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煮鯰魚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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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樹壩(外一篇)

文/左岸

楓樹壩,是我老家衝口的一座小堤壩。因壩基上曾栽植有一排楓樹而得名,後又因壩基北端生長著兩株巨楓而廣為人知。而今,楓樹壩與洞庭湖區眾多的堤壩一樣,基本失去了其作為壩的功能與作用,那些楓樹也早已被伐,它便成了無謂之壩。但它的命運曾連接著整個洞庭湖的變化演進,使之成為一個時代、一段歷史的縮影。

近兩年來,我數次造訪楓樹壩,尋覓那青山碧水間曾讓我留連的過往。可一路奔跑的時光散失了許多美好。特別是楓樹壩上承載並記錄我少年時代無數快樂的兩株楓樹,總會勾起我對它們一遍遍的懷想。

我對於楓樹最初的記憶,大概是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去八裏之外的公社交公糧,從沒走出過衝子的我,央著父親帶我一起去。父親交完糧才要返回,正好碰上生產隊一夥人讓他一起去鎮上買肥料。往返路程還有十多裏,父親擔心我走不了那麼遠,只好讓我自己回家。第一次從這麼遠而且不熟悉的地方回去,我幼小的心忐忑得厲害。

雖然那個時候沒有聽說過有拐賣兒童的事,父親還是不放心,生怕我掉水溝裏,或者在山裏迷路了。他一只手輕輕撫著我的頭,在我身邊蹲下來,這個動作無疑是在給我鼓勵,為我壯膽。另一只手從我的眼前指向遠山:“你看見前面山上有兩個大樹尖嗎?”我點點頭。“那就是我們衝口的楓樹。你從前面這條田埂一直往山上走,上山就能看清楓樹了,你朝著楓樹的方向下山,就上團結壩了。”我知道團結壩就在我們衝子西邊,這條新修不久的壩是通往我堂姐婆家的路,我走過兩回。說完,父親回頭問:“記住了嗎?”我說記住了。父親就站在那兒看著我一步步走上彎彎曲曲的田埂路。過了一丘田越過一條溝,我回身時,還見父親依然一步一回頭的在看我。按照父親的叮囑和楓樹的指引,我居然順利地回到了家。

我的老家坐落於洞庭湖區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河汊邊。很早以前,洞庭湖就像村裏的鄰居,在我們衝口湧來蕩去,有時更像“親戚”,湖水時不時就來到家門前幾十米遠的地方,與我們相伴,很是親近。那時候,我的先輩們的生產生活、交通運輸,都離不開水,他們常借舟輯之便揚帆洞庭,直達江海,闖蕩世界。

雖說腳步為親,親戚鄰裏時常走動,有助於增加感情,可“親戚”來家裏太頻繁,時不時就攜著洶湧的湖水來到衝裏,還不想走,就不是什麼好事了。於是,我們衝子就成了三面環水的半島。這種時候要去僅一丘田之隔的東、西、北三個方向,雖然只有咫尺之遙,也必須駕船或繞道數裏,給正常的生產和生活帶來了極大不便。尤其是許多農田被大水一把攬入懷抱,湖水這一“親熱”就讓人一年白忙。

大概是晚清時期,衝裏為了防止湖水沒事就來家門口侵擾,在距我家祖宅約200米的衝口兩山最窄處築了一道南北向的矮壩。為了穩固壩基,先人們還在壩上栽了一排闊葉楓樹,共有九棵,沒想到短短幾十年間,九棵整齊勻稱的楓樹,長成了合抱之粗的大樹。它們高聳入雲,氣勢非凡,成了一道美麗風景,使我們衝子因此遠近聞名。從此這個矮壩也有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名字——楓樹壩。

傳說某一日有風水大師在長沙觀雲測雨,偶爾從一口大水缸中隱隱約約看到有九棵楓樹的影像,他左觀右瞧、凝神掐指一番,說這九棵樹風水極好,可護佑長沙。天機道破,仔細瞧來,果然長沙城家家戶戶的水缸中似乎都有九棵楓樹影像。有心者專程背著包袱雨傘,尋訪九楓所在,終於找到楓樹壩,嘆為奇觀。後來還專門命請畫師臨摹成畫,貼於城中。今天,在長沙南城的省政府南邊,建有九峰公園,一個小公園其實不可能有九峰,是不是九楓的訛傳也不得而知。再後來,這傳說竟變成了九棵楓樹可遠佑長沙,不護近家。這一非常荒堂不靠譜的傳說,最後給那些楓樹帶來了滅頂之災。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壩上的楓樹不知被什麼人盡數伐去。去年,我還找衝裏多位老者求證是否真有這一傳說,說法只是版本不同,略有差異,但大都證實確有其說。

九楓蒙難的第二年,住在壩南端的一戶人家,在緊挨楓樹壩北端的一塊公用地裏又栽了兩株闊葉楓。兩株楓樹處天地之壯闊,吸山水之靈氣,得九樹之肥養,快速長成了參天大樹。兩棵樹具體高度多少,當時也無法測量。樹徑幾何也沒人量過。我們一幫小孩子在樹下玩時,七八上十個人經常牽手圍抱著樹玩,父親倒是有些肯定地說,大約需四五名成人牽手才能合抱。

至於楓樹的樹齡,我上初中時就問過父親,父親說按建壩時間推算,應該不超過二百歲吧。後來我還特意問了一些老人,他們都肯定楓樹的確不老,我甚至懷疑這兩棵楓樹是不是與壩上已經不存在的九棵楓樹是一起栽種的,一百多年時間能長成如此巨樹,也算個奇跡了。

有時我也回想著小時候常在樹下玩,兩株楓樹每年都會長出長長的新枝,絕對是枝繁葉茂,樹幹勻稱光滑。哪怕遭遇再大的狂風暴雨,我們會聽到某處有大樹被攔腰折斷或連根拔起,有人家的屋瓦被掀翻吹走,卻極少見楓樹有大的老枝斷落,這也基本印證了老人們的說法。我認為最科學合理的解釋是,這個河汊周圍的山並不高,通風聚氣特別好,千百萬年累積的湖泥厚而肥沃,大樹的根系早已深入到近湖湖底和重山沃土深處,有充足的養分和水分來供養樹木茁壯生長而使之冠絕一方。據老人們說,古時村子裏的參天大樹多得很,這就證明衝子土地肥沃。我想或者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裏可能特別適應楓樹的生長。

這兩株南北排列的楓樹,間距約40米,南側的一株懸於農溝之側,有一些粗大的樹根縱橫交錯著裸露在外,皮質比北側的粗糙,也略為大一些,被視為公樹。位於北側土中間的一株,皮質明顯細膩一些,被視為母樹。它們的樹冠枝葉早已在空中相連相交,它們猶如一對牽手而立、甜蜜相依的夫妻樹。它們相扶相伴、同氣共生一百多年,生長於地下的根須早已連成一個生命共同體。從遠處看,它們像是剛遠行歸來正駐足於家門口,意欲收起撐開的油紙傘,卻還在幸福地回望它們攜手走過的風雨旅程。也或許是它們正相擁佇立於家門前,共同凝視和憧憬著詩與遠方,半撐開的油紙傘,即將撐開它們新的旅程與生活。說實話,我認為這兩株楓樹是世上最幸福的樹,也是我行走天下近60年所見最大、最高、最直,也是最漂亮的樹。它們的高聳成了我們衝子最引人自豪的風景和標誌。

楓樹壩也依然得其實而名之。

楓樹壩的修築,就這樣維護了衝子與湖水既能時常見面、又不互相打擾的和諧“親戚”關系,安穩了衝裏的日子,也讓我們盡情享受著洞庭湖的慷慨饋贈。

平常年份,不高的楓樹壩就能把湖水攔在壩外,既保障了壩內農田無水患之憂,也方便了通行與耕種勞作。聰明的先人,還在壩的北端留了一個豁口,設置成過水隧洞與農溝相通,可隨時疏堵,既方便用湖水灌溉田地,又能及時排澇排漬。萬一遭遇漲大水,農田被淹,退水之前,衝裏就把過水洞口用大網攔上,待水退去,壩內就成了豐收的魚倉。

父親曾頗為感慨地說,那時候湖裏的魚真是多得很啦。也許是因為魚多吧,我父親自小就愛好捕魚。他認識很多的魚類,懂得它們不同的習性。他告訴我:水面大的湖中主要有青魚、鯉魚、草魚、鰱魚、鯽魚、菜魚、鯿魚、魴魚、鱅魚、鱖魚、銀魚,長嘴的金槍魚,還有烏龜和腳魚(甲魚、鱉)等,像中華鱘、大銀魚、鰻魚等一些珍稀魚類也有發現。小河小壩裏比較多的是鯉魚、鯽魚、鯰魚、大頭魚、黃古魚、刁子魚、楞子魚、半邊屎、燒火皮、沙鰍子、河蝦、米蝦子,還有白筍、泥鰍、黃鱔和蚌殼、螺坨……一說起魚,父親就像是如數家珍。我除了會吃魚,算是個魚癡,雖然也捉過魚、撈過魚,也認識一些魚,但整體上是與魚緣分比較淺的那種。

一個陽光很好的深冬時節,我從學校回家路過楓樹壩,看到壩外有一片圍起來的水面,水大概是才被抽幹的,裏面幾乎是擺滿了魚,好像全是大魚,因沒了水,魚兒拼命地在泥裏掙紮蹦跳,一些大人擡著籮筐在撿魚,一手就能抓住一條,直接扔到籮筐裏,一會籮筐就裝滿了,然後裝另一筐。一些小孩子來不及脫衣服,也跟著跳到齊腰深的泥裏抓魚,大人也不制止。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活蹦亂跳的魚,興奮地跑到壩基腳下去看熱鬧,居然看到有我平時一起玩耍的同伴也在泥裏抓魚,我再也忍不住了,下意識地挽了挽褲腿,就撲了下去,我身邊四周全是魚在撲騰,而且差不多都是十幾斤一條的大魚,一會就把我撲成了泥人,我也顧不得這些,伸手就去捉,沒想到魚兒在泥裏撲騰的勁兒真大,比摸了油還滑膩,抓不住這條就抓那條,折騰大半天,結果一條魚也沒抓到。我的那幾個玩伴倒是都有收獲,一人提著一條魚上了岸。大家見我兩手空空、一身是泥的狼狽相,都笑我笨。我有點沮喪地說:這麼多魚圍著身邊蹦跳,我怎麼就一條都抓不住啊?他們就笑,你以為是小魚哦,是想把身邊的每條魚都抓上吧,這哪裏抓得上咯。

生長在洞庭湖邊真好,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魚蝦。我們時不時就去湖邊摸魚網蝦,跑到溝裏、田裏撿螺坨、挖泥鰍、捉黃鱔。運氣好的話,還能抓上幾條小魚,扯一根葛滕一串就提回家裏,這些可都是真正野生的,母親破魚生火一陣忙活,再到後院摘上幾只青辣椒,一家老小就能美餐一頓。現在想起嘴裏都有甜中帶香的味道,讓人回味無窮。

那時稻田裏也打農藥,但很少。每季稻子要撒一兩次石灰,用來殺菌防病,說可以殺滅稻株上的稻灰虱等害蟲,還能調節平衡土壤酸堿度等。這些我不懂,但每次田裏撒過石灰之後,一層的泥鰍黃鱔就從田泥裏鉆出來,我們就趕緊去撿,否則,泥鰍黃鱔很快就會被石灰“燒”死。

若是一場暴風雨下過,溝裏渠裏水滿四溢,一股腦地流向湖裏,喜歡逆水而行的鯽魚,也有小鯉魚就會沿著溝渠一直往上遊,它們也是覺得好玩吧,只有最多7秒記憶的魚兒們,早就玩得忘性了。它們不知道雨停了,水會退得這麼快,剛進田裏的魚兒們就被擱淺在稻禾下亂跳,任憑大人娃兒隨便撿。上水到溝渠裏的魚兒,這時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勁撒歡般地逆水玩著。已經很老道的孩子們,早已從家裏拿了魚網、撮箕、飯箕等各種捕魚家什在溝渠的各個段落、卡口等著了,這些“上水魚”最後就成了各家的美餐。

星光燦爛的夏夜,我也跟在大人後面到湖裏的淺水灘去撈過銀魚,大家每人拿著一盞燈和一把自制的排針、一個網兜。燈光下,只見無數通體發亮的銀魚在湖面自在安逸地遊來遊去,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晚上了也不休息,還是它們有晚上相約巡遊的習慣,引得人們來湖裏用網兜撈它們。銀魚根本不知道明天它就是我們碗裏的銀魚湯、盤子裏的銀魚了。那不知狀況想看熱鬧的楞子魚,也為它的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直接看到餐桌上成了一道菜。

夜晚的湖面格外安靜,微風輕拂,涼爽愜意。從遠處看,湖中到處燈火點點、波光粼粼,這樣的景色,看得高天上的星星眼睛發亮,一眨也不眨,也許魚兒們也是來看這寧靜的夜色和閃亮的星星吧,但它們卻因此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農村人家一年到頭買肉的次數屈指可數,平時都難得見到葷腥,生活異常清苦。而洞庭湖以她潔凈無私的滋養,造就了其豐饒,給予了湖區人民最美的饋贈。

我父親因為自小就有過為大隊專司捕魚的經歷,練就了比別人更強的捕魚撈蝦的本事。平時父親天天要出集體工,也沒什麼時間去捕魚。比較隨意和方便的方式是打撒網,有時出工時帶上網,回家路經水邊時隨便撒上幾網,也能打上幾條魚。不過在若大的湖裏也不是隨便就能捕到魚,比如打撒網的時機和地點一般也比較苛刻,如果不懂這個只能是白浪費時間。其次就是推蝦子。這個方式比打撒網麻煩,推杠子也不便於攜帶,但比撒網打魚可靠性高,不過一般只能推到小魚小蝦,當然也有比較楞的大魚、水魚也會被推到。推蝦子必須下到齊胸部左右的水裏,因而受天氣與氣候影響較大。如果要保證隨時有收獲,還是只能用“推杠子”去推蝦子。父親推蝦子一般會在晚上,因為下一次水也不容易,下去了就得搞一兩小時,白天沒這麼多時間。

有一天夜晚,母親讓我陪父親去湖裏“推蝦子”。“推蝦子”往往要去一些比較偏僻而較開闊平緩的水域,母親擔心父親一個人在水裏危險、害怕,讓我去陪陪父親,好歹可以作個伴,壯些膽氣。父親就在沿湖的水裏操著“推杠子”走,我就沿山邊在樹叢中繞來繞去地跟著,林中的小鳥撲楞楞一陣驚飛,嚇得我雙腿打顫。有時父親會推到湖心去,水深的地方能沒到父親鼻子下面,我在湖岸上已經完全看不見父親的影子、聽不到他的聲響了,心裏非常害怕,隔一會就聽父親在湖中喚我一聲,我就應一聲。父親從聲音中聽出我的害怕,就早早地回家了。他對母親說,以後不要讓孩子跟著去了,免得讓人擔心,萬一嚇著了、滑到水裏就不得了了。以後,父親再也沒讓我陪他夜晚去“推蝦子”了。

“推蝦子”可能在洞庭湖區或別的地方並不是很普遍,而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卻是較常見的捕撈方式。在魚比較少的季節和魚比較少的區域,但只要有水草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小魚小蝦。“推蝦子”的“推杠子”基本上是自做的,沒見過哪裏有買,網上遍查也沒有類似工具。好在我們那裏每家都有竹子,先選三根筆直的竹子,不太直的通過火烤壓直。一般截成3米左右長的兩根,2.5米長的一根。然後將三根準備好的竹子做成一個三角形骨架,左右兩邊兩根長的一端交叉,預留3、40公分用於握手和控制,另一端各朝上接續一個木制的半邊“羊角”,另一根短的竹子兩端就分別插入 “羊角”上,固定好後,一個等腰三角形“推杠子”骨架就完成了。事先制作一個帶自行裝魚網兜的魚網,用繩子與三角形骨架連接在一起,一個“推杠子”就做成了。所謂“羊角”,就是選一根自然帶彎、大小和形狀都有點像羊角的木料,加工好後一分為二,在彎上鉆上一個與選定竹子大小相當的圓孔,在較直的部分鑿上半邊竹子深淺的凹槽。按前述方式連接就好了。這是我根據父親制作過程的描述。

