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掛在懸崖邊上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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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查有格時常在山頂發呆,未來,懸崖村該是什麼樣子?磚房和水泥路都很遙遠,懸崖村只能蹚出一條自己的路。

文 | 翟錦

編輯 | 槐楊

攝影 | 尹夕遠(除特殊標註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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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查有格還記得他第一次去懸崖村爬藤梯的情景,那是2016年的第四天,他人生第一次體會到「四肢並用」的艱難。不久前,他剛剛被任命為懸崖村的第一書記。

懸崖村叫阿土列爾村,位於大涼山深處,是一座藏在白色峭壁後的村莊,不管是在山腳還是半山腰,視線都看不到上面的房子,只有攀爬過靠著峭壁往上的17條藤梯,才能進入村莊。那是一段危險的路程,有的地方沒有路也沒有梯,只有固定在崖壁上的鋼繩,人要拉著鋼繩,沿著坡面,一點一點往上走。風化侵蝕,崖壁上常有些松動的小石頭,走在前面的人可能會把石頭踢下來,後面的人還要防備碎石的襲擊。有的巖壁可以下腳的地方極其狹窄,只踩得下半個腳掌,必須同時用手摳住崖壁,攀巖一樣貼附著才能往上。臨近村子時,藤梯有近百米長,幾乎90度垂直於地面,人走累了就只能兩手抓緊,把自己掛住,但腳踩在鋼筋捆住的木梯上,仍然被硌得酸痛。

在手腳並用的三個小時裏,帕查有格想象,阿土列爾會是一個典型的、落後的彜族高山村落——雞鳴狗吠灌到耳朵裏,鼻子裏都是豬糞和牛羊糞的味道,泥土和動物糞便混在一起,人在這些路上走來走去……帕查有格是彜族人,1986年生於大涼山,這是他從小對落後農村的印象。但爬過最後一道梯子,登上懸崖上這一片平地,他發現,村子緊緊附著在一面雲經常停留的山坡上,幹凈,沒有白色垃圾,只有整飭的黃色土墻房,它們錯落地分布在山坳裏,田地和樹林混在一起,雞在田間閑逛,豬睡在泥水坑,又在樹間走動。時間似乎停留在人類最初到來的那個時刻。

帕查有格體會到這種安靜,同時明白了,因為沒有路,這個地方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會很難。

吃水很難。每年3月,因為幹旱,村裏的蓄水池沒水,村民就要去很遠的地方打水,得四五點起,天還沒亮就出門,但也可能打不到水。收成要看天,雨水豐沛就好,雨水少的年份,村民們會餓肚子,需要去借糧食。

上學很難。懸崖村的孩子普遍入學年齡都比較大,年紀太小或是女孩子,家長都不放心讓他們去學校。去山上學校要走兩天,天一亮就出發,年紀大的孩子走得快,年紀小的被落在後面,跟不上,嚇得哭,有的哭著哭著就跑回了家。遇上下雨,在半山腰的山洞裏躲一會兒,天黑前又走不到學校了,也只能回家。能有個畢業生會寫自己的名字,都是一件被大家認為厲害的事情。

村民陳古吉2012年搬到懸崖村,他老家被水庫淹沒,妻子是懸崖村的,便跟著妻子來到這裏。他恐高,剛來的兩年很少下山,只能在家旁邊的山坡上放羊。實在需要從外面買大米回家,爬藤梯時他得控制住自己不往下看。但孩子大了,要去上學,每兩星期的周末,他都要上下山接送孩子,大孩子走前面,萬一走滑了腳,他在後面能接住,小孩子用繩子拴住,或者背在身上,慢慢往上爬。如果是下山,陳古吉得兩手緊緊抓住藤梯,撐出空間,讓小孩子從他胸口和梯子的縫隙往下走。

懸崖之上,三四百個村民依靠著彼此。陳古吉的二女兒有一次放羊時吃了野果子,難受,村裏20多個人把她一起背下去,40分鐘就下山,送到了縣城醫院。「大家是一個背著,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像螞蟻擡一只蟲子那樣背下去的。」陳古吉說。

