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自己在悔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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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永麟十三年

那年富春江邊長滿了離離的春草,江風一吹,便染綠了整個江南岸。佳芝在這年的四月出嫁,鄉間陌上桃紅柳綠,踏上喜轎時佳芝想她是會和方書言度過這一生的。

1.永麟十二年

陳佳芝的孝期結束在永麟十二年的年末,冬色甚隆。

起靈除服,換上淺色衣裳,那片籠罩在陳家上方的愁雲也漸漸消散而去。

陳家爹爹三年前久病不濟,終是天人永隔辭別世間,離世前最不放心的仍是佳芝的婚事。陳家爹爹在衙門數年,是富陽縣治下一個小小的皂吏提控,管著縣衙大牢裏的幾個獄囚。

十多年前縣裏有戶方姓人家被仇家誣陷,方家老爺蒙冤關在獄中,惶惶度日。是陳家爹爹憐他無辜,替方家人內外傳信,一力扶持了出來,保全了性命。

方老爺一直感念恩情,聽聞陳家有個女兒與小兒子年歲相當。不嫌陳家是不入流的吏胥出身,遂與陳家結成兒女親家,遂成通家之好。便是佳芝與方書言。簡直是天南地北的兩個人,想來走在街上也是相逢不相識的,因這一樁夙緣卻也成了夫婦。

方家是讀書人家,最是重禮數,家風嚴謹。生生等了佳芝三年,待她守滿了孝,才又重新提起耽擱下的婚事來。請人算好了日子,與陳家約定便在來年的四月,正是不寒不暖的好時節,六禮齊備迎娶新婦。

這一年佳芝二十一歲,年紀算得上是老姑娘了。方書言二十四歲,兩年前中過秀才後還在縣學念書,預備後年秋天的鄉試。

表妹許桃笙攜著丈夫和剛出生的兒子來拜年是正月初二這日,天氣冷得滴水成冰,房檐上倒掛著條條晶瑩的冰棱,雪光照得滿屋亮堂堂的。

佳芝穿件半舊的蔥黃綾子棉裙,坐在堂屋裏低頭纏紅線團。聽見外面一陣熱鬧,支開窗去看,院子雪地上滿是燃過的爆竹的紅紙屑。

母親陳太太已將人讓進屋來,一連疊聲道:“快到裏面坐!裏頭暖和!”極熱切地倒茶留飯。又高興地將桃笙手中的孩子抱了去逗弄,讓佳芝陪著說話。

佳芝與桃笙只相差兩歲自小就親密無間,如同親生姐妹。不過自去年桃笙出嫁後,又有孕,兩人倒不時常見面了,只在年節裏相互走動。

桃笙問:“姐姐可是在準備嫁儀?紅紅的看著真喜慶。”

佳芝將那手上的線團一收,讓桃笙在上首坐了,有些倦倦道:“不過是閑著理理線團罷了。”

桃笙聽完笑笑不語,見左右無人,仍像小時候那樣,撲上來纏住佳芝的一邊手臂,與她笑晏晏地絮語婚後瑣事,快活而生動。

佳芝裝出佯怒的樣子來,用空著的另一只手輕拍了桃笙一下,笑道:“都是做母親的人,還這般冒冒失失的。”

桃笙被寒風凍過的面頰紅潤而盈盈,此時神采飛揚,竟如同冬日盛開的嬌艷海棠,依偎著佳芝道:“其實我都不知道那孩子怎麼生出來的,就好像突然跑到了我的肚子裏。”

佳芝望著她的發頂微微地失了神,回想起一年前桃笙出嫁時的景象,似乎還落了眼淚,懵懂的扯著她的衣袖道:“姐姐,我好怕。”

而佳芝張了張嘴巴,卻發現說不出什麼有用的寬慰的話,有些僵。

她在那時才發覺,原來她看著長大的妹妹,自此嫁人生子都走在了她的前面,也比她更早地進入婚姻生活。佳芝再不能提供什麼經驗之談了。現在那個愛哭的妹妹長大了,做母親了,唯她還留在原地,躊躇不前。

