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糞坑有好多死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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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參賽作品

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復旦大學、今日頭條聯合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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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水心微風

(一)代田酒廠

外婆說,一個人的命就寫在他的名字裏。外公名代田,所以他一生都離不開田地,到老了、走不動了、有一天死了,最後都會回到田裏。

外婆跟我說這話是在夏夜,四川的盛夏雖然溫度不算太高,但空氣特別潮濕,稍微動一動就渾身溽熱、汗流浹背。為了熏蚊子,外婆還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蚊香的煙火氣味慢慢升滿整間屋子,聞著更加火燎燎的。外婆怕我熱,便一直拿蒲扇朝我身上搖風。

一到夜裏,我就滴溜溜睜圓了眼睛纏著外婆說話,外婆便給我講外公年輕時的故事。

外公一輩有五個兄弟,他排行老二,是個頭最矮、腦袋卻最靈光的一個。當時媒人找到外婆家牽紅線的時候便說,這個人是村裏出了名的“土專家”,外婆還不太信,只是覺得模樣還憨實,便結了婚。

外公上過幾年高小,見外婆以前沒讀過書,有時便教她認字,他可有自己的一套說辭:你看這個“思”字,上面畫的是人的大腦,下面是人的心,二者合一就是思;富和窮:富人家裏有很多人,還有很多田,窮人住的是洞穴,躬著身子幹活,這就是富人和窮人的區別。外婆覺得有意思,問是不是學校先生教的,他嘿嘿一笑:“先生教的沒意思,村裏頭遍地都是知識,仔細到處看看,什麼都會知道。”

六十年代,村子裏大多數人都去河裏挑水,經常鬧肚子疼。我的媽媽出生後,外公為了讓孩子喝上幹凈水,發明了一個地下水抽取裝置。他先把水挖出來,再用竹子作管道,在竹筒中間安一個活塞,利用壓縮的原理,上下移動,水就順著竹筒出來了。

村裏人都覺得這個發明好,紛紛來找他挖井。他蠻有心眼,為了保護商業秘密,不讓別人把自己的技術學了去,總是熬夜幹活,每晚能完成一口井的工作量。當時一般工人一個月也就能掙30多元,但他挖一口井就能掙10元。

到了七十年代,大多數人還在燒煤燒柴,他又土發明了一種新能源:在地下挖一個坑,把動植物廢棄的屍體放進其中,再把坑密閉起來,然後加一個蓋,在蓋上安裝一根管道,讓裏面發酵產生的氣體流出,點燃就可以煮飯照明。為了在村裏推廣這項發明,人民公社沼氣辦公室還聘請他當上了技術指導人員。

那時候,大夥兒都住在茅草房裏,外公卻在河道中取砂石,用自制模具將水泥和砂石混在一起,做成水泥磚。兩年多下來,他修起了三間水泥磚平房。後來,村子遭遇了一次大火,十幾家人房屋瞬間化為灰燼,而我家的水泥平房卻安然無恙。

我越聽越精神,趴在窗子上,看見正對著房間的酒廠大鍋爐邊上,赤裸著上身的單身漢陳小小正拿著鐵鏟,往爐竈裏一鏟一鏟地加炭,爐竈裏的火苗燒得更旺了,夜晚的幽暗如同無邊的舞臺,橘紅色的精靈不斷變幻著舞蹈的形狀,鍋爐呼呼地往外冒氣。

陳小小二十歲出頭,人精瘦得像只猴子,因家裏太窮,還沒娶媳婦兒,但他也不著急,總是笑嘻嘻的。我很喜歡小小,他來做工我就藏在酒廠柱子後面“哇”一聲蹦出來嚇唬他,中途他坐在小板凳上休息,我就大呼小叫地在院子裏呼喊:“大家來看,陳小小又在低頭思故鄉嘞。”他聽見了也不氣惱,還咧著嘴衝我笑。

“後來呢?酒廠是怎麼來的呢?”

“改革開放嘛,當農民太苦了,我就想讓他去學個手藝。”但外公不願意離開村子,他想,學的手藝一定要跟田地有點什麼關系才行,便拿攢下的錢去綿竹縣拜師傅,學會了釀酒的手藝,回來在村裏開了一家高粱酒廠。

“這麼晚了,外公怎麼還待在酒廠裏不回來?”

“他要檢查一下高粱的溫度才會回來。”

“為什麼?他要給高粱測體溫嗎?”

