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六條黑蛇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天涯微信號:tyzz1996

天有際,思無涯。

投稿郵箱:tianyazazhi@126.com

點擊封面一鍵購買本期雜誌

“詩與思”隨筆小輯

剩水圖

楊煉

2015年底,在北京,酒廠藝術區,尚揚先生的工作室裏,我們正面對著這樣一件藝術巨作——《剩水圖》。

《剩水圖》-1++布面綜合材料、現成品及多媒體裝置++253x852cm

剩下之水,因其寶貴,格外解渴。

這是一幅四聯大作。背後四幅大畫,整體長8.52米,寬2.53米,綜合材料,典型尚揚先生風格。那些脫胎自中國古典山水的抽象風景,連接著他的“董其昌計劃”系列,突兀,嶙峋,傾斜,黑灰白主調,互不連接,又一氣呵成。凝視它們,漸漸能認出長江三峽兩側的山峰。那些山,懷抱過屈原秭歸故裏,目送過李白的飛舟,有“千裏江陵一日還”的瀟灑,更有三峽原住民的祖輩繁衍生死輪回,但如今,這一切都遮擋在三峽大壩上漲的水下。畫布上的形象,是山?是人?它們佝僂,蹣跚,仿佛在掙紮跋涉,卻又無力移動,上身想要互相攙扶,雙眼正在彼此張望,更多時候,是向身後的故鄉頻頻回顧,可腳,卻像樹根在深處釘著,要生生拔出,何止艱難?簡直就是撕裂。

撕裂真的發生了:尚揚先生在油彩、瀝青、丙烯等等材料上,幹脆加上兩塊直接撕下的畫布,撕下又粘連著,於是畫布的疼,就閃電般射出山的、人的內心之疼。走不動的天空,也因失血而蒼白了。平靜的畫面,無語而顫抖。

山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件藝術裝置大作,立體地、有生命有靈魂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它的左邊,一堆銹跡斑斑的鐵管,散放、疊壓,像曾經的生命,如今被遺棄在水下,成了沈默生銹的記憶。偏右邊,斜倚在畫面上的六條扁擔,用癱在地上的鐵鉤、陳述著三峽挑夫們世代生存的滄桑。靠近去看,那一條條扁擔內側,是不識字的挑夫們,請人寫下的手機號碼,這些竹制的名片,一個個還等待著“回頭客”,但如果你撥打它們,只能聽到盲音。它們的主人和故鄉一起消失了。

尚揚先生在這件裝置作品中,安排了三組錄音,音量不大,要貼得很近,我們就能聽見逝去的世界:三峽的濤聲,那銹鐵管深處回響的歷史。三峽船夫的號子,那曾充溢過中國文化的血性活力。三峽兩岸小鎮的市聲,那祖先們存在過、生活過的一縷余音。

這一切如今在哪裏呢?長江和依偎它生存的生命,在哪裏呢?

元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剩山圖 卷(浙江省博物館藏)

《剩水圖》標題,脫胎於元朝文人畫大家黃公望的《剩山圖》。這裏,一個“剩”字,涵義無窮,感慨無窮。

我對尚揚先生說:《剩水圖》是件史詩性的大作——或者說,它幹脆就是一首史詩。看它聽它,沒法不被深深震撼。

史詩:篩選傳統,重寫歷史,貫通中西,完成於從觀念到技巧根本獨創的作品。

《剩水圖》,帶給我多層次的整體震撼:

首先,是它藝術上的豐富:這裏既有優雅,更有獷野。這件作品與尚揚先生此前的《大風景》《董其昌計劃》系列內在關聯。他早年深厚的歐洲油畫技巧,提煉、提純黃土高原獲得的抽象概括力,穿透時間與董其昌山水構成的思想對話,一一滲透進《剩水圖》,讓那背後四幅大畫,成為既傳統、更個人的深層藝術背景。那是長江、三峽、山水、人物、具象、寫意……又遠不止這一切,它們都匯入了一個短語:“尚揚表現。”恰如吳道子一日畫五百裏嘉陵江山水,這四幅大畫,概括了尚揚先生一生對長江的印象感受。那群活生生的山像、人像,對應著三峽,超出了三峽,呼喚著人類或許殘存的良知。從畫開始,那些鐵管、扁擔、音響,又在裝置中一層層疊加,逼近觀者聽者,讓作品脫離平面,立體凸出,朝我們壓來,甚至沒頂而過。在它面前佇立越久,作品越顯出一種強大的吸力,把我們吸進其中,成為它的(被那命運吞沒的)一部分。是啊,面對這條內心的滔滔長江,誰能置身事外?

其次,是它觀念上的深度:我是說藝術內涵的深度,因為這裏一切都通過藝術語言說出。那六條扁擔,含括了一個農業中國數千年的歷史。每條是一個人、一個家、一個村莊、一種祖祖輩輩。那一堆鐵水管,是一個二十世紀的工業中國。即使沒有錄音,凝視它們,也能聽到看見各種口號和火光。這些現成品,每個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映現著它們主人的身影。尚揚先生清晰深切的人文關懷,把一切技術手段,用於完成一件觀念藝術。這裏的觀念是“有人”的。太人性了,因此拒絕一切簡單化,無論是招搖現實題材的宣傳,抑或玩弄“先鋒技巧”帶來的空洞。《剩水圖》一如尚揚先生其他創作,展示了一種穿越中國歷史迷途,而免遭損毀的純正理想主義。這藝術的原教旨,把對精神困境的追問,轉化為創造的動力,作品因此豐沛充實。站在《剩水圖》前,我的震撼,來自如此不同,甚至互相衝突的材料,卻呈現出“一件作品”渾然一體的完整性。這唯一驗證著,一個藝術家駕馭的能力。

最終,《剩水圖》建構起一種真正的藝術人格,讓一個藝術家能面對全球化精神危機而不迷失。當代中國藝術,並不外在於世界思想、藝術的膚淺空洞,某種意義上,暴發孿生愚蠢,把當代中國價值判斷的極度匱乏,凸顯到了極致。尚揚先生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如另一偉大楚人屈原,逆風而問,逆風而行。《剩水圖》就是他的屈子行吟圖,更是他的《天問》圖。其中,大自然、歷史、現實、人生,被一層層追問,這提問的能量,遠勝回答。尚揚先生的憂患,縱向銜接著千年前屈原的憂患,橫向連接當代阿多尼斯們的憂患,那是藝術——以詩歌之名——古往今來揭示的憂患。秭歸不遠,大馬士革不遠,都在《剩水圖》內,夜深人靜,屈子和死於化學的灰色孩子們,仍在水下一同嗚咽。

《剩水圖》以其現實性、當下性讓人觸目驚心。尚揚先生感慨的“母本”,直指扭曲的人性,包括唆使、縱容、鼓勵人性自我毀滅的社會和文化。

《剩水圖》是一首哀歌,毫不留情地、強有力地凸顯它。絕境不在遠處,就在我們腳下,這土地蘊含了人類精神危機的全部深度。宛如一道傷口被撕開,我們震撼、刺痛,因為無從回避自己內心那一片殘缺、破敗和崩潰。

自私、玩世不恭、徹底冷漠,人的“非人性”,日益公開和肆無忌憚,在全球權錢遊戲中,人類自殺更謀殺一切(包括祖先傳給我們的山山水水),我們羞恥全無,我們加速狂奔,我們——恰是這條末日之路。

哦,多好的標題:“剩水”——是剩下的智慧之水?抑或這世界只剩了滔滔欲望之水、貪婪之水?滅頂之災中,真應了那句“人或為魚鱉”——人遠不如魚鱉!

