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好多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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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樹

和 谷

在我年近半百時續修的家譜裏,也沒有記入這棵成了精的老槐樹。

祖母是高挑個子,三寸金蓮的小腳,後來把大襟土布襖換成了對襟黑平絨的長衫兒,一根銀簪子紮妥的發髻從來就沒有零亂過,但祖母的頭發卻是在我不多相見的日子裏漸漸花白的。祖母是那種貌似冷漠卻很暖和的倔人,作長孫的我陪她說話時,一旦說到族人中一些不快的事兒,她總會翕動著翹翹的下巴重重地說:“你看他崽娃子能成個啥精!”老家人說誰成了精,多少有點罵人的意思,起碼是一種不敬。也不排除其間的褒意,說誰精得很,精靈得很,是一種難得的評價。說誰精靈又厚憨,恐怕是離完美差不多了。說誰把精成紮啦,這“精”字又可以理解為“經”字,神漢神婆“成精哩”,還是神漢神婆“逞經哩”,從不同人的嘴裏說出來,要表達的意思是不同的。世為農人的族親,識文斷字的不多,精也罷,經也罷,但說到舊宅門前的老槐樹的成精,肯定都是虔誠的。也有說成神成仙的,這說法不至於被人誤解,但又少了一層玄妙,顯得平淡如水。

老槐樹成了精的話,我最早是聽三大說的,三大是聽六爺說的,六爺是聽二老爺說的,二老爺說是親眼見的,親身實驗過的。最有證據的說法是由槐耳生發出來的。

(作者1953年與二老爺)

說那一年遭年饉,族人們連苦得咽不下去的老槐樹葉子都吃光了,得了一種怪病的二老爺整天坐在大樓門的石礅上,呆呆地瞅著天。他憑幾本發黃的舊線裝書,尤其是那本不讓旁人摸的《萬事不求人》,對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陰陽八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諸多藝門略知大概。他揣摸自己得的病是內裏積有毒性,腹漲,頭暈,耳鳴,心神一旦紊亂,就會栽倒到地上,不省人事。他瞅的是天,是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絲雲絮的天空。只有這樣才會心無雜念,似乎向空無一切的天堂飄逸而去,遠得望不到盡頭。大多是似睡似醒的樣子,瓦藍瓦藍的天這邊是老槐樹的枝幹,怎麼也抹不去它的障礙。看不見樹枝的時候,是他睡著了,做夢升了天。醒著的時候,他看見了樹枝,實實在在的顫動在日光和風裏的樹枝。連二老爺自己也弄不清楚,是睡看了還是醒著好,如果是一直睡著了,而且是永世不再醒來,是好呢還是不好?

有一天,二老爺還是這麼呆呆地坐在大樓門的石礅上,看著樹枝遮擋的瓦藍瓦藍的天,突然間感到一陣心跳得要命。他看見了一個發光的圓圈,在被樹枝交織的天空之間旋轉,這使他想起了老陵裏飄忽不定的鬼火,燈籠一樣閃閃爍爍。不對,應該是日頭吧,日頭是向西原滑下去才是,怎麼會掉到老槐樹上呢?他閉上了眼睛,更是金光四濺。等他擦拭去眼屎時,光圈消失了,有一枚鳥兒似的東西從樹幹上墜落下來。不象是果子,槐樹是結不出什麼好果實的,也許是一片老樹皮掉下來了。二老爺兩手硬撐著喀巴巴響的膝蓋,吃力地站了起來,想走上前去幾步,看個究竟。當他從老槐樹下的光堂堂的曬場上,彎腰撿拾剛才看見的墜物時,驚魂失魄的神態蕩然無存,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竊笑。

