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紅鯉魚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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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風吹薄了人

文丨鮑爾吉·原野

風裏有什麼

世上有好多事情弄不清,最弄不清者一為風,二為雲。人遇到風。呼來了,呼走了。啥來了,啥走了?不知道。感受過,但一輩子沒見過此物。“風”這個詞也是聽別人說的。對風,我們是盲人。就像我們在愛情裏是盲人。男人只見過女人,誰見過愛情?

樹林裏,櫟樹的小圓葉子微微搖動,是風來了嗎?人還沒感受到風,樹葉卻已經招手了。走上山崗,傳來巨大的風聲,樹葉像潮水一樣喧嘩。一棵樹身上不知有多少葉子,而每一張葉子都在動並發出聲音。

風穿越綠葉的隧道。而人卻沒覺得有什麼風。細聽,聽不出清林中的風聲從何而來。樹葉和樹枝只是在抖晃俯仰,竟發出深沈的低音。在主旋律“嗚——”結束之後,才是樹葉子“刷拉拉”的後伴音。說!“嗚——”是誰的聲音?

盲人如果來到呼倫貝爾遊歷,他大腦收獲的圖景跟明眼人會完全不同,大不同。他看不到雨後的草原在深藍城堡般的雲層下透出的新綠,看不到像刷了石灰粉一樣的白樺樹互相斜倚,宛如等人來合影,看不到莫爾格勒河如盤腸一般,一裏地彎十個彎。陡立的河床上長滿了青草。

盲旅人看不到這些,他被呼倫貝爾的風抱在懷裏,風拉住他的手旅行。風是另一位盲人,它用一種叫作“風”的手勢識別盲旅人的臉,摸他的眼睛、鼻子、脖子和頭發。草原的風打掃他渾身上下,衣褲簇簇作響。盲人聽到,季風彈撥落葉松的松針,聲音似蜂蜜的絲。風捧不起河流的水,卻把水的腥氣塞進人的鼻子裏。

風裏有什麼?大興安嶺南麓和北麓的氣味不一樣,盲人的腦部地圖定位著白樺林的清甜氣味,奔跑結束的馬群的騷汗味,被露水打倒的青草的氣味,還有風。

風並沒有風味,風裏只有遠方的味。風裏混合著高山巖石的苔蘚味,低窪地帶的泉水、動物糞便和草原上不同的野花的氣味。風大度地、悠然地把各處的氣味帶到各處,又把各處的氣味帶到其它各處。對野生動物來說,這些氣味是博物館,氣味裏有所有動物的表情,花和河流的意思。風裏的氣味是野生動物的生存依據。

小鳥身上有什麼味嗎?不知道,它們筆直地飛進蒙古櫟樹林,不知道給樹林帶去了什麼氣味。去呼倫貝爾旅遊的人可能忘記了,小鳥始終在他們頭頂飛翔鳴唱。

我提醒自己,每到一個新地方,先聽聽有沒有鳥鳴。事實上,每一個地方都有小鳥的歌唱,除非下雨或刮大風。我聽到這些歌唱,滿自負,以為別人沒聽到。他們盯著草原上的野花,笨拙地邁進,忘了鳥鳴。

我閉眼傾聽鳥的歌唱,它們的歌聲光溜溜的,音節或長或短,歌詞不相同。別人告訴我,大部分是雲雀和百靈的歌聲。然而看不到這些鳥兒,草原上沒有樹,它們在我頭頂什麼地方唱呢?只好說,呼倫貝爾有數不清的鳥,邊唱邊飛,我聽到了它們路過時的那一段音頻。

又起風了

在樹林裏走,忽而起風了。這風不算弱,卻明凈無塵。仰面看綠意連綿的樹冠,聽到咯嚓的折枝聲。一會兒,地上散布斷枝。

被風摧折的悉是枯枝,黃褐色,像死蛇一樣。但杈椏伸張,仿佛不甘心於墜棄。周圍的大樹那麼茁壯,葉子在枝上一片片相互摩拳,在風裏把低緩的呼吸聲傳得很遠。

我感到一點悲涼,白楊樹粗壯向上的軀幹泛著生命的青色,枯枝臥在它的腳下,枯枝已經不能叫作樹了。

風止息,在寧靜中,我又想到枯枝,也許勿庸替它悲悼。它或許正在感謝於風,將其從彌留中解脫,送還地上,得到盼了許久的安然。它剛剛開始枯幹那會兒,樹幹的汁液已經漸少,枯枝瞅著葉子片片發黃,不知何時飛旋而走。它也許就盼望回到俯瞰了許久的土地上。

