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 圖蟲創意
老年人不是一生下來就這麼老，他們也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盡管這些常常無人在意。
透過紀錄片的鏡頭，人們得以瞥見這種真實——老人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永遠想見媽媽，即便已經85歲。
現在的熱搜，是越來越沒眼看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熱搜話題儼然成了奇葩說微博分說。那感覺，就好像誤入了大學時的辯論教室，打開門，全是戰鬥力旺盛的選手在那捉對兒廝殺，聽得你整個人腦袋嗡嗡的。
最近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辯題是“不結婚老了以後會不會很慘”，十萬網友擱這活活吵出來一個熱搜。
點進去一看，有人堅持“養兒才能防老”，什麼也比不上血脈親緣靠得住；有人反駁說“關鍵還是要有錢”，有足夠的經濟條件才能住高級養老院，請專業護工；也有人認為，堅持健身有個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畢竟“久病床前無孝子”……
我們似乎默認了，不管結不結婚，有沒有錢，老去本身就是一件很慘的事情。所以才要采取一些手段去提前規避老了之後的“慘”，比如生育，比如存錢。
僅僅是想象“老去之後的生活”，就足夠讓人焦慮，以至於不敢細想，當老去這件事到底不可避免地到來了，我們又應當如何面對？
抱著這樣的念頭，我去看了一部最近口碑很好的智利紀錄片《名偵探賽大爺》。
從反響來看，這部聚焦養老院生活的紀錄片，豆瓣8.0分，爛番茄新鮮度95%，還入圍了本屆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的提名，沒有不推薦的理由。
但更加吸引人的，還是它那獨特而又矛盾的觀感——
“可愛”和“令人心碎”，是人們在評價這部影片時最常使用的詞。
養老院裏，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先來簡單介紹下這部片子的設定。
83歲的老大爺賽爾吉奧（下文簡稱“賽大爺”）得到了一個神秘的工作機會，並在一名私人偵探社的安排下，住進了當地一所養老院。
偵探社登報招募80-90歲的退休老年男性，要求獨居，會使用智能手機。但絕大多數應聘者都滿足不了後一個要求。
這個瘋狂的計劃，背後是一個令人恐懼的猜想——
一位客戶認為自己的母親索尼婭在養老院中受到了虐待，於是委托偵探社進行調查。
因此，賽大爺這份工作的主要任務，就是悄悄調查養老院是否存在虐待老人的問題。
偵探社負責人在給賽大爺指認目標。
在潛入養老院之前，偵探社還煞有介事地給賽大爺進行了間諜培訓。
於是，你能看到，連手機都用不利索的賽大爺，摸索著學習使用帶有微縮相機的簽字筆、能秘密拍照的間諜眼鏡、用“目標”“送貨”等暗號與總部進行溝通…
有觀眾說它“有趣得不像紀錄片”，原因就在於創作者聰明地借用了外來者的視角，給紀錄片的內核，套上了一層懸疑片的外殼。
委托人懷疑她的母親受到了敲詐和毆打，因而，賽大爺需要查證養老院裏可能存在的衛生問題、偷工減料、肉體虐待等等。
負責人在給賽大爺培訓。
接下來，賽大爺剛潛伏進養老院沒幾天，偵探社負責人就收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這家養老院性別比例極其懸殊，女士占了絕大多數。因此，紳士又可愛的賽大爺一來就非常受歡迎。
對於這位新人，相當多的老人都表現出了友善的態度，甚至還有人主動將自己的甜品分享給他，這無疑是有利於他日後開展調查的。
壞消息則是，由於女士實在是太多了，賽大爺還有點臉盲（原話是“這些女士對我來說，長得實在是太像了”），所以即使他按著各房間門口的姓名牌一間一間地找，也還是暫時沒摸排到“目標”索尼婭女士。
事實上，“尋找索尼婭”和“調查養老院”只能算是一個引子，而非主線劇情。養老院裏的眾生相，才是這部影片著墨最多，也讓人感觸最深的地方。
在苦苦找尋目標的過程中，賽大爺初步鎖定了幾位候選人。盡管後來被證實這些女士沒一個是索尼婭，但發生在她們各自身上的故事，卻依舊值得一提。