是的,二老爺撿到寶了。這是聽老輩子說過的槐耳,幾十年不遇,是包治百病的偏方。木耳見過,也吃過,百年老槐樹上結的耳朵恐怕是稀罕貨了。這東西酷似人的耳朵,肥厚堅硬一些,其光滑細膩就像是一只人耳朵的標本。二老爺撿了寶,卻也像做了賊似的,偷偷地將它揣進懷裏,沒病人似地溜回了院子。按老輩人的說法,天機不可泄露,不敢拿給旁人誇耀,擇一個良辰吉日,將那寶物囫圇煮了,三三九天,先喝湯,後吃渣,藥到病除。槐與懷,同音不同字,義是有牽連的,古人造字有講究,先有音後有字,一音多字或一字多音或同字不同義的漢字,也許是後人鬧復雜了。二老爺雖是私塾小學文化程度不到,卻儼然一個知天曉地的民間語言學家,硬不防一個語驚四座,把個蕓蕓眾生哄得翻格鬥。事情過了多年,二老爺才敢給他賞識的六爺單傳有關槐耳的秘密。為啥叫它槐耳,誰見過樹跟人一樣長有耳朵,耳朵做什麼用的,它能聽懂人話,然後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時辰,把它賜給它覺得應該賜予的人,保他沒病沒災,活得精神,活得滋潤,你說玄不?

以後多少年,六爺說他見過一個上了歲數的外鄉人給老槐村搭紅,三三九丈的紅綢子,把個六摟三把半的樹身子圍了好幾圈,上了三柱香,然後在樹底下長跪不起,日頭落了才離去。他沒有打擾這位陌生的香客,想著是受了老槐樹的恩賜來還願的。是不是那個神秘的寶物又顯靈了,他不便問,只是默默思想。前朝古代,官路是從這老槐樹底下經過的,從原畔到溝邊,曲曲彎彎,布腰帶一樣飄然而過。路又是瓷實的,除過雨天,光堂堂地沒有一星塵土。它屬於村落之間的小道,通往四鄰八鄉,遇上陌生的路人並不見怪。後來,官路從兩只腳或四只蹄的人畜行走變成兩個以上軲轆滾動,就繞到原上去了。再說這條舊官道的窄狹,也不宜馱了炭或糧食的高腳牲畜行走,偶爾來往的只是騎驢走娘家的過門媳婦。官路改道後,有記性的人也許幾十年前走過一回,這一回也走舊路,不免要上崖下坡,在大概的方向上迂回一陣,耽擱一點工夫,但這棵老槐村總是路人的一個可靠的路標。六爺始終沒有猜出給老槐樹披紅還願的人是誰,他是什麼時候路過樹底下得到那一只神耳朵的,他怎麼知曉這一層秘密,事情就這麼巧不成?

六爺八十大壽時,自個兒被晚輩披紅戴花,壽宴未開,老壽星不知怎麼臨時動意,要從原上的磚窯院下到凹裏的舊莊子走一趟。祝壽的族人只好控制住食欲,順著老壽星的意思出了門,在已經被蒿草占據了的舊官路上,小心翼翼地回到了摒棄已久的舊莊院前。也許六爺的這一祝壽議項是本人蓄謀已久的,大半輩子依傍的土院早已變成了耕地,一片紫絳色的蕎麥花開得喜辣辣的。六爺只是捎帶看了一眼掛滿淚珠卻笑得燦爛的蕎麥地,以及幾孔瞪大了無光眼睛的破土窯,端直走到了凹地中央的老槐樹下,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臉上的那種容情不知是喜還是悲,整個兒一個委屈傷心的小孩子。六爺三十來歲歿了六婆,把個瘋子媽送終養老,拉扯大幾個娃,能活到八十歲,容易麼?自己的淒惶只有自己最清楚。事後,不明底細的晚輩媳婦取笑六爺,你那天過大壽,咋地成了領頭羊一樣,一群人跟著你下到凹裏去看什麼老槐樹?你還立得端端的,點了幾個頭,給誰?給毛主席請罪哩?六爺說,好瓜娃哩,老槐樹是誰,是咱老先人哩。我的老老爺的老老爺的老老爺,那陣從北原底下遷到這兒,在路邊順手拔了指頭粗一棵槐樹苗苗子,栽到這兒,長成幾畝大的樹冠子,多少輩人都過去了,埋到土裏都化成土啦,幾百年的一棵樹還活得旺旺的,你說這是啥理?古書上說了,人非草木,是的,一點都不假,人不是草木,人也不如草木,活不過草木。你以為你是個人,你還不如一根草,你說長哩論短哩,吃香哩喝辣哩,春種秋收幾十年,到頭來兩腿一蹬,眼窩一閉,畢啦,完求啦!說是在世上走了一遭,活了一回人,活出個人樣兒沒有?沒有,不如一根草,還敢小看咱的老槐樹?剛才還取笑老漢的晚輩媳婦,被說得還不上言來,心裏想,這老漢今日個是咋啦?稍上歲數的人都不陌生這些說辭,二老爺那陣念叨的也是這本經。

