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棺材擡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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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疫情已經在世界上攪和了兩年。在多倫多,我們經歷了三波疫情高峰(第四波正來臨)、數度限制令。這些日子裏占據新聞首位的,常常是數字、曲線、圖表:感染人數、重癥監護人數、死亡人數、疫苗註射率、疫苗突破率……有段時間,每天睜開眼睛,都要先安撫一下可憐的小心臟,才敢翻手機。不知從何時開始,那些數字和曲線失去了銳角,它們已經把我的玻璃心磨出了毛面。而掩藏在數字和圖表之外的一些隱形之物,卻漸漸浮上了表層。

社區疫苗註射中心

上星期去看家庭醫生。按防疫規定,候診室裏只許進四個人。我坐上了第三把交椅,打開書,半心半意地翻閱著,等候護士喊我的名字。突然,我眼角的余光裏飄進了一朵雲。扭過臉去,只覺得眼睛生疼——是那種被突兀的陽光灼傷的疼。那是個年輕女子,金發碧眼,一襲黑衣,細瘦高挑,哪兒都惹眼,哪兒都合適。她在第四把椅子上坐下,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聲音如鴿哨,在我和她之間的兩米社交距離中輕顫,空氣化為銀箔。我震驚。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醒悟,那是憤怒。我已經兩年沒有這麼近距離看見過一張裸露的陌生人的臉了。口罩在潛移默化中修改了我的日常審美,成為面部的一個固定特征。一張不戴口罩的臉,是對我新的審美底線的野蠻踐踏。赤裸的美麗有毒。

疫情這把刀子,不動聲色地修理了社交規則。我們學會了用輕碰手肘代替握手、擁抱、頰吻,用視頻聊天取代在餐桌上熱烈地(有時甚至面紅耳赤地)辯論。我們嫻熟地把牽掛卸成小片,塞進禮包,讓快遞員完成本該是己任的登門拜訪。疫情修訂詞典,改變審美,重新定義友情的表達方式。

疫情也重新規定了行走方式。我已經兩年不曾旅行,只能沿著被新冠劃出的那個小圓,日復一日地兜著圈子。這樣的散步方式,在心情好的日子裏,可以被稱為養生之道,而在心境惡劣的時候,可以被尖刻地形容為放風。就在這些可以是養生之道也可以是放風的散步途中,我意想不到地發現了一些從前未知的東西。鼠目當然只有寸光,只是,寸光裏也有天地。

今年春天,草長鶯飛的時節,我所在的安大略省正處在第三波疫情高峰,我在翹首等待疫苗註射輪到我的年齡組。有一天傍晚,散步時我突然看見了一只眼生的動物。從背後看它像一只狗,身子卻比狗單薄,皮毛上泛著一層隱約的橙紅,尾巴也比狗蓬松。聽見我們的腳步聲,它停下,轉過身來,我看見了它細瘦的面頰和尖長的嘴巴。剎那間,我的心停跳了一個節拍。

那是一只狐貍。

在車輛和行人都很稀少的街面上,它靜靜站立,和我四目相對——我們已經毀壞了社交距離。夕陽中,它的眼睛是兩顆灰色的玻璃珠子,有一層淡淡的光,也許藏著一絲意外,但肯定不是惶恐。沿街住宅的陽臺上,有鄰人探出身來,拿出手機拍照。待會兒社交媒體上將會出現一個黃臉婆娘和一只黃臉狐貍的合影,外加一個濺滿“狗血”的標題。

後來我又多次遇見它,還有它的一家子。兩大兩小,有時成群出現,有時單獨行動。每一只都形銷骨立,皮毛稀疏,冬天顯然已經銷蝕盡它們的脂肪。最小的那一只,前腿傷殘,走路像袋鼠一樣跳躍。它的家人並未給予它格外的關照,它在獨自重建新的平衡系統,以三條腿的力量追趕著四條腿應有的速度。

漸漸地,我們發現狐貍的窩巢就在我們附近的社區公園,一片被樹叢遮掩的低窪之處。公園的兒童遊樂區和網球場都因疫情關閉,草地上偶有夫妻帶著孩子和狗在玩飛碟。狐貍在人和狗的附近安靜地走動,偶爾也嬉戲,像貓一樣彼此舐舔。疫情把人類逼入一個縮小了的活動半徑,狐貍堂而皇之地走進了人類讓出來的地盤,人和獸都平靜地接受了新的地域劃分。