父親是個多面手,那時因為竹木材料豐富,他又愛琢磨,就無師自通地會木工、瓦工、篾工、鋸工等多項農村手藝,且水平還不低,時不時還會有一些異想天開的小創造小發明。他會根據季節和魚的特性來制作和使用絲網、拖網、撒網,以及利用竹篾制作各種漁具等,而且總會比別人的輕巧好用。

所以,任何時候出去捕魚,沒有人能比父親收獲多,好像魚蝦與他特別有緣,總是跟著他一樣。

有一次,父親在家門前用牛犁田,一犁翻過地皮,犁出一窩八九公分長的小鯽魚,足有二三十條,能炒出兩大碗來,他跟我們開玩笑說,“今天正好碰到鯽魚開會了。”

有天中午,大家剛吃過飯還在休息,父親跑到楓樹壩西面,從風對嶺下湖,想推點蝦子改善一下生活,一“推杠子”下去,他感到有點沈,推不動,他端起推杠子一看,好家夥,一下推到了五六只大水魚,大的足足有十斤。許多時候,他背著撒網出去,回來少不了一二十斤魚,而且大魚還多。

在那個貧困的年代,父親到湖裏捕撈魚蝦,大大改善了我們一家的生活。偶爾也會賣出一些給鄉鄰,掙上幾塊零花錢。那時洞庭湖的水產極其豐富,而且在湖裏捕魚也不受限制,誰家裏都會有幾套自制的捕魚工具,只要有時間,想捕就捕,捕魚是洞庭湖教給湖區人的生存方式。

父親會捕魚,也愛捕魚,老了與我們一起住到了長沙,他還把撒網帶到長沙。早些年,快八十歲高齡的他把網裝在一個纖維袋子裏,自己坐公交車偷偷去湘江邊、月亮島、梅溪湖撒上幾把網過隱。但畢竟年齡大了,讓我們不放心,二弟就把他的網藏起來,他居然一針一線又制了一張撒網。

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領,也是洞庭湖賦予洞庭人特別的技能。

上世紀五十年代,洞庭湖經歷了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之後,楓樹壩被逐步加高成了一座七八米的高壩。加之那兩株儀態萬方的巨楓,給了大人孩子一個好玩的去處,楓樹壩成了一個天賜樂園。

站在高高的楓樹壩上,朝東可以欣賞壩基北側那兩株楓樹的高大偉岸,看楓葉由綠變青,由青變黃,再由黃變綠。每到春夏,兩株楓樹濃密闊大的楓葉青翠如蓋,像高高撐開的兩把巨傘,造出一大片濃蔭。炎炎夏日,從楓樹壩豁口送進來帶著湖水潮氣的涼風與山裏對衝過來的山風,在楓樹下交相匯聚、環繞流動,使這裏成了衝裏人納涼消暑或路人小歇一氣的勝地。受不了烈日熾烤的赤腳踩泥的鄉親,只需來楓樹下稍事歇憩,就能暑氣頓消、精神倍增。樹下還有一泓甘烈的清泉,可隨時給人以直達肺腑的潤澤。如果突然有風暴來襲,在附近勞作的人們只要置身楓樹之下,就有了最好的避風港和遮雨傘,不管風雨多大,一時半會總可免受風吹雨打。深秋時節,滿樹金黃色的楓葉,以無可比擬的高度和廣度,向十裏八鄉高揚著它的美艷。楓樹和楓葉就是我們衝子無可替代的美的使者和形象代言人。秋風乍起,每片微卷的葉子就像一只只螺號發出動聽的樂音,合奏出一支豐收與喜悅的交響。父輩們每完成一項收割任務,就怡然自得地坐在樹下,共同分享著這一年的收成,規劃憧憬著來年。進入初冬,那紛紛飄落的楓葉在空中一如滿天的黃蝴蝶,劃出各種優美的弧線,極其雅致地飄舞飛揚,豐富和生動著冬的單調,驅趕著冬的寂寥。

緊臨兩棵巨楓的東邊,曾有一座極其古老的廟宇,古老得年輕的楓樹也無緣目睹它翹角飛檐的風采,繚繞的香火氣早已飄散於歷史的天空,悠遠的禪音無法穿透厚重的歲月,一切早已在塵土中歸於沈寂靜謐。

正前方直線距離200米左右,一條由南向北橫臥於田園之中的黛綠,便是我們的家園,裏面珍藏著一代一代崇山樂水的執念、辛勤耕耘的果實與生生不息的精魂。秋天那金黃的田野,在微風下如浪般起伏,由同樣金黃的楓葉,向遠山闊水間飛揚著豐收的喜悅。此時,整個楓樹壩內恰如一幅展開的金色水粉畫,描畫著世代的希望,壯麗著天地的永恒。

朝西面湖而坐,可閑看洞庭波湧連天雪的壯觀,無邊的“雪原”之上有白雲巡湖、水鳥翻飛、漁歌悠揚。水面野鴨成群,魚遊魚躍,漿櫓聲聲,撒網成景。近岸延綿的蓮葉荷花菱角與近山倒影,把湖面四周裝飾成巨大的畫框,各種魚類、水鳥和水生生物就在畫裏靈動,生發著水的靈性,煥發著湖的生氣。放眼遠望,那《八百裏洞庭翻金浪》的美麗景色,從遙遠的船歌、號子裏悠悠而來,讓人慢慢體會那洞庭的柔美神韻與壯闊氣勢。

楓樹壩南北兩頭連著的山山嶺嶺,茂密的樹木和排列整齊的莊稼,在輕風鼓蕩下,以其特有的韻律和節奏,低吟清唱著長島人歌動地詩,詩裏畫裏深藏著天地平仄、山水相襯、時序轉合和湖鄉人的歡樂。點綴山坡的牛們,趁著沒人牽著的機會,眷戀於那塊青草最鮮嫩的山坡和田角,盡情享受最自由的美餐,還時不時用那古老雄渾的節律“哞~哞~”幾聲,應和著笛音稚嫩的牧歌。

兩側青山之間,莊稼稻菽和鄉音鄉味鋪滿田園,夏季那層層疊疊的綠意流溢而出、延向遠山,就像綠色的絨毯從湖邊鋪將開去,那潤澤心田的舒坦也隨之四散漫延。遠山之後,是從我身後這個湖泊向北數公裏後,以更加廣闊的氣勢從更大範圍延展而去的一片明鏡似的湖泊,那裏同樣盛滿了世代滔滔不絕的向往。

如果那時像現在一樣有無人機,能讓人從一個稍大一點的範圍來俯視楓樹壩,那畫面裏,一片廣袤的湖邊,農舍幢幢、茂林修竹、花團錦簇、山環水繞、湖光山色的場景一定會讓人沈醉。

不過衝子裏山與湖形成的犬牙交錯之勢,讓我一直搞不清,是比肩相牽的山在偷偷包圍洞庭湖,還是洞庭湖的水在蓄意圍獵周圍的山?閉上眼睛遙想一下,洞庭湖水勢浩渺時,有的山一定會被水困得可憐,有的山被水分割成一個個孤立的小島而身首不能相顧,有的山更是生生地被水摁在水下露不了頭,長時間見不到天日。那些曾經高峻的山裏人家,通向外面的世界也就只剩下一兩條曲曲彎彎的山路了。再往更遠更大一個範圍說或者找一份年代更久遠點的地圖,我們的衝子其實就在西洞庭的水鄉澤國之中,是真正的洞庭人家,那八百裏洞庭的金浪中,我們必定是其中的一朵。

“周極八百裏,凝眸望則勞。水涵天影闊,山拔地形高。賈客停非久,漁翁轉幾遭。颯然風起處,又是鼓波濤。”

這是唐朝詩人可朋筆下恣意瀟灑、讓我們自豪的洞庭湖。也是楓樹壩上曾經的景象。

楓樹壩之美,概源於水之清柔,山之靜秀。其實整個洞庭湖區無處不是水壯山色,山映水姿的壯美畫卷,任何一處風景,只欠一個標誌,即可成為名勝。一如佇立於嶽陽名樓,滿眼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這就是我們美麗的樂園。

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在那裏忘情地奔跑、歡跳、玩耍。坐在楓樹下,聽樹上鳥兒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各種問題,分享著飛禽界的奇趣與歡樂。有時候一大群鳥兒鋪天蓋地從遠處飛來,落在楓樹的巨冠上,看它們在這裏舉行萬鳥大會和盛大活動,我們會為如此盛況而歡聲雀躍。偷懶的放牛娃兒,可以把牛拴在楓樹的某個長出地面的根上,讓牛們在那裏悠閑的吃草。自己則與小夥伴們在楓樹下瘋玩,玩累了就躺在樹下睡上一覺。或者幹脆跑到壩塘裏,躲在荷葉下摘蓮蓬菱角。楓葉飄落的時候,就靜靜地躺在楓葉上,暢想著少年的心事,任由那些搗蛋鬼用楓葉掩埋著自己。更有頑皮家夥在樹下一溜順地翻著跟頭,楓葉就被車水一樣卷起一圈圈浪花。女孩子們會抱著楓葉使勁拋向空中,那金色的蝴蝶就在頭頂盤旋飛舞,無憂無慮地歡鬧聲繞樹三匝。

當然,大人們也不必擔心孩子們有危險,畢竟壩內荷塘裏泥深水不深,不可能被淹著。那足夠粗壯筆直的楓樹,最低的樹枝也在五六米之上,沒有人能徒手夠得上樹枝,就是大人都不可能攀得上去,何況小孩子。

因此,不管春夏秋冬,孩子們都喜歡去楓樹壩。壩裏壩外,所有的山裏水裏田野土邊,全是我們的樂園,山水林田湖草都是我們的朋友和玩伴,在這個廣闊天地裏,我們可以任性隨意。

我們的父母,是極其辛勞的一輩。那時生產隊的隊長一聲喊,就都一起出工了,誰也沒二話,什麼時候收工,就很難說了,但早出晚歸是一定的。家裏有爺爺奶奶且身體好點的,也要幫襯著家裏幹些輕松的活,再兼顧管一下孩子們,年齡太大的只能守守家,也管不了什麼事。那個年代家家戶戶孩子都多,少則四、五個,多的就七、八,甚至上十個,大人們都沒有時間和精力管孩子,孩子完全處於放養狀態。放養狀態的大孩子不僅要管好自己,還得照看一群弟弟妹妹。孩子基本是七、八上十歲以後才上學的多,我就是滿八歲後才上一年級的,而且上學似乎並非必須,女孩子有的就不上學了。上了學的回家也跟著沒上學的一起玩鬧,大家從山裏玩到土裏,從土裏玩到田裏,又從田裏玩到水裏。

茂密的樹林是孩子們的最愛,沒事就滿山滿野鬧得天昏地暗,爬到樹上摘果子、掏鳥蛋、玩打仗,抓“特務”、捉迷藏、老鷹抓小雞……空戰、巷戰、地道戰,各種戰法、玩法,根據隨時興趣,節目可以無限豐富。山野就真像是戰場,山雞和鳥兒們到處驚飛、野兔黃鼠狼嚇得亂竄。山裏大大小小的樹有直的、有彎的,長得奇形怪狀的也不少,長什麼樣都行,但如果彎得像高蹺、像長槍或短槍,像弓箭、像彈弓,那就別怪了,直接拿刀砍下,下次遊戲就會多一些武器裝備參戰了。

玩得再過再瘋,只要沒見血、沒脫皮、沒把人搞哭,就不會有中場休息或散場。玩得衣服臟了、誰也不認識誰了,再跳到水裏打水仗,順便先把衣服洗了扔在草上、掛在樹上,實在累了就鉆到荷葉下躲起來,順手摘下蓮蓬菱角,躺在水裏慢慢享用。太陽累了要下山的時候,聽到誰一陣吆喝,匆匆忙忙爬上岸穿好衣服就飛跑回家。能找到隨手扔在哪個角落的書包才好,父母回來,見自家孩子乖乖地在讀書,滿臉含笑地誇一聲俺崽真懂事,就又忙去了。

也有在水裏遇險的,不小心在山裏脫皮流血的,誰被誰打了的,終於捂不住了,回家輕則一頓好罵,家長互相生點嫌隙。重則一頓飽打,也有的戰火燒到兩家大幹一仗,大人結仇好久不理。可是沒多久,孩子們又山裏水裏鬧成一團,縱情享受著永遠無憂無愁的快樂。

孩提時代的這點點滴滴,經了歲月的發酵,全部釀成濃濃鄉情,凝結成綿綿鄉愁。一絲一縷與歲月一起醇厚,絲絲縷縷在心頭反復縈回纏繞。

2019年秋,有朋友相約去我老家閑遊,用無人機飛到我家老宅上空拍攝風景。讓我偶然發現,我們整個衝子的田園就是湖水揮寫的一個英文字母E,E由暖暖的小山包圍,我驚異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若是回到煙波浩渺的從前,這個臥於叢山之中的E字在陽光輝映下,一定是銀光閃閃。而今湖水隱退成田疇,在金色的秋季,稻浪就把E字妝扮得金光燦燦,一如人工制作的彩色水稻田園藝術。而且,湖水在這荒野之地不僅創作了一個西洋文字,還揮灑了一下西方式的幽默,E字頭上的小山像是一頂卓別林式的帽子,顯示著大自然的生動有趣。後來所建楓樹壩正好成了安放E字的底座。以我幼兒園的英語水平,我認為它唯一可以對應的英文詞匯應是寓意為無價的、珍貴的寶藏Edith(伊迪斯)。我雖然無法破解這自然賜予所蘊含的隱喻,但這隱於塵世、名不經傳的青山碧水,不就是人類最可珍貴的無價之寶藏嗎?