佳芝有些訥訥地盯著屋外徐徐飄落的細雪。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漫天的紅色喜綢,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而她自己一襲大紅色喜服,牽著從未謀過面的丈夫的手,坐在灼灼的火光中,茫然地痛著、期許著。

她回答地很慢很慢:“又孩子氣了,盡胡說。”

晚間陳太太極力留下桃笙夫婦用飯,陳家爹爹去世後,陳太太持家,賣些田地度日,家裏日漸冷清了,這是難得的熱鬧。幾人圍坐一桌,飲暖酒吃些家常菜,遠處人家正在放紅綠二色焰火,隔著遙遙的距離“嘭嘭”地響。

桃笙的丈夫做的是走南闖北的販客生意,見多識廣,席間說些行商的趣聞,大家聽了都笑。又對桃笙極是殷勤,問她可吃這個,可吃那個,生怕怠慢了她。

倒惹得桃笙不耐煩起來,夾了一塊豬肉燒麥去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陳太太看了不由笑道:“這夫妻兩個要好呢。”

桃笙擡起頭來,在新年暖融融的燭光中,與佳芝對視一眼,姐妹二人相視而笑。

2.永麟十三年

方書言是用了一年的時間才察覺出陳佳芝這人的怪的。她這人往往一聲不吭就是在默默地較著勁。等他發覺出她的不對勁的時候,她又好了,恢復常態了。

譬如他挑燈夜讀時,佳芝會坐在燈火的盡頭裏陪著他,就著一點昏昏光亮靜靜地縫補衣物。隔好長一段時間,在他專註書中文字幾乎快忘記她的存在時,佳芝起身,無聲地走到他的身邊來,看他可要添茶水或是缺點什麼,做完一切後退回去繼續她自己的事情。

方書言在娶親之前往常是一人讀書讀慣了的,佳芝兀然走來,總讓他驚一驚,要用更長的時間去適應這多出來的一個人。之後便明了紅袖添香讀夜書這般風雅事原來是與自己無緣的,很多時候,他更喜歡獨處。

他與佳芝提過,不必如此。

完完全全盡著作丈夫的客套,讓她早睡,不必等他。他說方家雖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幾個伺候的下人還是有的,這些事情不需要她親自做。

佳芝聽完後,神情隱沒在黑暗裏,低著頭,他只能看見她小巧的下顎輕微地動了動。而後,安安靜靜地說了一個好字,輕如爆裂的燭花。

第二日果然沒再來。

書言彼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某些時候佳芝比學裏的提督學政們更難對付些。不過學政們是留著花白胡子的男人,滿腹經綸的男人。而佳芝是個漂亮女人,大字不識幾個的女人。

佳芝的態度像緊繃的弦,碰一下,就發出尖銳的響。

被她刻意地偽裝之後仍是軟暖的、脈脈溫柔的,是操持家務,侍奉公婆,恪盡職守的妻。刻意地如同要同他比較般,看看誰先失了體統與分寸。像戰爭,唯獨沒有她所求的愛,男女之間的羈絆。

他在夜裏觸到她的眼淚,半寐半醒間。她哭得很小心,哽哽咽咽,淚濕了半個枕頭。有如在這個晴朗春夜裏,沙沙下起的一場細雨,點點滴滴到天明。

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也知曉大概是上次的事情得罪了她,將她推遠了,傷害了她的為妻之道。

方書言本不是一個把太多精力放在感情上的人,科考與舉業占去了他青年時期的大部分時間,教會他的更多是兼濟天下,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去愛萬千人,而非教他如何愛一個具象的人,活生生躺在他的身側的那個人。他對她所有的感情根基都來源於她的身份,他的妻,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聘娶而來。

他可以尊重可以體諒,極力做到書上所寫的大聖大賢所做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理想境遇。只是因為他們是夫妻。不是因為這個人是陳佳芝,不是她有多麼特殊。

他攬住她纖細的背,柔聲說:“不如明天我陪你到街上去逛逛吧。”他說這話,依舊不過是為了和緩與平息事態。能在越來越接近的鄉試前,抽出一天空閑來,已屬不易,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讓步和歉意。

