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夢到鬥雞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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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不是無神論者。他一生多次遇到神神鬼鬼,遇上了,就去和它們講道理、談條件。

一次在回汴京(開封)的路上,經過一條山路,隨從中有一個人忽然像中邪一樣,開始脫自己的衣服,直到脫光了為止。蘇軾趕緊讓人幫他重新穿上,再把他綁起來,結果身上的衣裳還是莫名其妙掉了下來。大家都說,這個人一定觸怒山神了。

蘇軾於是走到山神廟裏,開始跟山神講道理。

蘇軾說,這個人在天地間就跟螞蟻和虱子一樣,如此之渺小,又何勞山神在他身上大發神威呢?就算他有什麼懈怠失禮或小偷小摸的地方,也犯不著您親自懲罰呀——畢竟您管轄的地方如此寬廣,在您的轄境內,每天都有權貴公然作奸犯科,也不見您敢向他們發飆,如今卻要加怒於一個小人物,這實在說不過去吧?

禱告完畢,蘇軾走出山神廟,一陣山風向他刮來,“震鼓天地,沙石驚飛”。

蘇軾說,難道山神聽完更生氣了嗎?但我不怕。

於是,一行人冒著大風繼續前行。風越來越大,直到人和馬都走不動了。隨從們都勸蘇軾回山神廟求饒,蘇軾卻回答:“禍福,天也。神怒即怒,吾行不止。”山神要發怒,那是他的事,我還是要往前走,看他能奈我何!

沒多久,狂風停了下來,那個中邪的隨從也清醒了。平靜如初,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蘇軾的一生,就是一段“神怒即怒,吾行不止”的旅程。他並非沒有經歷過黑暗,只是永遠不被黑暗所吞噬。在他生前死後,他所散發出的獨特人格魅力,獲得了歷史的包容和偏愛。可以說,這樣的妙人,三千年只出一個,我們迄今也找不出第二個。

▲蘇軾畫像

01

蘇軾家族世居眉州(今四川眉山)。公元1037年的春天,眉州境內的彭老山百花不開,草木枯萎,一座秀麗之山突然就成了荒瘠之地。多年後,眉州的鄉親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年,一個天縱奇才在當地降生,山河的靈秀之氣獨鐘於他一人身上,都被吸走了。這是關於蘇軾降生的民間傳說。歷史上,除了帝王的降生有鋪陳不盡的祥瑞之兆,一個文人政治家也獲得此等待遇,實在是十分罕見的事。

蘇家是當地一個頗為殷實的耕讀人家。

蘇軾的祖父蘇序種植粟米,收成後並不去殼,蓋一個大倉庫直接儲存起來。幾年下來,存了有三四千石。沒有人知道他的用意到底是什麼。直到有一年,眉州鬧饑荒,蘇序開倉取粟,先救濟本家族及親戚,再賑濟佃戶和貧民。有人問他,救荒為什麼一定要用粟?他說,粟米性堅,經得起久儲,缺糧時用它,不會黴爛。

蘇軾有個伯父叫蘇渙,是整個家族氣運轉變的關鍵人。蘇渙24歲考中進士,打破了蘇家“三代皆不顯”的局面,成為這個平民家族上升為官宦家族的第一人。蘇軾後來在給蘇渙寫的祭文中說,伯父為官清廉,四海奔走,把家都忘在一旁,而今亡故,家中卻一貧如洗。這就是眉州蘇家的家風。

蘇軾的父親蘇洵,年輕時被認為是浪蕩子。蘇軾兄弟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年在外面闖世界,不見人影。兄弟二人的讀書啟蒙,是由他們的母親程夫人來完成的。

程夫人出生於眉州青神縣一個名門世家,其父程文應是進士出身,官至大理寺丞。在優渥家境長大的程夫人生活富足,自幼喜讀詩書,養成了知書達理、端莊賢淑的性格。

程夫人曾親自擔任蘇軾兄弟的老師,教他們讀書。一天,她教兒子讀東漢史,讀到《範滂傳》時,感慨不已。範滂是東漢名士,學問和道德均受時人敬重,黨錮之禍發生時,他被牽連其中。與母親訣別時,範滂說,生死存亡各得其所,希望母親不要悲傷。範母回答說,一個人既想要品德名聲,又想要富貴長壽,怎麼可能兩全呢?我願意你舍棄生命,實現自己的理想。

讀到此,程夫人母子均為這段歷史深深打動。良久,10歲的蘇軾對程夫人說:“我如果成為範滂,母親會同意嗎?”程夫人聽此言後,從容地說:“你如果能成為範滂這樣的忠臣義士,我難道不能成為範滂的母親嗎?”從那時起,蘇軾就發奮進取,博閱群書,心懷天下。

後來,蘇洵送兩個兒子到州學讀書。州學教授劉巨是眉州當地的名士,教了蘇軾兄弟倆聲律、作對子等本領。有一次,劉巨在課上賦詩詠鷺鷥,念到最後兩句“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蘇軾當即說,老師的詩好是好,但最後一句改成“雪片落蒹葭”如何呢?劉巨聽後,汗顏說,我當不了你的老師了。

蘇洵一生三次參加科舉,均落第,遂不再執著於自己的功名,而是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他給兩個兒子編了數千卷書當作教材,並對兒子們說:“讀是,內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就是說,讀完這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綽綽有余。他也不照科舉大綱來教兒子們,而是以孟子、韓愈、歐陽修的文章為範文,讓他們學寫古文。

