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鐘堅 特約撰稿丨木梔 編輯丨江渺
處暑前幾天，象巖村口的一座老橋垮了，不知是前陣臺風的影響，還是老橋年久失修。周建方老人聽到這個消息，隱隱地感覺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果然，8月21日周六這天，得到了印證。周建方的一個侄子出事了。
他悶悶地在家裏坐了兩天，幾乎沒邁出家門。
“我大哥去世的早，但他的三個孩子都很優秀，一個是副部級幹部，還有兩個是大學教授。”年過六旬的周建方談及侄子侄女時，話語裏仍有掩飾不住的驕傲。
寧波市鄞州區章水鎮象巖村（現為寧波市海曙區章水鎮章溪村象巖），離寧波市區約33公裏，是一個只有180戶人家、450余人口的傍山小村。周建方在這裏度過了大半輩子，見證了這個小山村飛出“龍鳳”，也目睹了飛上雲端的侄子如何在一夜之間跌落谷底。
開拖拉機的農民培養出了副部級幹部前幾年，撤村擴並過程中，章水鎮的象巖村和章溪村合並為一個村，現在統一叫章溪村。章溪村的小輩們基本都沒見過周家的幾個做大官或者當教授的親戚，特別是周建方這個在省城當領導的侄子，村裏熟悉他的人很少。“因為他14歲左右就離開村裏到外面求學去了。”
周建方大哥早年在農耕之余，買了拖拉機跑運輸貼補家用，說起來，他大哥是寧波鄞州區第一批有拖拉機的農戶。周建方的大哥為了供三個孩子讀書，做點副業也是身不由己，“家裏三個書包很重的”。周建方的侄女和後來在上海理工大學當教授的侄子小時候讀書都很好，相對來說，一個農民人家，孩子會讀書是個好事情，但在改革開放初期的那個年代，農民家庭收入微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
“那時讀個初中的學費不過一塊五毛，高中也不過幾塊錢。但很多農家也拿不出這個錢。“周建方說，大哥人勤快，心眼活，對子女教育的重視終究有了回報，“後來我侄女考上了復旦大學，她爸爸每天開拖拉機，為了供女兒上大學。”
那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周建方佩服大哥在教育上的舍得，也心疼二侄子的懂事，“二侄子回來，看他爸爸這麼辛苦，決定為家裏做些分擔，他中學畢業後來就考到了師範學校。”周建方的二侄子放棄高中，選擇了中專，公開履歷顯示，他在1982年進入余姚師範學校學習，當時只有15歲。
章溪村文化禮堂
周建方也沒想到，大哥的幾個小孩中，這個侄子的學歷相對低，但正是這侄子在師範畢業後當了老師，後來慢慢走上仕途。周建方的侄媳婦也跟這個侄子一起，都在當年的鄞州區姜山中學教書，後來聽說調到寧波的鄞州銀行任職。
周建方的二侄子官運一路看漲，從寧波鄞州區到象山縣，到鄰近的舟山，再到3年前出任杭州市委書記，官越做越大。
同輩兄長去世的早，晚輩的侄女侄子們走動的就漸漸少了。周建方記得，幾個侄女侄子很難得回村裏，只有每年清明例常的一次，在省裏當副部級大官的侄子也必然會抽時間回村裏一趟，祭掃親生父母和爺爺奶奶的墳墓。但今年清明，周建方因為糖尿病住院半個月，侄子回來也沒碰上。
周建方平時很少和二侄子聯系，按他的說法，他只有在這個侄子在象山縣當書記的時候通過一次電話，還是他為了一個什麼事主動打過去的。平時一年到頭，這個當官的侄子幾乎沒有主動跟他聯系溝通過。
有一年清明，周建方聽說侄子回村裏掃墓，特地聯系好在家裏備好飯等著他，但後來他侄子接了一個電話就匆匆走了。周建方對這表示理解，“他當官了回來這裏也不方便。而且他當縣長、當書記了，找他的人很多。”
周建方回憶說，他大哥比他大18歲，已離世有十七八年，他的嫂子也走了十二三年了。大哥去世後不久，周建方的二哥在六十來歲那年也走了。在象巖村，周家三兄弟現在只剩下周建方一個，周氏雖說都是普通農人子弟，他們的子女都很出人頭地。周建方有一個獨女，小的時候成績很好，後來也考上上海理工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工作。
盡管都是周家自己人，但作為長輩的周建方也自有一種矜持，大哥的幾個孩子都出落得有頭有臉，自己家也是尋常農民人家，即使同在上海工作，周建方的說法，他的女兒跟幾個堂兄妹互動比較少。他自己感覺自家跟幾個位高權重的侄女侄子間，社會地位和財富影響上，都影影綽綽地有一大段距離。