我說,《剩水圖》是一首史詩。因為它集自然、歷史、文化、現實、語言諸多層次於一身,用全新的藝術觀念和強有力的創造性語言,攥緊了人生命運的“詩意”。尚揚先生一如但丁,不回避現實的地獄之旅,更在抵達最深處時,繼續“向下”,一個人的精神煉獄就等在那裏。

所謂滌凈自身、所謂拯救,就是經歷毀滅而不終止,反而一次次從“不可能”開始:傑作的精神內核是藝術人格,誰不放棄,就在積累能量,誰尋找,就能成為一個新的源頭。最寶貴的藝術力作,正是藝術家自身。

這樣,《剩水圖》同時又是一張“幸存者圖”。它含括的精神歷程,彰顯了一個藝術家如何憑一己之力,逆向激發一個古老文化重新起源。其艱難正與深邃成正比,這不是一首壯麗的史詩是什麼?

《剩水圖》凸起了一個思想制高點。它讓我油然記起,1980年代漫遊中國時,曾在巫峽邊登岸,爬上旁邊一座無名高山,在山頂,赫然發現一座亂石累累的傾圮臺基(是夢中雲雨的楚王臺嗎),從那兒下望,長江蜿蜒如一條錯金線,嵌在青銅器似的群山之間。那條曲折的來路,渺渺遠遠,漫延無窮。

從《剩水圖》回溯,尚揚先生的思想之路、藝術之路,也像那條登山小路,在俯瞰中清晰可辨。

他在湖北江漢平原長大,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和他從小眺望的恢宏浩瀚、水天一色,既在他枕邊夢中,更滲入了他強勁不屈的個性。

十六歲,對藝術傾註熱愛,使社會風浪狠狠打進少年的經歷。

大學三年級,別人眼睛盯著未來的職業,他卻反感自己將被別人塑造成型的命運,差點上交一紙退學申請書。

從長江到大西北,依偎在大地懷抱中,他的寫實主義油畫巨作《黃河船夫》等,滲透了對中國、歷史、人生、命運的深深思考。

上世紀八十年代現代藝術思潮中,他的身影,活躍在武漢“沙龍49”中,思想和藝術互動激發,讓這裏成為當代中國文化反思的聚焦之處。

上世紀九十年代創作爆發:《大風景》系列,逆轉“尋根”派的土特產味兒,讓被撕碎的大地,在畫筆下發出呻吟。一抹“尚揚黃”,繪出時代的錯位、現實之魔幻,凸顯出個性化的當代中國藝術美學特征。

《董其昌計劃》系列接踵而至:一種更強力的雙向開拓,既重構傳統,更打開一部全新的藝術詞典。“董其昌”是一個符號,表明“過去”,是為了理解、打破、顛覆、敞開、整合它,緊連的詞“計劃”,則指向未來。

實現著他的“計劃”,油畫家尚揚一步步發育成空間藝術家尚揚。世界都是材料,任他創造組合,立體構成。一個新邏輯:用極端的當代意識,激活極端的中國傳統,直到落實為尚揚的極端之作。

2013年,蘇州博物館:展覽之前,一幅十一米長,已經售出的《董其昌計劃》大畫,被摧毀、逆轉、重做,成為“吳門楚語”系列第一幅大作。作品死而復生,像個神話,而中國傳統的自然與文化母題,被反思得既暴力、更唯美。

與此同時,《冊頁》系列、《日記》系列、《手跡》系列等等,乃至素描、草稿,源源而出,與大起大落的強烈顛覆感相對,揭示著人生混沌蒼茫的另一肖像。

《董其昌計劃-2》+布面綜合材料-148×699cm-2003年

董其昌計劃-21(布面綜合材料218x506cm,2008年)

這位藝術家不停創造,一再令藝術界和公眾刮目相看。七十多歲,卻活力四射。我筆下回顧的,只是那條過往的登山小徑,但,這座山有多高?這小徑穿過腳下,還將延伸到哪兒?沒人知道。遠景,只在尚揚沈穩的目光中。

尚揚自身,比《剩水圖》更像史詩——一首中國知識分子艱難成熟的史詩。

他登上這座廢墟,並未放棄中國知識人熱誠的理想,也絕不簡單化藝術的本質,而是重新確立一個關系:在藝術深處關註人生。藝術的,必然是自我的,建構自我已經包含著關註所有人。以人性為基點,古今中外皆為語言,讓你重新整合書寫。說到底,每個人都在獨立完成“傳統”所做的工作。