外婆笑了:“是的呢,就像醫生給你量體溫一樣,他也要給高粱量一量,太燙了,高粱發燒了,出來的酒就不好喝——你快睡吧,小夜貓子。”

我閉上眼睛,迷迷糊糊裏,仿佛看見外公赤腳走在田埂上,像一個魔術師,他的手輕輕一揮,河水便朝他溫順地流淌過來,竹林向他彎腰致意,而石頭仿佛長出了翅膀,朝著太陽逍遙飛去。在某個剎那,外公又變成了一條魚,他在空氣、泥土、禾苗裏輕快地遊弋。我似乎感受到了雙腳踩在水田裏那種溫潤的感覺,感受到一條蚯蚓在我腳板心上拱來拱去,我腳上的經脈和大地連接在一起。睡了半晌,有人推開門,我聞到他身上酒糟和煙葉混合的氣息。

九十年代初是何家酒廠的黃金時代。酒廠雇了七八個工人,日夜倒班,煙囪每天都黑煙滾滾。外公成為村裏第一家萬元戶。

外婆生了三個兒女。媽媽是老大,高中畢業後,她想去縣城做服裝生意,就像外公年輕時喜歡琢磨田地裏的事一樣,她也對服裝設計和搭配有種天生的熱情。當村裏的姑娘都還穿著花花綠綠的的確良裙子時,媽媽已經無師自通地悟出了“全身上下穿戴不能超過三個顏色”的原則。但當媽媽提出想讓家裏給她一筆錢開服裝店時,外公卻堅決不答應。“城裏人心眼太多,穿衣服這些事更是沒名堂,人有兩套衣服換著穿就夠了,有什麼生意可做?家裏還是給你開個酒鋪,你去賣酒吧。”

舅舅是家中獨子,當然是子承父業,接管酒廠,不過他的心思也不在酒廠裏。舅舅名字裏有一個“金”字,年輕時在十裏八鄉都有名氣,因他好吃好賭好講義氣,大家都叫他“金花貓”。就像古代被叫做“青面獸”或“笑面虎”的一樣,這個外號透露出時髦的江湖氣味,舅舅答應得十分歡喜。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十有八九在外頭吃喝玩樂,偶爾想起來了再回家學學手藝。外公恨鐵不成鋼,外婆卻不忍心斥責這個獨苗。

好在有外公經營,媽媽和小姨出嫁後,分別在兩個鎮上開酒鋪,酒銷到龍橋、南豐、太平幾個大鎮,產量和銷路都不成問題,一大家子都過得風風光光。

外公沈默寡言,遇上什麼賒賬、借錢之類的事,他都讓人去找外婆。由於酒廠工人都是同村村民,久而久之,外婆便在大家夥兒中有了說話的權威,誰家有了什麼矛盾,都愛來找外婆評理。

陳小小的哥哥陳吉華也在酒廠做工,他娶了一個從山裏來的媳婦兒春雲。有一天,剛下過一陣急雨,院子裏枇杷樹和柚子樹的葉子變得又厚又肥,泛著油亮的綠光,葉尖滴滴嗒嗒往下滴水,植物和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整個院子彌漫著一種略帶腥味的甘甜氣息。春雲阿姨忽然來了。她剛生了兒子小龍,身體變胖了些,卻比以前更加枯萎無神。她拿著水瓢,低著頭問外婆能不能借她點米,吉華拿到工資就去賭,家裏什麼都沒有,吉華輸了錢還打她,拿她的頭去撞床頭,說著她便簌簌流下淚來。外婆帶著我趕去吉華家,把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春雲阿姨和我躲在外婆身後,像兩只孱弱的小雞。

是啊,只要有外婆,我的心中就充滿了安全感。一到周末節假,我就迫不及待地讓媽媽送我去外婆家,外婆自己舍不得吃穿,卻對我十分疼愛,即使在鄉野之間,我也能吃上“旺旺大禮包”這種城裏孩子才能享受的豪華零食。最令我難忘的,還是舅舅在酒廠掛招牌那天。

那是個周末的下午,舅舅讓全家人老早都回來,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當他騎著高頭大馬的五羊本田125摩托車、載著舅媽開進家門的時候,整個村子都回響著“轟轟”的馬達聲,似乎那些脆弱的茅草房、纖瘦的竹竿、幹癟的莊稼都承受不起這粗壯的轟鳴。

“你這個車子咋這麼響呢?又花了好多錢?”外婆的話裏半是嗔怒,半是溺愛。

“一萬多。”舅舅眉開眼笑的。

外婆一聽就慌了:“你個死猴兒,這麼貴……”

舅舅完全沈浸在車身殷紅錚亮的反光裏,也不管有人側目,有人不以為然,有人發出“嘖嘖”的聲音。那個年代,村長家裏都只買的國產嘉陵摩托,舅舅這輛閃亮的進口125無疑是村裏第一匹汗血馬。過了一會兒,他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堂屋裏抱出一塊塗了白料的木板,對我爸爸喊道:“楊哥,我們酒廠也要起個招牌了,你是語文先生,書法好,就用爸爸的名字寫一個,叫代田酒廠吧。”

一個進院子買酒的老漢呵呵笑起來:“怪不得我說你們的酒有一股回甜味呢,原來你們就叫帶甜酒廠!”