三大抗美援朝時當過兵,文化高一些,比上過幾天私塾的六爺和二老爺識的字多,說起這一套農民哲學不比長輩差。我有一年從客居的海島趕回老家省親,問我大我媽,咋沒見我三大呢?我大說,為娃們刨哩!我知道,刨,是刨食的簡化說法,老人無償地為兒女們打工。多年裏的叫法是互助,後來演進成一種鄉村生產生活制度,再後來又是分田到戶,人們對於互助的說法沒有了興趣,很快把這個文縐縐的書面詞匯扔掉了。於是,相忙的叫法死灰復燃,相忙,也就是相互幫忙,人們對於公共關系解不開,其實也就是一個意思,把貓叫了個咪咪。打工,是後來混入方言的,讓老輩人不禁聯想到多年前的扛活、長工、短工。如今不說工分了,說稅,說費,說計劃生育,說娃上大學沒錢供,說退耕還林的補貼。三大是公家人,年輕時當兵回來當了工人,煤礦上的老電工,早早病退了,是讓五娃頂替上了班。回到村裏沒地沒戶口,三娘的一半畝地趁不住種,人老了骨頭又賤,閑不住,這就又為做煤炭運輸生意的四娃相忙種地。農閑了,就躺在炕上啃二老爺留下來的那幾本古董,當然其中最重要的少不了那本神秘兮兮的《萬事不求人》。三大是自小給二老爺過了繼的,老家譜上稱這層關系為嗣、嗣子。精明過人的二老爺命運不佳,早早送走了婆娘和一雙兒女,一個人過了大半輩子。那幾本古董書讓二老爺不同於一般做莊稼的,再加上逞神弄鬼,大搞封建迷信活動的罪名,背了多年反革命、壞分子的黑鍋。三大在煤礦上那些年,誰不想進步,進步就是入黨,入黨才能當官,當官就能辦事,能辦事就是榮耀鄉裏的大能人。三大在外頭折騰了大半輩子也沒入黨,原因歸結到了給二老爺過繼這一檔子事上。三大是狠透了二老爺的神神鬼鬼之事,也包括那幾本古董書。二老爺過世時,世事變了,三大才與二老爺搭話,二老爺臨終前,獨獨讓三大知曉了藏匿古董書的地方。

(作者1995年與父親)