▲蘇洵畫像

眉州偏居帝國一隅,但是歷史悠久,人文薈萃。蘇軾和弟弟進京參加科舉那一年,眉州就考中了13個進士,舉國矚目。在這座後來被陸遊稱為“郁然千載詩書城”的西南小城,蘇軾從小感受到了日常的歷史文化熏陶。

7歲那年,蘇軾和小夥伴一起,聽到一位90歲的老尼姑在講後蜀宮中的舊事。老尼姑年輕時曾跟隨師傅到後蜀宮中做法事,在一個夏夜,親眼看到後蜀皇帝孟昶和他的寵妃花蕊夫人在摩訶池邊乘涼,吟詩作詞。幾十年過去,老尼姑還能背誦那晚聽到的詞句。

老尼姑在講述這些舊事的時候,深深感染了童年的蘇軾。老尼姑背出來的詞句,印在了他的腦海。40年後,他還能記得開頭的兩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這時的蘇軾已是一個文學全才,斷定這首早已失傳的蜀宮詞詞牌應為《洞仙歌》,遂以這兩句詞起筆,續寫出一闋完整的詞章: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蘇軾《洞仙歌》

少年時,蘇軾有一次和弟弟出去遊玩,經過一個小院子,看見墻上寫著兩句詩:“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兄弟倆琢磨半天,覺得寫得有意思,卻不知道是什麼人寫的。多年後,蘇軾被貶黃州,借宿黃州禪智寺,寺裏的僧人都不在,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打在竹子上瀝瀝作響。面對此情此景,蘇軾油然想起年少時讀過的這兩句詩,感慨不已:

佛燈漸暗饑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

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知我此時情。

那個時候,故鄉眉州早已回不去了,但他時常想起兒時的事情。冥冥之中,很多際遇,在當年那個閑遊的小城少年身上就埋下了預設的結局。

▲四川眉山三蘇祠 圖源/圖蟲創意

02

公元1057年春天的那場帝國科舉,人才輩出,光耀千古。21歲的蘇軾與19歲的弟弟蘇轍雙雙中第,脫穎而出。

蘇軾的當場作文《刑賞忠厚之至論》,差點使他成為當年的科舉狀元。當時實行糊名制,主考官歐陽修懷疑這篇好文章是自己的學生曾鞏寫的,為了避嫌,將此文降了一個名次。等到揭榜,才發現原來是蘇軾的大作。

不過,蘇軾兄弟上榜後,輿論爭議很大。跟同時上榜的曾鞏不同,蘇軾兄弟此前並無名氣,很多讀書人表示不服,開始抗議。關鍵時候,還是文壇盟主歐陽修出馬了。

歐陽修在各種場合對蘇軾一頓猛誇,說後浪兇猛,老夫當避此人(蘇軾),放出一頭地。還說,30年後不再有人記得他歐陽修,文壇將是蘇軾的天下。

當蘇軾去拜見並答謝歐陽修時,歐陽修問,你文章中說,遠古堯帝時,臯陶為司法官,有個人犯罪,臯陶三次提出要殺他,堯帝三次赦免他,這個典故出自哪裏?

蘇軾答,在《三國誌·孔融傳》註中。

蘇軾走後,歐陽修趕緊找來《三國誌·孔融傳》重讀,卻未發現這個典故,很是郁悶。下次見面,又問蘇軾。

蘇軾答,曹操滅袁紹後,將袁紹的兒媳賞給自己的兒子曹丕,孔融對此很不滿,說:“當年武王伐紂中,將商紂王的寵妃妲己賞賜給了周公。”曹操忙問此事出自何書。孔融說:“並無所據,只不過以今天的事情來推測古代的情況,想當然罷了。”學生也是以堯帝的仁厚和臯陶執法的嚴格來推測,想當然罷了。

原本是蘇軾杜撰的一個典故,卻被他解釋得如此清新脫俗,歐陽修聽完十分欽佩,事後多次跟人贊賞蘇軾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一定獨步天下。

▲歐陽修塑像 圖源/攝圖網

三年後,為了準備由宋仁宗親自主持的制科考試,蘇軾兄弟二人一起搬到一個驛站中復習。一天晚上,下起大雨,兩人正好讀到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詩句:“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彼此十分感慨,他們知道,眼下兄弟倆形影不離,但一旦踏上仕途,就將各自宦遊,面臨長別。當晚,兄弟兩人約定,日後功成名就,一定及早歸隱,一起回故鄉眉山。

在以後的歲月裏,他們都對這個風雨之夜的約定念念不忘,可是,人在仕途,身不由己,他們終歸無法實現這個簡單的夢想。

兄弟二人的考試算比較順利。宋仁宗主持完考試後回宮,掩不住內心的喜悅,頗為得意地對曹皇後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

蘇軾兄弟由此開始進入仕途。蘇軾的第一個官職是大理評事,準備到鳳翔府任簽判,蘇轍則申請在汴京侍奉父親。1061年,一個寒冷的冬日,蘇軾帶著妻子王弗和尚在繈褓中的長子出發了。蘇轍騎馬一路跟隨相送,直到數十裏外才返回。20多年來,他們第一次分別,兩人都很傷感。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仆怪我苦淒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蘇軾看著弟弟返回的背影,想起他們一年多前的風雨之約,提筆寫詩,希望兩人都不要為了追求官位而忘記初心。

蘇軾當官的第一任上司,是鳳翔知府宋選。宋選為政勤勉,大事小事都親自抓,這給了蘇軾最早的官員能力示範。蘇軾當年進京趕考曾路過鳳翔,要在官府驛站投宿,誰知道裏面破舊不堪,根本不能住人。如今他到鳳翔當官,發現驛站已在新任知府宋選的主導下修葺一新。蘇軾從這件小事上頗受啟發,專門寫了文章說,只想做大事而不屑於做小事,這是世人的通病。只有去除不屑之心,從小事做起,天下才有可能大治。