大家哈哈大笑,只有外公光腳坐在屋檐下。他剛從地裏回來,滿腳都是泥,身上是穿了十幾年的靛藍布中山裝,鋤頭就斜倚在身後的墻上。他把臉轉向一邊,把旱煙卷起來塞進煙桿,一聲也不吭,似乎沒有聽見我們的笑聲。

舅舅一向覺得外公出去挖地讓自己沒面子,此刻更大聲嚷嚷起來:“爸,以後我們家旺業旺,你不要去挖地了,又熱又曬,一年能掙多少年?讓外頭看了笑話。”

外公默默搖搖頭,舅舅也搖搖頭:“爸就是太頑固,以後啊,我們都叫你老頑童。”

(二)另一條路

相比外公的腳踏實地,我的幺外公則慣於仰望星空。

都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外婆告訴我,當年外公去挖井的時候,我的太外婆從沒心疼過,對這個幺兒卻是呵護備至,其他兒子給她拿的錢財物什,哪怕是一雙雞蛋,她也會轉身悄悄給他。“他呀,一輩子都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勢,所以我幹脆叫他幺老爺呢。”幺老爺住在同一個院子,同一個大門進來,外公家在東,幺老爺家在西,中間就隔著一棵臃腫的泡桐樹。

幺老爺每天晚上七點準時收看新聞聯播,十點看晚間新聞,堂屋裏掛著永垂不朽的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每次我到他家院子裏轉悠,他一邊吃著花生米,一邊忍不住指著地圖告訴我,印度又和巴基斯坦打起來了,美國準備教訓一下伊朗。不過,顯然這些知識對他發財致富並沒有什麼幫助。他從不相信待在村子裏能過上好日子,年輕時去西藏淘過金子,也去新疆挖過石油,卻一無所獲。即便屢屢碰壁,幺老爺也不肯下地,他騎著紅色三輪車,夏天把鄉下的西紅柿收來運去縣城,走家串巷地賣,冬天則賣米。

外公在村裏是有頭有面的,幺老爺則要刻意拉開距離,顯示與外公的不同。我家越是頓頓有酒有肉,他就像是杠上了勁兒似的,家裏從來只中午做菜,晚上煮點飯,從缸子裏舀幾勺辣椒醬就著吃了。外公家甚至在人數上也占了絕對優勢,幺老爺本身年齡小外公一旬,結婚又晚,趕上了計劃生育,膝下無子,只有琳姨一個女兒。

琳姨只長我五歲,矮胖敦實,圓圓臉上有一種天然的圓潤甜美。稍微懂事一點後,我和琳姨格外親近起來。晚上,我不願睡外婆的席夢思床墊,偏要去和琳姨擠她的木頭小床。對我這樣的“叛逃行為”,外婆心中當然不悅,不過她也舍不得說我,嘮叨兩句也就默許了。

我們倆擠在她那張吱吱嘎嘎的小木床上,悄悄分享著朦朦朧朧喜歡的男生是什麼樣子,說一會兒又蒙著被子偷偷笑一會兒。正聊得火熱,忽然聽窗子“砰砰”地響,幺老爺在外面粗生厲氣地說:“都幾點啦?你們倆還不睡覺!”

我趕緊捂住嘴巴,大氣也不敢出。待幺老爺走回屋子,關門聲的震顫也在夜裏漸漸平靜,我倆便裹在被窩裏偷笑。

琳姨讀書也不好,初中畢業後,原想去讀技校,幺老爺不答應。家裏急需用錢,有親戚介紹她去縣城啤酒廠做工,洗回收來的舊瓶子,一個月能掙七八百。幺老爺覺得滿意,這也算是去城裏工作了。於是琳姨便去了。

盡管處處不盡如意,幺老爺走路還是挺直腰板,每天笑意盈盈,神采奕奕,像年畫上的財神爺,面上蒙了一層富貴金光,決不肯在面上承認自己的失敗。

外婆起先覺得他這種傲慢的態度有點可笑,不知從何年何月而起,慢慢變成了一種怨氣。兩家住在一個院子,東邊屋墻粉得雪白,西邊卻被風雨和竈火熏得黴黑;東邊內院已經修成了平整的水泥地,西邊一下雨還是滿院子泥巴。外公看不過意,便把幺老爺的院子也修成了水泥地,幺老爺起先倒是說了幾句感謝,過了不久便絕口不再提這件事,有人在村中茶館閑聊問起,他便說“他們自己要修,我又沒讓他們修”、“修得再好,也是為了酒廠的臉面,也不是為了我的臉面”雲雲,好事者把這些閑話傳進外婆耳朵裏,外婆便站在院子裏大罵外公:“讓你多管閑事,人家可把好心當驢肝肺。”當然,那邊院子也聽得見。這怨氣經年日久,成了他們的相處方式。

有時候,幺老爺也會扳回一局,他故意走到院子裏,大驚小怪道:“二嫂,你快讓二哥從田頭回來吧,今天我在茶館裏,大家又在議論你們,錢哪是掙得完的?家裏都有這麼多了,還稀罕田頭那點幹嘛?”