《剩水圖》,以中國獨特的史詩觀念,顯形為獨創的史詩形式。

猶如屈原之《離騷》,短短數百行,把現實、歷史、神話、自然諸層次,用詩人之求索貫穿成一個美學整體。《剩水圖》同樣不訴諸線性陳述,而是把線性的時間經驗,轉化成作品空間的豐富性。它讓我們同時面對了三峽移民、中國近代史、傳統反思、大自然的遭遇、輪回和滄桑——一件作品內的共時命運。

這個智力的空間,不依附於外在時間,而是把時間納入當下,成為其內部疊加的層次。時間摧毀又再生,遞增著思想空間的質量。

由是,《剩水圖》給出一個思想體系:哲學上,以空間囊括時間。美學上,以多層次建構作品。現實上,以作品縱深,內涵藝術家的人生原則。

這空間美學統攝著作品:形式聚合力越強,內涵深度和張力越大,我們感受的震撼越強烈。

當代的,中國的——尚揚的。《剩水圖》,直觀地成為當代中國藝術觀念性、實驗性這兩大特征的同義詞。何為我們的“創造”理念?一定是獨立思考為體,古今中外為用。

一個人自覺成為歷史的載體,人品必然厚重,作品必然深沈。

我的詩《尚揚計劃》,來自《董其昌計劃》那個標題:“許多鰭的鯊魚向左向瀝青龜裂處/許多黑帆張掛在骸骨間……”詩,是一個此時此地。它無限大,包涵了一切過去和未來,很多時刻聚集在這裏,繼續“向父親目光中隱沒”,沒入下一件傑作的地平線——“星在一紙退學申請書上閃爍聖人們上路了”。

2015年初,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決定出版我的《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九卷本,同時,臺灣秀威傳媒出版公司還將出第十卷《發出自己的天問》。一次晚會上,我對尚揚先生談起這十卷本的結構構想:每卷按照創作地點和時期,以“手稿”標明,如中國手稿、南太平洋手稿、歐洲手稿(上、下)等等。

“草稿!”尚揚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我馬上想到:炭筆線勾勒的草圖,與封面文字組合在一起。”哇!如果尚揚先生能為這套書制作封面,真是太好了。

我想到以“手稿”為總集各卷命名,原因很簡單:二十世紀以來,中國社會、文化的現代轉型迅猛、深刻、復雜。一百年的無數探索後,這個過程仍未完成。我自己三十多年的寫作,所有詩人、藝術家的創作,其實都是這部真正“大作”的一部分。相比它,我們每部作品,再精彩也是手稿,且不停被更精彩的新作變成初稿。

“手稿”之美,在於它的未完成性,因此,蘊含著開放的、可能的完美。

和尚揚先生的合作,將讓我傾盡大半生心血的創作,從一個人的追求,深化成一代人的精神對話。“手稿”一詞,將超越我們年齡和藝術專業的差別,把我們集合進一個歷史、一種文化進程。

這意義,何止是一個設計?它深處,晃動著史東山的影子、徐遲的影子,我們身後,那條登山小徑上無數死者的影子。一篇多重“手稿”啊!

我為這十卷本“總集”寫的總序,題為《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長詩》。用網絡上新近流行的詞匯“小長詩”,來概括我自己的寫作,不可能更合適了。雖然,僅僅我的《同心圓三部曲》(含《》《同心圓》《敘事詩》三部長詩)已經花去了我十三年多的生命,但這和中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革”比,只是小小一瞬。我們在每一行詩中,登上一座新的山峰,也更看清了自己的來歷。

總序中,其他都不重要,只有下面這三個“必須”,概括了我的、希望也是尚揚先生的藝術準則:“我的全部詩學,說來如是簡單:必須把每首詩作為最後一首詩來寫;必須在每個詩句中全力以赴;必須用每個字絕地反擊。”