蘇軾從宋選身上學到了為官務實的精神,此後擔任多個地方的長官,他都能造福一方百姓。

不過,現在對於初入官場的蘇軾來說,他已經感到深深的無力感。他始終懷著一顆悲憫民眾之心去履行公務,卻感到很多事情根本不是他的職權範圍內可以解決的。面對整個國家的制度困境,他常常為自己身為官員感到羞愧。

1063年,嘉祐八年,三月,宋仁宗駕崩,為了修築帝陵,鳳翔府要負責提供大批木料。光這件事,就耗費了蘇軾整整五個多月的時間。當時大旱,河水幹涸,木料根本運不出去,蘇軾內心極其痛苦。他在詩裏說,帝陵工期迫近,府裏縣裏都在逼迫百姓,帝王的身後事誰也不敢反對,可是“民勞吏宜羞”。當官不能為民造福,反而使民眾不堪重負,那就應該感到羞恥——他是在警告其他的官員,也是在責備自己。

他為此感到氣餒,覺得做官沒什麼意思。一天,他登上寶雞縣斯飛閣,極目遠眺,開始思念故鄉。他在心中問自己:“誰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誰讓我留戀官位,而輕易拋棄故土呢?這輩子,我是不可能像漁父樵夫一樣悠然度日了!

宋選離任後,接任鳳翔知府的是陳希亮。陳希亮是眉州人,按理說,他既是蘇軾的老鄉、長輩,也是其頂頭上司,二人應該有一段融洽的共事經歷才對。而實際上,兩人卻頗不對付。這讓蘇軾吃了不少苦頭。

史載,陳希亮是一名雷厲風行、剛毅幹練的能吏,“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貴人,皆嚴憚之”。到任後,他聽到鳳翔府中的差役都尊稱蘇軾為“蘇賢良”,就很生氣地說:“府判官就是府判官,什麼賢良不賢良的。”雖然板子打在差役們身上,但難堪的卻是蘇軾。

由於蘇軾才氣過人,他寫的公文,以前宋選在任時幾乎一字不改。但陳希亮不一樣,總是毫不客氣地刪改,來來回回都表示不滿意。這又讓以文章自負的蘇軾頗為難受。

二人的摩擦多了之後,蘇軾不願意和陳希亮出現在同一個場合,以至於官府宴請、衙門開會都會缺席。陳希亮一怒之下,向朝廷彈劾蘇軾,導致蘇軾被罰了八斤銅。

到了年底,陳希亮建了一座淩虛臺,落成後請蘇軾寫一篇文章紀念此事。

年輕氣盛的蘇軾認為“報復”這名“惡上司”的機會來了,於是洋洋灑灑寫了《淩虛臺記》。《淩虛臺記》跟常規紀念盛事的歌頌文章完全不一樣,此文的中心思想只有一個——想要通過建築一座高臺來誇耀於世,這是不靠譜的。蘇軾在文中說,不要說高臺起、高臺塌,本身就是速朽的,更何況你真有自己可以依仗的本領,也不會依仗一座高臺來青史留名吧。

如此語帶譏諷地內涵淩虛臺的建造者,陳希亮讀完後,這次卻一字不改,還命人刻寫在石頭上。

多年後,蘇軾才明白,陳希亮為什麼以往老是要為難他。陳希亮私下曾對人說,我挫蘇軾的銳氣,是怕他年少得誌,將來要吃大虧。蘇軾知道這一點後,一輩子感念這名前輩的大恩。

陳希亮的兒子陳季常,後來成了蘇軾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們熟知的成語“河東獅吼”,就是蘇軾調侃陳季常懼內而來的。蘇軾曾應陳季常所請,為陳希亮寫傳記,其中一段寫道:“軾官於鳳翔,實從公(陳希亮)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於言色,已而悔之。”因為體會不到陳希亮故意刁難自己的深意,蘇軾早已後悔了。

正是有宋選、陳希亮這樣的人,從正面鼓勵,也從反面打擊,才有了一個逐漸成熟和超脫的蘇軾。

蘇軾在鳳翔任職三年多。宋英宗想破格將他召入翰林院,讓他擔任皇帝的秘書,負責起草皇帝詔書或修起居註——歷史上很多宰相都是從這個職位升上去的。

但宰相韓琦反對宋英宗的決定,他說蘇軾還年輕,缺少歷練,驟然提升不能服眾。

最終,蘇軾參加館閣考試,以優異成績成為一名直史官,專門編修國史。

就在這時候,蘇軾的妻子王弗病逝,年僅27歲,留下不滿7歲的兒子蘇邁。王弗16歲過門,跟蘇軾過了十年美滿的婚姻生活,可惜這段姻緣就此戛然而止,兩人生死殊途。

蘇軾想起王弗剛過門,蘇軾讀書時,她只是坐在一旁做針線活,沒有人知道她其實知書識字。直到有一次,蘇軾背書,背著背著卡殼了,在一旁的王弗悄悄提示了一句。這讓蘇軾大吃一驚,拿起書逐一考問王弗,結果她都能答出來。

蘇軾做官後,王弗陪同到了鳳翔。每次有客人來找蘇軾,她都躲在屏風後聽雙方談話,客人離去後,她會幫丈夫判斷此人值不值得深交。她知道丈夫心直口快,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丈夫在復雜的人性面前少栽跟頭。蘇軾回憶說,她的這些觀察和判斷,事後大多得到了證實。