有時,這種背法也不行。村民拉博的嫂子難產,很多村民一大早就起來幫忙,想把她背下山送到縣城醫院,但藤梯走到半路,人就沒了。

這讓藤梯成為很多村民的心結,也成了帕查有格的心結。剛到懸崖村的那一年,村裏沒有信號,他喜歡去村子的山頂,那兒有信號,視野好,可以吹風。站在山頂上,他看到對面就是美姑縣巴姑村,往右是雷波縣,背後是懸崖村,雖然相距不遠,但差異明顯:懸崖村都是土坯房,沒有路,土是黃的;巴姑村雖然也是土坯房,但基本上蓋了白色瓦片,土是紅色的,通了沒有硬化的毛路,能過車子;而雷波縣是白墻的磚房,還有白花花的水泥路,土是黑的……一下子就看出幾個縣的經濟差異。

帕查有格時常在山頂發呆,未來,懸崖村該是什麼樣子?磚房和水泥路都很遙遠,懸崖村只能蹚出一條自己的路。

鋼梯修建之前,村民們上懸崖村的老路 圖由帕查有格提供

2

彜族有一句諺語,「天空連著天空,大地連著大地,彜人都是親戚。」這個民族註重家支、親屬關系,他們會記誦所有祖宗,在家庭教育裏,很重要的內容是教導孩子背誦父母雙系的族譜,多數小孩四到六歲,就能夠背誦二三十代的系譜。帕查有格到了懸崖村,頭一件事就是跟村民攀親戚。挨家挨戶,先把關系、稱謂理清楚,晚上就跟村民圍坐在火塘邊聊天。拉博說,帕查有格跟大人也合得來,跟小孩子也合得來,來了五六次之後,和所有人好像從小長大一樣。

帕查有格皮膚黝黑,臉上有個刀疤,是他小時候在民風粗獷的涼山生活過的痕跡。不說話時有些嚴肅,但笑起來很有親和力,村裏人提到他,都會先說他體力好,藤梯上爬上爬下好多趟,不嫌累。

但這個人能把事情做好嗎?

陳古吉說,帕查有格剛來的時候,大家還很遲疑,對他是三分之一相信,三分之二不相信。村兩委的人也覺得這個第一書記是來「鍍金」,走個過場而已,最後悄悄走掉。陳古吉記得有一次開村民大會,帕查有格解釋政策,好多村民嘻嘻哈哈的,都不聽他講。他沒有辦法,又不能生氣,生氣也沒有用。

在懸崖村的大部分時間,沒有其他駐村工作人員,駐村的只有帕查有格一個人,搞策劃、填表格、接待來訪者,都是他。他的家在縣城,但當時,從縣城去懸崖村的直達班車很少,經常要轉車,他就20多天甚至一個月也不回去。但懸崖村裏沒有他專門的宿舍,他今天睡這裏,明天睡那裏,大部分人家都住過,還睡過豬圈羊圈改造的房間,甚至露天,裹一個舊皮氈就躺下了。村民也覺得他可憐,哪家殺豬宰羊,都叫他到自己家吃飯。他也開玩笑,是吃懸崖村百家飯長大的。

但這種親厚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帕查有格想,要把第一書記當好,要把自己的思維往商人去靠:要為懸崖村創造什麼商機,讓老百姓能夠掙到錢?

以前村民種水稻,成熟了自己吃,沒什麼經濟收入,帕查有格把玉米和土豆換成了產量更高的品種,又引入了核桃和青花椒,還在山腳下種了臍橙。為了這些臍橙,他跑了十多趟,買樹苗,請專家,建水利設施搞灌溉……有戶人家種了兩畝臍橙,賣給來懸崖村的遊客,去年收入兩萬多。他還引導村民在村裏種中藥材,三七、滇重樓、半夏等等,還引入了油橄欖公司,油橄欖公司租用農民的土地,讓一些農民入職,做些除草、灌溉、挖坑的活,油橄欖產品賣出去了,村民也能得到分紅,「比過去老百姓種地,有更穩定的收入和前景」。