三大有一回在老槐樹掩映的舊宅院裏打酸棗,血珠子似的野果子在崖底下落了一層,在透過雲彩的耀眼的日光下,瑪瑙一樣美。他突然想起了一年大事,這兒正是二老爺交代的藏匿古董書的私秘處。他顧及不了讓人牙根打顫的血珠子一樣的酸棗了,也來不及操持家具,跪在那裏用手刨土。刨開一尺多厚的浮土,是一個舊磨盤,這時候,三大的手指頭已經冒出了酸棗一樣鮮紅耀眼的血珠子。等他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就是平生積累的所有的信心和力量,咯吱吱地挪開沈重的磨盤,啟開麻繩子紮的老油布,從一口黑瓷明光的老甕裏掏出幾本線裝書時,已經是渾身濕得透透的了。不知是汗流滿面,還是淚流滿面,他擡起胳膊擦,撩起衣襟拭,半晌也沒弄明白。三大脫下夾襖,小心地把古董包嚴實,又挪好磨盤,蓋好浮土,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一樣,回家去了。路上遇見好事人,問三大衣服裏包的啥寶貝,問者無意,聽者有心,你咋知道我衣服裏包的是寶貝?嘴上說,有啥寶貝,酸棗,還有刨的幾個爛紅苕。三大自己也不知道,平生最為痛恨的二老爺的這一套營生,怎麼在一瞬間變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寶物。是上了歲數的緣故,還是心裏空落落地無處挖抓,或者是越經世事越糊塗,腦子裏的病越得越深,想尋找到一種靈丹妙藥,一個解脫的辦法,一個出路,討一個說法。凡正,三大自從扔掉那一幅沈重的電工皮帶,體力上開始清省了,同時腦子裏再也不清省了。這時候,他也漸漸意識到了一層抹不去的迷惑和愧疚,二老爺的一輩子活得未必就不如自己,自己活這一輩子似乎要比二老爺熬煎得多,惘亂得多。於是,他開始蜷曲在炕上,透過老花鏡模模糊糊的光亮,吃力地翻閱那幾本線裝書,漸漸地入迷了。

打這以後,走在巷子村道上的三大顯得精神了,不光行走的步子飄忽了,給人打招呼時的目光也多了一份靈氣。他隔個一月四十進一回小城,領幾百元退休金,買一些日常零碎回來。只是在開支中多了一份香火錢,在窯頂裏立了一尊佛案,向冥冥之中的神靈祈求平安。也浪子回頭似地走入了方圓的民間法會,初一十五成了他雷打不動的習課日子。也常去香山、藥王山、玉華宮朝會,得了一個被聘任為居士的小本本,說是有了這個小本本,就有了國家的合法手續,可以名正言順地遊走四方,從事傳教布道活動了。後來,人們發現三大真的當了“善人”,不動煙酒了,不吃腥渾了,就連蔥蒜艽菜蕪荽一類菜蔬也不沾了。從此,三大也多了一門算命看卦的手藝,看手相面相,測字解夢,都能說出個樣樣行行來。當然,三大也不會拒絕善男信女們遞來的小錢。既是你不請他算卦,不布施一分錢,他也不放過義務為你掐算的機會。尤其是遇上陌生人,三大會盯著你看,當你發現他在盯著你時,那狐疑而詭密的目光,會使你突然生一身雞皮疙瘩。三大常勸告我大說,大哥,咱都是黃土擁到脖子的人了,能看幾天花花世界,都是給娃們活哩!吃齋念佛的事,咱起先不信,受了多少磨難?神鬼的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三娃礦上失了人命,五娃不成器,都是命。誰的命都捏在神手裏,是脫不了身的。咱得勒克自個,要積德行善,講修行,不殺生,吃素食,再說對自己身體也有益處,血壓血脂就降了,老百年了也不至於下地獄,入油鍋。我大聽三大勸說久了,也不免動了心思,跟三大朝了幾回山廟,請回了觀世音菩薩像,也燒香叩頭,窯裏多了一股香火的氣味。我大也開始不吃肉食,但又不那麼理直氣壯。遇上紅白喜事,親戚鄰家說,老大,吃肉,快吃肉,這條子肉美得很!我大搖搖頭,說,吃了肚子涼,你吃,你吃。席上的親戚問我媽,你能吃麼?我媽說,我吃哩,吃的少,上回住院,醫生說,你娃們給你吃啥好的哩,把你養得這麼胖,我後來也不太吃肉了。親戚問,你莫不是忌口了?我媽說,沒有。人家又問了,那你信神不?我媽說,我一半信,一半不信,不可全信,不可不信。我媽說的話像文言文,很中聽。三大的話,也許我媽只信一半,我大恐怕信了一大半,我三娘是夫唱婦隨,全信了。