侄輩們有了大出息，許是因為公務繁忙，與生活在象巖村的周建方的距離反而疏淡了。
即使是過年過節，在象巖村的周建方也基本收不到後輩的問候，兩家春節期間也幾乎沒有走動聚餐。按老周的說法是，幾個侄子和侄女工作都很忙，回村裏一則沒時間，另外也不太方便。“一年最多來一次，沒有第二次的。“
煙花過境後，樟溪上包括嶺象橋在內的三座橋被陸續衝垮。圖源：公眾號穎之星語
寧波鄉賢周健勇的生意經對周家幾個子弟，象巖村村民比較熟悉的是周建方的小侄子、在上海理工大學當教授的周健勇。周健勇雖然早年讀書在外，在上海的大學當大教授，但他這些年來，經常往寧波跑，村裏人都知道“他和文勇一起辦了一個公司”。
周文勇也是象巖村人，村裏人都知道，他是“永仕廠的老板”，這是一家生產電動工具配件的工廠，規模不大不小。除了這家電動工具廠，周文勇還搗鼓過汽車買賣、能源貿易甚至是企業咨詢，什麼賺錢幹什麼。
現在，周文勇這個名字跟周家那兩個有出息的侄子綁在一起。事實上，周文勇跟周建方家沒有姻親，只是同村鄉親關系。周文勇在章水鎮是一個能人，頭腦活絡，懂得攀附關系、結交各種人脈，與周健勇打得一團火熱。
2008年，寧波章水鎮本地商人周文勇和同村的鄉賢周健勇一起成立了一家公司，專門生產潤滑油。周建方的印象裏，周文勇和他侄子一起開公司有個十幾年了。“健勇大學畢業後去了上海一家研究所，主要是研究工業潤滑油的項目，我侄子去了之後研究出了相關成果，還開了一家公司。本來這個項目是與新加坡方面合作，健勇前期辦公司不順想賣掉，結果我們村裏的文勇覺得這個項目挺好的，就一起做了。”
周文勇和周健勇最初合作的這家企業是寧波永潤工貿，專門生產潤滑油基礎油和低凝白油。公開資料顯示，公司位於寧波鄞州區濱海創業中心，擁有近4萬平方米的生產基地。在2012年年產基礎油7.5萬噸，達到了5個億的年產值。
在以後的經商軌跡裏，周文勇亦步亦趨地牢牢跟著鄉賢周健勇投資從事的多家新能源公司。本鄉本土的資本合作，促使周健勇很早從一名大學教授轉型成為“實業家”。相對來說，後一個社會頭銜可能更是周健勇樂於接受的。
周建方大哥的兩個侄子中，周健勇與他大哥最像，不甘現狀，能折騰，人又聰明肯幹。在上海理工大學管理學院，周健勇早就是“產學研結合”的典範，作為管理學院的一名教授，是一位和傳統觀念上“不一樣”的教授。
他的專業方向是系統優化，學術上似乎無可挑剔，他先後完成了信息技術和石油精煉相關的科研項目以及數十篇研究論文。但從現實表現來看，這位周教授的興趣更多的是創業。
在上海的幾次創業實踐，周健勇都屬於小打小鬧，即使是他擔任董事的上海繼潤石化科技有限公司，沒多大規模。周健勇並不泄氣。把眼光投向他的出生地——浙江寧波。在這裏，他的事業順風順水，一路發展飛快。
通過技術輸出的方式合作，周健勇在寧波建立了多家民營石油化工企業，領域涉及潤滑油基礎油精煉、深度低凝化基礎油、配方油包裝油生產等。相繼成立的公司有寧波永潤石化科技有限公司、寧波翔潤石化科技有限公司。
因為周健勇這位特殊鄉賢的加持，永潤工貿很快獲得了鄞州當地政府的支持，還獲得軟銀的一筆巨大投資。和同鄉周文勇在寧波合作經營的十來年間，周健勇的哥哥也在寧波、舟山兩地身居要職。寧波舟山港的外貿出海優勢，使得這兩個地方一直是中國石化生產貿易、加工的重要基地，中石化旗下的經濟效益最好的公司鎮海煉化就位於此地。
沒有人能知道，周健勇的事業是否得到了在本地當官的兄弟的某種庇蔭或者支持。
但周健勇在此地成就了“一個做企業家的瑰麗夢想”。
僅以後面成立的寧波翔潤石化科技有限公司為例，這家潤滑包裝油公司占地80 畝，年生產能力 3 萬—5 萬噸，一期投資 3000 萬元，主要生產汽機油、柴機油、橫機油。
“我的公司每年賣給長城十萬噸基礎油，這可以說是民營企業第一家，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以理念打動，用技術交流，讓別人覺得你是不可復制的、最新穎、最有前途的，而你必須擁有的是什麼？就是無窮無盡的知識。”教授兼企業家，周健勇很豪氣地實現了財富自由。
在官方的一篇宣傳周健勇的專訪中，稱其是用實際行動完美闡述了“教書育人”與“實幹創業”並不矛盾，並且對“知識就是財富”做出了最好的理解與詮釋。
寧波章溪村
跟著哥哥的軌跡走在石化加工產業生意一路順遂的周健勇，誌向並不僅僅在琢磨潤滑油配方問題。這位上海理工大學教授又把眼光投向互聯網大數據和信息技術應用行業。比起傳統的石化貿易行業，這是一片全新藍海，很多客戶基本鎖定在政府層面。