明朝初年,中國歷史上出現了最為壯烈的江西填湖廣的人口遷徙大潮,我劉氏第一代祖先君用公就是從那個時候奉命從江西來到常德府,並任職於此,這是我隨意翻閱族譜時,和與年長者交流而得知的信息。先祖擇此臨湖而居,最早便是定居於E字所戴帽子之上。祖先應該是看中了這湖光山色的秀美和魚米之鄉的富庶。

劉氏家族從此在這片沃土上快速開枝散葉,祖居開始沿山一方呈扇形輻射擴散,形成了今天這片較大的劉氏集居片區。後來或因為官、或因生意、或因攀親、或因舟楫遠行至某處而永久停泊,先後遷居到各地。比如南縣的雞公嘴、沅江市的蓮子塘、安化的白板口、益陽、婁底等地,都形成了劉氏集居的村鎮。細閱族譜時,我發現家族人口增長高峰大都出現在國家安定、國力強盛、輕徭薄賦的時代及延後的一段時期。比如明朝宣宗朱瞻基時代政策寬松,孝宗朱祐樘時代輕徭薄賦,清朝康雍乾三朝國力強盛,這些時期都是我族人口快增長、大發展時期。新中國成立後的20世紀50年代中期,人口發展出現一個小高潮,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過後,更是出現人口的大膨脹,直到70年代末開始計劃生育,人口增長才受到控制。六百多年來,僅一人之族發展到今天的萬數之眾,散布於常德多地乃至全國各地。改革開放以後,人口流動遷徙成為常態,族人足跡更是遍及全國乃至世界各地。

我族祖先是最早從卓別林式的帽子上那個叫老屋隊的小村莊,移居E字第一和第二橫之間的小山背面的,名之山背灣,後來叫山背隊,現在改為山背組了。

據說山背灣古時很有名氣。

傳說的中的山背灣曾富甲一方。至近代衝裏全是四合院帶門樓的木結構房子,稱得上是高門大院。與我們在書中和電視電影中了解的一般農村古代住宅多為風雨飄搖的茅草屋氣象完全不同。父親曾滿是自豪地告訴我:過去,屋場上從這家到那家,都是寬闊厚實的青石板鋪成的路,有四條古路連通著由樹木和權叢包圍的宅院,甚至還有風雨長廊,下雨也不會濕鞋。到衝裏公共水井挑水也有寬寬的石板路。父親那個年代,各家兄弟都很多,分家立業時,四合院和石板路都先後被拆除分了。到我記事,我們村莊多是三間正房帶兩廂那種呈U型排列的瓦房,主體也是全木質結構。我家祖宅還鋪著那種數米長的原木地板。祖宅屋場帶門樓的四合院就只剩一處遺址了,“門樓屋裏”就成了而今稱呼這個屋場和這家人的專屬名字。僅剩到水井邊的一段石板路,文革期間也悄然消失了。

衝裏的古樹曾聞名十裏八鄉。父親說,祖居屋場過去有年頭的樹很多,到處是古木參天。我家祖宅禾場前的西南角有一棵老槐樹,沒人知道它的樹齡和高度, 3人以上才能合抱,它是我們村莊及方圓十幾裏最早的地理標誌,據說很早以前還被列入了古樹名錄。在我還未出生前,一次雷擊把老槐樹上半部一劈兩半,使它倒臥於禾場下一個大水坑之上,下部因雷擊形成的巨大孔洞,被用來收藏衝子的秘密與傳說,衝子裏埋金的故事就與槐樹有關。後來橫臥的槐樹又從樹幹上垂直長出許多新枝,蓬蓬勃勃好多年之後,終因年老氣衰而枯死。後來我堂伯父將枯樹賣給一生意人當劈柴,竟然裝了兩大船。

在我幼年朦朧印象中,祖居的村莊,我所能到達和能看到的,除了不遠處無邊的大湖之外,最多的就是樹林。整個村莊和星羅棋布的山塘、成片的田地,都掩蔭在茂林修竹中。父親說,過去的屋場都像燕子窩,房子建在樹林裏,樹木冬天擋風,夏天遮陽,冬暖夏涼的屋才好住。所以從前的祖屋家家戶戶都被樹木竹林緊緊圍著。房舍周圍的樹木品種也很多。屋後主要有杉樹、樟樹、松樹、青皮樹、椿樹、楠樹、臘樹、苦棗樹、油桐樹等,家家戶戶必定都有的杉樹是修房造屋最主要的木材。除此每家都少不了棕樹,過去最適合農耕勞作的雨衣雨具惟有簔衣鬥笠。而棕樹年年生長出新的棕葉,是制作簔衣鬥笠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最理想材料。童年時,父親就特別告誡我,屋後的幾十顆棕樹一定要愛護和管理好。他沒想到傳承幾千年的那句 “家有一千棕,世代永不窮”的古訓,短短幾十年之後就無法後傳了,後輩也無法理解了。現在的棕樹不過是偶爾出現在我們眼中的風景。油桐樹,在農村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為農村一切的農具、家具都需要桐油來油漆。除此,我家後院還有許多我並不知名的樹木和不同品種的竹子。房前和兩側主要栽種有槐樹、柳樹、桂花樹、玉蘭樹、銀杏樹、梧桐樹、山茶樹等風景樹,果樹多為桃樹、梨樹、李樹、杏樹、紅棗樹、柿子樹、柚子樹、柑子樹、桔子樹、苦櫧樹、酸棗樹等,屋前屋後的樹大多四季常青較少落葉。

我少年時期,衝裏南北兩端還各有一條邃道一般的林蔭廊道,這既是村莊的界線,也是通往外面的道路。我們經常在那裏玩耍、捉迷藏,有時能把自己迷在林子裏,天晚了,要麼自己嚇哭了,要麼等到父母們滿世界吊嗓子,回家少不得一頓罵,嚴重時就得吃“竹筍炒肉”(指竹杈子打屁股)。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優美的環境,也養育了眾多名人雅士和優秀人才。不到百人的村莊,也曾人才薈萃。遺憾的是我所見到的族譜上沒有任何關於歷史與人物的記載,口口相傳的不少,但大多語焉不詳。只有我祖輩有一叔祖父叫劉少光的,曾經商成功,名揚一方,小時候常聽父輩們提起。他後來因生意遷往安化定居。

最近的名士就數劉拂了,他原名劉桂林,老家人也只知道劉桂林而不知有劉拂。1926年黃埔6期畢業,曾在國民黨軍隊服役,參加了滇緬抗戰,升至團長、少將。1949年,他在新疆支持和協助陶峙嶽將軍率部成功起義,成為解放軍的一員。

流傳最久遠的是內京官及埋金的故事。很早以前,衝裏出了個京官,告老還鄉時,朝廷賞賜了不少金銀財寶。他衣錦還鄉後,發現子孫不賢,他認為紈絝子孫是沒有資格和能力守住和享受這些財富的,就與老伴商量將所有財寶埋藏,等日後有福子孫去享受。於是他們選擇一個月白之夜,將財寶悉數埋在衝子裏。埋好返回時,老婦人不小心被絆了一跤,她衝口而出:“哎,真是背八百年時。”回到家裏後,他們將埋金的數量和地點詳細做了記載,並放入一只精雕的盒子裏,交給子孫,並告誡說,如果無福享受這些財富,就不能打開盒子,否則就會有災禍。後來傳說其後代曾幾次試圖打開盒子,每次只要將鑰匙插入鎖孔,衝子裏便會失火。從此再沒人敢動議打開盒子,只能一代代往下傳,傳到新中國成立前,盒子還在現已80多歲的本族堂叔家的神龕裏。

今年,我與堂叔聊起一些久遠的事,也說到埋金的傳說,他說,“聽父輩們提過,但他沒見過什麼盒子,好像聽說放在神龕裏被人偷了。”他接著又說,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個事。”正聊著,堂叔年逾九旬的大姐正好坐在房門一側,她是先天來到他家的,她接話說,有幾句歌訣,她現在還記得呢。快五十年未見的堂姑,精神依然矍鑠,不是她開口說話,我差點沒認出來,盡管她年事已高,但思維與口齒依然清晰。她很熟練流利地說出了這樣幾句歌訣:“上七丘,下七丘,金子埋在七七丘。”“槐樹尖上四十八鐵罐,槐樹底下一十八仙缸。每罐十八塊,每缸十八斤。”說完,她還不忘跟我解釋道:“埋金的當天晚上,月光很好,埋的位置,傳說就在你家祖屋前面那棵老槐樹樹尖的陰影上。”於是就有後來說,幾月初幾日,槐樹尖月影上是埋金的位置,至於是幾月初幾,已沒人知道,即使知道,槐樹也早已沒了,即使槐樹今天還在,它也生長得不是從前的槐樹了。

埋金的故事代代相傳,傳成了一個埋在衝裏人心中的謎。甚至成了傳奇,說很早以前,有一日淩晨三四點鐘,一個農夫,牽著一頭牛,趁月色去犁自家的土。他走到衝子西南角土地廟前,見一只黃色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他前面走。他用牛鞭趕著雞群,不慎將一只小雞崽一鞭打死了,老母雞突然調頭在農夫光著的腿上啄了一口。農人清晨犁完地返回家時,在土地廟前便發現他鞭子抽死小雞的位置有一個金元寶,於是便沾沾自喜地撿回了家。可他被母雞啄傷的腿一直潰爛不好,遍尋良藥、歷時經年才治好,治療費用正好等於那個當出的金元寶。

早幾年,父母還給我講了個故事。衝裏一個與我同齡的小學同學,論輩份算是我的孫輩,他從二百公裏外的慈利娶了一個媳婦,第二年便生了個兒子。有天夜裏,他媳婦做了一個夢,夢見一老人徑直來到她跟前,對她說;“衝裏埋了很多金子,我知道埋在什麼地方,我可以告訴你。”才說到這裏,躺在她身邊的小兒一陣啼哭,把她吵醒了。想起這個夢有點奇怪,就問身邊的男人,我那同學也覺得奇怪,她一個才來一年的外地人根本不知道衝裏埋金的傳說啊,竟然做了這樣一個夢。大家聽說後也覺得奇怪,這個虛無飄渺的夢難道能證明先人確有埋金一事?但這個故事給埋金的傳說再次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上個月,我獨自在楓樹壩閑逛,不期碰上了我的那個孫輩同學,問是否真有其事,他說做夢這事確實是真的。

還記得被雷劈倒的老槐樹是倒在一個大水坑上的吧,那是我堂伯父在自家的田中挖成,老人們說他是為了挖找槐樹下的那一十八仙缸金子。其後,老槐樹下旁邊的幾丘田都曾以各種理由挖過很深的坑,自然都沒有找到金子。前不久還有人向我坦言,他也曾邀約幾個夥伴在他們推算的七七丘裏多次深挖細翻,也是一無所獲。他甚至不無解嘲地說:恐怕不到八百年,金子是不會找到的。

現在,衝裏人把這一傳說只當傳說了,信者少,疑者眾,不信者多。不論信與不信,其實都無所謂了。屬於你的,只要努力了,終歸不會跑掉,不屬於你的,再如何折騰也沒什麼用。即使得到了,也必然會失去或受到某種懲罰。秉持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態度,一切皆可坦然。

時光走過五六百年的歲月,山背灣曾令人稱羨的四合院、叩響古韻的石板路、高入雲天的古樹林木,都成了遙遠的故事,被漸漸湮沒在歲月的河流裏。但衝子曾擁有的原始古韻,仿若陶公筆下那自足自樂、宜家宜居的世外桃園,依然令我神往。

在楓樹壩的西面,直線距離不足五百米的湖心有座不到一平方公裏的山叫風對嶺,地圖上也是這麼標的,這其實是個島。從楓樹壩南端繞行二百多米可以上去。據說從有人在島上居住起,那裏一直住有兩三戶人家。前不久,我特意上了一次島,碰到了唯一還住在島上的一個兒時同伴,他告訴我,島上現在有七八棟房子,住在這裏的只有兩戶,其他房子都空著無人居住。因為沒有水泥路,另一戶前年搬走了,他也正在衝裏建新房,不久也會搬離這個地方,這個島將成為無人居住之島。過去在豐水季節,是一個四面環水的島。不知為什麼,我兒時的記憶裏差不多就沒有那個地方,卻又好像在那裏收藏了我許多的遐想。

有人說風對嶺,古時在島的東北向緩坡面有一排很大的楓樹,因樹下的培土形成一道長堤,所以叫楓堤嶺,大家至今還是習慣這麼叫。經與多位老人聊,他們都說,早先衝裏從來只有楓樹壩及壩內栽過楓樹,別處都沒聽說栽過。那裏以前是一座松樹山,是對岸李氏的祖墳山,這麼說楓堤嶺這個習慣稱謂,應該是個訛傳。父親也證實,在他小的時候,那裏滿山全是直徑三四十厘米、高數丈的古松,至於什麼時候松樹就沒了,他沒有印象。

老人們說,島上曾有一個很高的土堆,下面放了許多的木柴,並有一個煙道直通頂部。如果村子及周邊發生了水訊、險情或敵情什麼的,就把下面的木柴點燃,濃煙就通過煙道直衝雲霄,在這樣空曠無邊的湖心,一座島嶼的高臺上飄出的濃煙,能向四周很遠的地方發出信號,這確實是個名副其實的烽火臺。島上有這個土堆烽火臺,大家都很確認,是什麼年代堆的卻沒人知道。因此,這裏也叫過烽臺嶺。

我覺得一座雄立於大湖之中近乎圓形的島嶼,對迎八面來風,叫風對嶺真的很貼切。風對嶺面朝楓樹壩的方向,向湖中延伸的坡度比較平緩,水面向陽又背風,很寧靜,父親常到那裏捕魚捕蝦。有一天收工後,父親在那裏推蝦子,快到湖心位置時,踩到一個物體,差點滑倒,重新站穩用腳小心探索著,開頭他以為是條巨蟒,心裏有點發毛,最後斷定是根木頭。父親用腳刮去裹著的湖泥,潛入水下,借助水的浮力把木頭托出了水面,還真是根截好去皮的松木,長度3米,直徑30多厘米。後來,父親把木頭拉回家,立在堂屋一角,木頭每天要滲出大量的水,父親就在立木頭的地方挖了一個坑,起初一個月一天能從坑裏舀出一桶水,整整滲了一年才瀝幹。後來父親從木頭含水情況推測,這根松木應該在水裏至少浸泡了幾十年,大小也與風對嶺他所見那批古松差不多,父親說,這可能就是來自風對嶺的松木,估計是裝船時不慎掉落的一根。這也間接證明那裏曾是座松樹山。

早前,村裏類似的山林很多。按品種成山成片的樹木、林地,連綿於洞庭湖沿岸,蔚為壯觀。這些不同品種的樹木相對成片的狀態,我猜測主要是依據其權屬自行栽種形成。

最近與本家一位堂叔聊天,他告訴我,在他年輕時候,我們屋場對門的山,也就是E字第二和第三筆之間的山,和楓樹壩北端的山是屬於全衝的,大家都習慣叫公眾山,這兩座公眾山分別栽種著松樹和樟樹,樟樹長得快,其大自不必說。對門山上滿山的松樹長得高俊整齊,直徑一般都達到五十至七十公分之間,高約兩三丈以上,應該很有年頭了。堂叔說,那時公眾山的樹,也沒有專門的人看管,但大家都管,從沒有人亂砍濫伐,誰也不能私自進山砍伐樹木,哪怕是砍樹枝都不行。

那時,衝裏的林子主要有樟樹林、杉樹林、松樹林、油茶林,還有成片的油桐樹等等。從這山到那山,必須通過一條條貫通整座山的“廊子”,所謂廊子就是山中那一兩人多深的寬溝,兩側有高高的土堤,堤上栽有茂密的樹,樹長大了,就形成了林蔭夾道而十分幽深的走廊,老輩人俗稱“廊子”,其實廊子就是路。

如果山大的話,這些被樹木遮掩得十分幽暗的廊子雖然都比較直,但綿長得讓人一眼望不到頭,使人感到黑洞洞的深不可測,寂靜得讓人心裏打鼓,間或有鳥兒山雞突然驚飛而起,真可以把人嚇得魂飛魄散。山與山之間的路用這麼深而寬的廊子來連通,並把山分割成若幹整齊、規則的方塊。這些並不依山形地勢的廊子,顯然不像自然形成的,我問過一些老人,他們都說不出所以然,只說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路,只怕是有幾百年了。這些廊子形成的路即便早已沒有人工挖築的痕跡了,兩側的樹木特別是其間的一些雜樹和權木看起來也是自然生長的,而我認為這完全是人工所為而非天然形成的古路。我專門上網查過,也沒有太明確說法,只是突然聯想起兩年前我曾看過一篇文章,其中提到古代封土建制的方式,就是在土地分界線上犁出一條深溝,以溝為界,以溝為路,兩邊各為所封。我似乎覺得這應該就是答案了。否則,這所有的山都以廊子為界線、以廊子為路就說不通了。再後來,在我走南闖北中也常見到類似的分界形制。我由此判斷,我們平常所見的“廊子”,實際是土地分封的界溝。它是我國封建社會地主階級封建土地制度的具體形式,最早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漢朝。也就是說中國封建社會被推翻之後,一切封建制度已經從根本上消亡了,而作為封建社會重要的土地制度的外在形式,還保留在我們生活中,而並不為大家所知。

在一些平緩肥沃的山林中,也有不少被開墾成了土地,這應該是先祖們很早以前開山墾荒造出來的世代賴以生存的根本。有意思的是這些土地的四周也是用土堤圍著,堤上植滿了樹,而不同土塊四周的樹木品種也不盡相同,這可能代表土地權屬與歸宿的不同,或對樹木存在不同的偏好。我見過圍土的樹主要是油茶樹、杉樹、樟樹、棤樹等等,其實在土與田之間,也不是天然形成的緩坡相連的自然狀態,基本上田與土都是用灌溉的農溝隔開,農溝土邊一側有高高的土坎,田沿土沿都植有密密匝匝的樹,不能從土裏隨便下到田裏。這些不同品種的樹長大之後,明顯地侵占了大量土地面積並對田土四周的作物產生不良影響。在並不缺少森林樹木的古代,先人們為什麼要興如此大工程實施圍土隔田,讓我一直疑惑。

堂叔告訴我,過去農村的豬牛羊和雞鴨鵝等家畜家禽基本都是放養的,築堤並栽種這些圍土圍田的樹,主要是防止禽畜和動物啃食和破壞農作物。這聽來似乎有些道理,或者就是他們那輩人所經歷的實際情況,除此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只是這樣的工程確實有點浩大,由此也看到了我們的祖先對土地的重視,以及在土地上所用心事和所下的功夫真大。

我們的祖先不論對樹木森林、對土地都是極其珍視、愛護的。從村村都有的土地廟,和那種對土地神虔誠地敬奉,就足以證明自古以來人們對生態、對自然、對土地的尊重與敬畏。

正是因此,我們的衝子曾經古木參天、林陰蔽日、百獸潛藏、萬鳥爭鳴。我想居於這原始森林般的地方,晝看樹擎藍天、枝撫白雲,夜賞林掩半月、影托繁星,臥聽林澗溪水淙淙、山風沙沙,該是一幅何等靜幽美妙的圖畫啊!