外婆聽了冷冷地回敬:“我們是掙了點,開銷也大,不像幺老爺您,有錢不用,掖著富呢。”

幺老爺說不過,只好戳外婆的痛處:“讓花貓少去打點牌,老兩口什麼都夠了。”

舅舅天性純良貪玩,輕信於人,他不在家好好經營酒廠,反倒結交了一批鄉裏的狐朋狗友,仗著手裏有點錢,三天兩頭跑出去瘋玩喝酒。自從買了125以後,他更是和鄉鎮甚至縣城裏一批有頭有臉的朋友混在一起,經常半夜三更才回家。更糟糕的是,他迷上了賭博,一上麻將桌就忘了姓甚名誰,經常一晚上就輸好幾千塊。

私下裏,媽媽也曾勸外公不要再下田了:“爸爸,家裏有吃有用就夠了,種田太辛苦,把您身體累垮了,得不償失。”

外公咂著褐色的草煙葉,吐出一陣濃煙,思索許久後慎重地說:“金娃兒有債,你不知道。”

1999年,酒廠失了一次火。村裏人紛紛說,是春雲魂魄不安,想索吉華的命。

春雲最後一次來外婆家,穿著幹幹凈凈的衣服,那天她徐徐說了很多話。說她是從山裏來的,娘家人都不在身邊,沒人做主,嫁了惡人,一輩子就這樣了,又說還是要回老家看看的,要是小龍沒吃的,麻煩外婆給他半碗飯吃,也不會很久,最多十天半個月。外婆答應了,又勸她:“男人老了,心就不會這麼硬了,忍一忍,等小龍長大就好了。”春雲答應著,走的時候還微笑起來,好像透過黃昏時分天邊的雲霞,看見了以後的好日子。她回家後喝了兩大瓶農藥,被人發現時,全身都烏了。

失火那晚,過了午夜,工人都回家睡覺,留下吉華守夜。吉華加了炭,便倒在公用的木床上,起風了,他還拉著被子蓋,被子上汗酸和灰塵混合的味道一直下沈、下沈,浸入他的夢裏,他一合眼便像被鬼魘上了似的,醒不來。外婆在夢裏覺得有影子從她床邊穿過,睜眼一看,窗外已經被火光映紅了。

舅舅在鎮上朋友家裏賭錢,右眼皮跳個不停,但手氣不錯,前陣子輸的兩千多都撈回來了。破曉時分賭鬼們才散場,他騎著125,也許是一整晚沒睡的緣故,感覺這輛汗血馬並沒有以前那樣風馳電掣。他經過電樁、村口小茶館、糞坑、小溪、玉米地,終於進入一個不詳的預兆,進入他三十歲之後的人生:鍋爐燒壞了,若有若無地冒著煙,挨著鍋爐的一側墻被熏得黢黑。

若不是外婆在起火時候大喊起來,吉華可能就在裏面燒死了。村裏人說,春雲到底還是心軟,看在外婆的面子上,沒要吉華的命。

不過外婆並不同意這個說法,她在家呼天搶地,想起個人就罵:罵吉華命中煞星,鬼迷心竅;罵那個死去的女人忘恩負義;罵外公睡得像死豬;罵自己以前輕信了春雲這個白眼狼;罵兩個女兒嫁得遠;罵我的爸爸教書匠一窮二白;罵舅舅不肖敗家;罵舅媽坐吃山空。總之這大家子裏,除了我和兩個弟弟是無辜的,其他的都有罪,都是索命催債的。完了,她要吉華賠錢。

外公說,算了嘛。

“他惹的禍,他不賠哪個賠?”外婆不依不饒。

“你看他屋頭那樣子,連個床都快散架了,他拿啥來賠?”外公把煙鬥往地上磕了磕,“你把他逼跳井了,他也拿不出錢來,都是鄉裏鄉親的,人家怎麼說我們?”

外公紮巴紮巴抽完了旱煙,默默走到大門外站著,看著他的酒廠。這時我突然發現,外公真是一個非常矮小的人,他仰著頭、憂心忡忡望向煙囪的時候,頭上的深藍色八角帽似乎馬上要掉下來了。足智多謀的外公也有想不出來辦法的時候啊!他默想了一會兒,又扛著鋤頭,搖搖晃晃地向田野走去,他只能去田間地頭尋找答案。我看著外公的背影,覺得他身上那些魔法正在慢慢消失,年輕時那些發明專利現在都已過時,無邊的田野伸出未知的雙臂,外公朝裏面越走越遠,越來越小,變成了一個看不清的黑點。

酒廠失火是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轉折點。鄰村幾家人,看外公開酒廠賺錢,自己也照葫蘆畫瓢紛紛開張。啤酒漸漸開始流行,年輕人都不怎麼愛喝白酒。總體上就是酒鋪越來越多,顧客越來越少,媽媽和小姨開始明顯感到,生意不如以前好了。

幺老爺開始大張旗鼓地讓琳姨相親,他臉上蕩漾著春風得意的神情:“酒廠這幾年運氣不好,我們半個紅事,衝一下,轉轉運。”

幺老爺沒有兒子,一心想要上門女婿。他自然知道舅舅是外公家的軟肋,便鉚足了勁,想找個條件好的女婿。但一般來講,願意做上門女婿的男人,家裏條件都要比女方差得多。幺老爺家裏條件本來就不怎麼樣,媒人便只介紹山裏家庭條件特別差的小夥子,一來二去,幾次都沒成。這邊自然也看出了幺老爺的勾勾心思,也不急不慢地看笑話。兩邊就這麼展開了不言自明的拉鋸戰。