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到舊宅走一圈,去看那片早已沒有了人煙的凹地,樹冠龐大的老槐樹依然故我地蹲在舊宅中央,充滿了我蒼茫的視野。這一回,我看見了跪在舊宅院的三大,他正在收過玉米的地裏刨玉米根。生長過多少輩人的宅院是肥沃的,莊稼和菜蔬的生長過程短一些,收獲卻是顯而易見的。三大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先是種了冬小麥,又在麥茬地裏套種了玉米,大面積的莊稼因天旱歉收,但這片地的收成還說得過去。三大雖說是幹了大半輩子的電工,對莊稼行裏的犁耬耙耱、收割碾打、揚場稭麥一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幹起活來,無論是比麻利勁,比精到細致,還是比耐力,一般小夥子也不見得是對手。兒子四娃開車是一把好手,雖不那麼機靈,就憑個開得慢開得穩,裝十噸炭的東風車,從原上小煤礦到渭陽石灰窯,來回二百公裏,一天一趟,三大是比不了的。若論眼下這刨玉米根的粗活兒,三大是看不上也不放心讓四娃幹的。玉米棒早掰了,玉米桿也用鐮割了,剩余的玉米根還緊緊地抓住泥土不放。粗心的莊稼人,只是用犁翻了地,玉米根是扔在地裏不求管的。三大不行,他要一棵一棵刨出來,在太陽底下曬幹了,再蹲在地上朝前挪動,一手執鐝一手抓玉米根,一棵棵彈幹凈了再收拾好,背回家燒火。累了,幹脆就跪到地裏,毫不馬虎地拾掇可愛又潑煩的玉米根。在三大眼裏,只有懶漢才會把玉米根扔在地裏不管。一是耕種時絆犁鏵,二是防礙麥子發芽生根,三是影響保墑,四是它可以當柴燒。節約資源,燒成灰又是肥料。一棵玉米他都要刨根問底,可見三大不是一個一般的有心人。如此追究起紛紜的世事來,三大能糊塗才怪哩。

三大是在我走到跟前時才發現的,他眨了眨沾滿塵土的眼睛,平淡地說,回來啦。但沒有停止手裏的活計,仍在叭叭地彈著玉米根。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搖搖頭說,早戒啦,你吃。他擡頭望望快下山的落日,意思是說,得趕天黑把手頭的活兒弄完。我要幫他,他說,不用了,這塵土大得很。我說,那麼三大,我回頭到屋裏去看你。一轉過身,聽見幾聲鳥兒喳喳的叫聲。是喜鵲,老輩子人叫它雁鵲,翹著修長的帶藍色的尾巴,三只五只地繞樹三匝,然後在糞籠大的巢旁跳上跳下,嘰嘰啾啾個不休。

在老槐樹上壘巢的喜鵲,一向被族人們看成是聽得見叫喚聲的精靈。祖母到了晚年,常坐在曬場邊的土坎上出神。我每次回家,就遇見她老人家坐在那兒,我上前扶祖母回屋裏,她拍打著衣襟上的塵土說,我就知道我的龍兒今個要回來。我說,婆,你咋知道我今個要回來?她難得一笑地說,雁鵲子都叫了,準有好事情。其實,喜鵲說不定整天都叫個不停,人們往往忽視了它的叫聲,有一回註意了它的叫聲,恰好又有喜事臨門,喜鵲的征兆便靈驗了。往往喜鵲叫的時候是沒有喜事降臨的,喜鵲天天晌晌都在叫,哪能天天晌晌都有好事呢?老輩人說雁鵲子是老槐樹上的精靈,雁鵲子的窩多了族人就旺,窩少了就缺了人氣。