到我們出世後,衝裏還是有許多大樹,山林還算茂密,野豬和狼等走獸還深藏或遊走山中,山雞和各種飛鳥等飛禽很多。山水田土、花草樹木、蟲魚鳥獸,還基本維持著一種生態平衡狀態。村裏還有專門以打獵為生的獵人,我兒時有個玩伴的外公就專司此職。他背著一桿長長的獵槍,挎著帶有許多鉤子的帆布袋子,來我們衝子的山上打獵。我感覺他特威風,像個威武的武工隊員,他獨自在山裏神秘出入,又像電影裏的特工。只要見到他,我們一群孩子就好奇地追隨著,他則必定把我們趕走,悻悻的我們只好四散而去。

堂叔說,集體化後,所有的山和土地都歸了集體,樹也就沒人管了,衝子裏的森林從那時起才迅速開始敗了。

我的少年兒童時代,父母和村裏所有的成人每天都要出集體工,不論天晴下雨酷暑嚴寒,基本沒有放假休息的時候,不是大病大痛躺在了床上,也得堅持。即使沒人強迫也要堅持,因為那時每家都有一堆孩子,一大家子要吃飯穿衣,不掙工分就沒法養活。所以,我的父母和所有的父輩們一樣,從來都是整天在集體的田地裏忙活,中午回家做飯、做家務、管孩子都是匆匆忙忙的。晚上回家,父親要到自留地種蔬菜及鋤草施肥,家裏的所有事情,甚至是搞各種建設都只能抽空。母親回家就更忙,要為一大家子準備飯菜、縫補、做鞋,還要養豬餵雞等,一大清早要把全家人的衣服洗了才做早飯。他們天天不停地勞作,兩眼一睜,忙到熄燈。有爺爺奶奶的多數也分家了,能動的自己也要掙工分,也沒時間管孫子孫女。就是能管的,四五家十幾個孩子也管不過來。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這樣的條件下,孩子們只能自己管自己,大的還得管弟弟妹妹,幫父母做做家務,甚至早早地學會幹農活。那個時候的農村娃簡直就是苦水浸泡大的,是艱苦的生活教會了他們各種本領。

我從8歲開始跟著母親正式學插秧之後,凡是農忙時節就要到生產隊參加遞禾鋪子、扯秧、插田、抓草、清稗子、田裏捉蟲和土裏拔草等農活。至小就學會了許多幹農活的技巧,也很早就體會了農村生活的艱苦與家庭的責任。十歲後,非農忙時,我和同齡夥伴每天放學都要上山砍柴。起初山上雜樹毛柴很多,砍柴並不難。我與小夥伴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山裏邊玩邊砍柴。

我們屋場最北面有一大片油茶林,油茶樹是一種多桿多株的樹,每株樹都枝橫椏斜,也可能是在長期采摘茶籽過程中受到攀扯踩踏造成的,因而形成了株株相連,枝枝相交的一大蓬。這些多年的老樹,大的占地能達到一二十平方,又不是很高,而且油茶樹的韌度與彈性極強,枝橫數米也不容易折斷,攀爬的危險性小,於是油茶林成了我們小孩子玩樂的天地。我們經常會擇一處密枝躺在上面,任由樹枝左右搖晃和上下起落,比躺在蹦床上的感覺還好。沒料到我在這裏還玩出了一個很大的意外。

有一天,我和一幫玩伴去砍柴之前,照例先來到油茶林玩,把砍柴刀和竹簍子往地下一扔,一人找一棵樹就爬了上去。我爬到一棵最大的樹上,躺在橫枝上,閉著眼睛任憑枝搖人蕩,搖著晃著竟迷迷糊糊從樹上掉了下來,左手肘關節恰好就摔在刀口朝上的柴刀上,柴刀是父親早上才磨的,非常鋒利。胳膊肘立時鮮血噴湧。我的大哭把小夥伴立時引來身邊,彎著的胳膊肘好像骨頭都露出來了,嚇得大家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正在不遠處耕田的父親聽到哭喊聲,飛奔似的跑來抱起我就往家裏衝,回家用布纏上胳膊止了血。他隨即爬到屋後一棵一兩丈高的青皮葉樹上(至今我都不知道這樹的學名,父母也只說是青皮葉樹),摘下一大把嫩葉,放在嘴裏咀嚼,這種極苦的葉子,讓父親不斷的想嘔,但他只能幹嘔不能吐掉,直到嚼得像一只和稀了的小蒿子粑粑,才吐在一塊幹凈的布上,他將這塊“樹葉粑粑”敷在我肘部刀口上,最後用木板把胳膊夾好。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每天一大清早就爬到青皮葉樹上,摘下帶有露珠的嫩葉,用嘴把樹葉嚼成糊狀,吐在另一塊幹凈的布上,然後拆去先天的包紮,用濃濃的茶水、好像也用過鹽水,清潔好傷口,重新敷上新的“樹葉粑粑”,包紮好又夾好夾板。由於父親的悉心護理,傷口居然完全痊愈了。只是由於傷口太深太長,五十多年了,這一深刻的印記至今還淺淺地留在我的胳膊上。估計當時真是砍斷了神經,傷口好了一兩年,我的左手小指都不太受控制,也不能伸直。對這我也從沒跟父母說過,只是每天晚上我自己揉捏著小指,然後強行掰直放在屁股底下用身體壓著,不知用了多久竟恢復了正常。

過去的農村,醫療條件奇差,小病小痛、頭昏腦熱的從沒人去醫院,輕的拖一拖就好了,拖不好的大多都是用土方土法自己治。農村就像一個中藥鋪,許多的樹、榺、草、葉、莖、花、果、根都是藥,老一輩也知道許多用土藥土法治療各種病癥。只可惜今天的農村人是身在寶山不識寶,這些既簡單便宜,又能就地取材,還可應時救急的方法幾乎失傳了。

隨著人口的爆炸式增長,孩子世界快速壯大,那時不僅吃飯成了問題,燒柴也成了難題。孩子越多,做父母的就越忙越累,砍柴就成了大孩子的專屬任務。曾經認為山上砍不完的柴火已經越來越少,需要翻山越嶺到更遠的山裏去砍。有時發現別隊的柴火很好,就做點“順水人情”,幫別隊把柴也砍了,要是被大人發現,柴火擔子和柴刀就被沒收了。再說一聲,你是誰家的孩子,叫你家大人來領東西。要是被小孩子發現了,就開始隔山罵娘的戰爭,知道自己偷柴理虧,便一邊應戰一邊趕緊逃走,免得被大人抓住又得丟了家什。

知道砍柴成了自己逃不掉的責任和任務後,砍柴就比從前更紮實用功了,每次盡量多砍、砍多一些。有時,我們挑著與人一般高的沈重的柴擔,走幾步就得歇一會,歇一會再挑一段,實在挑不動就回家喊大人來幫忙。後來,別隊和遠山的柴慢慢也不多了,我們就換用大竹籃裝柴,好在林子裏偷偷砍一些樹枝藏在裏面,上面蓋上毛柴樹葉以掩人耳目。後來山上的樹就砍成了無枝少葉的光桿,可憐地兀立著。終於樹枝也沒得砍了,林子顯得稀稀松松,原來瘆人的廊子也日益通透曉亮起來。可燒柴需求越來越大,要是連續下雨或一段時間不砍柴,就會嚴重到家裏無法升起炊煙。沒柴砍了就刨根,再趁人不註意砍一些小樹剁成幾段藏在竹籃裏面,夥伴們互相看到了也裝沒看見,反正山和山裏的樹都是隊上集體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就好了,大人們也睜只眼閉只眼,畢竟家家戶戶都有孩子,都要燒柴,誰家也沒吃虧。這也是無奈之舉,能找誰負責?法不責眾啊。極少數家裏還沒孩子能砍柴的,也一樣要燒火做飯,他們就趁早晚人少的時候,速戰速決放倒兩棵樹直接扛回家。生產隊對此也是沒辦法制止,說不定隊上還巴望著林子毀了好開荒,要不了多久,就會多出一片新的莊稼地。大肆的砍伐毀林,就這樣被“合理合法”了。

一年兩年三年,衝子裏除了房前屋後各家自留地周圍的樹,屋場以外所有的山基本上被砍成了一座座禿山。樹沒了,就開始挖樹根掏兜子。雖然我們年齡不大,但都是挖樹兜子能手。除了林子裏的樹兜子之外,凡是廊子土堤上的、田邊土坎上的兜子,我們只要在兜子兩側把並未夯實的土堤各挖一個缺口,依地勢往下掏,待兜子的主根露出來後,用鋤頭狠敲幾下,根上的土就會順坡而下。不需費力地沿兜子四周掏出大量的土、挖一個大坑。然後斬斷主根,兜子很快就被拿下。

就這樣,曾經繁茂的青山、茂密的植被全部破壞怠盡。一下雨,廊子就成了泥濘不堪的水溝,泥土隨雨水奔流,衝到農田、渠溝,造成農溝淤塞、旱土露底、水田被埋,給日後的農業生產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那些可能是存在了數百年甚至上千年、長滿樹木的山中“廊子”、土邊圍子、田邊土坎,也可能是兩千多年封土建制僅剩的實物遺存,就如保存在這座農村博物館的歷史文物一樣珍貴。而正是在我們手裏,連同其所有的樹木,被毀得完全沒了原形。一段封建社會以實物形制存在的歷史,就這樣被我們這些毛孩子一鋤斷根,徹底毀滅了!這也可能是一段歷史的悲劇、一個時代的哀歌!

當我意識到自己曾經的愚昧之舉,竟類似於今天衝到一家博物館搗毀一件價值連城的文物,我為自己深重的罪孽而痛悔!

山山嶺嶺的樹木被毀後,僅剩的那些無法被一個人或幾個人能征服的古樹巨木,它們孤獨地立於光禿禿的大地上,驚恐地俯視著人類的愚昧,那些閱盡世間滄桑和歷經風雨吹打的珍寶級的古樹,最終也沒有逃過厄運。在洞庭湖區,我近年來的足跡所至,再沒見到過巨木大樹,使我至今都無法原諒那些急功近利的瘋狂。

楓樹壩的兩株楓樹就是在那個年代,於它的風華歲月被殺伐的,幾十年來讓我一直無法釋懷。

那是一個平常的周日,我從20多公裏外的寄宿學校回家,見到有十幾個人駐紮於我家,其中唯一一個認識的是我堂表兄。他們在我家堂屋裏擺滿了開山大斧等各種伐木器具,那時,還沒有電動工具,最長的鋸片約莫有兩三米長。父母告訴我,他們是鄉裏的伐樹隊,來村裏砍樹的,我當時也沒太在意。一個月後,當我再次回家的時候,村口的兩株楓樹不見了,巨大的樹根和碩長的樹枝,堆滿了我家整個禾場和一間雜屋,我家差不多兩年的燒柴就基本解決了,也算是我堂表兄的一件功勞。可我心裏非常不痛快,盡管我當時並不知道楓樹的被伐意味著什麼。但從此以後,我從外面回來,就再也不能從遠處看到我的家方位了,我覺得失去了我人生的方向,空洞的心找不到著落。可我不知道這該怪誰?楓樹的樹枝、樹葉和木屑,讓鄉鄰撿去堆在了各自的禾場,都成了各家的燒柴。很長一段時間,常有鄰居來我家索要菜墩,本來就會木工的父親隨便挑一個五六十公分直徑的樹根和樹枝,幫他們截上一段就成了。

兩棵大樹就這樣身首異處,蕩然無存了……

在楓樹被伐之後,我多麼希望能在原址再長出兩株來,可那裏包括周邊再也沒有次生出哪怕是一株小楓樹。我前不久還問父親,他說,楓樹被伐之後,由於樹根粗大,是很好的燒柴,在那個什麼都缺乏的年代,做飯的柴禾也很奇缺,於是衝子裏的大人一有空就去挖樹根,比滿山遍野去找毛柴要省時省力得多,比偷偷砍樹毀林要名正言順。挖樹刨根,深至地下一米左右的樹根都基本挖絕了,自然再也長不出小楓樹了。也沒有人再補栽。我總覺得缺少楓樹的楓樹壩光禿禿的有點怪,缺少楓樹的衝子,總沒有我原來的衝子自信、威武。

很多年以後,我從部隊轉業後,我甚至對父親說,我要讓村裏重新栽上兩棵楓樹。父親說,你千萬別多事了,都這麼多年過去了,能記得有兩棵楓樹的人都不多了,那塊土早分給個人了,誰還會讓你在別人的土裏栽樹啊,我也只能悻悻然。

去年清明假期,遇上了難得的好天氣。我與兄弟們陪同耄耋之年的父母,一如既往地從長沙回到老家為先人掃墓。之後我特意在老家滯留兩天,獨自去了衝口那兩株楓樹的遺址去憑吊祭奠。

我還專程找到了闊別多年的堂表兄,曾經伐倒那兩株楓樹的“劊子手”之一。第一次了解了楓樹的相關情況與確切數據。堂表兄告訴我:那應該是1979年吧,全國大辦鄉鎮企業尉然成風。鄉政府為了打造我鄉第一個龍頭企業——紅茶廠,組織了一個龐大的伐樹隊,在全鄉遍尋古樹巨木。那時在鄉村根本就沒有保護古樹之說,他們在全鄉一共采伐了23棵古樹,建成了我鄉第一個鄉鎮企業。在所有被伐的樹中,我們的楓樹是最大的,主幹標直貫尾,沒有任何彎曲,是紅茶廠真正的棟梁之材。所以他記得很清楚,兩棵楓樹主幹長近49米,直徑達2.5米,樹圍近8米,加上樹冠,拔地高度接近80米,相當於今天快30層樓高。為了砍伐這兩棵樹,伐樹隊十幾個人,用時二十多天才將它伐倒截斷。

回長沙後,我特意上網搜索查詢了中國目前最高的樹,一個普遍說法(未見正式測量報告)是雲南西雙版納的望天樹,最高紀錄為84米。我想,如果我們的楓樹還在,長到今天,我相信他一定是當仁不讓的中國樹王樹後。

家鄉的巨楓以其頑強不屈、不舍晝夜的精神,從地層深處一點點地吸取營養和水分,一點點地形成自身發達的根系,在無比喧囂的世界裏,它以其獨自的寧靜,沐風瀝雨一百多年,才慢慢成就其高大,又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所有,是多麼的不易啊!

