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被大肥貓追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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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父母與子女的合影。龍應臺大哥在戰亂中與家人離散,留在了湖南老家。(受訪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7月26日《南方周末》)

男性主導的社會鼓勵女性“天真無邪”、可愛無思想,使得“天真無邪”就像化妝品和高跟鞋一樣,變成一種用來吸引男性的技術

我希望年輕的女性有獨立的思想、自然的性格、和男性平等的主體意識,在這樣的基礎上去勇敢而成熟地愛

那個蹲下來讓你超越的人

南方周末:《天長地久》是一部向經歷了山河破碎、戰亂離散等苦難的一代普通女性致敬的作品,其中涉及很多主題,愛與背叛、生命和尊嚴、衰老與陪伴、代際衝突與和解、臨終關懷和後事安頓、女性權利等等。哪個是你最在意或認為是最緊要的?

龍應臺:如果時間是一條流動的河,人是水中沈浮的一只浮標,那麼這本書最核心的大概是想說:浮標要盡其所能地覺悟到自己是個浮標,生命是滾滾逝水;覺悟自己存在的處境,就比較知道怎麼去對待時間,怎麼去對待身旁的人,判斷什麼是生命各個階段裏真正重要的人、真正重要的事。

南方周末:美君是一個敢於為自己爭取權利的女性,她在重男輕女的傳統束縛下為自己爭取教育權利,衰老之年仍然追求美麗,在家庭窮困之際義無反顧地支持女兒赴海外讀大學,也改變了女兒的一生。這個女人對你的影響有多重要?

龍應臺:她的一個決定不就決定了我整個的人生?我的一切都來自她的一個決定和堅持。

長大的過程裏倒是從來沒覺得自己受她影響。比如小時候想要爬過一堵高墻去偷采芒果,你找一個人來蹲在墻角,聳起肩膀,然後踏在他的肩膀上越過那堵高墻。那一代的母親,就是那個蹲下來讓你超越的人。越過墻去的你,不會覺得她對你有什麼影響,因為你一下子就超越了她,超越得老遠。

總是要到自己深沈一點、自省能力多一點的時候,才慢慢體會她的影響。美君所影響於我的,不是要我做了什麼,而是從來沒要我做什麼。守規矩、講禮貌、端莊賢淑秀氣可愛什麼的,從來沒說過。她對我的“不要求”,給了我最寬闊無礙的空間,大概就是最大的恩賜,最大的影響吧。

南方周末:書裏有三章與女性權利有關,比如第8封信《永遠的女生》裏65歲的安傑拉與老男人阿芒的愛情;第9封信《我愛給你看》裏瑪莉亞和玫瑰的老年同性之愛。而30年前《美麗的權利》同樣涉及這一主題,《天長地久》可以視作前者的下篇嗎?

龍應臺:美君是二十世紀草根階層的女性主義者,只不過,她的時代和她的環境裏沒有這個詞。要為她用文字畫像,似乎不能不刻畫出這個特質。如果她的環境允許她和我一樣受教育而且周遊列國,我相信她會希望跟今天年輕的女孩子說:做一棵大樹,不要做盆栽。她很可能會跟她的“老年女朋友”們說:走吧,我們去玩去。是的,你可以說,年輕的《美麗的權利》是上篇,《永遠的女生》是下篇,下篇更深沈、更勇敢。

南方周末:同樣是女性權利的主題,前後關切的子題和風格卻差別明顯,前者聚焦在年輕女性拒絕物化,以及就業、婚姻、職場等領域的男女平權問題,後者多涉及老年女性的性和愛的權利,這兩種反歧視有何不同?

龍應臺:我們的社會除了有女性歧視之外還有老年歧視,所以“老女生”比《美麗的權利》裏的年輕女性要面對雙重的蔑視。老而勇敢,需要更沈澱的智慧和底氣。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又說“女性解放來了,天真無邪也就走了”,還包括美君所言:“哪有什麼愛情,人跟人只有利益交換,男女之間說穿了也是。”這些觀點是對當下女性復雜的現實處境的補充嗎?

