果,我也高興他們叫我大伯大伯的聲音,但不是自己喜歡吃的菜,那味道就大不相同了。妹妹,請你對外甥講,大舅去你們家,路太遠,不推自行車,要坐飛機才能去到。

——日期不詳,陳必壽家書

今年11月23日,是陳必珍的八十大壽。女兒劉霞想趕在母親生日前,幫她完成心願。

今年6月,她輾轉聯系上頭條尋人兩岸尋親項目組。隨後,今日頭條在臺灣推送了《江蘇八旬老太尋赴臺老兵陳必壽,想在生日前尋到大哥》的尋親文章,同時,工作人員把信息發送給了劉德文。

今日頭條推送的尋親信息

在臺灣,劉德文是遠近聞名的尋親能手。信封貼上他的照片,寫上“高雄左營區祥和裏裏長劉德文收”就能送到。裏長,“相當於大陸的街道辦主任”。

1949年,蔣介石撤退臺灣,帶來大批軍人,後來安置形成眷村。祥和裏是全臺灣六處獨居老兵贍養點之一。上世紀70年代,還在銀行工作的劉德文搬家到祥和裏,總是碰到老人請求幫忙。

有時候是半夜,去看病,老人鄉音重,醫生聽不懂,老人找他幫忙解釋。

有時候是大雨天,老人外出買飯,500米的距離,兩個鐘頭也沒挪動一步。看著不忍心,他主動上門送飯。

後來,他索性辭職,競選裏長,連任至今。

2004年,一位叫文開發的老兵眼淚汪汪地問他,“我老了以後,你能不能帶我回家?”面對老人悲切的請求,劉德文無法拒絕。一年後,老兵去世。劉德文第一次踏上大陸,送老兵回到湖南老家。

事情傳開後,更多老兵找到他,“也可以送我們回家嗎?”“你一定要送我回家。”

“好好好。”答應完,劉德文叮囑他們,“好啦好啦,好好生活。”

後來,幫社區老兵回家,成了劉德文的一項“工作”。14年過去,這個精悍的中年男人已經去過大陸二十多個省份。最多時,一個月要跑大陸三趟。

十多年來,劉德文幫助一百多位臺灣老兵葉落歸根

太太告誡他,不要亂承諾。因為她了解他,承諾的事情一定會做到底。他總跟她說,他們有期待,不忍辜負。

1949年,山東聊城的一個17歲青年,因為受到母親責罵,賭氣離家,跟著部隊到了臺灣。兩個月後,水土不服,患病離世。他的母親活到七十多歲,每天都在自責。

劉德文跑遍了亂墳崗,拉著太太找了兩千多個墓,一無所獲。老兵的孫子到了臺灣,去亂墳崗一看,當即放棄,“裏長,不用找了,可能爺爺註定要留在臺灣”。他鼓勵家屬,“我都沒有放棄,你們放棄了,我還有什麼勇氣堅持?”又一個月,老人找到了。

如今,老兵們平均年齡90歲。從上世紀70年代到現在,人數從3800多人銳減到不到50個。劉德文記得,最多的一年,他參加了120位老人的葬禮。

老兵的迅速雕零讓他在尋人上更有緊迫感。今年4月,得知今日頭條也在幫助兩岸尋親時,他主動申請成了今日頭條在臺灣的尋人誌願者,通過技術和人工協作,更高效地找人。

在接到陳必壽家人的請求前,他已經通過兩岸尋親項目,幫助大陸的三個家庭找到了他們在臺灣的親人後代。老人們在早年已經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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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前三十天,我好忙啊。受友所托,日夜加班,我替他寫了三百副新時代門聯,他拿去賣賺了不少錢,特送我幾瓶好酒,寫門聯倒是一件(有)樂趣的事,回憶我在家的時候,每逢過年,左鄰右舍我也為他們寫過不少,如今只是往事了。過年嘛,我也為自己寫了一副,你看如何?

鄉音未改,數十寒暑在海外孑然一身;發顏已變,何年春秋回故鄉見我親人。

三十晚上,我一個人,坐一張桌子,一只橙子,拿一個碗,放下一雙筷,開了一瓶酒,擺上一個酒杯,眼看桌上都是菜,心念家中親人。哭!我怎麼吃得下肚?我激動了,一口就幹了一杯苦酒。

——八四年元月廿日,陳必壽家書

最初的線索來自陳必壽家書。

劉德文從中找到了一個地址:高雄市自力路xx號。他在高雄生活多年,熟知高雄的道路,“只有自利路,沒有自力路”。盡管如此,7月,他還是頂著太陽把自利路翻了一遍,“沒人知道陳必壽”。