俗話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卻認為應該是百年樹人,千年樹木。樹木的自然年齡要比人的壽命長得多,十個十年也就是百年的樹木那只是樹木的青年,由於樹木所處的險惡環境和人類的無度索取,無數的樹木在它們的青少年時期便被人類所夭斬,極少數長成古樹名木者,不知要歷經多少風雨坎坷和怎樣的痛苦磨難才能成年成材,如此不可說是“千年樹木”嗎?一如人如果都在青少年便夭亡,而不能長大成人,那該是一個怎樣淒苦黑暗的時代啊!而號稱萬物靈長的人類,有多少人會註意和在意自然界的樹木和其它的動植物,處在一個什麼時代呢?智慧如人,難道不懂得樹木成材的艱辛?其實也不是不懂。縱觀人類發展的歷史進程,作為自然之子的人類,常常是以自然的主宰自居,從不會在乎犧牲其他利益,甚至以別的生命為代價,來滿足人類的一己之私。而人類至今並不完全承認,也不準備改正,更沒有真正反思。“生態是統一的自然系統,是相互依存、緊密聯系的有機鏈條。”人類對大自然的毀滅,最終會殃及自身。

在那段燒柴極困難的年月,只有我們知道楓樹的奉獻。嚴酷蕭瑟的冬天,那風掃落葉的沙沙聲,鉆進輕薄的棉被裏,讓人感到更加寒冷,而我們卻感覺這風聲比音樂還要美妙。因為明早風停之後,樹下方圓百米範圍內便會鋪上厚厚的一層楓葉,對於我們這些天天放學要負責為家裏砍柴的孩子來說,這是楓樹對我們最好的獎賞和賜予。一大清早,我們拿著盡量大的竹簍、竹籃,跑到樹下直接往裏裝楓葉和楓球,平時需幾個小時砍柴的辛苦,這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一兩天的燒柴。我們背著裝滿楓葉和楓球的籃子回家,吃過早飯,就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學。冬日隔三差五的北風,差不多要吹一個月,楓葉楓球和幹枝才會落凈。楓樹就以這樣坦蕩的姿態,向我們無私奉獻著自己的所有,剩下光禿禿的樹枝,與我們一起安靜地等待一場冬雪到來。

在距楓樹上遊不足500米的老屋隊村口,曾有一株“臭樹”(樹本身並不臭,僅是土語,實際學名我現在也沒查清楚),據傳,那株樹是我劉氏祖先在明成祖朱棣時期,也就是公元十五世紀初年,第一代遷居於此時所栽種。雖然這種樹生長緩慢,樹圍最終也長到了3人才能圍之,樹蔭能遮住半丘田,臨近戶主借口影響稻禾生長,在楓樹被伐稍前也被野蠻的砍伐了。這是我們衝子最後告別世間的最老古樹。

如果說老槐樹是因天災而亡,而“臭樹”與楓樹的相繼被伐,則完全是毀於人禍,亡於野蠻。

這些忠誠地守護著這一山一水一村莊、巍然佇立於世百多年甚至幾百年的古樹,比人類具有更長、更豐富的閱歷,是歷史變遷與時代興衰的偉大見證者。它們已經不是普通的樹了,早已融入人的情感與氣質,成了一個地域的標誌象征和精神圖騰。

我自從依靠楓樹指引,第一次有了獨自回家的經歷之後,楓樹就成了我與父親兩輩人的指路航標,於我便有了特殊的意義和特別的感情。

在我父親還只有兩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才過天命的小腳奶奶,獨自拉扯著她大大小小六個兒女,還得侍奉髦耋之年的祖奶奶,年幼的父親不得不過早地品嘗到了生活的艱辛。為了替年邁的母親多分擔一份憂愁,弱冠之年的父親便主動承擔了大隊專施捕魚的活計。由於他聰明好學,上船不久就成了一名年輕的操舵手,駕著一葉木舟,與三兩同伴在洞庭湖上經年臥波飲浪、餐風宿雨。父親後來所患的極其嚴重的風濕病,直到今天還在折磨著他,我想不會與那段生活沒有幹系。那時,行舟於浩渺的湖上,只能靠太陽來判定方位和歸途,如果是陰雨天就只能憑經驗了。無數次在湖上迷失航向,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誤了許多歸期。又一個陰雨天,父親正在湖上仔細判別方位時,突然看到了高入雲端的兩棵楓樹,這可是在幾十裏外的湖上啊。他欣喜異常,從此,他操舵的小船再也不怕迷失航向,再也不必擔心風高浪惡。這一發現讓行舟洞庭湖的各類船只找到了可靠的航標和方位。

而在我人生的征途上,家鄉的楓樹一直伴隨著我,給予我獨自前行的信心與力量,引導我探求更大的世界,追尋更遠的夢想。並時刻警醒我,讓我不致迷失歸途。

在楓樹被伐兩年後,我參軍離開了家鄉,先遠涉江海,再遊學嶽麓,後駐守邊疆,一晃就是幾十年。其間,我會時常癡癡地想念遙遠的家鄉,想起衝口的兩株楓樹及楓樹下那快樂的童年。特別是在羅布泊大漠那艱苦跋涉中,面對無邊的黃沙漫舞、風霜如刀和單調寂寥,曾數次萌生退意,可每每想起家鄉楓樹百多年的堅忍、堅持和堅守,我為自己的懦弱感到汗顏和羞愧。

當我的人生徘徊在仿徨的十字路口,眼前那一排排挺拔的白楊,幻化成家鄉的楓樹與我進行直達心靈的密語,它讓我以樹的姿態接受嚴寒酷暑、風沙吹打。白楊樹在西北邊陲叫左公柳,是一種極具革命氣質的樹。十九世紀下半葉,風雨飄搖的晚清政府,面對來自東西兩個方向的外敵入侵,多數官員主張加強海防,放棄新疆。時任陜甘總督的湖南儒將左宗棠擡棺西征,他統領的湖湘子弟以堅韌不撥的精神,歷經數年剿滅了阿古柏集團,粉碎了沙俄割占新疆的圖謀,為祖國的完整統一建立了不朽功勛。左公率湘軍初入西北,見大漠幹燥,田園荒蕪,樹木被毀,滿目雕敝。遂動員軍民沿途遍栽楊樹、柳樹和沙棗,形成了道柳連綿不斷的景象。其同鄉部下楊昌浚寫詩贊道:“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從此,那些傲然蒼茫大漠的白楊樹,就融入了湖湘子弟堅強的意誌,迎風鬥沙,頑強地鎮守在邊關要地。

70年後,又是湖南的開國將軍王震以“白雪罩祁連,烏雲蓋山顛。草原秋風狂,凱歌進新疆”的豪邁,率師駐疆,屯墾戍邊,更多的湖湘子弟和八千湘女,終身紮根於邊陲,把新疆建設得更加美麗富饒。

在先輩的感召和楓樹的啟示下,我堅定了守邊創業的決心,並寫下幾句順口溜以激勵自己:“黃沙深處遠征人,不寞萬裏乏鄉音。湖湘自古多豪傑,今日戈壁存雄心。”在之後駐守大漠的二十年裏,雖經歷磕磕碰碰、坎坎坷坷,但行走邊疆的步履再未猶豫,也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悟。比如為人,就要像家鄉的楓樹那樣,把主幹挺得筆直,才能頂天立地,經得起風雨。比如處世,以忠誠奉獻自己,用盡量少的索取幫助他人,謙虛低調終會得到尊重。比如做事,把根深深地紮入地層深處,才能充分吸取各種營養,最終成為棟梁之才,才能對社會有所貢獻……楓樹與白楊的可貴品格,隨時啟迪和指引我矯正人生航向,莫忘本性,不失歸途。

今年,我還特意去尋訪了那追風時代的紅茶廠,那個由數十根幾百上千年的古木巨樹作為棟梁,建起的鄉鎮企業,僅僅喧鬧了一時就偃旗息鼓了。而我們的楓樹和所有的古樹,卻因此在短短幾年間就已屍骨無存。想想曾經為了眼前的一點點利益和一廂情願的想象,就敢對自然率性而為,是多麼荒唐可笑和愚蠢之極。隨著楓樹等一批古樹的被伐,那些可以被稱為大樹的樹木,都相繼遭到毒手,曾經綠蔭如蓋的山林,幾乎消失怠盡。

再次徘徊於楓樹遺址和那只可追憶的時光裏,我非常遺憾這樣獨特的古樹,沒有趕上國家的掛牌保護,錯失了一個好的生存時代,這是植物界之大不幸。

作為遊子,隨著年齡增長,離家越久,家鄉於我更多的只剩下如古楓一般那些具有標誌意義的符號了。費此筆墨,是想以此警示一些無可挽回的瘋狂,在更廣泛的方面都能少一些無知的罪孽。

有一天,我們到楓樹壩玩,發現風對嶺上有密密麻麻的人,在川流不息地移動,好奇心牽引著我們跑到了島上,原來那裏正在修一條通向對岸的長堤,後來知道叫團結壩。放眼西北約兩公裏外的對岸,李家嘴大隊那邊也同樣是人海如潮,兩個大隊果真是團結攜手了,團結壩的名字寓意不錯。

在那樣的年代,要完成這樣浩大的工程,真是要有頑強拼搏的精神才行。

我所知道的整個洞庭湖區的山,基本上都是土山,幾乎沒有一塊石頭。在那完全沒有任何機械設備的年代,修壩築堤全靠一人一擔篾制撮箕和一把鋤頭加鐝頭鎬頭,就開始了向自然的宣戰,今天來看有點不可思議。人們把風對嶺的土挖松,上到撮箕裏,一擔一二百斤的土由肩膀挑到高高的山邊,一擔土朝湖裏一倒,只見從茅草裏漏下幾粒,在湖面冒幾個小泡就隨一朵浪花去了。無數人排著隊一挑一挑的土依次倒向湖裏,幾乎沒什麼反應,多少天後除了倒土的地方湖水混濁了一些,也見不到有什麼變化。十天二十天過去了,湖裏依然沒有什麼動靜。一月兩月過去了,人的雙肩卻磨破了,雙手長出了老繭。當一座山挖掉一大半後,湖裏終於有一小段土堤從水裏冒出來,像一條土龍在洞庭湖洗了個澡,爬到山邊露出個小頭來。此刻,人們的情緒隨之高漲起來。幾個大力士唱著硪歌,擡起石夯砸在濕軟的土堤上,像是幾雙手一起在湖裏和一坨面。人們沒日沒夜地向湖裏趕那被撕碎的山,這坨面就越和越硬,越搟越長。整個冬季的數月過去了,人山與土山、此岸與彼岸陰謀合夥,終於讓一條土龍把湖截斷了,人們的歡呼聲蓋過了湖水的嗚咽聲。“烽火臺”是不是那次被滅的,沒人說得清楚。這次的勝利圍墾,在團結壩之南造出一個比楓樹壩內要大無數倍的一片平原。曾經只有一望無際湖面的楓樹壩,而今擁有了一望無際的田疇。

團結壩的築成,實現了我與大人們不一樣的美好願望。因為我的兩個堂姐嫁在對岸,那裏的桃子特別大、特別甜,我以後再去堂姐家吃桃子也不要繞湖十多裏了,想想心裏都是甜的。可是,自從團結壩後,我似乎再沒專程去堂姐家吃過桃子。而大人們卻得到了他們心心念念想要的大片良田,此後將獲得更多的收成。

其實,在我更小的時候,我們大隊已經在衝子東北面翻過一座小山的地方,築了一條壩,叫新壩。之後,我又親眼見到在團結壩之北數公裏處,又修築了更寬更大的李家嘴大堤。這一截湖行動,使我們曾站在楓樹壩上所見的這片廣闊無邊的水域,全部變成了湖田,洞庭湖至此遠去。

人一旦輕易得到好處,貪欲之手就再也收不住。只一味地想把好處占盡,卻不管不顧地要把壞事做絕。繼李家嘴大堤之後,公社又大手筆地組織修築了聯合壩、王家壩等與之隔山相連的大壩,對洞庭湖形成了一次大的戰略合圍,徹底改變了我們公社長期與洞庭湖犬牙交錯、相互滲透、共同依存的態勢,造成了把洞庭湖趕到公社邊界的實事。從一鄉一域的範圍,在我今天來看,圍湖運動已達到了極致。

然而,人們似乎還沒有想到罷手。之後,公社再次在那無邊無際的大湖中間修了一條鹿角山大堤。記得鹿角山大堤由兩岸合壟之後,我們學校組織一些小學和初中的學生代表去慰問,其實就是去參觀吧。我們坐著搖漿的木船,船漿在湖上吱吱啞啞劃行了幾個小時後,搖漿師傅提醒我們,遠處湖中那條黃絲帶就是鹿角山大堤,依我看,鏡面一樣的湖是被人打破成了兩半。中午之前,我們終於到了,我也見到了許久未見的父親,他沒時間管我,跟我說了幾句話後就挑土去了,不停地挑土、挖土就是他們的事業。

鹿角山大堤破水而立,從現實來看並沒有達到直接圍湖造田的目的,但由於它的攔截,讓廣闊的內湖水位有了很大的下降,減輕了內湖所有堤壩長期處於高水位的壓力,並確保了它們的安全。特別是在一般性洪水時期,發揮了它第一道屏障的作用。

對於這些充分展示人定勝天的工程,年紀還小的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我清楚地看到,就是楓樹壩外這一層又一層的堤眾多壩,把湖水趕得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最終與我們斷絕了聯系。人進水退,田增湖小,洞庭湖被圍獵殘了。

在那瘋狂的圍湖造田運動中,我的父輩正是這些堤壩的主要建設者。

父親在回憶那些艱苦的歲月時,總是先從一聲長嘆開始:“唉,我這一生參加修築的堤壩真是太多了,多得自己都記不清了,那些年每個冬天都要修堤,從來沒休息過一天。”“修大南湖那年冬天,天氣特別寒冷,呵氣成冰,修堤的負責幹部為了顯示他的領導力和民工修堤的熱情,不顧天寒地凍,讓所有民工赤腳上堤。在無遮無擋的湖中,大堤上的風就像千萬把利刃橫掃,把所有民工的手腳割得全是血口。從幾米深的湖裏挑泥堆堤,上坡下坡滑得根本站不住,每一步都要把光著的腳趾扣進凍土裏,每一步都是艱難,沒有人的腳不被凍壞。頭上冒出的熱氣,都在頭發上結了冰,負責幹部卻一點不體諒人,傷了、病了也得幹,真是狠啦!”