王弗死後,蘇軾很長時間都感覺失去了依靠,頗為失落。在王弗去世十年後,他還做夢夢到了她,醒來悲痛欲絕。他披衣下床,寫下了流傳千古、感人至深的悼亡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王弗去世第二年,1066年,蘇軾的父親蘇洵病逝。朝廷派了官船,護送蘇洵的靈柩回眉山老家,蘇軾兄弟扶柩返鄉守制。這也是兄弟二人最後一次還鄉。

▲眉山市三蘇雕像 圖源/圖蟲創意

03

當蘇軾在27個月後從家鄉返回帝都時,朝廷上的事情已經起了變化。

1069年,熙寧二年,年輕的宋神宗起用王安石主持變法,揭開影響北宋歷史的新政序幕。但變法從一開始,朝廷上的士大夫就沒有達成過共識。這導致此後的朝廷政治走向撕裂、攻訐與黨爭。

1070年的科舉考試,呂惠卿是主考官,蘇軾是考官之一。當時的舉子知道皇帝熱衷變法,所以都在考卷裏面鼓吹變法偉大。一個叫葉祖洽的考生,在試卷中答道:祖宗法度,茍且因循,皇帝應該和豪傑之臣一起,“合謀而鼎新之”。這種言論本身並沒有錯,但考官之間由於立場的不同,導致對這種言論的評價差異甚大。

蘇軾認為,葉祖洽這種考生諂媚君王,應該黜落。而主考官呂惠卿,直接將葉祖洽的考卷列為第一名。

蘇軾對這個結果十分氣憤,話不多說就給宋神宗寫了折子,說古代的名醫都是有什麼本領就治什麼病,沒那個本領就不敢亂來,而現在的醫生則是“未能察脈而欲試華佗之方”,這跟操刀殺人有什麼區別呢?

宋神宗看完後,非但沒有反感蘇軾的直諫,反而頗為欣賞。他把蘇軾的折子拿給王安石看,王安石說,蘇軾確實很有才,可惜路子不正。

宋神宗還是決定召見蘇軾,想跟他見面聊聊。

1071年,熙寧四年,正月,宋神宗見到了傳說中的蘇軾。面對宋神宗關於變法意見的詢問,蘇軾直言皇帝“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實際上是批評皇帝對於變法操之過急了。宋神宗略作沈思後說,這三句話,朕一定仔細想想。

退朝後,蘇軾很興奮地將這次召見說給同事和朋友聽。這件事也傳到王安石的耳朵裏,他擔心蘇軾的書生之見會影響到皇帝的決策。

不久,針對中書政事堂辦事效率低下的問題,朝廷成立編修中書條例所,希望改革吏治。宋神宗想到蘇軾,意欲調任蘇軾到這個新部門。當皇帝詢問王安石的意見時,王安石卻直言不諱:“蘇軾與臣所學及議論素有歧異,不宜擔當此任。”

後來,宋神宗又想任用蘇軾修起居註,這是一個最接近皇帝的侍從職位。王安石又一次堅決阻止:“陛下不過是聽了蘇軾的言論而已,這些言論又沒有可用之處,恐怕不宜輕率任用。”

最終,在這一輪人事任命中,蘇軾被任命為開封府判官。王安石的用意,是要讓繁雜的首都行政事務困住蘇軾,使他沒時間對朝廷上的事發表意見。

▲王安石畫像

後人回顧這場變法,已經很難用對錯來評判各方的選擇與作為。簡單來說,王安石眼光向上,主張變法是對皇權和國力負責。經過這場變法,北宋確實強盛了一些,尤其是國庫收入有了大幅提升,但他看不到背後的代價。而蘇軾看到的,恰恰是變法的代價。

與王安石相反,蘇軾眼光向下,看到了變法的具體執行和落地過程中,一步步演變成對老百姓的盤剝。這種認識跟蘇軾的情懷、出身和地域都有關系。蘇軾來自四川,四川在北宋開國後的半個世紀內,是全國最亂的地區,先後爆發了王小波、李順、王均等多次起義。原因正在於朝廷征服四川後采取了深度盤剝的模式,逼得當地底層民眾沒有活路。這段歷史,離蘇軾生活的年代不過三四十年時間,他對此肯定感觸頗深。所以當他目睹底層民眾在王安石新法的搜刮之下痛苦呻吟時,就本能地站在了弱者的一邊。

李一冰在《蘇東坡新傳》中說,四川特殊的地理環境,使得蜀人有一種獨立天地的思想根源——擅言辭而好論理,不認同世上有所謂的權威存在。蘇軾從政,每次都站到當權派的反對立場上,奮不顧身,爭論事理,就是源於此。

蘇軾曾對好友說:“我性不忍事,心裏有話,如食中有蠅,非吐不可。”

於是,政治鬥爭的黑暗很快撲向了他。

禦史謝景溫彈劾蘇軾,說蘇軾在五年前父親病逝時乘官船歸蜀丁憂,趁機滿載貨物,販賣私鹽和瓷器等。針對這一莫須有的罪名,朝廷竟然煞有介事地派出六路兵馬,追查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結果卻不了了之。這起殺傷力不大、侮辱性極強的誣告風波,使蘇軾的名聲嚴重受損,天下人不問是非,只知道蘇軾涉嫌“販私”罪。