她背朝著他,沒有說話,對他的提議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被中一陣窸窸窣窣聲,而他感覺到掌心下她的背脊柔軟下去,不再那麼僵硬。

片刻後,她才說:“你壓著我的頭發了。”有淡淡的哭腔。他終於松懈下來,替她小心地抽出頭發。知道事情解決,就此翻篇。

在照入窗欞的一汪柔和月光下,安然著,朦朧睡去。

第二日起個了大早,婆婆方太太在院中見夫婦兩人並肩走來初時還有些奇怪,然後就笑著露出有所了悟的神情來。獨自叫過方書言說了幾句話。

這是這座江南城池最美麗的四月,粉墻黛瓦間染上幼嫩的新綠,新燕呢喃。早晚涼風習習而至,帶來草木馨香與富春江畔的潔凈煙雲。方家院落裏的淡白色的梨花徐徐開放,堆砌如雪,盛滿了柔暖的春光。

佳芝站在檐下等待,見漫漫晨光之中,方書言一襲湖藍色直裰,神情柔和而專註,時而微笑,低頭靜靜地聆聽著母親的訓話。她見過他這樣的神情無數次——在他夜裏讀書時,那是她在曖曖燈火間的百轉柔腸。

那時夤夜打更聲遙遙傳過幾重街巷,道一聲“子時三更,平安無事”,悠長的聲音在夜晚的寂靜中不斷回響。她在縹緲的回音裏悄悄地擡頭,不驚動任何,小心翼翼地如同怕被人堪破心事。

見他端坐桌前讀書寫字,沈靜如一潭湖水。仿佛有將天地萬物都置之於外的力量。而燭火格外的溫暖而柔和,明明暗暗勾勒出他俊郎眉眼,不錯分毫。

於是,她以夜色作偽裝,目光一寸寸逡巡,將那般風骨在心上窺探與描摹。心間恍然滋長出春日郁郁的草木,又虛虛浮浮化作一道浩瀚天光,照得暗紅塵霎時雪亮。

她突然懂得,所謂夫妻,不過是彼此委曲求全。為她的不由自己的戀慕而求全。

方太太說完話,最後又叫過佳芝,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孩子,辛苦你了。書言他就是這麼個人,有些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佳芝懂,那是叫她體諒的意思。

她答:“這是媳婦應該做的。”

方太太點點頭,慈愛地說:“玩去吧。”

3.永麟十四年

方家的兒子方書言在浙江省鄉試中一舉奪魁的消息,著實震撼了整座不大的富陽縣城。

這方家三四代讀書人下來,刺股懸梁,至多不過出過一個童生。到了這一輩終於有了一個會讀書的兒子,少年登科,光耀門楣。出榜那日鑼鼓喧天,一片人聲,報錄人三匹快馬飛奔至方家門口舉著報貼,高聲報方相公高中了浙省第一名解元。

當時身處內宅的佳芝正經歷著漫長而痛苦的生產,達到疼痛的巔峰時,她的眼裏開始不能視物,雙眸之中瞬間漲起一陣絢爛的白。

幼嬰洪亮的啼哭聲隨後響徹整個房間,其中還間雜著無數賀喜聲與笑聲,似喜悅的海潮,鋪天蓋地而來,“恭喜太太,雙喜臨門!少奶奶生了個小少爺!”

給父親守完3年孝期,她嫁秀才為妻,臨盆之際恰逢丈夫高中。

痛苦的迷蒙間,佳芝看見雕花窗子開了一扇,混亂中沒人記得把它關上,便露出明媚如金的秋日景象。

天空明麗而幹凈,藍得透亮,庭中紅楓如火,空氣裏盡是彌漫著甜蜜的金色桂花香。隨著舒爽的風吹進來,衝淡了房間中的濃郁血腥味。她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身體無限倦怠。意識卻漸漸清明,只覺塵埃落定的輕松,終於開始落淚與微笑。

她與方書言自此再也分不開,他的血脈融合她的,塑造出一個全新的生命,一部分像父親,一部分像母親,和而不同,難以分解,佳芝這樣想。

方太太歡喜地將簡單洗去血汙的嬰兒抱到佳芝的面前給她看時道:“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而她已經是累倒了極點,眼皮打架,匆匆一瞥皺巴巴的小孩子,只想睡。