說起那些往事,平時並不多言的父親,仿佛心裏湧起的苦水像湖水一樣湧出。母親現在都還會激動與心痛:“你爹年輕時候修那些堤壩吃的虧苦說不完呢!每年冬天都要到外面修堤修壩,一出去就是幾個月。修了縣裏的,修公社的,修了自己公社的,還要幫別的公社修。”“每次修堤回來肩膀都磨破了,手腳都凍爛了,掌上老繭有寸把厚,好作孽咧。他的腰痛和風濕病還不都是那時落下的。”

每次聽到這些,我的心都會隱隱地痛,眼裏淚水暗湧,一些模糊的記憶被喚醒。

記得一個深秋的夜晚,迷迷糊糊聽到一陣拍門聲,門外好像聽隊長在喊,“快起來去李家嘴堤上搶險,大堤要垮了。所有能幹活的都去。”我是家裏的老大,已經是小學高年級了,平時經常幫襯父母幹些力所能及的農活,父母自己就把我劃入能幹活的行列了,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跟著他們一起往大堤上趕。

一路上我都沒真正醒來,被母親牽著手走到工地,人都站不穩,母親讓我跟她和許多婦女一起用鋤頭給一大堆撮箕裏裝土,男人們一人一根扁擔挑著土就跑。等我完全清醒了才知道,築成時間不長的大堤,壩基還沒穩定。好在半夜巡堤的人仔細,發現大堤下發生了管湧,並開始出現塌方,很是危險,他們立即就近取了幾床被子潛水填了進去,沒有控制住,就緊急組織了一批麻袋才勉強控制住,但必須馬上對管湧塌陷處進行填充加固。

這一次搶險,是淩晨三點左右去的,到天大亮約8點多,險情才排除。

父親說,這樣的險情在他修堤築壩過程中,真記不清遇到過多少次。但他們每次都像戰士聽到作戰命令式的,從來不敢耽誤。父親說:“那時人口多,糧食不夠吃,只有多修堤,才能多造田,才能多打糧食不餓肚子。”

為了不餓肚子,父輩們累壞了身子,他們一代人為子孫後代作出了幾代人的犧牲。但他們不知道,這也毀了幾代人的環境。

在修築李家嘴堤的同時,我們大隊在大堤東側端沿山開挖了一條數米來寬的港子,經楓樹壩腳下一直延至我們村的最上遊,並在那裏建了一個抽水泵站。從泵站發端,大隊組織修了一條毛細血管一般的水渠,穿行山間,連通各個生產隊。最後,在大堤東端開了一個閘口連通港子。再也見不到湖而缺水的農田,就可以由港子將湖水輸送到泵站抽水灌溉。這條蜿蜒彎曲十多裏的小水港,就像一條沒有剪斷的臍帶,勉強維系著我們與洞庭湖的關系與情感。

古代的洞庭湖是長江之腎,譽為五湖之首。它南橫五嶺(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五座山),北連雲夢。吸納四水(湘、資、沅、澧),吞吐四河(松滋、太平、藕池、調弦),匯入長江。明朝伊始,人口南渡、經濟南移,大量荒地與湖灘被開辟成湖田。洞庭湖區由於洲灘發育形成的肥沃土地,加之南方得天獨厚的農業生產條件,盛產稻米和魚類水產。早在明代中後期就取代太湖地區成為全國最大的糧食出產地,於是便有了“湖廣熟,天下足”的民諺。洞庭湖區逐漸成為天下糧倉,享有“魚米之鄉”的美稱。

從以下一組歷史數據,可以看出洞庭湖的變遷與逐步被蠶蝕的過程及其嚴重的程度。

魏晉時期的洞庭湖約五百余裏,到唐宋是七、八百裏,繼之清中葉發展為八九百裏。由此可見,古時的洞庭湖有過一段逐漸長大的歷史。據道光《洞庭湖誌》記載:洞庭湖“東北屬巴陵,西北跨華容、石首、安鄉,西連武陵、龍陽、沅江,南帶益陽而環湘陰,凡四府一州,界分九邑,橫亙八九百裏,日月若出沒其中。”其時,湖水波濤可直拍嶽陽、華容、漢壽、沅江、湘陰等縣城,號稱“八百裏洞庭”。

到十九世紀中葉的清朝晚期,洞庭湖開始進入最為劇烈的由盛轉衰的演變階段。洪水時節,洞庭湖水域面積還有6000平方公裏。民國時期,圍墾沒有受到遏制,洞庭湖遭到一系列瘋狂破壞,致使湖面進一步萎縮。此後由於分流入湖的洪水夾帶大量泥沙,造成了洞庭湖湖盆不斷淤積擡升,這也說明上遊長江也遭到了一定的破壞,水土流失嚴重,最終形成大量湖洲。

2019年秋,幾位同事好友提出要到我的家鄉遊洞庭湖。本來我的老家已經離水很遠了,平時就見不著湖,而每年秋季又是洞庭湖少雨幹旱季節,水位低,景觀不好。那年更是一連兩個多月沒下一滴雨,我就找了一些理由婉言後推。不過我還特意打電話回老家問了一下情況,家住安樂湖堤腳下的表弟說,“遊什麼湖咯,安樂湖都見底了。” 不知是那年,從蔣家嘴鎮向洋陶湖方向破水修了一條大堤,連接整個湖區堤垸,以大堤公路為界南側稱為安樂湖,屬內湖,平時也是一眼望不到邊。大堤北側為外湖。在大堤東端修有兩個很大的水閘,與外湖連通,一則可調節水位,二則可以通航。怎麼可能見底呢?如果真是這樣,那外湖水位也是極低了。我問:“外湖呢?”表弟不無幽默地說:“蘆葦山還是很多的。”我順便說,“那就參觀一下你的珍珠養殖場吧。”他只得勉強答應了。安樂湖幹得見底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更沒想到。可見幹旱的嚴重程度,於是我反復推遲這次行程,目的就為等一場雨。天公最終未遂我意,再推就會讓人誤解了,而且時至深秋已推無可推。

興致勃勃的同事朋友一行十多人,終於來了。我在鎮上找了一條船,由外湖下水向沅江市方向開去。此刻對外人說這是煙波浩渺的洞庭湖,我估計打死都沒人信了。十分鐘左右,我們的船駛進一條不寬的水道,進入了綿綿延延的蘆葦蕩,其中還有眾多比水溝寬不了多少的水道隱於其中,我們一眾人坐在船上,在密不透風的蘆葦叢中穿行,這樣的場景能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的電影《洪湖赤衛隊》,只是不見遍地野鴨和菱藕,我們只是以蘆葦做掩護,在洪湖上與敵人展開遊擊鬥爭的赤衛隊員,這幾乎讓人忘了這是遊洞庭湖。

我想讓船工把機船開到水面寬闊一點的湖上去,滿足一下大家遊湖的心願。我甚至在私下想,幹脆把船開到沅江去,在那裏吃過午飯再返回。就問船工師傅:“從這裏能一直開到沅江去嗎?”他說也許可以,也許開到哪裏這條水道就沒有了。我不再幻想找到寬闊的湖面,就讓船工師傅找一處方便的地方讓大家上岸隨便看看。三個月滴雨未下,湖就由一些縱橫交錯的水溝代表了。此時,橫無際涯的蘆葦蕩絳紫色的葦花開得正旺,在一陣陣秋風的掃蕩下放肆地搖曳起舞,它毫不謙虛地以主人的身份和姿態代表洞庭湖揚起層層波浪。師傅選擇了一處水相對較深、岸灘相對陡峭、便於機船靠岸的位置停靠。

下船後,我和李總、一哥等幾個男士扯著蘆葦攀上高高的岸灘,然後排著隊把所有人拉上岸去。踩著垂釣者和伐木人踏出的小徑,攀開茂密的蘆葦叢,小心前行,生怕葦葉劃傷了資深美女們嬌貴的皮膚。上到最高處,有一排磚房,裏面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這應該是為伐木工人準備的臨時住所。站在房前放眼望去,這完全就是一片廣闊無邊的湖洲,如今高出水道水面至少在六七米之上。如果從湖底最低處以三米水深來計,這超過十米高的湖洲,就該是幾百年來流失的水土在湖中淤集的傑作了。除個別年份發生特大洪水之外,這湖洲一般是不會被水淹到的。面對如此廣袤的湖洲,我心想這還是洞庭湖嗎?

倒是連綿不絕的蘆葦成了這片區域的主宰,它高舉著熱烈的葦花,顯得十分壯觀,完全應該以雄壯之山稱之。隨風起起伏伏的蘆葦山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向我們致詞歡迎、表示問候。更遠處,一排排或一片片的速生楊佇立天際,搖蕩春秋。近處水道間或停有一些長約二三十米的大鐵船或者更大的拖船,有的裝滿了鋸下截好的楊樹,有的還正在裝船。真不知道洞庭湖是什麼時候在這裏實現了它的華麗轉型,從此不再為水了。大家本來是遊洞庭湖的,結果我們遊覽卻是湖洲。

女人們和蘆葦花在這裏找到了最好的共鳴點,她們共同用歡笑妝點鏡頭,美麗把一個荒蕪蕭瑟的葦灘烘托得熱鬧非凡。歡聲笑語,幹擾到了那些裝載速生楊的船只,驚擾了遠處靜靜的垂釣者,也驚醒了那些風。越來越涼的秋風,在無遮無掩的空曠裏得到數倍的加強,如鳴金一般呼嘯,催著我們收兵返程。

四五名垂釣者,搭乘我們的船返回,我揭開網兜掩著的水桶,查看他們一天的收獲,多的釣了有一二十條不太大的魚,少的不過幾條,半斤以上的很少。我問他們幾點來的,說最早要搭早晨六七鐘裝楊樹的船進來,我看他們帶著的幹糧,說:你們在蘆葦蕩枯坐一天,這是何苦來哉?他們說:近湖水質不是很好,魚也少。現在湖裏早就禁捕禁釣了,幹脆走遠點咯。其實垂釣只是他們的愛好,意不在釣多釣少,主要是釣一種心情。

作為一段遊程,我們收獲了一點意外的驚喜。作為一個名湖,我為此而感到心痛和悲戚。

“洞庭魚可拾,不假更垂罾。鬧若雨前蟻,多於秋後蠅。豈思鱗作簟,仍計腹為燈。浩蕩天池路,翺翔欲化鵬。”

吟誦著唐代詩人李商隱所寫的《洞庭魚》,我在想,這樣的景象我們還能尋覓得到嗎?

建國以後,隨著社會的安定,我國人口出現了爆發式的增長,據統計,解放初我國人口數是4億左右,到80年代初,短短30年,就超過了10億3千萬。由於當時農業耕種的原始粗放,糧食產量一直難以突破,加之遭遇全國性的自然災害,吃飯成了各級政府的首要問題。一些地方領導再次把目光瞄上洞庭湖,延續上世紀二十年代以來不斷向水面要糧的錯誤發展方式,期望在短時間內,大幅度增加耕地面積,提高糧食總產量。有的甚至還一廂情願地認為,把湖水圍在更遠的地方,才能保證自己的耕地不會遭受水患水害,才能確保收成。隨後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圍湖造田運動,至1983年,洞庭湖這個長江水系中最重要的調節湖泊,水域面積迅速小到僅2691平方公裏,並被分隔為互不相通的幾個部分。可能就是這個時期,才有了今天的東洞庭、南洞庭和西洞庭之說,一個美麗的洞庭湖,變得支離破碎。

“滄海桑田”的變遷中,真沒料到百多年淤積催生的“湖泊河道化、河槽洲灘化、洲灘陸地化”竟然是如此嚴重和不可逆轉。

從上一節描述的一個局部區域的圍湖運動中,我們清楚地看到沿湖地區從各自利益和眼前效益考慮,對洞庭湖進行的大肆地侵占與蠶食,直到自己見不到湖了才罷休。從一個更小的局部看,洞庭湖的確大得很,某個村子對一些犄角旯旮的圍墾,對洞庭湖的確形成不了多大影響。正是一次一次修築的大大小小的堤壩,一點一點地圍湖墾田運動,在整個洞庭湖區全面開花,使洞庭湖迅速變小。同時,修堤築壩挖掉的一座座大山造成的水土流失,傾入湖中築壩的土方被湖水湧入湖中,加上整個長江流域森林大量砍伐,造成山體滑坡和泥沙淤積,進一步加劇了洞庭湖的快速變淺。幾層疊加,使洞庭湖萎縮到不足其最大時的四分之一。

大肆的圍湖造田活動和大量的湖區灘地墾殖,主觀上都是出於善良而美好的願望,客觀上也的確也收到了明顯的短期效果,解決了一時的糧食短缺困難,為糧食增產和經濟發展做出了一定貢獻。

正是這些無異於殺雞取卵之舉,極大地消減了洞庭湖的蓄洪與行洪能力,導致長江流域和洞庭湖區整個生態系統遭到了致命損毀,洞庭湖怕是永遠回不到從前,這算得上是洞庭湖的一幕世紀悲劇了。也為日後的可持續發展埋下了災難隱患與禍根。

洞庭湖的悲傷還不止如此,隨後的問題更讓人始料未及。自從洞庭湖離我們遠行之後,它用自己全部的熱情與愛戀,將蔣家嘴鎮這個充滿活力的工業小鎮從三面緊緊環抱,並在日後演繹出一段新的愛恨情仇。蔣家嘴鎮是漢壽縣規劃和培育的新型工業基地。

一批由政府布局、建設的工廠相繼在這裏落成,那大門上寫著棉紡廠、麻紡廠、氮肥廠、造紙廠、糖廠等工廠和供銷社所轄百貨商店的招牌上,前面所冠“國營”二字,閃亮了無數人的眼睛。日新月異的小鎮成了年輕人飛揚理想、停泊愛情的幸福港灣。一時間與之相對應的上下遊企業,林林總總,如雨後春筍般建起來了。與之配套的商業、服務業繁榮昌盛。街上人流如梭,熱鬧的小鎮被當地人冠以“小香港”的美稱。

我們村子有個壯碩的大個子兄弟,被招到搬運隊,成了一名裝卸搬運工人,盡管他每天要靠自己的力氣,從車上、船上裝卸成噸的物資,工作不可謂不辛苦,但還是令村裏人羨慕不已。誰要是能進到那些國營工廠、商店,吃上“國家糧”,那不知該是一份怎樣的榮耀?

誰要到鎮上能謀得一份工作,那就無需在風裏雨裏奔波,無需在田裏土裏揮汗。每月幾十塊確定不會少的工資,可能比在村裏一年的收入都要多,而且他們還可以正常拿到額度的糧票、布票、肉票、糖票等各種物資供應票證,這是村裏人哪裏敢想的好事?看著這些鞋襪整潔的紅男綠女,讓人感到了天壤之別的差距。

那些年,沒了湖水環繞、沒了楓樹相伴的楓樹壩已了無生機,更加無趣,它再也盛不下少年那驛動的心,我純真的夢想也一直朝小鎮翻飛。

沒過多少年,人們突然發現,那些曾讓人無比艷羨的棉紡廠、麻紡廠、氮肥廠、造紙廠、糖廠等工廠,在帶來工業化的快速發展與興盛、產生良好經濟效益的同時,也產生了工業時代環境汙染的最大弊端,那時也沒有處理工業廢水的意識與設施,大量含有化學汙染成分的工業廢水全部直排到湖中,造成了對洞庭湖的水質、魚類等水生動植物以及湖區生態環境的嚴重汙染與破壞。人們看得見的問題是蔣家嘴周邊曾經清澈透明的水體,要麼就像洗衣服的洗衣粉水鋪滿肥皂泡泡,要麼就是發黑的大股汙水,黑龍一般遊向深湖。在自來水還不普及的年代,鎮上單位與家庭的井水水質明顯出現了問題。漁民在近湖已很難打得到魚,捕撈作業必須到更遠的地方,魚的味道也似乎變了,漁民的生存受到直接影響。水生植物成片枯黃死去,蘆葦生長及質量也大不如前,相應地連累相關產業。繁榮的街道上空迷漫著煤灰煙塵,給日常生活帶來困擾的同時,也在人們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

然而,為了加速經濟發展,盡快擺脫貧困,依然沒有多少人去關註環境的變化,更沒人想到環境破壞的危害會來得如此之快。人們依然認為:“天空如此巨大和清澈,不可能有什麼能使天空改變顏色;河流如此寬廣和浩蕩,人類活動不可能改變其質量;樹木和自然森林如此之豐足,我們永遠不會使它們消失。畢竟,它們還要生長。” (摘自《我們共同的未來》)

在那個一切為了生存、一切讓位於生存的年代,人們還沒時間談論生活。總認為關註環境問題、思考可持續發展,那是很多年以後才需要考慮的事情。

改革開放以後,蔣家嘴又陸續建起了以廣源麻業為龍頭的十多家苧麻加工企業。這些化工企業大量排放的有化學汙染的廢水,給本就脆弱的洞庭湖帶來不堪承受之重。短短十幾年,小鎮環境、水質更加迅速地惡化。同時,無節制的漁業捕撈、用電打魚、生豬養殖、雞鴨鵝的無序發展、農村生活垃圾的隨意傾倒與堆積等等,嚴重破壞了原有的生態系統。洞庭湖已面目全非,再也難見它的溫柔寧靜。

我嶽家在距鎮上不到四公裏的村莊,40年前家裏打了一口水井,和所有農家一樣通過自行抽水解決生活用水。在國家某研究所工作的叔叔嬸嬸回家探親,喝著家裏的井水總覺得是甜的,就取了幾瓶帶到單位進行化驗檢測,檢測結果是家裏井水各項指標全部優於城市自來水,而且微量元素適量齊全,是很好的飲用水。