首先，是終身未婚的B女士。
她熱情活潑，是前面提到的主動給賽大爺送甜品的人。在養老院住了二十五年，一直心如止水，卻對賽大爺一見鐘情，開始有了少女心事。
然後，是孩子氣的M女士。
她記憶方面出現了一些問題，常常吵著要回家找媽媽。
因此，養老院的工作人員，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冒充M女士已經去世的媽媽來跟她通話。但媽媽一直不出現，也使得M女士越來越起疑。
此外，還有喜歡閱讀和創作詩歌的P女士。
賽大爺很快跟她找到了共同語言——他們都不喜歡不押韻的詩。
然而跟家庭和睦的賽大爺相比，孤獨的P女士少了一些來自子孫後輩的溫暖，只能在詩歌中尋找寄托。
而當賽大爺終於找到目標人物索尼婭，對方的反應卻令他大感挫敗。
無論賽大爺如何與她攀談，她都只是最低限度的回應，毫無聊天的欲望。
賽大爺以為她只是不喜歡跟自己對話，後來才發現，她是不喜歡跟任何人接觸。沒人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可以安靜地呆一整天。
也就是說，想要從她口中直接得到真相的可能，微乎其微。
永遠想見媽媽，即便已經85歲
沒了人證，賽大爺只能先搜集物證，並將養老院裏所有可能存在的問題一一記錄在案。
事實上，影片一上來就釋放了不少煙霧彈——
賽大爺來養老院的第一天，就有位老人感慨“每次想到他們送老人來這，我就覺得難過”。不禁令人疑心，養老院裏究竟有什麼貓膩？
此外，賽大爺還發現另一位Z女士摔了一個烏眼青，疑似存在護工看護不到位的問題；
這兩件事很快被證實是誤會。但接下來發現的“丟東西”問題，卻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P女士丟過寫著自己名字的衣服。
Z女士丟過一些錢。
但她認為是來探視的人幹的，而不是養老院內部人員。
不止一位老人丟過東西，這意味著養老院可能存在著偷竊行為。
但直到賽大爺追查到“真兇”，這才發現，這背後的故事實在令人唏噓。
前面說過，M女士忘記她的媽媽已經去世了，經常會在養老院門口抓著欄桿央求路人帶她回家。
但一天天過去，賽大爺發現M女士還有一些奇怪的小偷小摸行為。
她會在挨著賽大爺坐的時候從他外套口袋裏偷出糖果，被發現後還會大喇喇地問賽大爺，錢放在哪個口袋。
對著嘻嘻哈哈的M女士，賽大爺生不起氣來，但聯系起養老院存在著的偷竊事件，他卻不得不對她產生疑心。
不久後，賽大爺悄悄潛入M女士的房間。果不其然，在抽屜中找到了一些不屬於她的物品，其中有衣物，也有項鏈。
但當M女士被警察帶走問話又返回養老院後，謎底才揭開。
原來，M女士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引起她想象中的媽媽的註意，希望媽媽能來看看自己。
“媽媽？你怎麼還沒來看我？”
“可是如果我不乖的話，你就該來了。”
“你應該來看我，並且問我問題，這樣才說得通。”
單看這幾句話，你很難相信它會出現在養老院，而不是幼兒園。
而一旁的賽大爺聽到這樣的話，也陷入無限的感傷中。
別覺得這不可思議。
前段時間，一位山東煙臺的網友拍下了家中老人思念母親的一幕。
這位101歲的老人夢見了自己的母親，被叫醒後，他先是笑著回味夢境，隨後又為夢中媽媽不和自己說話而委屈，忍不住流下淚來。
不管長到多大，在媽媽面前都是孩子。/海客新聞
而回到紀錄片的鏡頭下，P女士寫給年輕人和母親的詩，更是將這種感情揮發到了極致。
“如果你的母親還活著，感謝如此愛你的主，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自豪地說，‘我的母親還活著’，
如此巨大的喜悅，如此聖潔的歡欣。”
“但是如果你的媽媽已經去往天堂，一個母親的墳墓亦是聖潔之地，
對一個人的心靈而言，沒有更神聖之處，
當你的靈魂被殘酷的荊棘刺傷，
你還可去往母親的墳墓，遍灑苦淚。”
作家老舍也有過類似的表達，“有母親的人，心裏是安定的”。
老年人不是一生下來就這麼老，他們也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盡管這些常常無人在意。
透過賽大爺的鏡頭，人們得以瞥見這種真實——