蘇軾只能請求外放,到杭州擔任通判。

至此,那些對變法持有異議的人,包括歐陽修、司馬光、範鎮等等,退休的退休,歸隱的歸隱,離京的離京。變法派取得了人事上的全面勝利。

去往杭州任職的路上,蘇軾過陳州(今屬河南周口)與弟弟蘇轍一家相聚,住了兩個多月。隨後,蘇轍送哥哥到潁州(今安徽阜陽),在那裏,他們一起拜見了退休定居於此的恩師歐陽修。歐陽修年過六旬,須發皆白,步履蹣跚。他一生歷經宦海波瀾,受到無數次攻擊和造謠,人家把許多不可啟齒的汙蔑之辭扣在他頭上。蘇軾在這兩三年的政壇風波中,才深刻體會到恩師的不容易。

蘇軾兄弟與歐陽修飲酒賦詩,暢談終日。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第二年,歐陽修就病逝了。

在杭州,新法的執行依然讓蘇軾不吐不快。他在詩裏諷刺新法不顧底層死活,而這為他後來遭遇文字獄積累了“證據”。

新法實行後,官府收稅要錢不要米,造成米賤錢荒。以救濟農民青黃不接為名,由官府放貸的青苗法,這時順理成章地給下層民眾設了一道“陷阱”。雖然其本意也不算壞,但執行過程中卻變成了強制。地方官為了多賺取利息,邀功請賞,在規定的利息外又附加各種名目的勒索。本利相加,遇上天災人禍,農民根本無法償清國家貸款,在官府催逼之下,只得付出加倍的利息向豪強富戶借錢償還官債,最後弄得傾家蕩產。

蘇軾在一首詩裏諷刺青苗法說: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農民跟國家貸了款,到頭來卻兩手空空,破了產。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青苗法手續繁雜,農民為了辦理這些貸款手續,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的時間耗在城裏,耽誤了生產勞動,唯一的“好處”是讓孩子學會了城裏人的口音。

這些破產的農民,最終鋌而走險,做起了私鹽生意,導致杭州官府的監獄裏,人滿為患。即便到了除夕,蘇軾還在忙碌,將獄中囚犯一個個點名過目。他知道這些囚犯都是被逼無奈,很想將他們釋放。但他終歸沒有這樣的膽魄,只能在內心罵自己太慫:

小人營糇糧,墮網不知羞。

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

承認自己太慫的蘇軾,這段時間開始了他的填詞生涯。從此,一個不世出的偉大詞人上路了。

中舉前,他忙著讀書,而且太年輕,沒有機會參加宴飲酒會,也就沒什麼機會接觸詞這一俗稱“艷科”的體裁。開始為官的前十年,他是一個積極的儒家入世主義者,也沒什麼精力和欲望去留意詞的創作。直到出任杭州通判後,他結識了前輩詞人張先。

張先是宋初最重要的詞人之一,以“雲破月來花弄影”等帶“影”字的詞句聞名,被稱為“張三影”。蘇軾與張先年齡相差近半個世紀,但兩人相處頗為自得。張先成為蘇軾步入詞壇的引路人。民間至今還傳說,張先85歲時納妾,蘇軾寫了“一樹梨花壓海棠”進行調侃。張先89歲去世的時候,蘇軾寫了《祭張子野文》寄托哀思,回憶兩人在杭州結下的忘年之交。

步入詞壇的蘇軾,僅用了四五年時間就寫出千古流傳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那是1076年的中秋節,40歲的蘇軾面對一輪明月,懷念自己的弟弟蘇轍,趁酒興正酣,揮筆而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蘇軾《水調歌頭》

當時,蘇軾已調離杭州,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知州有兩年了。寫完這闋詞的第二年,他又被調到徐州,然後調到湖州,直到一場差點要了腦袋的牢獄之災降臨他的身上。

▲紀錄片《蘇東坡》截屏

04

1079年,元豐二年。命中大劫,蘇軾差點扛不過去。

有人拿他的詩和給朝廷的上表,搞文字獄,說他譏諷朝政。朝廷下令,抓人!

當時蘇軾在湖州任知州。從帝都開封到湖州頗費時間,新黨骨幹、禦史臺中書丞李定,為尋找執行逮捕任務的人選而發愁,考慮許久,選中皇甫僎作為抓人領隊。

皇甫僎帶著他的兒子與兩名臺卒,日夜兼程,奔赴湖州。這時,駙馬都尉王詵給蘇軾的弟弟蘇轍通風報信。蘇轍立即派人趕往湖州,希望趕超皇甫僎,好讓哥哥提早得知消息,做好心理準備。

皇甫僎的兒子不巧途中生病,耽擱了行程。這樣,蘇軾提前知道了即將到來的命運。

然而,當皇甫僎一行人出現在湖州地方官署時,蘇軾還是相當驚恐。根據他事後的回憶,兩名抓人的士兵拘捕他一個地方官,就跟抓一個盜賊一樣。

蘇軾預料自己必死無疑,首先想到的是跟妻子告別,給弟弟蘇轍留封遺書,托付後事。船行到太湖,他欲投水自盡,但想到一死可能連累弟弟,他忍住了。

蘇軾下獄的日子裏,一些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另一些人則替這名當世第一大才子求情。連他的政治對手、已經退隱金陵的王安石,也替他求情:“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

某天入夜,一個陌生人進入蘇軾的牢房,未發一言,便在他的身邊躺下睡覺。第二天醒來後,那人對蘇軾說了一句“恭喜啊”。蘇軾一臉迷惑,不知何意。人家笑了一下,說:“安心熟睡就好。”說完就起身,離開了牢房。

後來,蘇軾才知道,那是皇帝派來監視他是否有不臣之心的人。人家發現蘇軾睡得香,就知道他心中沒有鬼,於是回去復命了。宋神宗本來不舍得殺蘇軾,這下終於可以對大臣們說:“朕早就知道蘇軾於心無愧。”