尚揚先生為人非常謙和忠厚,做事卻極為嚴肅認真。他為這十幅封面圖,反復構思,一次次起稿,終於拿出時,甚至遠超出我最好的想象。

那不只是十幅草圖,而是整整一個系列作品:十幅炭筆圖,十個精選的色標,詳細的設計說明,包括對紙色、字體的要求,把我的十本書,變成十個遞進的人生章節、十種深化的思想層次。每一幅都是獨特的,帶著那一卷作品的內在精氣,十幅一個整體,把一個詩人的所思所為提升到新的高度。

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前四卷封面

第一卷《海邊的孩子》(早期詩及編外詩):炭筆的勾勒,趔趄如沙灘上嬰兒踩下的足跡,一片塗抹,像正在尋找的人生未來。灰綠色標,讓我想起尚揚先生幼時看他父親把赭石色調入石青色,那一筆暖暖的青澀……

第二卷《禮魂及其他》(中國手稿):“尚揚黃”來了!多麼熟悉的黃,融合了黃土地和尚揚先生對它的深深體悟。這卷裏的《半坡》《敦煌》組詩,把古老的《易經》,從外在文本移入了我的詩作的內在風景。而尚揚先生讓他的炭筆線條,蕭蕭飄落,像古樹落葉,又像歷史須根,紮在我身上,要我重新生長。

第三卷《大海停止之處》(南太平洋手稿):粗粗的炭筆海平線,夾雜著渾圓傾斜的落日,像我漂泊途中始終眺望的遠方。一種藍,不是輕佻的蔚藍,而是靜謐的紫藍,對應著人生大海的深度。那行詩:“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仍伴隨我每天醒來。

第四卷《同心圓》(歐洲手稿上):炭筆繪出的圓,變大了,但仍然分散、漂移,像一塊塊大陸,又像腳印。我認出,這是世界的足跡。全球化時代,人類都在大海上漂流,彼此憑處境和思考互相認出。海水的顏色,更深更黑,一種深棕色。同心圓啊,潮汐不是散開,它在聚攏全世界的泥沙。

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

我覺得,尚揚先生這十幅封面圖,像個精彩的總結,歸納了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一種理想主義傳統,尚揚先生從痛苦經驗深處反思、提煉的理想,我這一代逆反偽理想世界、去加倍強化的真理想。我們沒有放棄理想,唯一增添了對何為理想的自覺。

必須《發出自己的天問》,滔滔江河,“誰不是三閭大夫”?每滴水該把自己當作最後一滴,追問憂患重重的大地。

藝術的靈魂,歸根結底,聚焦於藝術的人格。我們創造藝術,更由藝術所創造,人的內心那顆鉆石上,“自由與美”依舊光彩熠熠。

俯瞰古往今來,有一個藝術家的天堂時代嗎?如果沒有,王維的領悟:“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不仍是我們腳下始終如一的出發點嗎?

一幅《剩水圖》,畫出了我們的思想之源。

一首“小長詩”,寫出了我們全體。

參證文本之一:

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長詩

——序《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

“小長詩”,是一個新詞。我記得,在2012年創始的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投稿論壇上,蜂擁而至的新人新作中,這個詞曾令我眼前一亮。為什麼?僅僅因為它在諸多詩歌體裁間,又添加了一個種類?不,其中含量,遠比一個文體概念豐厚得多。仔細想想,“小——長詩”,這不正是對我自己和我們這一代詩人的最佳稱謂?一個詩人,寫作三十余年,作品再多也是“小”的。但同時,這三十余年,全球化的金錢喧囂,其滄桑變遷的幅度深度,除“長詩”一詞何以命名?由是,至少在這裏,我不得不感謝網絡時代,它沒有改變我的寫作,卻以一個命名,讓我的人生和思想得以聚焦:“小長詩”,我鉚定其中,始終續寫著同一首作品!

