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家裏床頭有一群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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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夏恩

不睡就不死?

想象一個以睡眠為大敵的國度會是怎樣一幅光景?伯慮國就是這樣一個百姓全體失眠的海上島國,這也讓它變成了世界上最了無生趣的一個國家。兩位造訪者如此描述當地社會風氣:

“他們那種磕睡光景,好無興趣,並且行路時也是閉目緩步。如此疲倦,何不在家睡睡?必定勉強出來,這是何意?”

這樣一個渾渾噩噩的奇葩國家,當然不可能真實存在。它是兩個世紀前中國文人李汝珍在他的小說《鏡花緣》中創造出來的諸多海外異域奇國之一。他還特意借書中主角多九公之口,解釋了伯慮國人為何抗拒睡眠的原因:

“這伯慮國一生最怕睡覺: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此地向無衾枕,雖有床帳,系為歇息而設,從無睡覺之說;終年昏昏迷迷,勉強支持。往往有人熬到數年,精神疲憊,支撐不住,一覺睡去,百般呼喚,竟不能醒。其家聚哭,以為命不可保,及至睡醒,業已數月。親友聞他醒時,都來慶賀,以為死裏逃生,舉家莫不歡喜。此地惟恐睡覺,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會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計其數,因此更把睡覺一事視為畏途。”

《鏡花緣》,李汝珍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因為怕死而不敢睡覺,反而導致死亡加速到來,而這又更加成為不敢睡覺的理由。李汝珍的諷刺之意可謂切中三昧。但李汝珍以睡與死的關系為寓言,卻有著更深厚的意蘊。

但睡眠與死亡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睡眠會醒,而死亡則永不會醒。從這個角度講,睡眠通過短暫的死亡狀態給了人醒來繼續生活的機會,而長時間不睡,反而會失去這一機會,由此徹底墮入死亡的長眠不醒。從這點上來說,李汝珍對伯慮國人的怕死不睡,一睡便死的描述倒很有幾分科學道理。這一點在1989年芝加哥大學的一場殘忍的實驗中得到了證實。研究人員讓10只老鼠強迫保持清醒狀態,這些老鼠在11天到23天內全部死亡,驗屍報告既令人瞠目也讓人驚悚:在老鼠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釋其死亡的異常現象,只是它們的身體放棄繼續活著了。

睡覺未必會死,但長時間不睡覺肯定會死。這個殘忍的實驗證明了為何長時間的失眠會讓人生不如死。但比起失眠的生不如死,在古人眼中,還是睡眠與死亡的關系更加親密。因此,在古代神話中,人類之所以無法逃脫死亡命運的原因,就是在不該睡的時候睡著了。在人類最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史詩《吉爾伽美什》中,英雄吉爾伽美什向人類長生不死的始祖烏拉皮什丁詢問如何才能不死。面對這個問題,烏拉皮什丁的回答是:

“你試一試六天七夜不眠不睡,也許當你能制服睡眠,你也就能制服死亡,這兩者之間十分相似。”

吉爾伽美什同意對抗睡眠,但他最終忍不住疲倦,沈沈睡去。到了第七天,烏拉皮什丁將他叫醒,盡管吉爾伽美什堅持認為自己只打了個小盹,但烏拉皮什丁卻指給他看七個面包,這是吉爾伽美什睡著時,烏拉皮什丁吩咐他的妻子烘烤的,這七個面包,一個幹癟、一個散碎、一個受潮、一個變硬、一個長黴、一個開裂,只有一個最新烤出的面包是完好的——“這便是時間破壞力留下的印記,人類肉身亦復如是。”

吉爾伽美什石像。

不睡能修仙?

人類企圖通過制服睡眠來征服死亡的努力就這樣失敗了。人類將生命等同於清醒,而將死亡等同於睡眠,這種通過簡單的比附心態所創造出的神話,在全球各地都有流傳。在印度庫米人的傳說中,神靈在造人之後幾次三番睡著,讓人類的生命被大蛇吞噬,最後,盡管神為人類造了狗讓它吠叫來驅趕死亡的大蛇,但神一旦陷入沈睡,大蛇還是會來帶走人類的生命。因此,“如果神不睡覺,人類就不會有疾病與死亡”。比起這種將不睡覺驅趕死亡的責任推給神靈的消極做法,北美神話中的人類初祖,則像美索不達米亞史詩的吉爾伽美什一樣,為了從冥界帶回自己的妻子,他同意冥界神靈對他的考驗:三天晚上通宵不眠。然而,縱使他特意在白天睡了一覺,但仍有兩個晚上,他在黎明即將到來前打起了瞌睡。從那之後,人類必須接受死亡的命運,就像每天必須睡覺一樣。