佳芝這一覺睡得很沈,沒人來打攪。

醒來時已是黃昏初露的傍晚時分,四下安靜,只有外宅的熱鬧似乎還沒結束,偶然傳來幾聲高昂的笑聲。

床頭點著一盞紅紗燈,光影暈染如同蓄起一個暗紅色的夢,光怪陸離。而她除卻身體的疼痛,仍沒有真真切切作母親的真實感,果然和桃笙說的一模一樣。

有人聽見她醒來發出的動靜,走到她的床前來。佳芝一楞,隔著不甚明亮的空氣與光線,發現來人是方書言。他佇立在永麟十四年的秋日黃昏裏,被夕陽余暉繪成一個薄薄的黑影,前後之間如利刃般,分割好她無聲的命運。

他到床邊坐下,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

他說:“謝謝你,佳芝。”

她心中一凜,不知道謝她什麼?是謝她給方家生了個兒子?他們之前本不必言謝,而所說的又似乎是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進退維谷。如同洗濯傷口的涓涓細流,在心裏隱隱約約作痛。然而,終究是說不得。

她不甘心地淡然了,終是輕描淡寫地說:“也恭喜你。”又問他,“孩子取名字了嗎?”

“叫方逢辰。”他說著替她解釋,“取好時機的意思。”

她點點頭,在心中默念了兩遍。

鄉試之後便是第二年二月由禮部主持的會試,從浙江千裏迢迢奔赴到北京去,行程遠要提前數月出發才能趕上會試的日子。方家早早地替方書言預備下行囊,就定在這年的十月走。

臨近日期,佳芝不放心,生怕遺漏了什麼,在月子裏不嫌煩地親自又將行囊拆開細細地檢查了一遍。

到了臨行的前一個晚上,方書言見佳芝慌裏慌張的模樣,不是失手打翻了杯子,就是抱著幼子逢辰坐著發呆,孩子哭得驚天動地,她才反應過來,哄一哄。

書言問:“你這是怎麼了?”

她倒盯著他一瞬也不瞬,很久一會才說:“你可別讓我做出千裏尋夫的戲碼來。”聲音不大,卻分外的堅定,落在夜涼如水的黃澄燈火之中,沈甸甸的,宛若一句咒。

他瞬間想起那一回和她一起出去的時候。街上搭著戲棚子,擠得人頭攢動,熱熱鬧鬧地正演著一出《鍘美案》,那戲臺上的黑面的包公正唱到最慷慨激昂處:“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瞞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殺妻滅嗣良心喪,逼死韓琪在廟堂。將狀紙押至在那爺的大堂上。”一番唱詞擲地有聲,控訴那陳世美的無恥負心,人群中立即爆發叫好聲一片。

而他不經意間轉頭看見站在身旁的佳芝面色凝重,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戲臺上的人,卻是欲言又止的模樣。現在才知道原來她當時想說的是這件事,這一句話竟叫她藏在心底,挨到了今日方說。不知她明裏暗裏又較勁了多少回了。

他很快啞然失笑,半是調笑著道:“原來為夫這麼搶手啊。”心中到底是笑她有點傻氣,見她神色不對,蹙著眉頭,方才正色說道,“我跑這麼大老遠難道就是為了做個不能為官的外戚?況且就是我想,滿朝文武大概也是不讓的,這皇朝的祖宗家法可還要不要了?哪能夠呢,放心放心,把家看好等我的消息。”

4.慶禎元年

永麟年間的最後一年結束得異常倉促。

十一月的北京城中北風呼嘯,落下鵝毛大雪,覆蓋天地,使得整座朱紅色皇城都褪成了蒼蒼的雪色。

大行皇帝猝然長逝於在一個寒冷的冬夜,事出突然,京城內外忙得人仰馬翻。國喪歷經三月之久,先帝謚號為仁,世稱仁宗。十三歲的皇長子趙琮登基為新君,由太後暫時臨朝聽政。頒布新政,昭告天下建元慶禎,新年起便為慶禎元年。