後來,媒人介紹了一個山裏的小王,皮膚黑黑的,他拉著琳姨的手在鄉間小路上說著有趣的事,遠遠地能聽見琳姨的笑聲。幺老爺不太喜歡這個女婿,說他“油嘴滑舌,能說會道,心裏鬼點子多”。

小王說,結婚後他要帶上琳姨出去闖蕩,學個手藝,以後好好回來孝敬老人。幺老爺一輩子都在向往外面的世界,這次心裏卻沒了底,偷偷跑來找外公商量。

外公搖搖頭:“這些年輕人,一天到晚老想往外頭跑,也不想踏踏實實在家,把田種好。”他喝了一口燒酒,晶瑩的液體淌過黑牙的豁口。

多年擰巴的幺老爺此刻居然和外公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我說也是,找上門女婿不就為了讓他們守在身邊嗎?跑出去還有什麼意思。”

兩個男人悶悶地坐在堂屋裏抽旱煙,天已經黑了,外公也舍不得開燈,整個院子沈浸在幽暗之中,煙嘴在夜幕裏一閃一閃,好像在均勻地呼吸。兩人一時都陷入沈思,幾只螢火蟲閃閃地飛了過來。

過了不久,琳姨跟隨王叔叔去了深圳,他打算投奔老鄉,去學家具漆工的手藝。

(三)歸去來兮

外公家的日子越發艱難起來。政府對白酒行業加重稅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2002年,開了二十多年的酒廠關停了。一大家子賴以生存的酒廠像破舊的馬車,終於疲憊不堪地停下來了。馬車上裝載的人也不得不下車另尋出路。一個痛苦的現實:這麼多年,外公外婆辛苦積攢下的家業,竟然已經一分不剩,全部被舅舅輸光了。

酒廠關門後,七八個工人都自謀出路,大部分都去縣城或者更遠的城市打零工。吉華連個招呼也沒打,就把小龍扔給家裏的老人,自己跑了,一年半載也不見回來。小小也出去了一段時間,不過很快就回來了,他還住在自己原來的茅草屋裏,偶爾扛著鋤頭去地裏刨一刨。人說:小小,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想著修房子娶媳婦兒了。他就咧嘴一笑:急什麼嘛。

更加艱難的是:媽媽、舅舅和小姨人到中年,全部需要重新找工作。媽媽在鎮上找不到,只得去縣城裏碰運氣,成了服裝店導購。命運給她開了一個玩笑,遲到了二十年後,她終於開始賣衣服了。雖然還是沒能成為老板。

舅舅沒什麼技能,也拉不下臉去縣城工地幹活,只是會開車,便借了四萬塊錢,買了個長安面包車,搞起了運輸。從村裏拉到鎮上每人兩元,和公共汽車一個價,到縣城五元,比公共汽車貴一元。若是有人去成都火車站、去雙流機場,那就是一場兩三百的大買賣。這樣也勉強算是有了一個營生。

先前,舅舅去村頭茶館的時候,大家總是熱絡地和他打招呼,“金哥”、“花貓”地喊,有人遞煙,有人借火,熱鬧得很。現在不同了,除了老板偶爾會招呼“自己找個椅子坐嘛”,其他人都懶洋洋的。只有一個小龍,他已經長到八九歲,也不去讀書,天天吸溜著鼻涕,給一些大孩子當跟屁蟲,混一點吃喝。小龍見到舅舅來,一如既往地打著拱手,眼睛滴溜滴溜地轉:“何伯伯,恭喜發財,好運拿來,打牌杠上花!”舅舅哈哈一笑,每次都給他一塊錢買糖。

為了貼補家用,幫舅舅還完債務,外婆也開始下地幹活。外公對外婆說,他活了這麼大歲數,才悟出一個道理,那就是天底下除了兩畝三分地,其他的都靠不住,都會煙消雲散。

外婆再次下地幹活成為村裏不大不小的新聞。大家在背後或指指點點,或感慨變遷。外公對這些看得很淡然,這麼些年他一直是扛著鋤頭在田埂上走的,有沒有酒廠都一個樣。村裏人看了招呼一聲:“何伯出來了?”他就笑呵呵答應一聲:“出來了。”

但外婆要難一些。有一次,赤腳醫生老田正好走過田埂。老田早些年和外婆有些過節,便半開玩笑半譏諷道:“嬸子,你還在地裏幹什麼呢?家裏開了那麼長時間酒廠,少說也有幾十萬的家產吧,你那個金花貓,賭一晚上幾千幾千的出去了,可是一點也不心疼的。”

外婆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回到家裏滿臉都是淚。但睡過一覺,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又扛起鋤頭,跟著外公出門了。他倆不僅包攬了自己的田,還把舅舅舅媽的田都攬過來。

河灘有五畝U字型的荒地,由於比周圍地勢低,每到夏天汛期便被河水淹沒,過去用來養魚,後來養魚的人外出打工了,地就一直荒著。外公去河灘轉了一圈,決定以每年200元的價格包下這片地。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這片爛地能做什麼呢?舅舅哈哈大笑:“老頑童啊,你想給花貓養魚吃嗎?”