「沒有扶貧項目之前,就是一年做一年吃,靠天。假如像今年一樣不下雨,都是餓著肚皮。」陳古吉說。這些作物改善了一部分村民的生活,大家開始相信帕查有格。

光種植也不行,帕查有格征集村民意見,有人提出搞養殖。養豬?豬上不來懸崖村;養牛?牛也上不來;最後村裏決定,以養山羊為主。

當時懸崖村獲得了一個扶貧項目的基金支持,錢直接打到了農民的卡上,作為發展養殖業的補助。但帕查有格知道直接給錢帶來的結果——可能很多人羊都沒買,錢就花掉了。也有家庭只有老人和小孩,沒法養。帕查有格和村兩委商量,辦合作社來養羊。

把錢從農戶卡裏拿出來是特別困難的事。規章制度能寫清楚,但是村民理解起來特別困難,帕查有格叫上村裏的幹部、族人裏德高望重的長者和能幹的年輕人,先跟他們聊明白,再讓他們去不同的農戶家裏走訪。

終於等到開村民大會的那一天,會議在村裏空地上舉辦,開會之前數人頭總是數不清,因為人總在走來走去。村主任想了個主意,每個人撿一塊小石頭扔到紙箱子裏,數石頭算人數。帕查有格靈機一動,讓拉博和哥哥從家裏背一筐土豆。村裏很多人不認識字,帕查有格拿了一個盆,簽字筆寫上「同意」,又拿了個紙箱,寫上「不同意」,告訴村民,兩個字的是同意,三個字的是不同意,同意就往盆裏扔土豆,不同意就往紙箱子裏扔。這一幕被央視記錄下來,就是有名的「土豆投票」,最後,97∶3,合作社的方案通過了。

3

懸崖村在發生改變,但所有人都知道,修路才是首要問題。在村裏,每個人跟帕查有格聊天,第一句話總是,「如果路修好了……」

其實,早在2007年,昭覺縣政府便試圖修一條路到懸崖村,但施工難度太大,這裏以喀斯特地貌為主,山系復雜,地質脆弱,修路要花4000萬,而昭覺縣全年財政收入也才1億元,修路計劃被擱置。

2016年5月,新京報和央視《朝聞天下》都報道了懸崖村,讓懸崖村受到大眾關註,四川省開始著手解決懸崖村的出行安全問題。涼山州和昭覺縣的領導到懸崖村調研,有人提出用焊管和架子管來搭梯子,就像建築工地上常見的鋼架。這個方案被采納,州裏和縣裏各出50萬,為懸崖村修一條鋼梯。

2016年9月,鋼梯動工,才起頭就遇到了問題——找不到建築公司來修。懸崖村地勢險峻,帕查有格曾經陪重慶的一家建築公司探路,對方提出的修路方案報價幾千萬,這根本不可能,他和鄉黨委政府繼續詢價,發現報價最低的也要好幾百萬。100萬,沒有人願意來。

有人建議發動村民義務勞動,帕查有格覺得,幹一天可以靠發動,但修路時間長,勞動強度大,誰願意?最後討論出來一個折中方案,從雲南請來技術工人指導打孔、焊接、建梯,其他勞動由村民來做,給村民工錢,但低於市場價,1.5米的鋼管,背上山每根工費10元,鋪樓梯;6米的鋼管,每根工費60元,做護欄。

這是住慣平地的人難以想象的艱難。扛著6米長的鋼管,長且重,人很難保持平衡,低著頭往前走,一下子頂到前面的崖壁,後面也不能轉彎,往後挪可能又頂到崖壁,這樣的情況每天都會發生,背鋼管的村民只能互相幫忙,把自己的鋼管小心放下來,幫前面的人一起過了彎,再一起過下一根鋼管。

帕查有格也跟著村民一起熬,雲層稀薄,太陽光直射入山,正午跑上去,身上全濕透,為了保證安全施工,帕查有格和村兩委實行輪班制,每天都必須有人守在懸崖上,提醒村民間隔開,不要碰到,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因為緊張,帕查有格和村書記某色吉日晚上都睡不著覺,總害怕背鋼管的時候不小心抵到人,出了事怎麼辦。開工前,帕查有格給村民都買了保險。

他經常去工地看進度,有一段路,往上走的時候沒有發現問題,但當他們跑著下山,發現鋼梯在晃。帕查有格停下來,幾個人一起拉住鋼梯晃,居然是晃得動的。懸崖地基復雜,帕查有格發現那段山崖土層比較厚,作為地基反而不結實,他讓人把這段鋼梯拆了,人從土層上直接走過去,繞一點,但更好走了。