方家女眷一行人換乘車馬行船走了快有兩個月,抵達北京這座帝國權利的心臟時,天已是極寒的嚴冬數九,趕上了永麟年的最後一點年歲尾巴。

官道之上盡是不同於江南的晶瑩濕潤的幾寸高綿密厚實白雪,朔風吹起馬車上的遮風氈圍,露出一線罅隙,灌進極清冷的空氣。陳佳芝就在這一絲縫隙裏窺見了她對這座偉大城市的最初印象。

雪已經停了,黑色的天穹上升起一枚冷白色的月亮。北京的月亮似一截被凍住了的小小的骨頭,不近乎人情的冷而硬。不似富陽的溫柔秀麗,是濕漉的黃月亮。從蒼然的鄉野之地跨入京師這個富貴的名利場,她才終於明白遠去千裏之遙,原來竟是連月亮都變化了。

方書言在永麟十五年的三月中了進士,躋身於天下讀書人所夢想的翰林院,又選了被世人視為未來宰輔之臣的庶吉士。不久就托人從京師寄來書信,要接父母與妻兒進京團聚。方家上下自是喜不自勝,連著擺了好幾天的酒席,方家老爺高興之余便多喝了幾杯酒,不想突發中風之疾,好在並不嚴重,只是行動不便,進京的事就耽擱了下來。婆婆方太太無奈,要留下照顧病人,讓佳芝帶著逢辰先去北京,他們二人再做打算。

北京的家是一座小小四方院落,門口一顆槐樹,一顆棗樹。冬去春來便會萌發。

她和他生疏了,但之前也談不上熟稔,不過盡著各自的責任。她抱著逢辰指著方書言道:“叫爹。”幾月闊別,孩子已經牙牙學語。

她與他一起喝從家鄉帶來的黃酒,配一碟姜絲佐酒,相對時顧左右而言他,問父母與故舊。

她說公公的身體已經漸漸好轉,離家前托她帶話叫他不要太擔心,又說家中親眷誰家又生了個女兒,瑣瑣碎碎的家長裏短。

他說這半年來在京應試的見聞人物,又說新皇登基之後的朝堂政局瞬息變化,關乎國家大計,都是將來將記載史冊的大事。

最後是無聲的沈默,只余下窗子外的烈烈風響。然後就是彼此微笑,知道對方都沒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沒話找話而已。

睡醒的逢辰哇哇大哭,她起身去抱孩子。這些話就算是截斷了,岔過去不再說了,日子還是照常過得,孩子還是照常生。

隔壁家的丈夫也是和方書言同朝為官的翰林院編修,姓鐘。

佳芝與鐘太太熟了之後,婦人家常常聚在院子裏做些女紅,一道說說話。

鐘太太比佳芝早來京城許多年,多知道這城中的冷暖,告訴她,“你道這京官是好當的嗎?”繼而壓低了聲音,放下手中的針線,湊到佳芝的耳邊說,“一個不好就是抄家流放,嚴重些的就是連命都沒了。前些日子禮部侍郎梁大人不就是觸了黴頭嗎?哎,人的命吶。”

針戳進佳芝的手指,冒出一滴殷紅血珠子,被她偷偷地抹去。擡起頭來,對鐘太太笑道:“可不是這樣,我就不見得做官哪裏好。你看這辛辛苦苦讀了十來年的書,運氣好呢考上了,最終當上了個什麼勞什子官。人家都說做翰林的清貴,哪裏想得到我們的日子。做了這個清貴的翰林比讀書時還要窮,只有清沒有貴。”

暮夏日頭日復一日的懶懶地曬著,墻角的玉簪花靜靜地開放,濃綠的槐樹上的鳥雀嘰嘰喳喳。只覺平靜的歲月一眼望到了頭。

婦人們的話題換了一個又轉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相互抱怨著京城的米又貴了,說孩子們長大了又要做新衣裳了。兜兜轉轉無非油鹽醬醋茶。