龍應臺:我可不歌頌“天真無邪”的,尤其是女性的“天真無邪”。男性主導的社會鼓勵女性“天真無邪”、可愛無思想,使得“天真無邪”就像化妝品和高跟鞋一樣,變成一種用來吸引男性的技術。這就是流行的“卡哇伊”小女生文化。日文“卡哇伊”是“可愛”的意思。努力可愛,爭取男人的喜歡。

我希望年輕的女性有獨立的思想、自然的性格、和男性平等的主體意識,在這樣的基礎上去勇敢而成熟地愛。不,我一點兒也不歌頌“天真無邪”。

2017年8月起,龍應臺結束了每兩周一次的屏東探母,開始長居小鎮潮州,與美君朝夕相處。(王建棟/圖)

龍應臺在屏東潮州小鎮的寫作室。寫作之余,她會與一只肥貓玩耍。(張皓涵/圖)

個人史是不可或缺的血肉真實

南方周末:你認為,兒女對父母的傲慢來自無知和漠不關心,這涉及父輩經歷的“大歷史”和他們自身的“小歷史”。從《目送》到《天長地久》,你對父母的歷史書寫,與你後來禪修“頓悟”、鄉居侍母有著怎樣的聯系?

龍應臺:其實,從《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到今天的《天長地久》,雖然每一本在書寫時,都沒有系列的念頭,但人生本身是一個時間線性的系列,於是當你在書寫人生的時候,它自然變成系列。不少讀者告訴我,他們二三十歲有孩子時,讀《孩子你慢慢來》,孩子變成少年時,讀《親愛的安德烈》,然後自己的父母進入老年,他們開始讀《目送》,現在面對“大遠行”,要讀《天長地久》了。

這幾部人生書寫仿佛一盞手裏提著的燈,在冬夜裏照亮一條高低不平的路。每一部的書寫,都是我自己在人生那個階段的體會、觀察和反思,是我對“當下”的回應。寫《孩子》時,我不可能知道這兩個可愛小娃娃十年後會來跟我智性挑戰,讓我崩潰,二十年後會迫我學習放手,一再目送他們的背影。這些作品,確實前後都伏筆,有交叉,有呼應,那是因為,生命大河的流動中,本身就充滿了伏筆、交叉、呼應。

南方周末:從《親愛的安德烈》《目送》再到《天長地久》,家族史始終是貫穿其中的母題之一,口述和田野調查方式都多有交叉使用,比如對淳安古城的手繪圖紙的還原。這種微觀的歷史敘事,對還原“大歷史”的歷史真實能夠起到什麼作用?

龍應臺:這很有趣。我希望在大歷史的隙縫裏找到個人史,好像在一堵古城墻的磚石縫裏頭找到活生生的野菊花;《天長地久》寫的是個人史,所以試圖把非常微觀的個人史背後那個大歷史、全景鏡頭給呈現出來。

大歷史往往是宏偉的,固定的,在人的意識裏堅不可摧的,也因此所有的大歷史,不見得不真實,但是它一定是一種簡化、固化。而微觀的個人史單獨成不了全景,但卻是全景裏頭不可或缺的血肉真實。我想兩者都需要吧,古墻縫隙裏頭有野菊花,野菊花的花瓣裏頭爬著一只紅色的甲蟲,在動。歷史是這樣的吧。

南方周末:英國社會學家保羅·湯普森認為,微觀歷史對於代際溝通非常重要,個體的歷史記憶可以打撈“沈睡的聲音”。對於美君和槐生的故事,你兩個已經成年的兒子是否有興趣傾聽?比如安德烈對參加過二戰的爺爺的故事有興趣嗎?如果有,他們的關註的焦點又在哪裏?

龍應臺:他們願意傾聽我說我的父母的歷史,也對德國爺爺奶奶的經歷很有興趣。我發現,那種興趣來自他們對社會、政治、歷史的根本好奇。中國為什麼現在是這樣的?這個國家是怎麼一路走來的?美君和槐生就是他們親身認識的歷史見證人。德國的政治黨派是怎麼回事?歷史的辯論來自哪裏?納粹對今天的德國社會造成什麼影響?他們的爺爺奶奶的個人史就是具體而微的二戰大歷史。最近飛力普還特別去看了1942年左右爺爺從東歐戰場上寄出的書信,跟我分享。

南方周末:你的兒子飛力普說,他的朋友們在接近30歲的時候,很多都選擇陪伴父母去旅行或度假,而你28歲的時候,根本沒有這種意識。《天長地久》突出了“身教”,即“父親教我以’死’,母親誨我以‘老’,安德烈和飛力普目睹你們的老和死,同時長期旁觀我如何對待逐漸失智的你”。那麼“言傳”呢?“言傳”涉及的父輩“歷史”,下一代沒有興趣怎麼辦?