“大自然雖然是極其富有而又慷慨的,但是它也是脆弱的。”(摘自《我們共同的未來》)。

自從鎮上的化工企業興盛之後,很多人反映井水有一股酸臭味,難以下咽,無法直接飲用了。好在後來農村實施飲用水工程建設,家家戶戶不得不要求接上了自來水。

整個洞庭湖沿湖地區,類似的工業汙染並非只有蔣家嘴一鎮,甚至有的還更加嚴重。

據佰佰網《洞庭湖水汙染現狀》所記載,洞庭湖經長期大量的汙染排放,到本世紀初,主要環境問題包括重金屬汙染、湖泊淤積、圍墾、湖泊濕地面積減少和生物多樣性下降等嚴重問題。總氮總體維持在Ⅳ類水水平,並有持續增高的趨勢,總磷則維持在V類水的水平,整體水質還在惡化。與外湖水體相比,湖區垸內內湖、溝渠水體的汙染更為嚴重。有很多溝渠嚴重淤塞、雜草叢生,河塘溝港水體發黑發臭。

嚴峻的現實再次向人們發出警示,呼喚我們的發展必須改變這種粗放型、掠奪式的模式,走可持續的發展道路。

十一

一百多年來對洞庭湖持續不斷的損毀,導致了水來成災、水去便旱的惡性循環。人們不得吞下自己種下的苦果。

終於有一天,不堪忍受的洞庭湖再也不想逆來順受,它發怒了,它用滔天的洪水向人類發出了怒吼與警告。人們這才發現不受控制的洪水一如脫僵的野馬群,成為可怕的災害。

1969年7月,洞庭湖突然大水暴漲,洪水通過楓樹壩的豁口一股腦地湧進衝子,直接衝到了楓樹根部。這是我記事後,衝子裏發的最大一次洪水,湖水在我家門前約三十多米的地方洶湧起浪,這一看就不像來村裏走親戚般溫柔蕩漾,完全是興師問罪的架式。我們這些還不諳世事的孩子,正歡騰著衝子裏終於又有了洞庭人家的樣子,所有大人眼裏流露出的卻是無奈和絕望。村裏絕大部分的水田被淹了,剛剛泛黃的稻谷來不及收割就全部葬身水底,浪頭一個個站起來向山邊的旱土示威。那天,全隊人集中在我家吃集體餐,準備分批坐船去搶收水邊那些勉強可收的莊稼,船剛行到楓樹壩內,一個浪頭打來,把船掀翻了,一船人盡數落入水中,大家手忙腳亂地把船正過來,慌慌張張地爬到船上,一清點,才發現少了一個人。我玩伴的父親、也是本家堂伯因不識水性而沈入了水底,打撈了一天才找到屍體,一場悲劇就這樣釀成了。

突然失去家中的頂梁柱,如天塌地陷,帶著六個兒女的寡母哭得呼天搶地。衝裏人見他們一家孤獨地住在楓樹壩北端的楓樹腳下,現在又隔水不便,也無法天天渡水,生活陡然陷入窘境,甚是可憐。於是堂伯父的幾個兄弟經商議,各家輪流管飯,全衝子的人都一起動手幫忙,連泥土磚都拆下運來了,把他們一家重新搬回衝子裏。堂伯父出殯後的第三天,在衝子中央才拆除的學校遺址上,為他們重新建了一座新房。

人間有愛,洪水無情。這是人類盲目無度地掠奪所種下的因,結出讓人不可承受的果。是自然對人類只顧眼前、不管長遠的短視之舉,進行地一次嚴正討伐。

然而,一個浪頭、一場悲劇,依然沒有喚醒人們。這樣的水災既不是開始,也並不是結束。

給我父輩們記憶最深刻的還是1954年的水災。那是個悲催的甲午年,也是在夏季,洞庭湖發生了十分可怕的特大洪水,平時用來擋水的楓樹壩早早地躺平在洪水之中。父親說:我們整個衝子除一個三鬥丘之外,所有農田全部被淹。看著即將成熟的早稻都盡數餵了魚蝦,晚稻也因水災誤了農時而無法播種,全隊一年基本沒有糧食收成。實際上整個洞庭湖區及廣大的波及地區都沒有收成,這種大面積的絕收,毫無疑問造成了大範圍的饑荒。父親也可能不知道,這次大洪災後,還造成了大範圍的疫情,全面的損失無法準確估量。

據史料記載,1954年的特大洪水,發生在整個長江1800公裏的流域,水位突破歷年最高紀錄,洪水總量十分大,持續時間十分長,30天最大洪水總量達402億立方米,為有資料記錄以來之最。長江中下遊的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等省有123個縣市受災,受災人口逾1888萬,直接死亡達3萬余人。

褔無雙至,禍不單行。在那個不順的流年,老天爺還認為水災的懲罰遠遠不夠,還不足以給人類最強的警示,冬季又送來一個冰災。當我和父親說起我們親歷的2008年那場冰災時,父親不屑地說:“比起五四年那算什麼災咯。”他說那一年凍沒凍死人,凍死多少人他不知道,只知道我們衝子裏的牲畜大部分被凍死,耕牛、生豬差不多要絕種,雞、鴨、鵝幾乎全部被凍死。”我當時想,如果能拿到當年相關的統計數據,那一定是非常驚人與可怕的。我怕觸動他們那經歷太多悲傷的神經,所以我至今都沒敢問父親,那之後的一年他們是怎麼熬過來的。

寫作此文時,我上網一查,真是嚇著了:湖南在1900年—2005年的106年間,有66年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冰凍天氣,今天統計的話,還要加上2008年。其中以1916年12月、1929年底至1930年初,以及1954年底至1955年初這三次最為嚴重。據湖南氣象記錄:1954年的大冰凍被稱為20世紀特大冰凍。來自新疆阿拉山口的一股猛烈寒流迅速侵占湖南,引起一場歷史罕見的降溫,氣溫最大降幅一夜驟降28℃,四天之內,整個湖南便成為冰的世界。這場冰凍從1954年12月26日起一直持續到1955年元月中旬,歷時26天。湖南各地竹林折斷,耕牛凍死,通訊癱瘓,溪水冰合,行船困難,公路不能通車,莊稼蔬菜凍萎,長沙南橘幾乎全被凍死。

如果說冰災是天災,水災從根本上說是人禍。要追溯起來的話,冰災最終還是人禍。

可當年,上至政府,下至百姓,很少有人能認識到這場災害是人類一百多年以來,對自然環境持續破壞造成的結果。

關於1954年發生特大水災的原因,我問過許多老人,他們的回答很幹脆,卻也驚人。他們普遍認為,是那年夏季連日的特大暴雨和長江上遊地區大量來水造成的。直接原因是楓樹壩不夠高,沒辦法把洪水擋在壩外。這真是讓人哭笑不得。隨後,衝裏對低矮的楓樹壩進行了加高加寬加固,最終在1958年前後完成。在以後的那些年,楓樹壩的確發揮了擋水保田的作用,加之楓樹壩之外層層修築的堤壩,使洞庭湖一般地漲水再也不會淹掉衝裏的農田,水與壩有了一段時間的默契與和諧。

近幾十年來,洞庭湖區的水災、旱災交替出現,甚至同時都來的頻次更高了,極端異常天氣頻仍。這才開始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和深刻的反思。

十二

機緣巧合之下,我那曾經飛不出小鎮的夢想,從楓樹壩展翅,縱越家鄉的山山水水,翺翔於南北西東。

幾十年風雨過後,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使我國工業制造業逐步跨進世界先進行列,過去那些能效低下、質量低端、汙染嚴重的工業產業被全面淘汰。鎮上曾經讓我們艷羨、融入無窮幻想和夢想的那些企業,大多早已被關閉拆除,個別的已轉產轉型。後來興起的精麻廠,在環境保護的新要求下,也於近些幾年全部停產。留下的遺址只能讓人扼腕一嘆,連遺跡都不在的只怕那些教訓也會隨風而失。工業生產中對環境的破壞、對水體的汙染,修復極其困難,復原更是沒有可能。

曾經“吃不飽”的問題,隨著科技的進步和雜交水稻等糧食作物優良品種的推廣使用,全球糧食生產增長的速度從整體上超過了人口增長的速度,我們的吃飯問題基本得到了解決。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和城市化的快速推進,農業人口正在大幅減少,農村的年輕人也大量湧入城市創業就業,農村呈現出空心化現象。回到從前的衝子,除了極少幾個相見不相識的兒童外,大多都是因老眼昏花雖然相識卻不相認的老人。許多農舍無人居住,顯得有些破敗。房前屋後大多被竹林統治,山林坡地被雜樹荒草霸占,農田旱土不少被拋荒。

農業生產中,殺蟲劑在殺死害蟲的同時,也殺死了益蟲,破壞了生物鏈和環境,農業病蟲害之災嚴重。由於早些年化肥、農藥的大量使用,水源土地和作物受到汙染,我們過去在山邊、土邊、田邊隨時隨地可以飲用的泉水,今天基本見不到了,即使有也無法飲用。土壤肥力減弱,農業收入低。老農們都不願、也沒力量種地了,年輕的農民少之又少。

父輩們用血汗淚水築成的一座座圍截洞庭湖的堤壩,如今就象一根根橫卡在洞庭湖咽喉的硬刺,即取不掉又咽不下。大多都就只剩下通行的功用了。他們曾辛苦墾荒得到的大片農田,如今被分割成一塊又一塊,有的成了魚池,有的成了荷池,有的養了珍珠,有的就成了雜草的樂園,現在還在作為農田繼續耕作的也少了。

如我們的楓樹壩,未築壩之前,本來就是一個裝滿無限想象的清澈小湖,築壩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因湖泥太深,不適合耕作,也只能養魚、養鱉、種荷花蓮藕,後來費了不小的功夫才改造成農田。楓樹壩失去壩的功用後,就沒人把它當壩看待了。早些年有人把它開成坡地種上菜蔬莊稼,種著種著,就種成了荒草雜樹。後來一些草木稀疏的地方又被開出來種上莊稼。幾開幾挖,壩就慢慢塌了下來,草木愈加繁盛起來,壩基已完全掩於一片荒草權木叢中。這是我最近去看到的情形。如果不是熟悉,誰還會認為那是壩呢?壩內的農田又被開挖成魚池恢復成水面。經過千彎百繞,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

當年那些影響深遠的圍湖運動成了徒勞,曾經的辛苦似乎變成了諷刺,所有的血汗仿佛綻放成了笑話。唯有破壞的痕跡如刀痕般刻在人的心裏。

時代跨入20世紀80年代,黨和政府把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確立為基本國策,可持續發展成為國家戰略。這猶如宣告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當我們昂首邁進21世紀,保護生態、關愛環境的認識提升到了一個新高度。更多的人已經意識到“保護湖泊,就是保護人類的未來。”千百年來一昧向洞庭湖索取,變為開始恢復生態功能。

十八大後,生態文明建設被納入五位一體建設目標,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成了國家最大的政治。人們終於清醒過來,人類只是大自然生命世界的一員,我們沒有權利隨意捕殺野生動物,隨意踐踏地球上的生命。人類不能亂砍濫伐樹木,破壞植被,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要與所有的動植物和諧相處,否則最終受傷害的是人類自己。

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陶醉於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這樣的勝利,只會受到自然報復和懲罰。今天我們正在為曾經的錯誤承受著後果與代價。

一體治理山水林田湖草沙,已成為國人共同的意誌與行動。

保護洞庭湖被列入省、市重要工作和緊迫任務,湖南省出臺了《湖南省洞庭湖保護條例》等一系列法規、方案,在整個洞庭湖區大力實施汙染企業退出,有計劃地開展退田還湖、退耕還林行動,實施重點湖區禁魚捕撈作業,通過嚴律峻法,打擊與扼制破壞洞庭湖生態環境的各種違法行為。並投入巨資,先後開展了恢復濕地,整治岸線、洲灘,關閉汙染企業等行動。

今年,我因事幾次回到老家,家鄉迅速提升的環保意識和不斷強化的環保行動讓我感到欣慰。坐在家裏,我能聽到村裏的廣播,一天三四次地輪番播放環境保護的法規政策和村規民約,專題宣傳日常環保要求,提醒村民遵守保護生態環境的規定。隨處都能見到村裏為各家各戶配發的標有垃圾分類明顯標誌的垃圾桶,村組都有專門人員及時清理、收集垃圾,生活垃圾“戶分類、組保潔、村收集、鎮轉運、縣處理”的一體化處理體系已然形成。鄉鄰們保護環境、垃圾分類的意識普遍的增強。甚至各村還給每戶配發了統一制作的標準化糞池,生活汙水治理,將有效減少農村糞汙直排和水體汙染,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農村燒垃圾、燒稭桿和燒荒的習慣得到根本轉變,禁魚令、禁伐令、禁圍令得到了較好地貫徹執行。愛護家園、保護環境、維護生態正深入人心,並逐步形成自覺。

最近一次開車去漢壽縣城,行駛在湖區三堤兩港號稱亞洲最長的直路上,公路沿線布滿了保護環境、保護洞庭湖、保護漁業生態的大型廣告牌、電子宣傳欄,各級政策、各種規定、各項禁令,清楚明了,反復強調。一路走過,我這個環保人,也受到了一次深刻的環保教育,心中頗有感觸。

我有一個初中同學,早年從美國回來,他特別具有開拓精神,成立了農業科技公司,曾承包了大片水域進行水產養殖,取得了不錯的經濟效益。根據洞庭湖禁漁的規定,他自覺服從水產資源保護區和禁漁的有關要求,與政府直接解除了合同。

照此發展,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洞庭湖的生態將會得到有效修復和恢復。雖然有的破壞和損害,無法逆轉,但只要長期堅持,假以時日,可以預見,未來那山水相融、水靈端莊、美麗富庶的洞庭湖,將再次與我們相親相愛。

當然,還有一些現實問題,也需要引起各級政府的註意。

比如廣大農村基本不以柴火為主要燃料了,農村無處不在、肆意瘋長的茅草,不僅影響山地田土的利用,連道路都侵占了,甚至影響到了人們的正常的生產生活。由於沒有好的解決辦法,於是除草劑就被大量而廣泛使用,這種除草劑不僅可以除草,還可以殺死樹木和竹子。這類除草劑對土壤和生物鏈都將產生巨大的影響。如果不予以重視和節制,將“造成物種的消失與滅絕,若引起遺傳基因的變化,可能會威脅到整個生態系統。”

環境是生命與物質的載體,僅僅保護還遠遠不夠,還必須促進其永續利用和承載人類社會及更高文明的發展。比如加快西洞庭生態恢復和修復,在進一步搞好退田還湖、退耕還林、封山育林的同時,還要持續禁漁、禁伐、禁圍。要更好的利用和發揮水優勢,做好水文章,大力發展淡水養殖、種殖經濟,讓漢壽的甲魚之鄉、珍珠之鄉等名號更加名副其實、更加響亮有力。讓玉臂藕、香蓮成為本土有規模、有品質的真正暢銷特產。充分利用獨特的濕地生態系統和豐富的自然資源,讓洞庭湖成為珍稀物種棲息的藍天碧水凈土,把濕地經濟和旅遊觀光產業打造成特色產業。要切實加大投入、采取有效措施、堅持用長久之功,把整個湖區的山嶺恢復成培育棟梁之材的大森林,造好蘆葦、黑楊的經濟林,竹木映湖的觀賞林。重造一個山雄水柔、山清水碧的秀美洞庭湖。重現“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氣勢。

楓樹壩,與洞庭湖同處於一個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中,它的興衰,反映了時代與歷史的巨變,給了我們深刻的教訓與啟示。楓樹壩與所有有來由和故事的地名一樣,它的故事也將隨時光走向遙遠,被人遺忘同樣是它的宿命和結局。但作為人類,我們必須牢記生態是統一的自然系統,是相互依存、緊密聯系的有機整體,堅決摒棄吃子孫飯,斷子孫路的短視行為。

讓我們在沒有節制的欲望裏,築起一道敬畏自然的堤壩。

奶奶三絕

“太師如靈一個圈,其中一點十邊形,今到斷處衡山綠,綠起三光上大船,本師道、祖師道,楊某不識天,堵住楊公莫撒子,無風。”

當看到這不知所雲的歌謠時,誰能想到這是民間治療丹毒的神咒呢?我如果說,在幾十前,我曾無數次親見我奶奶一邊念經一樣的反復念著這幾句話,一邊用手在患者長有丹毒的部位劃圈或輕撫,如此幾次,丹毒就消失了。你是不是會驚詫莫名,或者覺得十分神奇,或者會完全不信呢?