全然沒有察覺到這偉大的城闕之中,有巨大的危險正像夏日的一場疾馳而至的暴雨一樣,醞釀著、發酵著,烏雲覆頂。

5.慶禎六年

先是夜裏的幾聲犬吠,再然後就是很響很嘈雜的拍門聲和叫喊聲,在格外安靜的冬夜裏被襯得分外的清晰與可怖。

方家一家子人都被驚醒,批起衣服點了油燈,往外頭望。片刻之後,就發覺那聲音竟是從隔壁傳來的,現在又混雜入了女人尖細的哭叫聲。佳芝辨地出那時白天還和她說過話的鐘太太的聲音,這時聽上去如同被人用刀劃過喉嚨,淒厲極了。

“這是?”佳芝猶豫地看向方書言,其實心中已有了答案,但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確認它。

隔壁高舉著的火把光芒照到了方家的院子裏,散落在窗子上,搖搖曳曳似在窗戶紙上流淌過無數條黑色的溪流,裏面是深不可測的危險。她瑟縮一下,在沈默中終於等到了方書言的答案,他說:“是錦衣衛在抓人。”她剛想站起來,又被他按回去說,“你看著孩子們,讓他們不要怕,我出去看看。”頓一下說,“有我呢,你也別害怕。”

這一等就等到了天邊泛起鉛灰色,方書言才回來,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換了朝服上朝去了。

佳芝也只得裝著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告誡孩子們不要出去亂說。她白天買東西路過鐘家門口,看見鐘家大門洞開著,毫無人息,成了一座無人的墳墓。院子中散亂著衣服首飾,逶迤了一地,主人已經不知去向。

有人說,鐘大人這是得罪了皇上身邊的紅人楊公公,才招致此禍端。

她站在門口盡力保持著不動聲色,如同每一個忍受不了冬日苦寒的人一樣,瑟瑟一陣,從口鼻中吐出一陣陣白氣。

她甚至不知道鐘大人得罪的這個楊公公是誰,鐘大人又是如何得罪了他。卻在心底第一次深刻而清楚地體會到了她身處之地是多麼危機四伏,清楚地如同她許多年前看到那枚月亮一樣,不近人情的冷而硬。也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思念起那個千裏之外的家鄉小城富陽來以及那裏清靈的富春江山水,事事簡單得如同清水白石。

她看著眼前的滿目蕭索,想著再過些時日,天氣暖和了,故土之上必然盈滿春色。

鐘家自此消失了,像一滴水滴進了滔滔的江水之中,轉瞬即逝,再也找不到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唯有時常在她的夢裏出現,場景歷歷在目。在夢見到戴著鐐銬的一家人,丈夫屈膝被人押著跪在地上,孩子在大聲啼哭,女人的尖叫聲如刀劃過生鐵。蓬頭垢面,赤足站著。佳芝站在自家的院子看過去,那女人似有所感,轉過頭來和她對視著。先是一團模糊的面目,在她的註視下逐漸清晰起來,那不是鐘太太。佳芝楞住,認出那個女人的模樣——分明是她自己,是陳佳芝。

她被噩夢驚醒,渾身都是淋漓的汗。她轉頭看看身邊的方書言,見他無知無覺地沈睡著,嘴巴動一動,訥訥地像是要說些什麼,似在夢中。她轉個身子,聽著寂寥的風聲,想著他不知做著一個什麼夢,大概是定然與她的不同。

她回憶著夢境,繼而她不無怪異地想,要是方書言被皇帝貶斥,削職為民一輩子不得為官,那也是很好的事。

佳芝是過了很久很久才回想起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鐘家的事情是一根連著絲線的細長的針,狠狠地紮入了她平淡的生活之中。此後就牽扯出一連串遠遠超出她的理解範圍的朝廷中的風雲變幻,草蛇灰線,伏脈千裏。

去年自皇上親政之後,皇上就開始重用東宮時的伴讀太監楊鎮,對他言聽計從,稱之為先生。內閣與六部制定的一切政令都要經過楊振之手才能施行,又把控朝政,在朝中培植黨羽,任何對他不滿的人無一不是被捕入獄,嚴刑拷打。

今年又慫恿皇上效仿前朝故事,禦駕親征收復漠北失地,欲在將來垂名青史。皇上受了他的蠱惑,一心只想建立赫赫軍功。全然不顧軍隊已承平日久,戰力大大下降,兩日之內集結了二十萬大軍,帶了一百多名文武官員直奔漠北而去。