外公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吐了一口煙:“瓜娃子。”

外公沿著U字型的邊緣挖了一條排水溝,把挖出的泥土壘到田中間,這樣便中部凸起、周圍凹陷,形成了排水系統。他又去河裏一肩肩挑來白晃晃的石頭,就像年輕時砌井那樣,用石頭將排水渠加固,還可以利用水渠澆灌地裏的農作物。一年工夫,爛地變成了良田。夏天種水稻,冬天種油菜和小麥,還可以在護坡上種蔬菜。

外婆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河邊,我跟在後頭。她指著對岸說:“你看,那就是你外公弄出來的河田。”她的聲音裏充滿了喜悅和驕傲。初夏的風已經開始熱起來,外公在地裏收油菜籽,遠遠地,我看見他敦實的身影一上一下,起起伏伏。排水渠裏的水靜靜流動,走近一聽,卻能聽出別樣的清脆,仿佛水正流過大地的骨骼。正午日頭有點毒了,外公戴了頂草帽,只穿件老頭衫,他的頭發已經花白稀疏,但身上的肌肉依然如排水渠中的石頭,在太陽下熠熠發光。

舅舅積習難改。有一年過春節,他一時高興又爬上了麻將桌,一下午便輸了一千多,他還不肯下桌,以為自己能轉運,把輸出去的再贏回來。幺老爺路過村口的茶館,見形勢不對,便火急火燎地回家通風報信,讓家裏趕緊去人把舅舅叫回來。

舅舅回來了,垂頭喪氣地坐在堂屋,家裏人紛紛開始埋怨他。那時,媽媽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弟,你知不知道現在掙錢有多難?姐姐要去縣城上班,早上七點就要騎電瓶車出門,晚上回家已經十點過了。你知不知道爸媽種田多辛苦?你還要這樣。”他一聲不吭,抽著煙。

幺老爺也有點居功的意思:“你說你,這麼大個人了,要不是我把你拉回來,今天還要輸更多。”說罷嘆了口氣,走回自家院子了。

外婆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你聽聽,就連幺老爺現在也敢當面奚落我了。你還一天到晚想著去賭,你要把你老娘氣死才甘心嗎?”

幺老爺的得意是有原因的。琳姨和王叔叔在深圳落下了腳,已經開始往家裏寄錢了。幺老爺看了二十多年的方塊電視機換成了大屏幕掛式彩電。

過了幾個月,琳姨回家了。她懷孕了,回家養胎。

琳姨坐下太陽底下織毛衣,豆綠線襪子,粉紅毛背心,朝我暖暖地笑:“這是給小人準備的。”幺老爺的山裏親家也很高興,逮了兩只大肥母雞、拿了滿滿一籃雞蛋送到家裏。正當萬事俱備,只等寧馨兒的到來時,那孩子生下來卻生下來就死了。

後來外婆才說,當初琳姨去醫院檢查時,醫生就說可能有問題,但他們想碰碰運氣。孩子模樣倒是漂亮,像琳姨。有人說是因為小姨在深圳天天聞油漆味,化學中毒了,但這只是揣測。

“外面再好,掙的錢再多,也不如家裏牢靠。”外婆惋惜地說著,又有一種劫後余生的慶幸。

我周末奔了回去。幺老爺家顯得格外空蕩。屋裏子曾經有希望緩緩升起、慢慢膨脹、充滿每個角落、眼看要開出一個生命的奇跡,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對再次從山裏奔赴而來的老夫婦,留下雞蛋便默默無言地走了。琳姨穿著厚厚的棉衣躺在床上,因為懷孕的緣故,她胖了很多,長出了雙下巴。可能幾年沒見面了,她臉上不再有少女的氣息,而是一臉肅殺,一個令我霎那感到陌生的婦人。

看到我,她臉上擠出一個酸楚的笑容:“晚上還是過來跟我一起睡吧。”

王叔叔買的席夢思、羽絨枕頭、玫瑰印花被單,我想起幾年前和琳姨擠在小木床上,夏天熱得喘不過氣來,打開蚊帳,蚊子嗡嗡就來了,關上蚊帳呢,更熱更悶,木床變成了一個大蒸籠。我和琳姨趴在床上,她用在啤酒廠掙的錢買了一個小錄音機,透過溽熱的空氣和滋滋的電流聲,我們尖起耳朵聽見裏面在唱:噢噢,天曉得,天曉得,既然說,你快樂於是我快樂。

我很懷念過去的歲月:“王叔叔對你好嗎?深圳好不好?”