每一天都有新的問題,藤梯可以垂在崖壁上,鋼梯卻要依著山勢尋找最適合的路線,以保證不會太陡且基座牢固、沒有落石。遇到太陡峭的崖壁,鋼梯就得繞圈。村民們修梯,也探路。拉博曾經為了確認能不能修梯,把自己掛在懸崖邊的樹上,滑到懸崖下面去。

帕查有格也一直和某色吉日討論如何設計路線,不僅要安全,還要能最大程度展示懸崖村峽谷的風景。

但畢竟第一次修,經驗不夠,到底怎麼修,村民的意見經常不一致。帕查有格曾經和鄉長一起出差,兩個人同時接到了告狀的電話——村書記某色吉日給帕查有格打電話,工人給鄉長打電話,都說是對方有錯。工人覺得應該把梯子直接修上去,某色吉日覺得太陡了,應該拐過去,兩個人吵了一架,誰也不服誰,又吵到他們這裏來,都說不幹了。帕查有格勸某色吉日,直接修上去,看著險,抓著是安全的,鋼管也會節約幾根。兩個施工方和好了,梯子又能修下去。

接連的長段鋼梯爬升後,在一塊石頭上,鋼梯轉了個彎,形成一個小小的平臺,又繼續往上升去。修到這裏,拉博動了小小的心思,他覺得那個被鋼梯隔出去的石頭視野好,能看峽谷,還有蔭涼,想在這裏打樁,建一個小看臺。

這是個浪漫的小心思,某色書記也同意了,但每次拉博用鋼管他都心疼,「你知不知道一個鋼管從下面背上來要費多大的力氣?要經過很多安全的關才能到這裏。」拉博當然知道,但為了安全,他偷偷多用了好幾根鋼管,挨了書記好幾頓罵。

因為炎熱,因為辛苦,始終有人想脫離修路的隊伍,但帕查有格和某色吉日一家家勸,到後來,恐高的陳古吉也來幫忙了三天,別人背一根6米鋼管一個多小時,他要背3個小時。帕查有格收到過小夥子們發來的修鋼梯的小視頻,視頻裏,一個人在上面放音樂,很High,四個人在下面,光著膀子,擡著發電機的四個角,隨著音樂的節奏同時喊1234,衝上鋼梯。修梯很累,但村民們學會了苦中作樂。帕查有格說,他很感動。

鋼梯修好了,拉博說,雖然是自己修的,但都不敢相信會修這麼好。村子裏有個老阿媽,修梯時,總走到埡口邀請修梯的人到她家做客,要殺雞給他們吃。梯子修好了,老阿媽沒事就在鋼梯的最後一段來回走,她81歲了,過去都不敢下山。

對帕查有格來說,鋼梯成了他最熟悉的所在,懸崖村出名了,很多人來參觀,都要他接待,有時,他一天要上下三個來回,因為熟悉,他下山都是跑著,每一級臺階,他都已經太熟悉了。

2017年1月底,由於懸崖村遊客增多,政府決定全面鋪設鋼梯,數千根鋼管、六千多個扣件,修建起了2556級臺階,完全替代了過去的藤梯。2020年的十一,每天有上千人來到懸崖村。懸崖村成了網紅,與此同時,安全飲水項目建起來了,網絡信號覆蓋了,電網也升級改造了,小賣部和農家樂都開了起來。

4

怎麼能讓彜族變得更好?這是帕查有格從20歲就開始思考的問題。

20歲那年,他走出涼山,到成都讀大學。有同學直接問他,「你們彜族是不是蠻夷?」派出所要審問彜族的犯罪嫌疑人,他幫忙做翻譯,警察說,彜族人愛偷盜,對彜族人印象很不好。帕查有格問,「一年犯罪的人有多少?彜族人占多少?」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在四川師範大學,帕查有格和幾個朋友成立了彜族文化協會,不管什麼時候碰到,他們都會討論,涼山為什麼貧窮?有什麼辦法改變?帕查有格知道,毒品是個問題,最嚴重的時候,他的表兄弟都在吸毒,「你說我不跟他們接觸嗎?沒法不接觸。」那是他的親人。著急的時候他恨不得把吸毒的兄弟打一頓,又知道這不解決問題,但他的內心像個守望者——站在懸崖邊上,想捉住有可能掉下去的每個人。