九卷本《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就是這個意義上的“一部”作品。1978年,北京街頭,我們瘦削、年輕、理想十足又野心勃勃,一句“用自己的語言書寫自己的感覺”,劃定了非詩和詩的界碑。整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反思的能量,從現實追問進歷史,再穿透文化和語言,歸結為每個人質疑自身的自覺。這讓我在九十年代至今的環球漂泊中,敢於杜撰和使用“中國思想詞典”一詞,因為這詞典就在我自己身上。這詞典與其他文化的碰撞,構成一種思想坐標系,讓急劇深化的全球精神困境,內在於每個人的“小長詩”,且驗證其思想、美學質量是否真正有效。站在2015年這個臨時終點上,我在回顧和審視,並一再以“手稿”一詞傳遞某種信息,但願讀者有此心力目力,能透過我不斷的詩意變形,辨認出一個中文詩人,以全球語境,驗證著中國文化現代轉型的總主題:“獨立思考為體,古今中外為用。”繞過多少彎路,落點竟如此切近。一個簡潔的句子,就濃縮、涵蓋了我們激蕩的一生。

我說過:我曾離散於中國,卻從未離散於中文。三十多年,作家身在何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以自身為“根”,主動汲取一切資源,生成自己的創作。這裏的九卷作品,有一個完整結構:第一卷《海邊的孩子》,收錄幾部我從未正式出版的(但卻對成長極為必要的)早期作品。第二卷《禮魂與其他》,副標題“中國手稿”,收錄我1988年出國前的滿意之作。第三卷《大海停止之處》,副標題“南太平洋手稿”,收錄我幾部1988至1993年在南太平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詩作,中國經驗與漂泊經驗漸漸匯合。第四至五卷《同心圓》《敘事詩——空間七殤》,副標題“歐洲手稿(上、下)”,收錄1994年之後我定居倫敦、柏林至今的詩作,姑且稱為“成熟的”作品。第六卷散文集《月蝕的七個半夜》,匯集我純文學創作(以有別於時下流行的拉雜“散文”)意義上的散文作品,有意識承繼始於先秦的中文散文傳統。第七卷思想、文論集《雁對我說》,精選我的思想、文學論文,應對作品之提問。第八卷中文對話、訪談選輯《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展示我和其他中文作家、藝術家思想切磋的成果。第九卷國際對話集和譯詩集《仲夏燈之夜塔》,收入我歷年來與國際作家的對話(《唯一的母語》),和我翻譯的世界各國詩人之作(《仲夏燈之夜塔》),展開當代中文詩的國際文本關系,探索全球化語境中當代傑作的判斷標準。

如果要為這九卷本“總集”確定一個主題,我願意借用對自傳體長詩《敘事詩》的描述:大歷史纏結個人命運,個人內心構成歷史的深度。這首小長詩中,詩作、散文、論文,三足鼎立,對話互補,自圓其說。一座建築,兼具象牙塔和堡壘雙重功能,既自足又開放,用每一首詩全力以赴,又不停“眺望自己出海”,深化這個人生和思想的藝術項目。1978至2015,三十七年,我看著自己,不僅寫進、更漸漸活進屈原、奧維德、杜甫、但丁們那個“傳統”——“詩意的他者”的傳統,這裏的“詩意”,一曰主動,二曰全方位,世界上只有一個大海,誰有能力創造內心的他者之旅,誰就是詩人。

時間是一種X光,回眸一瞥,才透視出一個歷程的真價值(或無價值)。我的全部詩學,說來如是簡單:必須把每首詩作為最後一首詩來寫;必須在每個詩句中全力以赴;必須用每個字絕地反擊。

那麼,“總集”是否意味著結束?當然不。小長詩雖然小,但精彩更在其長。2015年,我的花甲之年,但除了詩這個“本命”,“年”有什麼意義?我的時間,都輸入這個文本的、智力的空間,轉化成了它的質量。這個化學變化,仍將繼續。我們最終能走多遠?這就像問,中國文化現代轉型那首史詩能有多深。我只能答,那是無盡的。此刻,一如當年:人生——日日水窮處,詩——字字雲起時。