琳姨勉強笑了笑,還可以吧,又嘆了口氣:“其實你王叔叔還不錯,只是在外面打工,哪有不受氣的——但又想想,外面再苦,也沒有在家當農民苦。”

我躺在琳姨的身邊久久難眠。我知道琳姨心中有巨大的傷痛,但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兒時那種親密無間消失了。窗子外面是那棵臃腫、佝僂的泡桐樹,再遠處就是寂然的酒廠廠房。舅舅的債還沒有還清,而外公外婆已經漸漸老去。我想起死去的人,仍然活著卻承受重壓的人,終日坐在茶館裏打麻將的人,孤獨的人,鄉村的夜幕像濃稠的命運,我感到沈重和壓抑,我想掙脫這種命運。

琳姨在家裏呆了大半年,其間到處看大夫,熬草藥的瓶瓶罐罐擺滿了客廳的小茶幾,藥味在院子裏不安地飄蕩。過了不久,她又去了深圳。

那年夏天,我考上北京的大學。像一只在籠子裏關得太久的鳥兒,我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故鄉。

(四)靜默的鄉村

汶川大地震來臨的時候,外公正在河田裏挖溝。忽然,大地開始顫動搖晃,“我種了一輩子的田,只知道風輕輕一吹,麥苗就來回搖擺,還不知道田也是會動的,”外公撲通一聲趴在了田裏。

我們的鄰縣由於山丘眾多,傷亡慘重,成為北京的對口援建城市。不到兩年時間,幾乎是奇跡般地,從鄰縣到成都修築了一條“北京大道”,雙向四車道、中間有綠化隔離帶,“北京大道”一直通到村口。就連村口到家門那條坑坑窪窪的泥巴土路也沾了光,修成了平坦的草油路面,路變得前所未有的平順,更多的年輕人沿著這條路去了縣城。

舅舅開著他越來越破的長安面包車,帶我順著“北京大道”回到老家:“你是北京回來的,北京的路都是這樣吧?不過,在我們這兒算是稀奇了,我開了這麼多年車,這是最好的路。要不是地震援建,我們這裏哪裏會有這麼好的路。”

舅舅有些興奮地說,現在已經村村通電話,村村通公路,再過幾年就要村村通光纖;市裏正在規劃建設新的開發區,到時連市政府都要搬過去;再過幾年成都到縣城的高鐵就要修成;再過幾年……美麗的未來就在面前,舅舅流露出年輕時候買125時那種純真的興奮,不過,興奮過後又有些茫然失措,通公路後更多的人買了車,以後再有輕軌,他的運輸生意還怎麼做呢?

地震時,村子雖然處於重災區,但由於在平原上,無一人傷亡。最大的後遺癥是在心理層面。

有經過大災大難破鏡重圓的夫妻,但更多的人感到天命無常、及時行樂,或生死關頭看清人心涼薄,待震區秩序恢復後,紛紛去離了婚。某家的女人離開了丈夫孩子一去不回;某家的小夥子在網上認識了一個比他大十多歲的女的,年齡是大了點兒但人家富得流油……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老單身漢陳小小終於在政府的幫扶下住進了磚瓦房,不過他依然不打算成家,別人勸他,他笑呵呵地拎著從鎮上買來的瓶裝酒走在田間:“結婚花那麼多錢,過兩年又離了,有什麼意思。”

家門口外,田野裏開著金黃的油菜花,花影搖曳如無數美麗的臉龐。不遠處金色的大道,金色的花朵,金色的來往車輛……大城市現代化的味道已經延伸到了老家,它如此生硬,如此有力,如變形的怪獸潛藏在周圍人們熱切的目光裏,無處不在,逼視著我內心最柔軟的東西。在我心裏深深、深深的地方,夏天的夜晚,家裏停電了,外婆牽著我在小河邊散步,螢火蟲繞著我悠悠緩緩的飛。強光打進來,那個幽暗又柔軟的世界破碎了。分崩離析。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舅舅,陳小龍呢?就是媽媽死了、愛跟著你要糖吃的那個小孩。”

舅舅嘆了一口氣,小龍跟著一群大孩子玩兒,他們捉了一個小女孩,把她拉到一個裝柴垛的偏僻小屋裏猥褻。事後,小女孩的父母發現了,報了警。那些大孩子當然矢口否認,再加上大人周旋,賠了些錢就了事,小龍雖然不是主犯,但他沒爸沒媽沒人管,其他人都把臟水潑給他,公安局又需要找個人擔責任,所以最後就抓了他。

“其實小龍本性不壞的。”舅舅說完,陷入了沈默。人人都爭先恐後地向前奔跑,沒有誰在乎一個孤苦的孩子是否得到了公平。

初夏時節,在通往村口的草油路上,扛著鋤頭的外公被一輛電動車撞倒了,車主肇事逃逸。外公暈倒在路邊小溝裏,外婆說,要不是村人認出了他就是以前酒廠的何大爺,他這輩子就在那裏閉眼了。

外公在人民醫院昏迷了三天。醫生說,因為顱內有血,病人年紀大了,開顱動手術非常危險,只能保守治療,聽天由命,看病人生存意誌了,家裏要有心理準備。

我看見外公平靜地躺在床上,發出均勻的呼吸,從我記事起,他就從來沒有這樣舒暢地長睡不醒過,總是我睡下了他還在忙活,我起床他已經扛著鋤頭打算出門了。外婆說,他年輕的時候挖井,一夜都可以不睡,第二天瞇一會兒,還能繼續下地幹活。現在,他似乎在把一輩子欠的覺都補回來。在夢裏,他也許會重新想起早晨的露水沾濕小腿肚的冰涼感覺,看見一頭黃牛向他甩尾巴。