今天,我們調侃熬夜不睡的家夥為“修仙黨”,但在李汝珍所在的時代,在特定的日子不睡覺真的被視為修仙不死的玄秘法術。

這種玄秘的法術被稱為“守庚申”。根據道教經典《太上三屍中經》記載,“人之腹中有三屍九蟲,為人大害,常以庚申之日上告天地,以記人之造罪,分毫錄奏,欲絕人生籍,減人祿命,令人速死”——這簡直是給人內部安插了一個專司告密舉報的小臥底。為了防止三屍九蟲上天告密致人死地,所以修道之人,“凡至庚申日,兼夜不臥,守之,若曉體疲,少伏床數覺,莫令睡熟,此屍即不得上告天帝。”

動畫電影《凡人修仙傳》劇照。

這種以通宵不睡的方式逃避死亡的修仙秘法,自然是初民“不睡-不死”神話的翻版,惟一可能令人奇怪之處在於,為何偏偏要選在庚申日這天?這一天究竟有什麼奇特之處,讓人不睡就可以修仙?

答案是,它不過是一個數字遊戲。庚是天幹的第七位,而申是地支的第九位。七和九這兩個數字,剛好是北鬥的星數。在中國古代的信仰中,北鬥是主宰死亡的星座,因此受到世人的敬畏和膜拜。盡管世人慣常稱為“北鬥七星”,但根據南朝道教宗師陶弘景在《冥通記》中的記載“北鬥有九星,今星七見,二隱不出”。這兩顆隱而不見的星星,就是北鬥中“開陽”星旁的“左輔”和“右弼”。據說凡人若是能看到這兩顆隱星,便能延長壽命。

所以,所謂的“守庚申”的玄秘修仙儀式,不過是古代“不睡-不死”神話與北鬥崇拜雜交出來的產物而已。如果成仙只需要在庚申日不睡的話,那麼今天不知有多少喜歡熬夜追劇的人可以修煉成不死神仙。但其實古代有識之士早已知道庚申日不睡覺沒什麼作用。唐代著名道士程紫霄雲遊到終南山太極觀時,看見一大群人熬夜守庚申,他笑著告訴這群修仙黨,所謂守庚申“此吾師托是以懼為惡者爾”——說完鋪好了床,告訴大家趕緊洗洗睡吧。

不眠意味著神聖的清醒?

不睡除了讓人疲憊不堪之外,達不到任何不死的效果。但神話傳說中不睡與不死之間的關系,卻賦予了不睡某種神聖高尚的意味。它仿佛暗示不睡的人,是在清醒地面對人生。

既然神靈總是表現為一種抗拒睡眠的清醒力量,也就難怪那些自詡君權神授的統治者們,總是喜歡將自己吹噓成終夜不睡之人了。拿破侖經常用半夜工作來折磨自己的秘書梅納瓦爾:“今晚1點或4點,請到這裏來,我們一起辦事。”他的禦用馬屁畫師雅克·路易·大衛特意為他繪制了一幅他在杜伊勒裏宮中的肖像。畫中燃燒殆盡的蠟燭和時鐘上指向四點一刻的指針,用以展現他所吹捧的這位法蘭西的統治者是如何憂勞國事徹夜未眠。明代開國之君朱元璋也在詔諭中宣稱自己勤勞國政到了“終夜不寐”的地步——相信不眠不休的漫漫長夜,肯定給他充足的時間考慮如何多幹掉幾個當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夥計。

權力要時時保持清醒,防止他人趁自己睡眠時將它偷走。這是頭戴王冠者難入眠的原因。而對那些致力於做精神世界統治者的文人們來說,失眠所帶來的神聖清醒,會激發出創作的靈感。失眠對作家詩人來說,乃是家常便飯,甚至成為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他們在失眠中感受生活與命運,又將失眠的感受記錄下來,成為命運的寓言。蒙田、盧梭、伏爾泰、福樓拜、雨果、狄更斯、蕭伯納,都品嘗過失眠的滋味,並且將其形諸筆墨。

法國畫家雅克·路易·大衛的作品《跨越阿爾卑斯山聖伯納隘道的拿破侖》

比起這些作家,俄國的知識分子,對失眠的感受似乎更加敏銳和深刻。詩神的愛子丘特切夫的臨終絕筆就是一首不眠之夜的詩句:“我們的心兒像一個棄嬰,也那樣哭叫,也那樣傷心,絕望地呼籲生命和愛情,可是它白白祈禱和悲嘆:周圍只有黑暗和空虛!它可憐的呻吟沒能拖多久,最後就漸漸歸於烏有。”

1915年,俄國大革命的前夜,連續失眠的曼德爾施塔姆寫出了他最雋永的詩篇之一《失眠》。在這首詩中,他追隨古希臘先輩的想象,從北方大陸的凜冬荒原,來到了古希臘賀拉斯之岸:

“荷馬和大海:一切被愛驅動。

我該傾聽誰?荷馬如今也沈默了。

而浪濤從黑海上湧起,喧嘩如雄辯,

沈重的轟鳴,碎裂在我的床頭。”

撰文|李夏恩

編輯|李永博

校對|薛京寧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