2014年12月2日

參證文本之二:

你不認識雪的顏色

——和尚揚先生《剩水圖》

你不認識

白綾拋起

亡靈眼中一枚剛剛排版的雪花

印制 山的皺折 河的皺折

人的皺折 風長出魚尾 家咽下魚刺

水令你穴居

比老屋的屋脊高

比巫山祖墳上一根蒿草松脆

比神女空茫的眺望更無望

白綾般漫過你頭頂的水啊

一杯暮色的苦茶一朵含鉛的雲

盡頭堆積在這裏

一塊巖石的肺 嗆出千瓦表上汪著的血泊

咳嗽聲開鑿這裏

淤塞的風景每天更大

粘在鞋底 這裏 回頭就再死一次

看 哪個漩渦的渾濁盲眼

不在孵化一只用咒語發電的黑蝙蝠?

一條大河穿戴亮晶晶的燈火

下葬一次是看得見的

一條大河滲漏進被遠遠遷走的眼眶

粉身碎骨無數次是看不見的

你來自扁擔村 竹子內側長出名字

竹子的手機號碼 撥打到底

你不認識的無聲已灌滿江濤聲

你不認識的長長的石階 零距離拍打進濁浪

反過來走完沒有重量的你

你來自鐵管村 生銹的四季

錄制秭歸腳邊竄起的黑蛇 楚王 桃花

杜鵑村 江陵村 一日還且日日還

一葉扁舟泊進滾滾來的垂死嗚咽

斜斜倚著萬重山 垂直拋棄萬重山

水說 誰不認識三閭大夫?

溺斃的世界

誰不是三閭大夫?

大壩聳起 閘門落下

歸不得的奈何橋啊 回頭一望

是混凝土的 砍倒的果樹卸下不繁殖的香

是混凝土的 哭找窩巢的燕子 歸不得

亦行不得 撕捋山的皮膚

晚霞和孩子彼此嚼著變黑變苦

混凝土 河淹死在河裏

月亮的死魚彎彎漂過

太硬的詞 倒映即嘔吐

流淌的內臟中

星際那麼深的斷壁殘垣

被切斷的是一顆心

被搗毀的是抽出無盡纖繩的父親的肉

被電壓卷走的是贗品的哀歌

俯瞰萬丈懸崖的奈何橋啊

白綾 嶙峋的高度

輕飄飄覆蓋 總能更加腥臭的河底

你來自噩夢村 一度電兌換一度人性

你來自野鬼村 不認識的水位

提升毀滅的價位(地獄銀行有水壓提款機)

閘門閘住的生命撲向死亡溢洪道

水 輪回多少次

才夠染黑你成今天這一滴

剩下 你不認識的汙濁 你裏面轟鳴的汙濁

剩下 八千裏路雲和月(不是古代)