但枯枝必須經歷蕭索的整個過程,不能加快,亦不能減慢。那麼,就在風不期然而來之際,這個時刻就叫作大限,也許還是一個慶典。枯枝在離開樹的剎那,總要斷然一響,清脆之聲遠遠近近都聽得見。這聲音的脆亮,是痛苦的最後一吼,還是歡愉的意外之音,我不清楚。或許這兩種情態都包含其中了。

我不清楚的事情,就不再思索了。人的毛病之一,在於喜歡設出兩種結論,然後選擇其一。這就導致更深的迷惑。

就在我快要走出這片樹林的時候,身後又傳來四面八方的簌簌之音。我回頭看起伏如浪的樹冠,又起風了。

在這樣的風裏

如果世上有一雙撫愛的巨手,那必是草原上透明的風。

風是草原自由的子孫,它追隨著馬群、草場、炊煙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風的強勁會讓初來的人驚訝。倘若你坐在車裏,透過玻璃窗,會看到低伏的綠草像千萬條閃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擁向一處渴飲的岸。

這是風,然而藍天明凈無塵,陽光仍然直射下來,所有的雲都在天邊午睡。這是一場感受不到的嘩變。在風中,草葉筆直地向前衝去,你感到它們會像暴躁的油畫家的筆觸,一筆一筆,毫不猶疑,綠的邊緣帶著刺眼的白光。

風就是這樣撫愛著草葉。蒙古人的一切都在這些柔軟的草葉的推舉下變成久遠的生活。沒有草,就沒有蒙古包、勒勒車和木碗裏的裏面的糧食。因此“嘎達梅林”所回環禱唱的歌詞,其實只有一句話:土地。每天,土地被風無數次地丈量過,然後傳到牧馬人的耳邊。

到了夏季,在流水一般的風裏,才會看到馬的俊美。馬群像飛矢一樣從眼前穿過時,尾鬃飄散如幟,好像系在馬身的白綢黑綢。而這樣的風中,竟看不到花朵搖擺,也許它們太矮了,只是微微顫著,使勁張開五片或六片的花瓣。

在風裏,姑娘的蒙古袍飄飄翻飛,仿佛有一只手拽她去山那邊的草場。這時,會看出蒙古袍的美麗,由於風,它在蒼茫的草地上抖摟亮麗。而姑娘的腰身也像在水裏一般鮮明。

背手的老漢前傾著身子勉力行進,這是草原上最熟悉的身影。外人不明白在清和天氣,他走得何以如風中跋涉。風,透明的風吹在老漢臉上,似乎要把皺紋散開,把灰色的八撇胡子吹成小鳥的翅膀。

在這樣的風裏,河流仍然徐徐而流,只是水面碎了,反映不出對岸的柳樹。百靈鳥像子彈一樣“嗖”地射向天空,然後直上直下與風嬉戲,接著落在草叢裏歌唱。它們從來都是逆風而翔,歌聲傳得很遠。

風吹草動

五月上旬的一個星期天,我騎車去遼寧大學操場跑步,沒按慣常路線走,轉道從禮堂那邊繞行。接近籃球場時,看到方形草坪上,草葉閃閃發光,馬蘭在樹墻外悄悄開放藍花。老校工在剪樹。

草坪的草是咱們說的進口品種,嬌嫩翠綠如染織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處在於草們在風的驅趕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長柔韌,色澤是畫家筆下才有的晶瑩的淺綠,而草葉背面在綠中襯一抹銀灰。

透明的風在這裏和草開展歡愉的遊戲。有時草葉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時像波紋一圈圈蕩開,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體育場上的觀眾臂膀相牽此起而彼伏的場面。面對這些美麗不知疲倦的草葉,你盡可以想像它們在騎馬、嘩變、演習八卦掌(團體項目)與諾曼低登陸。

誰知“風吹草動”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動的演示。這與我在草原和鄉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後者是民眾,這邊是草舞蹈團。我甚至想冒著挨罵的危險說:“還是外國的草好啊!”或“還是外國勞動人民的草好!”