2010年,帕查有格通過了昭覺縣的選調生考試,來到基層,先後在央摩租鄉人民政府、縣政府辦、縣委老幹局工作,做的更多是文書,通過數據和材料了解鄉鎮,習慣在去到每個地方時先思考這個地方適合發展什麼。2015年底,帕查有格被選派為阿土列爾村第一書記,需要駐村,面對一個又一個具體的村民。在這樣的工作變動中,他發現大學時期的慷慨激昂是可貴的,也是簡單的,在基層,有著大量繁雜的、難以簡單劃分對錯的事務。

「什麼事情都會有,什麼人都會有,很簡單的問題也會變得很復雜,隨時隨地都會出現一些新的問題。」帕查有格說。

他總是接到村民的電話,「書記,我家停水了。」「書記,我什麼都不懂,你幫我把孩子的戶口上了吧。」「書記,我需要出個證明,你幫我寫一下。」「書記,我電話停機了,有沒有30塊錢?」

他幫村民跑過戶口,弄過證明,遇到停水,就教他們去社區的黨區服務中心登記、報備,或是去問鄰居管道師傅的電話。他有著巨大的耐心。他理解他們,有的村民不識字,有的基本不會說漢語,有些看起來很簡單的事,他們碰到了,會六神無主。

有一些時候,他甚至需要吵過去。有人覺得帕查有格偏袒拉博,會故意在他面前說「拉博又有新工作了」,「拉博現在收入很高」,而「我們從來什麼也沒得到過」。

帕查有格直接吵回去,「你能像拉博一樣天天有什麼事找到你就立刻去做嗎?你能像拉博一樣沒有人讓他去修梯子自己去修嗎?」

帕查有格喜歡拉博這個小夥子,覺得他認真,拍視頻一句話說不好可以拍一天,修路時覺得不必繞彎路,就帶著人修了一條直直通過去的路。他希望把拉博樹立成懸崖村的典型,像一個標桿,這樣其他人也許會向拉博靠攏。這些心思讓帕查有格像一個操心的班主任,他費盡心思,苦苦尋找推動這些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村民改變的方法,遇到誤解時,他也會情緒低落,就像看到班上的差生——「扶起來特別難」。

有時,他會故意刺激一些人,開會時講,「以後不管給什麼,就給那些條件好的,因為這些人精神好,響應國家政策,靠自己雙手去致富。」他想激起村民自發的想要變好的能動性,有時甚至需要一點狡黠。

比如對他的對口幫扶人拉哈。拉哈有點邋遢,喜歡喝酒,孩子多,還背著債。趕上有一回記者來采訪,帕查有格問拉哈會不會唱高腔,拉哈唱了一首彜族情歌,帕查有格騙他,「你唱得太好了,中央電視臺已經全部給你錄下來,電視播出來你就出名了。」拉哈很緊張——按照彜族風俗,他有家室,孩子也多,還在唱情歌,讓人知道不好,他很害羞。帕查有格跟他講條件,「你聽我的,我就讓記者刪了。」

在基層,推進一件事情並不容易,養羊合作社進行到後半段,很多問題顯露出來,三個小組的地形和環境差別很大,養殖戶的責任心和能力參差不齊,一些羊碰到羊疫,這些都使得村民對統一分紅不滿意。帕查有格也想不到盡善盡美的處理方法,到後來,懸崖村的遊客越來越多,相比羊,村民更喜歡養雞,殺只雞賣給遊客是最方便的。養羊合作社被擱置下來。

帕查有格有時候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心軟」了?他是彜族人,也了解農村生活,總是站在村民的角度考慮問題,被現實具體而復雜的情況牽扯。而有些幹部不那麼了解農村,反而執行政策更果決。

「很多時候都是很矛盾的。」帕查有格說。他曾經想要完全按照政策,「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但他逐漸發現基層工作的復雜性,同樣的事情在不同的人身上結果是不一樣的。因為人的理解程度不一樣,自身條件不一樣,能力也不一樣,自然而然,發展出來的結果也不一樣。他曾經疑惑,為什麼出現了那麼多問題?他會煩惱、甚至憤怒,但他知道不能就此不管,他要知道那些看起來不上進的村民哪裏出了錯,還要找到其他方式幫助他們。