生性倔犟的四大偏不信這個邪,有一年他爬上老槐樹摘槐芽子,嫩槐子用涼水拔去苦汁,合上雜面蒸了可以填飽肚子。雁鵲子以為他要傷害它們,就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四大沒有理睬雁鵲子的警告,還是往上爬。在雁鵲子用爪子抓他,用嘴巴啄他時,四大在防守不及的情形下,一不做二不休,掄起長夾桿捅了雁鵲子用幹樹枝和柴草搭的窩。二老爺在樹底下一個勁跺腳,連聲說,這下把禍惹大啦!就在雁鵲離去之後不幾天,當婦女隊長的四大的頭一房媳婦秋兒死了,過門三年也沒有過身孕,落了個無後而終,是夠淒惶的。四大說,是秋兒冬裏貪便宜吃多了隊上柿子棚的凍柿子,克化不了,為了嘴,丟了小命,與他戳雁鵲子窩有求相幹!二老爺盡管說四大冒犯了神靈,才有了這報應,卻也從中醫學的講究上得出了一套道理。說四大媳婦秋兒那幾天恐怕是下身來了紅,是要忌食生冷的,她卻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冰疙瘩一樣的凍柿子,澀性加上內火,陰陽失調,能不要命?

二老爺曾經在老槐樹上招惹的橫禍更慘。在他年輕氣盛時,也是不信什麼神鬼之事的。讀了幾天私塾,識了一些字,就思謀社會變化的時興事兒。種地不缺糧吃,入股開炭窠分一點紅利,吆騾子馱炭掙了一些銀元,加上木活、石活、醫道手藝多了不少外快,就想著在窯前院子裏蓋起幾間廈子,給兒女留一點作念。廈子當然是二老爺自己盤算設計的,缺的是廈子大梁的木料沒有著落。他思前想後,打起了老槐樹的主意,擡頭可以看見的兩個樹股很端,五把多粗,兩三丈長,作大梁是足夠了。再說,老槐樹有十幾根這樣的大股,截兩根也不傷大樹的元氣。就在二老爺帶著鋸子爬上老槐樹的時候,他的堂弟三老爺發話了,二哥,老輩人說過,截了老槐樹上的股是要折人丁的。二老爺說,放你一百條心,我截的樹股我擔當,與你無關。樹股是截了,廈子是蓋起來了,之後不過三個年頭,二老爺的兩個兒子相繼夭折。大兒子當時十來歲,跟我大同歲,有天後晌一起到門前溝裏拾柴,沒有砍到那棵健壯的酸棗刺,腳底下一滑,跌到崖底下的幹河灘裏,鼻子口裏的血,當時就沒了命。小兒子跟我三大年齡相仿,一起在小鎮上念書,突然說是頭疼,疼得要命,回到家不幾天就沒命了。二老爺在截掉兩個老槐樹股後的三年間,接連痛失兩個兒子,他才恍然大悟,祖上留下來的老槐樹是動不得的,是值得敬畏的。從那一陣揪心裂肺的思量之後,二老爺給老槐樹上了三柱香,額頭都叩破了,也不解心頭的悔恨。之後,二老爺離家出走了大半年,說是周遊到了省城的臥龍寺,洗心革面,吃齋念佛,臨了還背回來一褡褳的經書,發誓做一輩子善人。有一天,他躺在炕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先人傳給他一個檀木龍杖,他拄了龍杖,手腳輕了,走起路來快步如飛。醒來時,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正尋找書堆裏的那本《周公解夢》,半天沒找見。就在這時候,二老爺聽見老窯後面唰啦一聲響,嚇得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點了煤油燈,小心地用手遮住呼呼搖擺的燈焰,光著腳悄悄走到窯後,這才發現是半墻上掉了一塊泥皮,露出一個巴掌大的窟窿。這個小窯窩裏藏的是幾本線裝書,一本《周易詮註》,一本縣誌上記載的先祖雍庵公的著作《野處雜俎》,還有一本便是傳得神乎其神而且使二老爺畢生為之受用的《萬事不求人》。二老爺因禍得福,暫且放下了心頭失去子嗣的難過,進入了一個非同於一般莊稼人的心靈天地。開明的莊稼人說,二老爺是遇上瞎事了,與老槐樹又有何幹系?