魚腸村 離騷村 老人鼓等到史東山 徐遲

“噗”的墜地聲 白綾按落二十七周年的雲頭

押雷仙人赴閻羅村

一條大河追上擊倒哭喊的電

站上這行字就回到周年

當盡頭的水深一漲再漲

打撈七個山頭就留住周年

當萬重山沈在內心的水下

踟躕 開裂 坍塌

濕漉漉萬重人形

被你不認識的 裏面的液體泡著

泡爛 搬遷不出的走投無路

不知是誰的周年只能永遠過不去

寫至盡頭寫進這祭祀

一條白綾命定的落點 只能不偏不倚

砸中大壩墓碑下的浩渺

萬重山是一重山 一重山

是一塊斑駁的畫布

看不見地鋪開

撕下

只剩下

水的孤獨

雪的顏色

一滴水賦予一間畫室無邊的雪意

哪怕窗外是六月 蟬聲紮你

如殺聲 播放空中一種異樣

哪怕一座埋頭玩手機的城市

已習慣周年的炎熱 忘了那炎熱

萬重山從來只隔一層薄薄的皮膚

茫然站成江岸 一條雪的壕溝

一筆一筆掘進粘著碎肉的地址

北京或柏林 雪花擎著六棱形的

彈片 飄落的空間裸出自己

一幅畫繼續飄落 一種塗抹

山顯出原形 一步一回頭 跋涉

深陷在跋涉裏 言說掏空言說

驚恐的形狀 印制進鳥飛絕就成了

一生的形狀 瀝青的亙古大雪

懸在釣鉤上 萬噸啞默如一課

街道再換也是一頁濕漉漉的樂譜

血或泥 演奏哭不出的音色

毀滅哪兒有形狀?疼痛的無色

潛入一首無邊無際的 梗在心裏的哀歌

唱 一根斜斜牽著亡靈的雪線

唱 一塊破布撕下的空濛間

瀑布推開傾瀉的窗口 扔出的家園

扔給釘子 水流數著它一分一秒衰老

唱 一剎那抵達的厭倦

沒有人 巖石鎖死的器官只妄想人

曾在這兒 鐵銹像叢菊花種在門邊

一縷香 蜇著背影 蜇著時間

一間畫室從這堵墻到那堵墻儲存的憂郁

是一個大海 抿著每滴水的鹹

海之魂 好近

推門就是童年 母親停不住的眼神

停在燕山下或長江邊 有什麼區別?

搖著你長大的誰知是哪一陣呻吟?

北京酷暑 發育成柏林冷雨瑟縮的嗓音

旋入樓下同一個漩渦

候鳥虛擬著鄉愁 依舊在歸來

一只鷺鷥啄起此刻 永不能歸來的命運

是尖的 挑著殘月和轟炸

漏下又一天的雲

亡靈 用一枚雪花聚焦目光

飄啊 流浪沒有最遠點 多少海洋

圍著一盞移過無數窗前的路燈

眺望壓墜雪花的重量

正成為最遠點 亡靈背井離鄉的終點

一遍遍死在肉裏 會構圖的血

漫天飛舞時 一條大河流不盡的蒼茫

匯入一顆心的蒼茫

飄啊 再一個輪回

人 仍在退潮 砸深海底那處傷

畫布上一次刮擦 海底添一塊烏青

你沈入水下的眼睛

不放棄疼 七個山頭嘆出七重故鄉的空

不原諒消失 一行詩中 墳懷著宿命

穴居之水定義若此 每個季節的你

對酌一杯沒有季節的苦酒 一碰

世界就醉了 故鄉空空炫耀死魚們的風景

還鄉之詩定義若此

你從未離開 六月的白綾停在清明

蟬聲定義了刺痛的美學

你拋起白綾的日子

大雪紛紛 雪 舔著自己的死

在空中翻轉 凝定 背著光

鏡頭的淚眼一剎那瞥見太多相思

你聆聽長江的日子

水織的白綾 沒有端午色 中秋色

黑的內側 翻出鬼魂的抽泣

你想象柏林街頭的日子

小提琴揉至樂曲最傷處 一支

抽緊歷史 你熟知層層疊疊的血跡

像熟知你的母語 被一幅畫

剛剛發明的 毀了的母親守著毀了的家

洇開的奶有霧霾色 浸透你的

啜飲 孩子們定居進引爆的肺

雪中一間畫室無限大

哪怕水突然站直打一個腐爛惡臭的招呼

哪怕祭祀已沈寂 浪花和雪花

親吻鬼魂逆時空的活

一次 被締造的石頭一動不動摸到源頭

無數次 綠色的家譜遺失進一首史詩

你這首 剩水圖這首

水的孤獨 人的孤獨 宇宙

攏著一點小小的突兀 剩下

沒人能看見的顏色 死後瘋長的無色

一枚雪花已足夠

提示一塊水中墓地 誰家菜園在噩耗中成熟

喊叫 我們認識這世界嗎?

一抹白綾平滑 蕩漾 我們來過這世界嗎?

多年後 水退走

它是新的 裹著我們的虛無

楊煉,詩人,現居倫敦與柏林。主要著作有《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九卷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