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遺物
奶奶 1972 年臘月去世，享年 73 歲，沒留下任何照片，遺物是 3 件她用過的物件，這算得上我家的文物了。
一件是棗木搟餅柱（這個柱讀 zhú），一件是提鞋銅拔，一件是不銹鋼小剪刀。母親 1948 年嫁過來時，奶奶就用這柱子攤煎餅。那時不用耙子，用這種細柱把玉米糊攤在鏊子上，也不知已經用了多少年，後來我們家用它搟餅用。是奶奶用的鞋提拔，年代不詳。奶奶是小腳，自己做的小腳布鞋很緊，穿的時候，把鞋拔豎著插在後跟處，腳後跟一蹬，鞋拔一提就成。那時各家有小腳老人的都有這東西。現在有些品牌鞋還帶著類似的塑料提拔。這兩件物品起碼是近百年的歷史了吧。
小剪刀是 1966 年我的鄰居程南蓀的妹妹從南方給我奶奶買的，奶奶專用剪腳指甲，奶奶小腳變形，指甲很難剪。有了這把小剪刀方便多了，這是奶奶的最愛。原先發亮的剪刀早已銹跡斑斑。
我們姐弟五人全是奶奶帶大的，都沒進過一天托兒所。小時候記憶猶新的是奶奶教我們的當地兒歌童謠。諸如“咣當羅，咣當面。好孩子，來吃飯。啥飯？雜面！誰搟滴，老黃健！（牛）誰打水？螞蚱！咋著走？蹦跶！誰添火？瞎老婆！咋著燒？蔔拉著！誰拾柴？豆蟲！咋著走？咕擁！”“小板凳，拔咕嚕，開開樓門看媳婦。誰來了，老姑父。挎的啥？小馬虎。咬人不？不咬人！啊嗚！”
奶奶最疼的是我大哥，她的大孫子。大哥 1970 年當兵後，1972 年冬奶奶病危，部隊特批準假回來探視，奶奶見到大哥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心眼（子）回來了。分別時大哥對奶奶說：“你好好養病我抽空再回來看你啊！”奶奶很清楚自己的病，就說：“你走吧，咱見不著了。”我在送大哥去車站的路上，大哥囑咐我奶奶去世時，他不能再回來了，讓我替他多盡孝吧。當幾天後奶奶晚上 9 點多咽氣時，大哥在夢中夢到奶奶撲倒了他的懷裏。後來大哥寫信說這事，父親一算就是那時辰。所以打那我就對親人之間的心靈感應深信不疑。大哥後來探家第一次去給奶奶上墳，把褲腳燒爛了，大嫂說這是奶奶的責怪。三弟小時候靦腆老實，像個大姑娘，勤快聽話，老人喜歡。有次三弟在從礦井抽上來的礬水水池泡腳衝涼，關節受涼疼痛難忍，鄰居一大嬸在我家裏嘻嘻哈哈說笑，從不發脾氣的奶奶竟然把人家趕了出去，埋怨她不長眼色（shei），俺孫子疼的嗷嗷叫，你還來涅裏笑。在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三弟一直守在奶奶床邊，奶奶握著他的手不時地說好孩子好孩子。奶奶最後幾年因病左手不便，上茅房後自己不能紮腰，家人大都走得早，都是小弟臨上學之前喊奶奶去上茅房後給她紮上腰才上學。中間課間操三弟還跑回家幫她方便。我在奶奶眼中是好吃懶做的孩子，每次指使我挑水、攉打火、幹活，幹完活後奶奶總是說我一句：“婊生，饒了你般（當地土語，語氣詞“吧”）”。“婊（子）生”詞義不雅，可這是當地老人對晚輩男孩的昵稱。
奶奶沒文化，大字不識，卻通情達理，對孫子們從不溺愛。奶奶常說：“舍不了孩子拿不住狼”，還有“河裏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那個勸誡父母不能嬌生慣養孩子的故事，孩子成盜賊，臨刑前咬掉母親的奶頭，就是從奶奶講給我們的。我的同學和平的母親和我們住的一路之隔，她經常在我面前誇奶奶。說奶奶婆媳關好，是個勤快的老人，天剛蒙蒙亮就坐在在門前搓麻線納鞋底。每年除夕守夜，奶奶總是守著火爐上燉熬的酥鍋坐一宿。第二天晚輩拜完年，她才呼呼睡去。
1972年夏天，奶奶病重，洪五保健站的大夫從礦上要了救護車送到礦務局醫院，我和父親架著奶奶做檢查，經胸透診斷為嚴重的肺氣腫，需要住院治療。父親在奶奶的病床旁邊打地鋪陪護，一段時間治療稍有好轉，出院回家時從鄰居孫叔家借的一輛人力地排車，因父親和奶奶搭了別的車回了家，我一個人拉著空車往返了 40 多裏路。尤其是路經道口村邊的一個大坡，一上一下，我力氣小怕拉不上去，就在下坡時拉著車猛跑，利用車的慣性衝上坡去，到最後的坡頂，要拉車走之子型，防止拉不住車子倒滑，我雖十七歲了，但身單力薄，幹這活吃力。我晚到家後，奶奶還開玩笑說我：“婊生，你不要你奶奶了”。臨近春節，父親請礦上醫院的孫大夫給我奶奶看病，孫大夫告訴父親應該給老人準備後事了。奶奶臨終前的晚上，父親坐在床頭邊的火爐旁，母親忙裏忙外，三弟守在奶奶的床邊，我與幾個同學在另外一個房間打牌。當母親急匆匆來房間拿奶奶的壽衣時，我才扔下牌，趕到奶奶身邊，她已咽氣。
那時農村還可以土葬不火化，發喪風俗文革後期也逐漸恢復，我目睹經歷了當地農村殯葬習俗的全過程。置靈、指路、守靈、入殮、治喪、吊喪、出殯、殮棺、起棺、安葬、圓墳、五七、百日等。在為奶奶守靈的時候，場院裏紮著靈棚，一片漆黑，只有置放棺材的小屋點著油燈。我有段時間獨自坐在一旁，想起奶奶領我坐滑梯，我摔得鼻青臉腫，她扭了腳，想起了她那腳趾扭曲變形裹成的小腳。想起我高燒不退，奶奶陪我躺在床上，我說著胡話，數天花板上的小電車幻影的情景。
奶奶一生艱辛，生了 8 個孩子，只有我父親、大姑、二姑成人，小叔 9 歲病故，其他出生不久即夭折。奶奶含辛茹苦看大我們，還沒有享到孫子們的回報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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