早幾年,妻身上長了幾個小泡,突然就由騷癢而紅腫,只一天功夫便發展到一片,痛得鉆心。好在我們當時正在她當醫生的哥哥家,妻兄一看,說是一種很兇的丹毒,如治療不及時,只需幾天就可嚴重到不治,真是把我嚇得不輕。他隨後又寬慰說,不過發現及時,十天半月左右就可治愈,只是這東西會讓人感到巨疼難忍。

知道這是丹,我猛然想起了我的奶奶,要是她老人家還在,那此時天空中飄來的將是五個大字:這就不叫事。

奶奶在世時,有治療毒丹、足底石碾子和“飯眼睛”三大絕技。在農村那個極其貧困和醫療資源非常匱乏、醫療水平低下的年代,奶奶的這一祖傳秘技也隨楓樹壩的楓樹一樣,名揚十裏八鄉。它為無數的鄉親解除了病痛之苦,甚至挽救了人的生命。而且奶奶治這些病都不需要打針吃藥,口中念著歌訣咒語,配合一些手部動作,不會給患者增加任何痛苦,看起來毫不費力的樣子,好像玩兒一般。

在我印象中,她老人家直至去逝前,一直都有人找她治病。不知是什麼時候,按照只能單傳的規矩,奶奶把這一祖傳技藝傳授給了我的堂兄。後來,可能是現代醫學逐步發達,加上人們對西醫的普遍認同,民間技藝已成偏廢之勢。也不知道是疫苗的應用,還是什麼原因,上述的病癥似乎也不太常見了。也許是我在奶奶去逝就離開家鄉的緣故,我至今也沒親見過堂兄為人治過病,所以,特別想見識一下奶奶的絕技,在她嫡傳弟子手中能一顯神威。

在當醫生的兄嫂深深疑惑之中,我聯系了堂兄,他滿有把握地說可以治好,不巧的是他不在家,讓我很是遺憾。如此,只能按照妻兄在醫院的方法,打針吃藥吊水,花了上千元,治療大約一周多才好。

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有人來找奶奶治丹、劃足底石碾子和紮“飯眼睛”。來人都會拿些雞蛋、或者一包白糖、或者一袋冰糖、或者紅棗、雪棗、蘭花根、“貓耳朵”(過去的糕點小吃)等禮物,盡管物品不多,奶奶客氣幾句後,隨手接過物品往一張老式桌上一放,也不管我們一眾小孩子已把所有的惦記都放在了桌子上。她順手拿過來一小板凳,讓來人坐在她的對面,開始了她的神奇治療。我們就在奶奶周圍一邊玩,一邊聽她口中念念有詞。奶奶念這些符咒很有頓挫,就像唱歌,極其悠揚委婉,再配合手中嫻熟的動作,這於我們小孩子來說很是有趣。有時,我們就學著奶奶的腔調大聲地唱和,她不管也不惱,只專心於她的念唱,似乎完全沈浸於她的世界。時間一長,盡管我們並不知道這歌訣的具體內容,是什麼意思,但我們也能背個七七八八。也不知道反復了多少遍,就聽奶奶說聲好了,就嘴停手停了。

聽到這,我們便興躍三桿、歡跳相隨,因為我們早等著奶奶把來人送走,心裏一直惦記的桌上那包東西就能分給我們吃了。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歲月,許多人都在饑餓狀態中掙紮,能填飽肚子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農村更是不可能有吃零食的待遇和習慣的。而我們因為奶奶有這門技藝,時不時就能吃到讓人垂涎三尺的糕點零食,經常能享受到難得的美味。至今想起,那些從味蕾深處被喚醒的味覺記憶,雖然有些古老卻還是那麼的讓人回味和誘人。特別是當我的表現讓奶奶滿意的時候,她會把我單獨叫到她的房間,從床頭的一個瓷壇裏,抓一把雪棗糕、蘭花根什麼的悄悄放在我的衣袋裏,讓我獨享,過一會我就跑到小夥伴面前得瑟去了。於是我們一眾古靈精怪的小家夥就會在奶奶面前爭表現,乖乖聽奶奶的話。

我的奶奶黃二妹,出生在清光緒十八年,比毛爺爺大一歲。在她哺養的六個成年子女中我父親排行最小,家父僅兩歲時,還在壯年的爺爺就撒手人凡了,家中突然沒了頂梁柱,奶奶一個纏足的小腳女人,邁著三寸金蓮,用柔弱的雙肩,承擔了上要伺奉年邁的婆婆,下要哺養4個未成年子女的重擔,日子自然淒黃艱難。成年的大伯雖然還沒有分家,但已有自己的兒女,大姑已經出嫁。無奈,後面的兩個纏足姑姑只好給人做了童養媳。隨著大伯兒女更多,漸長的孩子食量更大,日子更加難熬。9年後,大伯攜一家妻小分家後,奶奶帶著才15、11歲的兩個小兒,守著幾畝薄田,供養著年過髦耋的婆婆,也就是我的曾祖奶奶。這讓我至今都不敢想象,那個時候,奶奶為養活這一家操了怎樣的心,吃了何等的苦,遭了多少的難,受了哪樣的罪。母親前不久告訴我,那時,從小放牛的父親11歲就學種地了,12歲已學會牽牛犁田,13歲時的寒冬臘月就頂成人到幾十裏外修堤築壩,一去幾個月不能回家。小小年紀就不得不為年過花甲的母親扛起生活的艱辛,父親這段苦水浸泡的往昔聽得我淚雨傾盆。然而不管多難,奶奶還是一如既往的免費給人治病,哪怕再沒時間,哪怕自己身體不好,有病人上門,她是決不推辭怠慢的。且始終恪守祖傳規則,那象征性的禮物據說是藥引法門、治病規矩,除此,奶奶從不索要錢財,遇到極困難的拿不出禮物,她一樣熱情待人,善心療病,決不把這技藝作為生財之道。後來,“拿東西不拿東西都要幫人治好”,就成了她老人家傳給我堂兄的另一條硬規矩。在我心目中,奶奶就是一個救人苦難、慈悲為懷的活佛。

從我懂事起,奶奶就是髦耋老人了,已不能做農活與重的家務,由我二伯、家父和大堂兄(大伯去逝早長子代父)三家共同贍養,按周輪流。只要誰家來親戚或做了好吃的就會接奶奶一起吃。我上學後,奶奶聽力一日不如一日,慢慢的就基本聽不到了,跟她的交流只有靠手勢了,到我大妹之後的孩子,她就連名字也不知道了。她經常穿側襟布扣上衣,一長排布扣,要費很長時間才能扣好,冬天時胳膊肘彎不過來,只好叫我們小孩子幫忙。奶奶年事雖高,沒了聽力,但身體還算健朗,心思清晰。成年子孫和我的父母一樣,天天要出工幹活,早出晚歸,沒功夫管小孩,她就撐著一把椅子(一則可以當拐杖,二則可以隨時有坐)顫顫巍巍地在屋子內外走動,照看這,提醒那。或者幹脆找個視線最開闊的地方坐著,看著幾家大小十多個孩子玩,隨時關註著我們的打鬧與安全。有時她也幫兒媳、孫媳們紡幾手紗、補一下衣褲。

印象中,奶奶一直沒有得過什麼病,也從沒請過醫生。即使她很老了,有時還臥在床上,只要有人來找她,雖然她聽不到別人說的任何一句話,但她依然能把符咒念得悠揚起伏。

關於她的去逝,對我來說有點特別奇特的記憶。那是1980年2月初,我在20多公裏外的外鄉讀寄宿,高二(畢業班)第一學期結束的先天晚上,大冷天的,我總感到燥熱,一直不安穩,好不容易才睡著,就夢見奶奶坐在我跟前,聽她自顧自不停地跟我說話,一夜沒睡好。一大清早起床,頭就有點昏沈,魂不守舍,心神不寧。我於是跑去跟老師請假,我現在也想不起當時說了個什麼理由,老師居然同意我不參加放假前的集會。我吃了早飯就徑直回家,走到半路,碰上我弟弟來叫我,告知奶奶去逝了。我心裏一顫,才想起昨天晚上奶奶可能一直在心裏呼喚我,而她終於還是沒等到我回家見老人家最後一面,就驟然走了,這讓我十分傷心。聽我媽說,兩天前她給奶奶送飯還很正常,也沒什麼病,到先天忽然就開始精神愰忽,神誌不清了。今年清明回家,堂兄還告訴我說,奶奶去逝那天一直處在迷留狀態,沒有說一句話,但一天都在輪番地念那幾句治病的歌訣,到晚上念的聲息越來越小,直至無聲無息。我想,奶奶臨終並未神誌不清,她要用她的最後一天、拼盡最後的力氣、以她最後的超級法力驅除世間三疾。

行善積徳的奶奶,極其安詳地走完了她平凡苦磨的一生,沒有任何痛苦,善終正寢。今天算來,我的奶奶離開我們到天國四十又一年了。

可我至今想不明白,奶奶治病是運用什麼原理,為什麼比現代化的醫院還簡單、神奇。

我跟妻說過許多奶奶三大絕技的奇異,她以兒時在農村生活的體驗,似乎對此深信不疑。

其後不久,妻與一好友電話粥聊,得知她也患了丹毒,而且很嚴重,妻建議她試試民間方法,我立馬與堂兄聯系,得知他就在長沙,且很願意幫忙。朋友最終還是不敢相信民間醫術,怕耽誤大事,最後也是在醫院住院治療才愈。

對此,我一直有種深深的遺憾和無端的緊迫感,我兒時曾親眼所見奶奶那簡單而有效的方法,曾在農村奉若神靈的技藝,仿佛突然就被現代醫學徹底屏蔽了。那不花錢、無痛苦的技術,竟無人敢於問津了,我覺得實在可惜了,更擔心這種民間祖傳技藝哪一天就會失傳而消失。

去年清明回老家,正好遇見在外陪讀的堂兄因新冠疫情回家,就特意找他求證了奶奶傳給他的三大絕技。他作為奶奶嫡傳的唯一弟子,十分肯定有把握能治好毒丹、足底石碾子和“飯眼睛”,但這完全是口授技藝,他也搞不懂其病理病因,甚至連這三種疾患的學名都不清楚。上網百度,只有丹毒有專門的醫學描述和臨床治療方法,這種病癥在農村城市現在依然還多。堂兄說,他治療的丹毒從形狀分有蜘蛛丹、螞蟻丹、蜈公丹、蛇丹等,猶以蛇丹最為兇險,多生於頭部和腰部,由一點向蛇形帶狀發展,逐步合圍至一圈,此時便性命危已。

而他所說足底石碾子只是土語,查來查去,只與現代醫學上所講在足跟、跖骨頭或跖間的贅生物----像雞眼一般的足底石疣有些類似,但並不是由人類乳頭瘤病毒所引起。堂兄介紹說,他所治的足底石碾子,可能主要是由蛇毒等野外病毒引起。說蛇在冬眠前是含著一口土入洞的,冬眠後出洞時就會將土吐在洞口,這口土的毒性很重。另外蛇每天活動經過的地方,會吐出一些泡沫樣的唾液。過去由於農村貧窮和農事方便形成的習慣,農民在野外活動或勞作,基本上都是光腳的,所以很容易踩著毒土或唾液等,一旦踩上就會長出雞眼大的毒刺,現在赤腳外出的少了,患這種病的也就很少了。

再就是他所說的“飯眼睛”更是土語,他描述是一種長在黑眼珠上的白點,也有多種病理表現,大多像米粒,會逐漸長大,嚴重會導致失明,可網上依然沒有查到對應的病癥。

從前患這些病的人很多,我想與過去的生活環境、勞作方式和生活條件有關,又沒有相應的疫苗預防。而那時的農村少有醫院,鄉民也沒有去醫院的習慣,他們既沒時間也沒有錢上醫院,大多數人有病了都是找民間偏方土法治療,好就好了,不好也就只有聽天由命了。好在我奶奶治這些病是有奇效的,少有聽說未治愈者,堂兄對療效也是信心滿滿。他說雖然這些病比過去少了,但在農村還有,年老的人也都知道有這種醫技,很信任這祖傳方法。我家近鄰很早就開了個家庭醫療衛生室,坐診的老醫生是本家堂兄,他也沒上過任何正規的醫學院,完全靠刻苦自學和用心領悟,掌握了各種農村疾病的治療方法,治愈過不少被正規大醫院判定為不治的病人,而且他同樣心地仁善,醫德崇高,微利治病,因此聞名鄉裏,來他家看病求醫,可以說絡繹不絕,經常要排隊,晚上都不蕭條。只要他接診了毒丹、足底石碾子和“飯眼睛”的病患,他會毫不猶豫地推薦到我堂兄那裏,他也因此贏得了更好的口碑。也直接宣傳和推介了我堂兄的技法。

這次我還特意向堂兄求證了小時跟著奶奶哼唱的那些歌訣,聽得我真是無語了。比如治丹毒,奶奶稱為移丹,就是把丹毒從人身上移走的意思,本文一開始就公示了。紮足底石碾子,歌訣僅僅就兩句:“起眼關青天,師傅在身邊。”方法是把長了石眼的腳放在地上,用一把菜刀沿著赤腳劃一個腳的形狀,然後在足形圖裏找準長疾的相應位置,就用刀尖反復的剁地,一邊剁一邊念著那兩句口訣。去“飯眼睛”的咒語是“太陽一出有東西,你到凡家變畜生,你如何不早死,你何為。”方法類似於治腳,只是地上用刀劃的是一只眼睛。

即便到今天,我和堂兄都不能確認其病名與歌訣的準確表述,它卻實實在在能把病治好,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點類於催眠的意念療法。為什麼這些歌訣從奶奶和堂兄口中誦出就有如此功效與威力?堂兄說,這個技法是單傳,經祖傳師傅開卦才靈,開卦是什麼意思,我沒有搞懂,他也表述不清。他告訴我,幾十年間,他在農村治愈了不少患者。甚至還有在外地打工的人,得了丹毒來電話咨詢,他讓人把電話放在患處,他念過符咒之後,據說也有所減輕,他也是才知道還可以這樣做,如此多次,居然給治好了。現在有手機視頻了,他利用視頻也治好了幾例。這完全是隔空打牛啊。

這種無需打針吃藥,也沒有治療痛苦,而且消除病癥的療效立顯的技術,還絕不收錢,今天聽起來有點像是天方夜潭。但隨著社會進步與發展,農村的醫療體系也比較完備了,新一代更多的是相信現代醫學,而不太依賴民間技藝和土法偏方了。但我不清楚,已經高度發達的現代醫學是否能對類似的祖傳療法給出科學的解釋。另外我也清楚,今天的醫療行政管理部門,對這種沒有任何合法資格證件和科學驗證的民間技藝,是不可能認可和支持的。

但我認為,作為一種成熟的民間技藝,都有至少幾百上千年的歷史,經過了一代代的發展與檢驗,早已由實踐證明是可靠有效的,曾在民間廣泛使用和認可,就應該是中華古老文明中難得的瑰寶與遺產,國家相關部門應該予以高度重視,並通過一定的科學手段加以驗證、吸收保留和發揚傳承下去。

左岸,系筆名,作者實名劉光炳,湖南省長沙市生態環境局四級調研員。湖南省作協、長沙市作協會員,曾入會新疆作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