老人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永遠想見媽媽，即便已經85歲。
“發生在這裏最糟糕的事，是孤獨”
看到這裏，你大概明白了導演的苦心。《名偵探賽大爺》記錄下了養老院中老人們的生活日常，也讓觀眾逐漸走進老年人的心酸與孤獨。
有觀眾認為，賽大爺其實是替每一個子女去看望了身在養老院的父母。
但賽大爺本人也深受觸動。在這裏，他看到了未來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養老院多為單間，賽大爺在誤入一個雙人間後，發現了兩位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女士並大受震撼，畢竟這樣的生活太難捱了。
上升到整個片子來說，它的節奏是輕快的，但底色是悲涼的。
而這種悲傷的氣氛，也在P女士的追悼會上達到頂峰。
幾乎所有的老人都落下淚來，不只是因為P女士，更因為這是他們共同的結局。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上來。養老院究竟有沒有虐待老人？
其實，從種種細碎的鏡頭中，任何一個觀眾都不難發現，養老院沒有虐待，恰恰相反，工作人員們把老人的生活起居照顧得妥帖。
不僅定期幫助老人洗澡、吹頭發——
帶著他們做運動——
還會開慶祝party，為老人過生日。
但這並不意味著老人們就都是快樂的。
事實上，老人們的苦惱並非來自養老院本身，而是來自把自己送到養老院的家人。
不止一位老人抱怨子女不來看自己。
善良的賽大爺選擇寬慰，“也許很快就來了”“可能他們已經來過了，只是你不記得了”。
但他偷偷看過一位女士的訪客記錄，幾十年了，她的家人竟然從來沒有看過她。
相比之下，終身未婚、無牽無掛的B女士，反而是最快樂的一個。
調查過半的時候，偵探社負責人化名賽大爺的教子來探望過他。
在兩人交換情報的時候，賽大爺就已經開始對這位委托人產生了懷疑——她這麼愛自己的媽媽，為什麼不來看看她呢？
在離開前，寫下的最後一份工作日誌裏，賽大爺這樣寫道——
孤獨，是發生在這裏最糟的事，而不是你的委托人所認為的“犯罪”。
在智利，自殺率最高的是80歲以上的人群。
導演梅特·阿爾貝蒂認為這是個大問題——我們可以壽命更長，但我們不想壽命更長。
“我不認為他們是害怕死亡的人，因為死亡已經完全融入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我的意思是，他們知道他們現在生活在最後的日子。真正令他們窒息與恐懼的，是孤獨。”
工業革命以來，全球預期壽命一直在穩步提高。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醫療保健和科學上的突破。而伴隨著數十年的相對和平，人口老齡化的問題也隨之出現。
針對老年人的護理與公共服務未能跟上，來自家庭支持卻已經越來越少，這是《名偵探賽大爺》的創作背景。
然而，這又何嘗不是我們即將甚至已經面臨的困境？
自2000年邁入老齡化社會之後，我國人口老齡化的程度持續加深。2022年左右，中國65歲以上人口將占到總人口的14%，實現向老齡社會的轉變。
而根據《中國發展報告2020：中國人口老齡化的發展趨勢和政策》的測算，如果以60歲及以上作為劃定老年人口的標準，到2050年時會有接近5億老年人。
這個範圍包括了第一批90後。
盡管如今95後乃至00後都開始自稱老年人，但少有人能真正意識到，總有一天，老人不再是“他們”，而是“我們”。
賽大爺剛剛進入養老院時，院長與他關於扶手的對話充滿了隱喻。
扶手之於身體尚為康健的老人，就像養老措施之於年輕人，總會有得用到的時候。
但願我們終究有得可用。
✎作者 | 陸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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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0.5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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