狐貍在撕咬空礦泉水瓶

狐貍一家,成為我散步途中的尋常景致。我看見它們在鄰人的墻根拱土尋食、在雨棚裏歇息、啃嚼路邊的樹皮。有一次,一只小狐貍在草地上滋啦滋啦地撕咬一只空礦泉水瓶子。饑餓改變了肉食動物的腸胃。我心裏突然有點難過。兒時的教育在我心裏篆刻下的那個狡猾刁惡形象,在這個秩序紊亂的春天裏,遭到了某些顛覆。它們看上去和貓犬無異,尋食,嬉鬧,沈默,忍耐,並未與人類為敵。

我們已經在這個街區居住了16年,除了右邊的那戶緊鄰,幾乎不認識任何鄰舍。16年裏,我們一直是這個街區的一個孤獨存在,幾乎與“世”隔絕。活到這個階段,舊的友情已經存妥,新的友情懶得開始。只是沒想到,這幾只狐貍會在16年的圍墻上鑿出第一個洞眼。

有一天,我們在散步途中,看到街心突然停下一輛車子。一位中年白人女子搖下車窗,朝人行道大聲呼喊著什麼。半晌我才明白,她在和我們說話。“我是你們的鄰居,住在下一條街。要是你們家有貓,別放它出去。這裏沒有雞,狐貍會傷害貓。”女人的關照讓我的心熱了一熱,我和先生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黑花。

黑花是我瞎取的名字,它是我們散步途中經過的一戶人家的貓,白底黑斑,常常蹲在陽臺上曬太陽養神。見的次數多了,它就認得了我們。每次經過,輕輕一呼,它就會娉娉婷婷地走下臺階,咻咻地聞著我們的褲腳,然後猝然倒地,毫無廉恥地露出一個粉紅色的肚皮,乞求愛撫。再後來,遠遠聽見我們的腳步,它就會從陽臺上一躍而下,跑到路邊迎候我們,給我們的衣服上留下一綹綹柳絮似的白毛。如此風騷,如此輕信,如此慵懶,正該是狐貍最順嘴的一口肉食。

再次經過黑花家門口,黑花正蹲在陽臺的小茶桌上,任我們千呼萬喚,紋絲不動,目光固定在一個不知名的遠方,神情完全陌生。這時的黑花,仿佛一只披著黑花皮囊的陌生動物,靈魂已被偷換。順著它的目光望過去,我一身的汗毛唰地炸成了針——對過的草地上,蹲著一只狐貍。幾周的時間裏,狐貍的皮毛顯見地有了光澤,肚子漸漸圓潤。

貓和狐貍久久對望著,隔著一條窄街和一坨繃得很緊的空氣。那天回家,一整個晚上我都在後悔沒有去敲黑花主人的門,把雞毛信傳遞給他們。我知道黑花的主人是一對空巢老人,但從未和他們說過話,所以不敢貿然上門。

後來的幾天裏,我們再也沒有看見黑花,不免產生了各樣可怕的猜測。終於有一天,我們遇見了它的男主人。他正在草坪上澆水,黑花蹲在不遠處閉目養神。我的小心臟咚的一聲落回原處。我鼓足勇氣,過去和他打了一個招呼,怯怯地說起了關於狐貍的擔憂。他聽了哈哈大笑:“狐貍只吃小動物,對莉莉這樣的大貓,它不敢惹。街上有一家人買了肉食,定時餵狐貍,它們不餓。再說,我們家的莉莉,哪是輕易讓人欺負的主?” 我暗想著一只貓和一個悍婦之間的重合度,忍不住微笑。

“林太太家的貓,才真是個事。”他指了指隔著兩個門的那座房子,對我們說,“他們兩口子去香港探親,叫疫情給關在那兒了,原先說好替他們管兩個星期的貓,一下子大半年過去了,也不知他們怎麼樣了。”