此時是下午,天邊擺滿五月的白雲。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沒有出來,樓角上的廣播喇叭裏傳出學生播發的知識稿件——海洋資源遠遠多於陸地資源。

與“草舞蹈團”隔一道樹墻的是一排馬蘭,開著淡藍的花。它們像一群躡足而走的鄉村姑娘,十七八歲,想引人註意又怕異樣的目光。

我忽地想起蕭嫻筆下的蘭花,也是這樣輕盈淡雅。此畫是一本雜誌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縫的門板上擋風。我為想起這幅畫以及蕭嫻的名字而驚訝。

在都市裏,一個人被裹脅於車馬人流之間,偶爾脫身卻見馬蘭花靜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東奔西走。我蹲下,專註於花草。老校工環臂持大鐵剪“嗒嗒”開合,然後俯察,如理發師側首找尋那人頭上雜毛。我恍然,馬蘭花、老校工彎腰的姿態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讓人屏息而視的畫面。

在平靜的生活中,天地間會突然出現美不可言的勝境。我慶幸看到了它。

這時,老校工回頭看我,汗裏的鹽使他眼角瞇著,表情似有不悅。一人站在另一勞動者身後無理由地觀望,當然令人不悅。其實我想多看一會兒。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麗的草和馬蘭都是他的。

日常景色在樸素的外表下會突然爆裂內裏的美,明燦高揚。與之遭逢已經很難,而遭逢之後無法勾留是另一無奈。人們跋山涉水去拜謁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嵋時,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攝人魂魄的美?美像閃電一樣,不可能總是出現。

它的出現,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風與雨的交關組合,像盛妝的大師出現在舞臺上。而多數人在泰山峨嵋所遇,僅是一場沒有演出的空寂劇場而已。

有人說,一個女人最美的時刻,只在某年某月的幾天,至多一個星期便寂落了。人們娶來的妻子,多數已經不包含這幾天了。如同花朵在空谷裏的綻放,它的美屬於神,而非男人或女人。

這麼小的小風

最小的小風俯在水面,柳樹的倒影被蒙上了馬賽克,像電視上的匿名人士。亭子、桑樹和小葉柞的倒影都有橫紋,不讓你看清楚。而遠看湖面如鏡,移著白雲。

天下竟有這麼小的風,臉上無風感(臉皮薄厚因人而異),柳枝也不擺。看百年柳樹的深溝粗壑,想不出還能發出柔嫩的新枝。人老了,身上哪樣東西是新的?手足面龐、毛發爪牙,都舊了。

在湖面的馬賽克邊上,一團團鮮紅深淺遊動,紅鯉魚。一幫孩子把饅頭搓成球兒,放魚鉤上釣魚。一條魚張嘴含饅頭,吐出,再含,不肯咬鉤。孩子們笑,跺腳,恨不能自己上去咬鉤。

此地亭多,或許某一屆的領導讀過醉翁亭記,染了亭子癖。這裏的山、湖心島、大門口,稍多的土積之成丘之地,必有一亭。木制的、水泥的、鐵管焊的亭翹起四個角,像裙子被人同時撩起來。

一個小亭子四角飛檐之上,又有三層四角,亭子尖是東正教式的洋蔥頭,設計人愛亭之深,不可自拔。最不凡的亭,是在日本炮樓頂上修的,飛檐招展,紅綠相間,像老漢脖上騎一個扭秧歌的村姑。

幹枯的落葉被雨澆得卷曲了,如一層褐色的波浪。一種不知名的草,觸須纏在樹枝上。春天,這株草張開棗大的莢,草籽帶著一個個降落傘被風吹走。

傘的須發潔白晶瑩,如蠶絲,比蒲公英更漂亮。植物們,各有各的巧勁兒。深溝的水假裝凍著,已經酥了,看得清水底的草。我想找石頭砸冰,聽一下“噗”或“撲通”,竟找不到。

出林子見一紅磚甬道,兩米寬。道旁栽的雪松長得太快,把道封住了,過不去人。不知是松還是鋪甬道的人,總之有一方幽默。打這兒往外走,有一條小柏油路,牌子上書:幹道。更寬的大道沒牌子。

看慣了亭子,恍然想起這裏有十幾座仿古建築,青磚飛檐,使後來的修亭人不得不修亭,檐到處飛。

我想在樹林裏找到一棵對早春無動於衷的樹,那是楊樹。楊樹沒有春天的表情,白而青的外皮皸裂黑斑,它不飄舞枝條,也不準備開花。野花開了,蝴蝶慢吞吞地飛,才是春天,楊樹覺得春天還沒到。楊樹腰桿太直,假如低頭看一下,也能發現青草。青草於地,如我頭上的白發,忽東忽西,還沒連成片。楊樹把枝杈舉向天空,仿佛去年霜降的那天被凍住了,至今沒緩過來。

鳥兒在鷹不落的上空飛,眾多的樹,俯瞰俱是它的領地。落在哪一棵上好呢?梨樹疏朗透光,儀態也優雅,但隱蔽性差;柏樹裏面太擠了,雖然適合調情;小葉柞樹的葉子還不葉,桑樹也未桑。小鳥飛著,見西天金紅,急忙找一棵樹歇息。天暗了,沒看清這是一棵什麼樹。