在獄中待了四個多月後,朝廷的判決下來了,蘇軾被貶官黃州(今湖北黃岡)。

出獄當天,蘇軾又寫起了詩: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末句用了一個典故,說的是唐代長安城裏以鬥雞聞名的賈昌,年紀輕輕就受到了喜愛鬥雞遊戲的唐玄宗的寵信。蘇軾的言外之意,是說如今朝廷上都是投皇帝所好的諂媚之人,我可不與這些人為伍。

寫完,他知道自己又犯忌諱了,無奈擲筆大笑:“我真是不可救藥。”

謫居黃州,蘇軾名義上是團練副使,一個並無實權的小官,實際上屬於朝廷的監管人員,並不能隨意離開。黃州因為蘇軾的到來,而成為文學史上的精神坐標。在那裏,宋詞史上豪放派的經典之作《念奴嬌·赤壁懷古》,正在等待他來書寫。在那裏,他度過了一生最痛苦的時期,也完成了自己的精神煉獄。

在那之前,他的人生基本上順風順水,是被當作“太平宰相”來預期的。但如果沒有這些挫折和磨礪,也就不會有如今世人熟悉的超脫豁達的蘇軾。

初到黃州的蘇軾還無法接受人生的驟然墜落。他幾乎斷絕了與友人的來往,慢慢調適自己的狀態。寓居黃州定慧院,他寫過一闋詞,詞中透露了他孤寂而又獨立的心態: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安定下來後,蘇軾說自己“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客至,多辭以不在,往來書疏如山,不復答也。此味甚佳,生來未曾有此適”。任性,疏散,當被拋離了帝國官場升遷的正常軌道之後,蘇軾終於發現了人生的新天地。

他成為一個農民。跑到田間、集市、江畔,跟各種人聊天。如果人家說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他就請求人家給他講個鬼故事。人家推辭說沒有鬼故事。他卻說,瞎編一個也行。他很享受這種沒人知道他的身份和經歷的狀態,“自喜漸不為人知”。

也正是從黃州之後,蘇軾成為了歷史上瀟灑的蘇東坡——盡管“東坡”這個號,實際上起源於窘迫的現實。

在黃州,蘇軾一家的日常開支十分節儉,但由於沒有收入,他帶到黃州的錢頂多也只夠撐一年。一年後,蘇軾一家陷入了窘境。這時,追隨蘇軾到黃州的好友馬夢得發現了黃州城東一片荒蕪的坡地,遂向官府申領了那塊地。

馬夢得跟蘇軾同年同月生,同為摩羯座。用蘇軾的話說,這個星座“無富貴人”,所以他和馬夢得都是窮鬼,但如果一定要分出誰是窮鬼的冠軍,則馬夢得一定當仁不讓。這個比蘇軾還倒黴的窮鬼,卻幫蘇軾要到了一塊可以維持生計的荒地。

蘇軾將這片無名高地稱為“東坡”,從此自稱為“東坡居士”。

他沈浸在做農民的日子裏。選好了一個日子,他在東坡上放了一把火,燒掉了上面的雜草。如有神助,大火過後,他發現了一口暗井——從此在這裏耕種,灌溉不成問題。他買了一頭牛,添置了鋤頭、鐮刀等農具,在地裏種麥子。收成後,他讓妻子王閏之用小麥和小米摻雜在一起做飯。孩子們覺得難以下咽,他卻吃得很香。

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王弗病逝後,她成為蘇軾的繼室。她知道蘇軾好酒,卻又酒量差,但從不阻止蘇軾喝酒。如果蘇軾心情煩悶,她就會說,我給你弄一些酒吧。

蘇軾似乎很滿足於耕種的日子,清晨帶著農具和一只酒壺出門,累了就喝口酒,困了就倒在土地上睡去。在給友人的信裏,他介紹了自己的“產業”:五間屋子,十余畦果樹和蔬菜,一百余顆桑樹。

夜裏,他會在燈下一遍遍抄寫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在詞裏,他認為自己的前生就是陶淵明:“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

有一次,他和朋友們在深夜裏喝酒,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回家已是三更時分。他站在門外,敲門無人應答,只聽到家童熟睡的鼾聲。他只好蜷著身子,坐在門前,依稀聽到暗夜裏傳來江水拍岸的聲音: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蘇軾《臨江仙》

這闋詞在黃州城傳開後,人們說,蘇東坡唱罷此歌,把衣冠掛在江邊,乘舟遠去了。黃州知州徐君猷聽到這個消息,緊張得要命——他對蘇軾負有監管責任,於是趕緊跑到蘇軾家。到門口,卻聽到了蘇軾的鼾聲。這才放下心來。

對於蘇軾而言,他要考慮的是如何在黃州安居下來。東坡畢竟是一塊官地,難保哪天就被收回去,所以蘇軾想自己買一塊地。

春天,他跟著朋友到黃州東南的沙湖去看地,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同行的朋友都覺得很狼狽,只有他淋雨淋出了一闋好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定風波》

當他和友人再次遊覽黃州城外的赤壁磯,他早已不再執著於個人的境遇。歷史的交疊與風景的陶冶,鑄造了一顆曠達之心。他寫下了被譽為“古今絕唱”的經典詞作: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一個涅槃後的蘇軾,歸來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擊垮他。

▲紀錄片《蘇東坡》截屏

05

在蘇軾被貶黃州的四年時間裏,皇帝未曾把他遺忘。

1084年,元豐七年,蘇軾被移貶汝州。汝州離北宋的政治中心不太遠,這意味著蘇軾政治境遇的改善。蘇軾原本想上謝表,說明自己願意終老於黃州,但想想這畢竟是宋神宗的一番好意,只好作罷。