龍應臺:就兩代相處而言,“言傳”沒有“身教”,恐怕傳不了吧?如果是一個教師,學生專為了“言傳”而去,得了傳授就走,那沒有問題。但是在家庭教育,二十年的朝夕相處,“言傳”沒有“身教”的實踐,我很難想象會有什麼作用。比如說,你可能跟兒女談孝順而自身卻不善待長輩嗎?你可能跟他們談平等尊重而自己行為暴虐嗎?你可能要求他們愛你而你自己根本不懂得愛嗎?

父輩的歷史,下一代有沒有興趣,也要看你如何跟孩子相處吧。我記得,俄國的1917年十月革命我是在床上跟孩子們躺在一起講西遊記時順便說的“故事”,那時安德烈不過八九歲,飛力普四五歲,可是聽得津津有味啊。

我們的“老”已經迫在眉睫

南方周末:80歲的父親到處“開車闖禍”,你收繳了他的鑰匙和駕照,於是,他基本上再也不出門,“直線下墜,疾速衰老,奔向死亡”,你現在仍然認為這是你最後悔的事情嗎?據統計,美國85歲以上的老年司機發生致命車禍的風險比普通司機高三倍以上,也許你做的是對的。

龍應臺:那個故事的重點是反省做兒女這一代人的自以為是,以及對上代人的缺乏理解。當時的我認為自己做的是無可置疑的正確的事。但是我沒有考慮他那一代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和習慣,就是說,他絕不可能如我所說,每天叫出租車到處遊山玩水。就是把一百萬奉送到他手上,他也不會去花。他的時代涵養,他的歷史背景,都不容許他做“浪費”的事。

我後悔沒做的是,我完全可以買輛車,雇一個司機,成天就等著載他出門玩耍。這時他會覺得,錢也付了,若是不出去玩,反而就浪費了。重點在於,做兒女的不理解,不深思。拿走了鑰匙,也就拿走了他的生命。

南方周末:當你身老甚至像母親一樣不幸“失智”,你對自己的兩個孩子有何期待?除了遺產和墓地,你們好像沒討論過這個話題。

龍應臺:飛力普笑說,“中國傳統不是說,照顧媽媽是長子的責任嗎?安德烈,你是老大。”安德烈笑說,“波蘭的養老院比較便宜。把你送到那裏去吧。”他還說,每個人只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父母親也只會死一次,所以父親母親的死,是獨一無二的經驗,不是說,你經歷過祖父母的死,就“上過課了”。

南方周末:你所認為的“生命教育”包括哪些內容?如何嵌入普通的中小學甚至大學教育中去?生命教育與你所說的“生死課”有何不同?

龍應臺:西方很多國家在小學中學裏就有宗教課,想政教分離的國家,就把宗教課改為倫理課。倫理課裏教的其實就是生命教育。討論死亡是什麼其實就是討論活著的意義。現在西方也相當重視兒童的哲學課,跟小學生可以討論笛卡兒的“我思所以我在”,也可以談莊子的夢見蝴蝶,對於存在,對於生命,對於死亡,對於臨終的抉擇,對於告別的準備和接納,完全是可以納入語文課、公民課、美術課、音樂課的。

7月初我到了維也納,和飛力普去走“貝多芬小徑”,貝多芬曾經每天散步的小路,看見一個墓園。墓園裏有一張海報,邀請大家來聽一場關於死亡的哲學作品朗誦和音樂演唱。

南方周末:老齡化和臨終關懷是個全球性話題,《最好的告別》作者、哈佛醫學院教授阿圖·葛文德認為,即使在發達國家,老年病醫學也被長期忽視,97%的醫學生不會選修老年病學課程,這意味著老年人在養老院的生活並不那麼美好,尤其在精神方面。你選擇陪伴美君終老除了“內疚”“身教”之外,是否有對醫院或養老院的照顧方式的不認同?

龍應臺:戰後嬰兒潮,就是我這一代人,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代普遍受過高等教育又有經濟基礎的人。我們這一代人踏入初老,才赫然發現“老”這件事,開始討論怎麼辦,但是開始討論時,我們的“老”已經迫在眉睫,有點趕不上需要。先進地方起步比較早,像臺灣這樣的後起之秀,就明顯地,起步嫌晚。老人贍養的政策這十年才開始認真討論,贍養機構的質量也還參差不齊。真正優良細致的機構照顧,是需要長時間培養的。我們的下一代,就會享受到我們這一代人現在在做的努力,但是對於美君這一代人,就有點趕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