當時三大在小鎮上念書,一周回一次家裏,來回有三十裏山路,背著鍋盔、小米、白面和洋芋蛋到學堂搭竈。三大把二老爺的小兒子叫碎大大,兩人來回廝跟著是個伴兒,在學堂裏相互也有個照應。碎大大命不強,得了急癥沒得救,後來族人分析是得了腦膜炎,在那個時候跟絕癥一樣。沒了伴兒,三大不想再念書了。祖母問,不念書了弄啥?三大說,跟我大哥吆騾子賣炭去。祖父說,三兒不想念書也好,扶不起的豬大腸,一輩子吆驢後半截子的命。我大說,上次給學堂裏交了兩馱子麥,學費抵到年底了,要不,我和三兒打個調兒,我去替三兒念書成不?祖父說,能成。我大撿起了三大丟下的課本,走入了小鎮學堂。當時的學生年齡參差不齊,高的高,低的低,騎著駱駝牽著雞,只要交了學費,識幾個字,劃拉幾下算盤珠子,不當睜眼瞎就行。前多年,蔣光頭讓手下人扣在省城,小鎮學堂一夜間住進了紅軍的人馬。紅軍撤走後,紅白拉鋸,紅裏有白,白裏的紅,一打起仗就沒有學堂的安生了。方圓的莊稼人,只是在動蕩中想讓後人認字識數,往後的世事又有誰說得清呢?三大只是跟祖父吆騾子上了一趟甘省的正寧,去時馱的洋布,回程馱的是大煙土,買賣是小鎮上戴瓜皮帽的李掌櫃的,村裏的腳戶隊只是當差的。這一趟來回一月四十,差點沒把三大的皮給騰了。三大覺得還是念書的好,先生的板子打在手上鉆心地疼,總比趕腳路上腳掌的血泡好受。我大說,那就依了三兒。從此,我大再沒有進過學堂,憑著撿來的幾個字和以後掃盲班學的一點文化,與土地、牲畜、煤窯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三大從學堂到小鎮上當小差,日後參加了誌願軍,留在鴨綠江這邊,沒有去成朝鮮,也算保住了一條小命,復員後上了煤技校,當了幾十年電工,比起莊稼人算是吃了一輩子公家的輕省飯。