風到底要吹走什麼

湖水的波紋一如湖的笑容,芭蕉葉子轉身灑落了一夜的露水。晃動的野菊花仿佛想起難以置信的夢境;旗幟用最大的力氣抱住旗桿,好像要把旗桿從土地裏拔出——它們遇到了風。

風同時用最大和最小的力量吹拂萬物。它吹花朵的氣流與人吹笛子的氣流仿佛,風竟有如此溫柔的心,這樣的心讓湖水笑出皺紋。水原本沒有皮,風從湖的臉上揪出一層皮,讓它笑。

風到底想幹什麼呢?風讓森林的樹梢湧動波濤,讓樹枝和樹葉彼此撫摸,樹枝抽打樹枝,樹葉在風裏不知身在何處。風在樹梢聽到自己的聲音變為合唱,嘩——,哦——。

這聲音如同發自腳下,又像來自遠方,風想幹什麼?風不讓旗幟休息。旗的耳邊灌滿撲拉拉的聲響,以為自己早已飄向南極。

風從世界各地請來雲彩,雲把天空擠的滿滿當當。風是非物質遺產手藝人,為雲彩正衣冠,塑身材,讓雲如舊日城堡、如羊圈、如棉花地、如床、如海上的浪花、如懸崖、如桑拿室、如白輪船。

風讓雲的大戲次第上演,邊演邊混合新的場景。劇情基本莎士比亞化,復仇、背叛和走向悲劇的戀愛在雲裏實為風裏爆發。而風,沒忘記在地面鋪一條光滑的氣流層,讓燕子滑翔。風喜歡看到燕子不扇翅膀照樣飛翔與轉彎,風更喜歡燕子一頭衝進農舍房梁的泥巢裏。秋毫無犯啊,秋毫無犯。這是風對燕子的贊詞。

風吹麥地有另一付心腸。它摩挲麥子金黃的皮毛,像撫摸寵物。麥子是大地養育的奇跡之一,黃金不過之二。大地原本無好惡,無美醜,無奇跡。大地養育毒蛇猛獸,還會分別萬物嗎?可是麥子不同,麥穗藏的孩子太多,每條麥穗都是一大家子人。

麥粒變成白面之後,世上就有了饅頭面條。上天喜看饑餓人吞吐吃饅頭面條比皇帝滿足。人雖壞,也得活,是五谷而非金融衍生品養育著他們。

植物裏,麥子舉止端莊,麥穗的紋樣被人類提煉到徽章上。風吹麥地,溫柔浩蕩。風來麥地,又來麥地,像把一盆水潑過去,風的水在麥芒上滾成波浪。風一盆一盆潑過去。麥浪開放、聚攏、一條起伏的道路鋪向天邊。麥穗以為自己坐在大船上,顛簸航行。

風從鮮卑利亞向南吹拂。春天,風自苔原的凍土帶出發,吹綠青草,吹落桃與杏花的花瓣,把淡紅色的蘋果花吹到雪白的梨花身上,邊跑邊測量泥土的溫度。

風過黃河不需橋梁,它把白墻黑瓦撫摸一遍,吹拂江南蛋黃般的油菜花,繼續向南。風聽過一百種嘰哩呱啦的方言,帶走無數植物的氣息,找到野獸和飛鳥的藏身地。風撲向南中國海,辨識白天的島嶼和黑夜的星星,最終到達澳大利亞的最南端。

在阿德萊德的百瑟寧山,風在北方的春天見到這裏的秋天。世上有二樣存在之物無形,它們是時間和風。風說:世間只有速度,並無時間。風一直在對抗著時間。

風吹在富人和窮人的臉上,推著孩子和老人的後背往前走。風打散人的頭發,數他們每一根發絲。風吹幹人們的淚痕。風想把黑人吹成白人,把窮人吹成富人,把螞蟻吹成駱駝,把流浪狗吹回它的家。

風一定想吹走什麼,白天吹不走,黑天接著吹。風吹人一輩子和他們子孫一輩子仍不停歇。誰也不知風到底吹走了什麼,記不起樹木,河土和花瓣原來的位置。風吹走雲彩和大地上可以吹走的一切,風最後吹走了風。

我至今尚未見過風,卻時時感到它的存在。沙塵不是風,水紋不是風,旗幟不是風。風長什麼樣呢?一把年紀竟沒見過風。風與光一樣透明、一樣不停歇、一樣抓不住。

不知不覺,風吹薄了人,吹走了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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