我這才知道,這個街區住著我的同胞,黑花的真名叫莉莉,狐貍欺小。還有,在這個被疫情劃出的小圈子裏,人和動物都各自活著,相安無事,彼此好奇,偶爾相助。

從那以後,路過黑花,哦不,莉莉的家,我就理直氣壯地呼喚莉莉,蹲在地上和它玩個天昏地暗。從前只要主人在,我們就繞道行走,不去招惹他們的寵物。那感覺仿佛是,當著主人的面,你不可未經允許和他的女兒輕易搭訕。如今我和主人認識了,我們已經明了路子,我可以堂而皇之地“調戲”他的寵物。

疫情期間的感恩節擺設,依舊有節日氛圍

在後來的一次“放風”途中,我和保羅搭上了話。他住在斜對過,這些年裏,無論是夏天修草,還是冬天鏟雪,我和他相遇過一千次。每次都可以和他打個招呼,說上幾句閑話,可是我沒有,我甚至從沒向他投擲過一個試圖交流的眼神。就在這個被疫情逼瘋了的春天,我終於隔著人行道,對保羅喊出了一聲遲到了16年的哈羅,問候了他和他的父親,一位永遠在草地上幹活或者坐在門廊上乘風涼的老人。保羅似乎一直在等待著這一聲哈羅,他熱切地走過來,強壯有力地接住了我的話題。我們談起狐貍,談起貓狗,談起化學藥劑禁用之後的除草新招,談起他父親並不十分強壯的心臟。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就有了斷斷續續的對話,我們不再是陌生人。

有一天半夜,我們被一些嘈雜的聲響驚醒,拉開窗簾,發現保羅家門前停著一輛救護車,閃爍的警燈把街道切割成一塊塊居心叵測的光影。我的心一抽,一下子想起了保羅的父親。

第二天一早,我們打開門,就看見保羅站在車道上送兩位客人出門。在這個社交活動嚴格受限的時節裏,來客本身就是不祥的征兆。我們朝他走過去,他尚未開口,聲音已經哽咽。“昨天,我下樓,看見他……” 他未能把一句話說完,眼中已經蓄滿淚水。“76歲,他才。他有三個子女,為什麼,偏偏都是我,發現了他們?那年,我媽也是……”

“Sorry”, 我吐出這個用爛了的英文單詞,便無以為繼。我雖然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30多年,卻依舊不敢確定母語文化裏適用於這種場合的套話,比如“節哀順變”該如何移植到另一種文化的套路之中。我不能擁抱他,我們中間隔著那團疫情的毒霧。可是,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一絲莫名的親近,因為我看到了保羅的眼淚,我參與了他的哀傷,而其余,終是可有可無的廢話。

第二天,我們買了一盆紫羅蘭,給保羅送去。我選擇了紫——那是一種寧靜安詳的顏色。保羅接過花,淚水再次在他眼中聚集。“爸爸總是誇你們家,說你們是這條街上最愛惜房子的人,總是不停地打理房子,漆外墻,搭門廊,換窗,換隔欄,每季都有花樣。他說現在的人太懶,他喜歡勤快的人。”

天。老爺子的目光從未閑著,把什麼都看在眼裏。可是我,16年裏,無數次經過他跟前,卻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是什麼東西,給我的心蒙了這麼嚴實的一層脂油?讓我寧願錯過一千次精彩,也不願再冒一次被傷害的風險。

“你可不許,搬走。”我結結巴巴地對保羅說。這是一句完全不著四六的安慰話,說出口來,我卻沒有懊悔。只是遺憾,他的老爺子沒能聽見。

夏天過去,秋天來臨,疫情反反復復。公共場所逐漸開放,宅家卻已從必須變成了習慣,一天一次的“放風”仍在持續。

“放風”途中,我們又認識了鄰人潔西,一位戰後從歐洲過來的移民。話題是從相互贊美開始的,我誇了她陽臺上一整季不敗的鮮花,她誇了我身上那件稀松平常的上衣。我們大概都憋了太久,我們渴望敘述。她把她的身世故事,隔著兩米的社交距離扔給了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17歲的她背著父母,和她的男友毅然離開了鐵幕之下的故土,來到加拿大。“我只認得幾個英文字母,可是我念完了書,拿到了學位。從東歐來的女人,在那個年代都選擇做家庭主婦。可是我,一直到退休,都在學校教書。我們家,有兩份收入。”她對我說,得意溢於言表,口音依舊濃重。