他要離開自己用心經營的田宅,以及好不容易安頓下來的環境和內心,還是頗有些不舍。在不久之前,他剛跟友人要了一批柑橘樹苗種下,想來再也看不到它們長大結果了。

蘇軾從黃州北上,途中專程到金陵拜見隱居了八九年的王安石。

那天,王安石騎著一頭驢去碼頭迎接蘇軾。蘇軾連帽子都沒戴,就上岸對王安石說:“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王安石大笑:“禮豈為我輩設哉!”這句話出自《世說新語》,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說的。被罷相徹底離開政壇後,王安石的思想變得頗為開通。蘇軾這時倒不忘懟王安石:“軾亦自知,相公門下用軾不著。”意思是,他們在政治上不是一路人。

雖然在政治見解上存在分歧,但不妨礙同時代的兩顆巨星保持私人友誼。在金陵期間,兩人放下變法之爭,相約同遊山水,多次作詩唱和。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這時的蘇軾,還打算“買田金陵”,跟王安石一起歸隱鐘山。盡管後來未能如願,但此時此地,蘇軾的心境是真的。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像王安石一樣,盡早抽身隱退。

所以,蘇軾並不著急到汝州去。他給宋神宗上了一個表,說明因“資用罄竭,去汝(州)尚遠,二十余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請求暫時不去汝州,先到常州居住。後來得到批準。

沒多久,宋神宗駕崩,宋哲宗即位,高太後以哲宗年幼為名,臨朝聽政。退隱洛陽著書長達17年的司馬光,重新獲起用為相,新黨勢力被全面壓制。朝局風雲突變。

蘇軾很快被召還朝,升翰林學士、知制誥,知禮部貢舉。

在這場名為“元祐更化”的政治變動中,大權在握的司馬光在病中堅持盡廢新法,甚至最後幾天上朝都為此忙得不可開交。而蘇軾遇事不吐不快的個性再次展現出來,他建議朝廷權衡利弊,保留變法中有益的部分。他本人支持保留免役法,廢除青苗法。司馬光卻不聽勸告。

王安石原本對朝中的變化默默無語,直到免役法被司馬光所廢,才老淚縱橫地哀嘆道:“就連免役法也要廢除嗎?我跟先帝可是研究了整整兩年才推行,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了。”1086年,元祐元年,王安石與司馬光先後病逝,而變法引發的內耗與紛爭遠未休止。

朝廷上慢慢衍生出洛黨、朔黨、蜀黨三黨之爭。北宋政壇對蜀人一直懷有偏見。蘇軾在世時名聲已經很盛,但他從來沒有機會真正操持權柄。每當他被列為宰輔的人選時,朝廷言官就會以“蜀人太盛”進行阻止。蘇軾雖然被當成“蜀黨”領袖,但高太後很了解蘇軾、蘇轍兄弟,說:“我知道,你兄弟二人在朝自來孤立。”

▲大宋朝堂黨爭不止 圖源/電視劇截屏

回帝都汴京四年,不堪政爭的蘇軾屢次請退,終於在1089年獲準外調杭州知州,離開了是非之地。

蘇軾雖以文學大家揚名,但他是個實幹型的官員,受不了朝廷上冗長而沒意義的政爭。做一方父母官,為百姓幹實事,反而是他最舒服的去處。從政以來,他做過密州、徐州、湖州、杭州等多個地方的一把手,每到一地,革新除弊,因法便民,興修水利,應對災害,都留下了相當好的口碑。

宋人筆記記載,蘇軾在杭州為官期間,經常在西湖邊上辦公,早晨從湧金門泛舟而來,中午到普安院吃飯,於冷泉亭據案斷決,處理公文時“落筆如風雨”,傍晚則乘馬以歸。

他關心民瘼,勤政為民,對百姓懷有深深的同情心和同理心。這樣的地方官,即便沒有那些經典詩詞的加持,也一定會留名史冊。

出任杭州知州後,當地大旱歉收,並爆發瘟疫,《宋史》記載“饑疫並作”。蘇軾上書朝廷,請求減免“本路上供米三(分)之一”,又組織賑濟災民。面對疫情,他拿出了一個名叫“聖散子”的藥方。那是他從蜀中故人巢谷那裏拿到的秘方。這一秘方對於救急,療效奇佳,巢谷秘不示人,連親生兒子都不肯傳授。後來,他實在拗不過蘇軾的糾纏,把蘇軾帶到江邊,要他對著江水發毒誓,絕不傳給他人。然後,才把秘方交給蘇軾。但面對百姓生死,蘇軾已經顧不得他的誓言,他公開了這個秘方,並在街頭支起大鍋,煎熬湯劑,救人無數。

在這場疫病中,蘇軾還從公款裏撥出二千緡錢,並帶頭捐出五十兩黃金,設立了“安樂坊”,作為救濟貧病之人的公辦醫療機構。安樂坊後來成為北宋安濟坊的原型。

史載,蘇軾在杭州做了許多實事,杭州人感激他的恩德,家家掛有其畫像,“飲食必祝”。

蘇軾去世後,杭州一名老僧回憶,他年輕時在壽星院出家,夏天常常看見蘇軾一個人赤腳上山。蘇軾會向他借一把躺椅,搬到竹林下,脫下袍子,赤背在午後的陽光下小睡。突然,他發現蘇軾的背上有七顆黑痣,像北鬥七星一樣排列。老僧人說,這說明蘇軾是到人間做客的神仙。