在懸崖村,他挨過罵。有個單身漢喝過酒,當面罵他偏心,比自己條件好的人都有低保,為什麼我沒有?帕查有格受不了,也站出來,「你有什麼不滿就去找紀委,隨便你,去告我啊!」兩個人幾乎要打起來,被人拉開了。

他生氣,又去細細調查這個單身漢的情況,沒過幾天,他就跑過去給他申請低保。

帕查有格不像個「官兒」,他有種天賦,或許是一種赤誠的感情——他總是看到人可愛的那一面。比如村民比洛,會彈月琴,會吹彜族口弦,愛喝酒,喜歡用超大音量播放流行音樂,也喜歡順手牽羊,「拿走」點東西。他「拿走」過帕查有格的襪子,穿在腳上,被帕查有格發現了;還「拿走」過遊客的鞋子,帕查有格直接找到比洛,讓他還了回來。帕查有格笑著講述比洛的故事,比洛「拿走」的小毛病,村裏人都知道,但也都接納了這樣的他,他說比洛性格很好,東西拿走了,大家需要用,他還會拿出來給大家用,不藏著掖著。但這個比洛,喝醉了酒,喝了農藥,喝藥之前他給村裏人打了電話,說自己要走了。沒人知道為什麼,帕查有格也不知道。現在,再想起比洛,他都會陷入一陣沈默。

漫長的相處、親人一般的感情,讓他逐漸成了村民的「自己人」。俄依沙如今在鎮上開車,這個工作是帕查有格介紹的,但他也沒有因此請帕查有格吃飯,「把他當哥哥」。俄依沙娶老婆,除了親戚,只問過帕查有格的意見。

拉博現在在旅遊公司上班,做宣傳,得拍照片、拍視頻,他總是問帕查有格,怎麼拍好看,怎麼起標題,怎麼選一張最好看的照片。有活動邀請他,他就給帕查有格打電話,「這是幹嘛的?可不可以去?」帕查有格說可以,他才放心去。他和俄依沙做直播,網友提問,他們字認不全,如果帕查有格不在,就假裝沒看見,如果帕查有格在,就悄悄指給他看,問他是什麼意思,帕查有格有時埋怨他們漢語學得慢,但總是會告訴他們。「跟他在一起反正沒有任何的壓力,所有的事情他都能包下來,很放心地跟他在一起。從2015年年底到現在懸崖村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來做的。我們所有的年輕人都走進了外面的世界。」拉博說。

現在的懸崖村。大部分村民已經搬遷到昭覺縣城,還有少部分村民留在那裏。 翟錦 攝

5

阿土列爾在彜語裏有很多種含義,帕查有格覺得最接近懸崖村的含義是「阿土放牛的地方」。沒人居住的時候,那裏是一片草地,姓「阿土」的放牧的彜族人一路走來,發現這裏陽光充沛,又與世隔絕,能躲避戰亂,便住了下來,但後來又被人趕走,而「阿土列爾」的名字保留了下來。

2020年5月,懸崖村的貧困戶開始搬家。這是四川省近年來規模最大的扶貧搬遷工程,懸崖村也在其中,根據抽簽結果,400多位村民將被分流到4個安置點,這些安置點都在昭覺縣城。那些天,村裏人都在打包行李,太陽升起,鋼梯上就擠滿了要下山的人。

陳古吉說,他從不敢想象自己能在縣城有房子。他過過苦日子,有一年很長時間找不到活計,還去借過高利貸。跟著妻子來到懸崖村,雖然戶口不在這裏,算是外來戶,也依然跟著大家一起搬了家。他本來很擔心,怕落下,和帕查有格提過,有格只說知道了,後來帕查有格專門去和領導反映了情況,沒有落下懸崖村任何一戶。

拉博家在懸崖村的房子總是漏水,如果連續一個月下雨,地基會慢慢往下滑,以前,一下雨他就睡不著,擔心家裏人的安全,搬到縣城後,下不下雨就沒什麼關系了。最讓拉博高興的,是父親喜歡縣城。