也就在三大復讀小鎮學堂的時候,給二老爺過繼的。我的曾祖父位大,和二老爺一母所生,同胞姊妹還有一個碎妹子。曾祖父有過三房婆娘,帶犢子拖油瓶兒的是女娃,先後還生了三個女娃,獨獨祖父一根苗。要給二老爺過繼的只能是孫子輩,我大位大,是守祖庭的,二大老實巴交,是鉆炭窠的,只有精明靈利的三大被二老爺相中,是最合適的過繼人選了。三大當初是很不樂意去支這個角兒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過繼給二老爺當孫子,能吃香喝辣,能有好前景,但這檔子事在旁人議論起來,總不那麼正統,不那麼名正言順,臉上不大好看。但三大沒有抗拒的充分理由,書上說,父為子命,連這都不懂,難道把書念到狗肚子裏了?也沒寫什麼契約,只是在族人過年時的團圓飯桌上,曾祖父和二老爺兩個老弟兄說了這層意思,祖父說對,三大說能成,事情就這麼定了。當晚,三大躺在被窩裏嗚嗚地哭,祖母勸說道,娃呀,大人都為你好哩,你還是你大你媽的娃,跟了你二爺有你享的福,沒你受的罪,再說你二爺也可憐,老百年有個摔紙盆子的,心裏就踏實了,也算咱給老人補了心。二老爺給過了繼的三大操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給三大說媳婦,也就是給他老人家物色一個好孫子媳婦。未來的三娘,是二老爺丈人家門上的人,出了五服,三娘應該把二老爺叫老姑父,也算是沒有亂了輩份。事情辦得還順利,雙方人老幾輩知根知底,都是耕讀傳家的體面門戶,有幾十畝陽坡地,有高騾子大馬,日子沒得說。三娘也長得俊,濃眉大眼,雙眼皮,白白胖胖,高高大大,比三大個頭猛,性情也是個綿軟人,一搭眼就可了二老爺的心。三大只是覺得未來的三娘大了自己兩歲,有點不自在。二老爺說,好瓜娃哩,女大三,抱金磚,你媽就比你大大三歲,兒女多福多,是好事情。禮當自然是少不了的,紙錢靠不住,還是糧食來得實在,女方說是多少馱麥就多少馱麥,只管吆騾子馱就是了。三大念書當兵在外好幾年,是二老爺每年四季給未過門的三娘送去四色禮的。所謂四色禮,無非是襖、褲、鞋、襪罷了,有時外加手帕、絲巾等零碎,銀鐲、耳環一類飾物是訂親時就少不了的。等到把三娘娶進門,四世同堂的大戶日子還過著,在小城煤礦上做事的三大逢年過節或收時種時回來住幾日,三娘多是一個人住在廈子裏,過著小媳婦的日子。二老爺確實享到了孫子媳婦的福,端茶送飯,掃地擦桌子,燒炕倒尿盆,三娘落了個好名聲。只是在三大入黨時,才意識到過繼給二老爺是他終生的大不幸。三娘只是寬慰三大,有時少不了挨三大的罵,夾在中間的三娘只好背地裏關照二老爺,不至於把人活得那麼沒良心。有從事反動會道門歷史問題的二老爺,也為自己的政治汙點而悔恨,不是從心底裏就投降了什麼,而是覺得自己把三大的前途害了。二老爺在文革中被戴上高帽子遊街挨鬥,下鄉學生打得他鼻子口裏的血,他想死,但沒想明白,也就沒死成。三大多年不理睬二老爺,二老爺心裏也不怨三大,只是怨自己,你不是能掐會算麼,怎麼沒掐算出世事會演變成這樣呢?

二老爺活著的時候,即使坐在老窯炕上的窗子前,也一眼就看見了老槐樹斷股的那個地方。那一片空落落的天空,早已被漫長漫長的日子填補了密匝匝的枝葉。自己苦苦地修行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贖完自己的罪孽嗎?老槐樹真的成了精,神靈還不解除不屑之子孫的難過嗎?神靈賜予的那片神秘的槐耳,只是怯除了自己得了病的肉身,而並沒有解救自己難過的靈魂。一直到二老爺下世,他恐怕也沒弄清白神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臨終時,二老爺對我說,你大老爺活了八十四,二老爺今年七十三,活到頭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己去,大老爺是孔子,二老爺是孟子。記得老輩子說過,咱這老莊子也有八景,開頭兩句是“門前古槐頭一景,老龍土裏把身藏”,老槐樹不說了,你明白,這第二句是說當初老先人在這兒打莊子時挖出了龍骨,是好兆頭。二老爺早些年就做了棺材,他說自己是個半個木匠,棺材得請高人做。交木那天,二老爺穿了老衣躺在了棺材裏,說是看腿伸得展伸不展,讓在場的人臉都變白了,之後又搭訕地笑了。墳地是二老爺自己踏勘好的,碑子是在世時過了目的,就連給自己辦喪事用的麥面、菜油、孝布等也預備停當,讓做繼孫的三大在摔紙盆時省了不少心。

此文為和谷長篇小說《還鄉》第四章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陜西銅川人,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國家一級作家,陜西省作協顧問,黃堡書院院長。《市長張鐵民》獲中國作協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權傳》、舞劇《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譯為英文、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