為了給外公治病,舅舅把面包車賣了,開了不少年頭,賣了還是不夠,又到處東拼西湊借了一筆錢。舅舅坐在病床前時,我發現他也已經變成了一個中年人,鬢角的頭發全白了,微微翹起來,頭頂夾雜著花白的發茬。但他依然保持著“花貓”的童趣和玩心,媽媽和小姨坐在一旁默默流淚,他卻舔著臉逗外公:“爸爸,爸爸,快起來了,你河田裏種的谷子都熟了,要收谷子了嘛。你還在睡,別人家的都收完了。”

外公就是聽見了這句話睜開眼睛的,他眼珠一轉瞅了舅舅一眼,發出幹啞的一聲:“啊——”

舅舅撫掌哈哈大笑,護士進來把他大罵了一頓。他躲到陽臺上去又笑了一會兒,然後我看見他在擦眼淚。外公這些年種油菜、栽芹菜、挖魚腥草,每年能攢幾千塊錢,全部給他還了債。

出院後兩三年,外公的語言和行動能力一直沒能完全恢復,他說話的時候支吾不清,左手只能舉到胸口,手指也不能靈活扭動。醫生說,顱內血塊壓迫神經,這是沒辦法的事。

外公不能下地了,外婆一邊照顧他,一邊還要種些基本的口糧蔬菜,過得十分辛苦。媽媽、舅舅和小姨更加感到肩頭的負擔沈重,都去了縣城打工,平時租住在城裏。而我和弟弟妹妹,更是在外地讀完大學後,留在了大城市。家裏只剩下外公外婆兩個老人。

但外公並不甘心靠兒孫們接濟,他依然夢想能回到田裏。

廢棄的酒廠廠房被外婆一面辟作了豬圈,一面堆放農具雜物。有一天,外公在酒廠裏走來走去,又去搬鋤頭,左手的力氣沒有恢復過來,一不小心,鋤頭便砸在了腳背上,破了皮肉,冒出好大一片血。外婆心疼地罵他,他也不回應,只是喋喋說:“河田,田。”

外婆哄他:“等你好了再去種田,現在還不行。”

他茫然地看著酒廠已經發黑的墻壁和瓦片:“攢錢。”忽而又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事,焦急地說:“淋了雨,谷子就爛在地裏了。”

王叔叔在深圳幹得越來越有起色,他開了一家具廠,自己當起了老板,幺老爺變得非常闊綽。這下,西邊院子修葺一新,墻上都貼上瓷磚,各式家電不僅一應俱全,還添了新式的微波爐、按摩椅。前年,幺老爺更是松了一口大氣。琳姨做了試管嬰兒,從懷孕起就足不出戶在家養胎,幺老爺夫妻倆坐飛機到深圳全程護理。後來,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

今年過年,幺老爺一家衣錦還鄉。曾月裏,他們在家大宴賓客,往日冷清寂靜的院子又熱鬧起來。

琳姨坐在堂屋沙發上逗孩子。又過了好幾年沒見到,她更胖了些,聲音裏還有少時的溫柔氣,但已經遙遠而模糊了。我們坐著說了會兒話,才慢慢找回往日的感覺,始終還是別扭。

幾個叔伯圍著幺老爺,半開玩笑半是恭維:“聽說你們開春要在縣城裏買別墅啦?可以哦,裝修好請我們去喝茶嘛。”

幺老爺不無自得地笑笑:“喝茶就見外了嘛,都是一家人,肯定是來喝酒的嘛。”。笑裏面又有一點張皇,似乎錢來得太快了些,幺老爺還有點不適應。

外婆就像沒有聽見這些話,她靜靜從他們身邊走過。她一生置氣的對手也要徹底離開老家飛走了,但這次她卻沒有生氣,因為一旦他離開,進入到新世界,他便不再是她的對手了。而她會繼續守候老屋、酒廠、外公,正在衰老的一切。

想到這裏,我內心愴然。每次回家,我都能感到故鄉在悄然變化,一些東西像秋天的枯葉從枝頭靜靜墜落,這是我無力改變的。面對許多親戚們的面孔,我都會經歷一陣突然的陌生感,坐在他們中間,我感到又熟悉又陌生,又熱鬧又孤獨。

家裏人來人往,鬧鬧攘攘,我的耳朵像有一只暈頭轉向的蜜蜂在“嗡嗡”作響。有一個人和我一樣不喜歡吵鬧。外公悄悄從堂屋裏走到大門口,凝神望向遠方的浮雲。

我離他遠遠地站著,萬千思緒湧動在心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忽然想起小時候看他寫“桃”字,本是左右結構,他卻要寫成上下結構。我說,外公你寫錯了。他說,不信你去桃子樹上看,桃子果實沈甸甸的,總是墜在葉子的下面。後來,爸爸告訴我,書法裏真的有這樣的寫法,我頓時覺得外公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魔力。

在一場看不見的比賽中,他輸了。個人永遠不能成為時代的對手,失敗是早已註定的。然而,當他孤獨地站在鄉村和浮雲之間,那種魔力又回來了。我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像在觀看一場宗教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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