但搬到縣城並不只有好處。懸崖村裏用不了什麼錢,年輕人沒有存錢的習慣,經常在一月一次下山逛集市的時候花完;搬到縣城的半年,他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大手大腳,卻發現在縣城,什麼都得花錢,花一周可能就沒錢了。

現代性進入了懸崖村。帕查有格發現,村民們變了,想發展了,這是進步,對他也是挑戰。以前,他把道理講通就可以做事,現在,有人總想周旋,獲得更多。不久前,村民需要交縣城房子的自籌款,有人會觀望,鼓動其他人一起不交。村幹部收錢時,聽到的都是「錢沒找夠」。

帕查有格走進人群裏,「交了錢的先抽簽,錢沒交齊的就沒辦法了,只有看下一批,但是下一批什麼時候分房也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批我們也不敢保證。」他故意說得很直接,不留余地,說完就走。過了一會兒,村幹部打電話告訴他,錢交得差不多了。

帕查有格說,最近最開心的事,就是第二批村民搬家。去年,貧困戶作為第一批率先搬了家,非貧困戶很羨慕,臉上是那種想哭又要強忍的表情。「前些天看到他們交錢,抽簽,分到房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的選擇,但那天我看到他們這麼開心,我還是挺開心的。」

今年5月以後,第一書記輪換,帕查有格沒有再繼續兼任,他現在是懸崖村所在的古裏鎮的鎮長。他要想的事情更多了。飲水、種臍橙、種中藥材,具體問題已經解決了,但後面如何讓村民更富裕一些呢?沒有長久之計,返貧的風險也很大。

2017年後,因為直播的發展,來到懸崖村的遊客越來越多。不止有懸崖,阿土列爾村還擁有峽谷、溶洞、溫泉、原始森林……2018年,成都一家旅遊集團入駐,計劃投資3億元,以懸崖村為原點,開發一個大景區,帕查有格陪著旅遊公司的人做調研,幾乎每個地方他都徒步走完過,他想,如果把旅遊搞起來,懸崖村周邊的村民們就再也不愁了。

為了這個旅遊項目,他攀過絕壁,找過溶洞,在原始森林裏,一邊走一邊劈開路,迷彩膠鞋磨腳底,到山下,腳都疼得踩不了地,「感覺天天都在冒險」。尤其雨季,山裏泥石流、塌方、落石,隨時可能發生。有時,他要倒四趟面包車、三趟摩的外加走路才能到懸崖村。車子走在路上,山崖上落下的小石頭經常砸得車頂砰砰響,還有一次,車正走著,後視鏡被石頭砸掉了。

他曾經帶著領導們在正在落石的山崖下穿過隧道,至今還有人說他是「帶我們不要命了」。穿過洞後,又要過河,木橋已經被水衝走,帕查有格不顧旁人反對跳了過去,找到木頭往其他人那裏送。一行人踩著木頭,牽著鋼繩過了河。

這個龐大的旅遊項目還沒有落地,帕查有格還在等,有時,他腦袋裏冒出一些新想法,比如在山腳下開農家樂,山上種滿果樹,攀爬的遊人渴了就去地裏摘果子,但想到可能和之後的旅遊規劃有衝突,只好暫時停下來。現在,他大部分時間在鎮子上,但因為各種事務,他還是經常要爬那鋼梯。

6月的一個周一,帕查有格早上6點從昭覺縣出發,帶一個攝制組進懸崖村。在等人的間隙,在森林防火點的集裝箱房間,他躺了十幾分鐘補覺,8點多,他開始爬鋼梯,太陽微熱,鋼梯還不燙手,但越往上走越難,因為鋼梯無所遮擋,必須連續爬好幾段鋼梯才可能有一個歇腳的地方。臺階是兩三根鋼管並排,但這兩三根鋼管經常不平,不熟悉的人,只能先用腳掌踩穩一根,再用前腳探另一根。有幾段梯子仍然陡峭,必須手腳並用才能攀爬上去。阿土列爾仍在懸崖之上,看不到它的身影,往上,只能看到梯子綿延開去,腳下和身後都是峽谷,一座山疊著一座山,往無窮遠處排開。鋼梯在陽光的炙烤下已經發燙,明晃晃的。但他知道,只要一步步走,終將走到那裏。

翟錦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