判斷陳必壽可能是隨軍隊進入臺灣,劉德文又去軍人公墓系統檢索了一遍,一無所獲。接著,又走訪了高雄一些私人土葬處和寺廟。根據十多年的尋人經驗,一些老兵會把骨灰安置在寺廟裏,以求往生安寧。

他甚至去亂墳崗找了找。那裏雜草叢生,樹和草把墓碑都撐破了,冒著被蛇咬的危險,他扒開雜草,一個個確認墓碑上已經風化的、斑駁的字。

沒有消息。他再次擴大範圍,從臺北、彰化、新竹,再到高雄、臺東,一路查詢各市的民政系統和殯葬管理機構,再根據已有信息,逐一排除。

二十多天後,在高雄一家殯儀館,查到了一個叫陳必壽的人,“江蘇籍,獨居老人,1993年病故,沒有親人在旁”。

但老人的籍貫有出入。劉德文查到的是江蘇鹽城阜寧縣,而劉霞提供的地址是江蘇鹽城射陽縣。

自1941年9月起,周邊各縣相繼建立,阜寧縣面積逐漸縮小,而後,鄰縣之間幾度調整區劃,直到現在。劉霞突然想起來,“母親說過,大舅的老家確實在阜寧”。

劉德文又去了趟靈骨樓,試圖尋找更多信息。

那是一棟二層小樓。一樓是牌位。二樓叫“私人棄權處”,小格子一個挨著一個,裏面擺滿了骨灰壇。他們都無人認領。

在那個署名“陳必壽”的骨灰壇上,貼著一張2寸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體面西裝、打著領帶的中年人。

照片傳回大陸。陳必珍只看了一眼就確定,“錯不了!就是大哥!”雖然對大哥幾無印象,但老陳家的眉毛太有特點了,濃密挺拔的山峰眉,在眉尾處異峰突起,像一柄被鍛造出特殊角度的寶刀。

這樣的眉毛,陳家八個兄妹長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八對。2寸黑白照片裏的那對,丟了74年,如今終於找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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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你四十歲那天,我特做了兩大碗十(什)錦壽面,一碗供奉父母大姐四弟,以求你身體健康。另一碗我吃完。我拿起胡琴,拉拉唱唱,祝你生日快樂。我離開你卅八年,我未做到盡到做大哥的責任,但你每次來信,第一句話總是叫我大哥,我好難過慚愧。

——八二年,陳必壽家書

從臺灣高雄到江蘇無錫,2小時20分的飛行距離,陳必壽走了74年。

“哥哥、舅舅、爺爺……歡迎回家。”一出登機口,劉德文就被不同稱謂摻雜著淚水和嗚咽的聲音包圍。

下葬那天,迎接親人落土的嗩吶吹得響亮亮。乳白色的大理石骨灰壇遞到了陳必珍的懷裏。因為激動,她的手有點顫抖,“你走的時候我沒什麼印象,媽媽還在世時,想你想‘瘋’了。”這個蘇北老人把頭靠近骨灰壇,她端詳了照片上的大哥,又在壇壁上親了一口。

在八十大壽到來之前,她遲到多年的生日願望終於實現了。

下葬那天,陳必珍抱著大哥的骨灰壇痛哭

後輩們放棄了政府提供的免費墓地,特地在外婆外公的墓旁買了一塊墓,“讓大舅跟他爸媽團圓。”

上一次和大哥相見,陳必珍才5歲。現在,她馬上整整80歲,黑發上面一層灰白。

儀式結束後,劉德文特意去陳必壽的老家阜寧看了看。

老房子都不在了。陳必珍指著一片荒地說,小時候,這裏有條河,房前種著稻谷,阜寧水秀,一派江淮樂土。

“去到他們生命的來處,才能真正理解他們,算是一種圓滿。”劉德文說,遺憾的是,時間流逝,能夠在有生之年回到家鄉的老兵越來越少了。

回臺灣前,陳必珍問劉德文,“你可以當我兒子嗎?”

多年前,背江蘇沛縣老兵的骨灰回家時,劉德文無意間得知,他的祖籍也在江蘇,是劉氏第77代後人,“德”字輩——他也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來處。巧的是,陳必珍的子女也是劉氏“德”字輩。

劉德文跪在地上,給陳必珍磕了三個頭。

在即將過去的這一年,今日頭條已經幫助100個兩岸家庭團圓。作為頭條尋人在臺灣的誌願者,劉德文和我們一起見證了其中27個團圓故事。他和我們一起守護的,不只是老兵們的遺骸,還有兩岸間最珍貴的血脈親情。

願這個世界多一些像劉德文這樣的“平民英雄”。每個人都多一些善意,明天就會多一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