從中國知網和萬方等中國幾家科技論文報告檢索來看，周健勇把產業的方向轉向高鐵和地鐵相關的領域。如2020年，周健勇在一本行業刊物上發表了一篇《基於騰訊小程序的軌道交通二維碼乘車方案研究》，據稱這種新型的二維碼乘車方案解決了傳統支付方式不便的問題，並且在很多城市的地鐵系統已經得到了應用。
周教授的另外兩篇論文是研究城市地鐵站點價值分級和城市軌道站點周邊的土地開發利用，還有就地鐵粉絲量的預測及廣告運營模式研究。公開發表的論文中，周健勇的研究對象都是以寧波地鐵或者其他政府項目為例。
據稱“經過近 2 年的準備”，周健勇把方向確定在地鐵行業，且他的事業拓展方向無一例外還是在寧波和杭州等城市，正好與他哥哥的任職軌跡高度重合。杭州甚至成為周健勇的工作重心，被稱為技術性專家的周健勇在地鐵移動支付信息產業拓展上，也得到各城市地鐵集團和各類民營資本的支持。
2017 年，周健勇帶領團隊創立了優城聯合信息技術發展有限公司，這是一家聚焦地鐵互聯網+、行業信息化、地鐵新經濟三大業務領域發展的民營科技企業。據公司宣傳資料稱，優城聯合的技術和服務理念同時獲得了阿裏、騰訊、銀聯等認可，成為了這些公司的戰略合作夥伴、技術合作夥伴。
一篇關於周健勇的訪談中，稱周的這家公司在幫助這些公司地鐵方的移動支付接入同時，共同梳理了“生態大數據——數據中臺管理——向商戶和會員賦能”等大數據經營模式，服務地鐵、商戶、乘客，產生增值效益。
公開信息顯示，2019年3月，成立還不到三年的優城聯合迎來了高光時刻。它被上海雲鑫創業投資入股，上海雲鑫成了優城聯合第二大股東，持股14.29%。上海雲鑫的董事長是井賢棟，母公司是螞蟻科技集團。
在杭州，周健勇的優城聯合與投資方阿裏巴巴（螞蟻金服）、杭州市地鐵集團，一起成立一家杭鐵優城（浙江）科技有限公司，根據工商信息顯示，杭鐵優城由優城聯合、杭州市地鐵集團、螞蟻集團共同出資1000萬成立。螞蟻出資135萬，是第三大股東。杭鐵優城成立的當年，成了杭州余杭區的重點項目，被認定為技術處於行業領先的高技術含量產業創新項目。
據稱，2020年一整年，優城聯合限售拿下了金華東陽的多個數字化項目，拿下了舟山海星輪船售檢票系統的人臉識別，和溫州地鐵的雲票務平臺升級。
優城聯合的宣傳資料稱，作為一家深耕城市軌道交通行業的互聯網公司和大數據公司，目前優城聯合技術研發實力及業務覆蓋城市均處於全行業領先，近年來先後落地寧波、溫州、徐州三地，已處於深度洽談階段的意向業務合作城市覆蓋浙江、江蘇、山東、福建等多個地市。
周教授的商業圖謀，看起來那麼美好。但在今年7月，事情突然有了大逆轉，一切都停擺了。
先是7月，周文勇被拘查。2021年7月15日，寧波海曙區人大官網發布了一則公開會議通知，議程中有一項是：聽取和審議關於許可對區十一屆人大代表周文勇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事項。
8月21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通報周健勇的哥哥涉嫌嚴重違法違紀，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據知情人士透露，相關部門此前找到周健勇哥哥，希望他主動說出自己的錯誤，哥哥沈默了一陣沒有說話，後來被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帶走調查。8月23日下午，記者致電寧波永仕投資有限公司，公司會計透露，周文勇目前正在協助調查。
周健勇也隨後在山東被有關部門羈押。周建方證實了這一消息，小侄子周健勇似乎因為他哥哥受到了牽連，“健勇現在在山東，應該在接受調查。” 至於自己的二侄子為何突然落馬，周建方表示不太清楚原因，“聽說有人告他，如果沒有事情人家告得到嗎？肯定什麼地方總還有做的不好的，我講一句公正話。”
而在距離近200余公裏外的省會杭州，周建方二侄子昔日主政之地，一場聲勢浩大的有關領導幹部親清政商關系的專項治理帷幕已經急遽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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