“神仙”是來做事,也是來歷劫的。

高太後去世後,宋哲宗親政,新黨再度得勢。1094年,紹聖元年,58歲的蘇軾被貶至惠州。

在惠州,蘇軾繼續往美食家的方向進修。當年在黃州時,他就因為窮而獨創了豬肉的做法,成為後世流傳的“東坡肉”的創始人。如今,他又成了所謂的“羊蠍子之父”。

因為是被貶斥的罪官,蘇軾在惠州沒有資格與當地權貴爭搶好的羊肉。他私下囑咐殺羊的人,給他留下沒人要的羊脊骨,在這些骨頭之間也有一點羊肉。取回家後,他先將羊脊骨徹底煮透,再用酒澆在骨頭上,點鹽少許,用火烘烤,等待骨肉微焦,再吃。他終日在羊脊骨間摘剔碎肉,自稱就像吃海鮮一樣美味。

他在給弟弟蘇轍的信中調侃對方,老弟啊,你生活優渥,飽食好羊肉,把牙齒都陷進去了也碰不到羊骨頭,怎麼能明白這種美味呢?在信末,他又說,這種吃法是不錯,只是每次自己把骨頭上的肉剔光了,圍在身邊的幾只狗都很不開心。

蘇軾在惠州還愛上了嶺南佳果——荔枝。他跟兒子開玩笑說,千萬別讓自己的政敵知道嶺南有荔枝,不然他們都會跑過來跟他搶著吃。

1097年,紹聖四年,蘇軾被貶到了極遠極荒涼的海南島儋州。

長子蘇邁來送別,蘇軾把後事交代得一清二楚,如同永別。他決定到海南後,為自己做一口棺材。到了海南,才知道當地人根本不用棺材,他們在長木上鑿出臼穴,人活著用來存米,人死了就放屍體。

一次,他在田壟上放歌而行,一個老婦人迎面走來,對他說:“先生從前一定富貴,不過,都是一場夢罷了。”他聽後,大驚。

他常常站在海邊,看海天蒼茫,料定自己應該不可能活著離開這座孤島了。不過,他後來轉念一想,這個世界上的人,不都身處在大海的包圍之中嗎?而自己像一只螞蟻,跌入一個小水窪,就以為落入了大海,於是慌慌張張爬上一片草葉,不知自己會漂向何方。可是,用不了多久,陽光照射,水窪幹涸,小螞蟻就生還了,見到同類,還哭著說:“我差點就再也見不到你了。”這只螞蟻很可笑,但個人在天地間的悲哀,何嘗不是如此?

在孤島上活通透了的蘇軾,還是得到了命運的最後一絲眷顧——1100年,隨著宋哲宗的病逝,朝局再起變化,蘇軾獲準北歸,活著離開了海南。

第二年正月,蘇軾一家北歸途中,在大庾嶺上一間小店休憩,有個老翁問跟隨的仆人:“官是誰?”

“蘇尚書。”

“是蘇子瞻嗎?”

“是的。”

老翁上前向蘇軾作揖說:“我聽說有人千方百計陷害您,而今北歸了,真是天佑善人。”

蘇軾笑而謝之,隨即題詩店壁: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李一冰在《蘇東坡新傳》中說,蘇軾歷劫歸來,最大的慶幸,是他平生一片剛直的孤忠,而今大白於世。一切汙蔑和猜忌的浮雲已經吹散,則天上一輪孤月,也當為人所共見了。“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越過南嶺,經贛江入長江。蘇軾想著等兒子們舉家到齊,就搬往河南許昌,去跟弟弟蘇轍同住,實現他們年輕時許下的夜雨對床的約定。但北方政局突然大變,新黨曾布開始專權。許昌臨近帝都,蘇軾擔心到那裏又起是非,故無奈寫信托人轉告蘇轍:“頗聞北方事,有決不可往潁昌近地居者……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乎!亦不知天果於兄弟終不相聚乎?”

船到儀真(今江蘇儀征)時,蘇軾曾跟米芾見了一面。米芾把他珍藏的兩幅書法交給蘇軾,請他寫跋語。但僅僅兩天後,蘇軾就瘴毒大作,猛瀉不止。過了數日,病情一點也沒有減輕,這時的蘇軾隱約有不好的預感,他在信裏囑托弟弟說,我死後,把我葬在嵩山下,請你來為我寫墓誌銘。蘇轍接到這封信,痛哭不已。

▲蘇轍畫像

到了常州,蘇軾停下了他的旅程。他病了50多天,已經進入彌留之際。

他對三個兒子說:“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我一生沒做虧心事,不會下地獄的。

又說,我死時,千萬不要哭泣,讓我坦然化去。

長子蘇邁詢問後事,蘇軾沒有回應,溘然而逝。這一天是北宋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101年8月24日。宋人筆記記載,蘇軾死後,他眉山老家的彭老山,草木恢復了繁茂。天地靈秀之氣重歸於天地。

在最後生病之前,蘇軾剛剛給自己寫了四行詩,作為一生的總結: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不是無神論者,但他在每一段見鬼的人生階段,慢慢修煉得通透而無所畏懼。黃州、惠州、儋州,是他的三段貶謫經歷,是他的政敵與常人眼中的黑暗階段,但蘇軾不這麼認為。不是熬過這些黑暗的時光,就會過上好的人生;而是,與這些黑暗的時光共處,這就是他的人生。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盡管蘇軾已經去世900多年,但這只飛鴻,並未如他所擔憂的那樣消失無痕:他和它依然活在漫長的歷史時空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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