街區的花

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艾倫的地界。他的前院完全可以和一個小型街心花園媲美。花草不是隨意種下的,每一個層次、每一種顏色、每一段花期,都經過了精心設計,月月都有當值的花朵。我們只知道美,卻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有一天,我終於不再沈默,高聲贊揚了他的手藝。他停下手裏的剪刀,開始一一介紹他的花:名稱,花期,適宜的土壤和肥料,如何分枝繁殖。然後,他指著草地上一張漆成天藍色的木椅說:“這是專門給華森太太留的,從前她就住在隔壁,可惜兩年前走了。她那時已經不能走動,我們給她做了這張椅子,讓她坐在這裏賞花、歇涼。只要她在,我們都不能有大動靜——她不讓我們驚擾鳥兒。有一次,我們從超市購物回來,她不讓我們下車進屋,說啄木鳥正在樹上幹活。可惜了我們一筒好冰激淩,全化成了水。”

我們哈哈大笑,約好入冬之前到他這裏討花種子。

再接著,我們結識了街頭的一對來自中國的夫妻。“結識”在這裏明顯詞不達意,他們已經在這條街上居住了多年,只是我們一直沒有交集。現在我們散步時,會特別留意他們是否在家。我們閑散地聊幾句前半生在故土的種種往事,和後半生移居他鄉的種種經歷,感受著母語在舌頭滾動時的暢快淋漓。

疫情期間最大的震撼,是我的緊鄰菲比的去世。菲比,是我在這個街區第一位(很長時間裏也是唯一一位)認識的人。她來自巴貝多斯,酷愛陽光。除了嚴冬,她幾乎每天都在戶外,清晨六點,就已經在草地上勞作。澆水,除雜草,補種,移植,收集花籽。每一次我們在戶外相遇,她總是隔著籬笆喋喋不休地教授我各樣細瑣的種植經驗。她的口音濃重,我並不總是聽得懂,常常只是懵懵懂懂地點頭,小心掩飾著漸漸磨薄的耐心。我們和菲比的交往,也就維持在日常的園藝交流,年節的禮物交換上(她送我她烤的甜點,我送她巧克力或紅酒)。入冬時,她會來喊我先生替她爬梯清掃屋檐上堆積的落葉;我們出門旅行時,也會委托她收集信件,但我們從未進過彼此的家門。

一向勞健的菲比,在摔了一跤之後,竟然就走了。有一天,我們發覺她家裏沒點燈,雖有疑惑,但未曾上心。一直到三天後警察來電話,我們才知道,獨居的她已死在家中。我和菲比真正的相識,是在她的追思禮拜上。我們毗鄰多年,我竟然不知道那個在我看來平常到幾乎瑣碎的菲比,年輕時竟然是IBM的雇員,不僅遊歷過世界,還是舞蹈俱樂部的固定成員。我看著保羅和其他三位親友擡著菲比的棺木,送她去一個沒有返程的地方,心懷感傷。菲比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一個作家,永無機會看到我翻譯成英文的任何一本書。16年,並沒有把我們變成朋友,我們永遠只是熟人。

作者張翎

這兩年裏,疫情這把鈍刀割去了我一大片天空,卻讓我意外發現了鼻尖之下的一小方地界。我現在關心柴米油鹽的價格,關心鄰居草地上的落葉是否收妥,關心街上某一輛車停得太久是否因為主人生病,關心狐貍是否找到了過冬的地方,關心我的香港鄰居何時能和他們的貓相聚。這場疫情,讓我發現了從前視而不見的東西。對這兩年中發生的一切,我到底該心懷感恩還是怨恨?我不知道。哪個答案都不對,怎樣選擇都殘酷。或許,問題本身就是謬誤。我只能默默忍耐,在疫情的低氣壓之下努力呼吸,好好生活,等待空氣漸漸清朗。(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黃瑋 題圖來源:題圖為公園裏的狐貍,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來源:作者:張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