結果自然大敗,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楊振身死,就連皇上也在亂軍之中被敵軍俘獲去了。敵軍挾了皇上直抵北京城下,一時謠言紛紛,都說要遷都到南京,北京城中糧價飛漲,大量富戶已經開始南逃。

幸而由留守京城的兵部於尚書領兵布陣,打退了敵軍,總算是保住了北京城。又和皇太後商議另立仁宗次子趙琦為新君,建元泰康,並遙尊現在的皇帝為太上皇。再經過多次談判,換回了太上皇。

這一場差點使國家覆滅的巨大風波自此才算漸漸平息下來。

那段時間,方書言忙得直接把值房當家。隨侍而去的文官們大都沒能從戰場上回來,以身殉國,空缺出許多職務,各部都缺人做事。經由剩下兩位內閣閣老推薦,他得以進入內閣之中。他們這些剩下的人所做的就是要翦除楊鎮在朝中留下的黨羽,替之前蒙冤受難的人平反。還要趕快把政務都拖回到正軌中去,盡力消除戰爭的影響。

當他觸到權力的最核心時才最深刻了解到慶禎年間遺留下弊政的危害,與其他幾位內閣閣員共同商議之後,上書新君,一一廢除。但也常常感到無奈,做臣子所做無非據理力爭,必要之時還應當死諫。然而關鍵抉擇還在君王一念之間。

今上與太上關系十分微妙。表面上仍是兄友弟恭,背地裏早已暗流湧動。

這是自然,當初皇帝被俘,國家沒有君主,大臣們為了是立太皇上才兩歲的兒子趙睿為帝還是立先皇次子趙琦為君還大吵了一架。最後雙方各讓了一步,以主少國疑為由,最終立了仁宗次子為君,又將趙睿立為太子,保持正朔。

若是沒有這一場荒唐的戰爭,這皇位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趙琦。而一旦登上了那個位置,是沒有人願意下來與放棄的,不為自己打算。太上皇自此歸國之後,就被請入大內南宮之中,被人嚴密監視。現在宮中又有傳言說,今上要廢掉東宮,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這其實是做人都會有的私心。於大義上而言,做臣子理應上書阻止。

但要是今上真有此意並一意孤行的話,實際上是誰也阻止不了的事情。

所以在內閣之中,大家都產生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事情不要太出格,大家就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6.泰康十年

泰康十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積雪堆到了三月末才消。

太上皇復辟的消息不啻於一聲春日驚雷,撕裂開了勉力維持著的平靜。

起因是在今上的皇子相繼病死,國無儲君,而今上自入冬後就一病不起,已經罷朝月余。宮內宮外流言紛紛,說今上已經病得快不行了。

於是那些想獲得擁立之功的人就領兵逼宮於南內,擁請太上皇復位,廢趙琦帝位。

而為了這次復辟顯得更加名正言順,就要把當初支持趙琦的大臣們以謀逆之名處置。這其中就包括了方書言,他被以罔上之名被捕入獄。

佳芝到了這種時候反而異常的安定下來,像終日懸在頭頂上的刀終於落下來之後,再也不惶惶終日,因為結果已定再無可改。她從家中帶了幹凈衣物和吃食,給了獄卒幾兩銀子,得以進到牢獄之中看一眼丈夫。

他的樣子不是很狼狽,看上去也沒受刑。氣定神閑地坐著和獄卒在下棋,看見她來了也不激動,只是淡淡地說:“家裏還好吧?我沒事,你不要擔心,先回去吧。”

她也硬氣,轉身就走,連給他準備的東西也沒留下。

她將東西拿回來,往桌子上一摜,發出一聲巨響。引得長子逢辰詫異地問她:“爹怎麼樣了?”

佳芝沒好氣地說:“好著呢,在牢裏與獄卒下棋呢。”後來一想,書言若是那副天塌了的樣子,她便更加惶惶了,他那樣是讓她放心。

後來經由方書言的同僚與門生上書求情,他被治了個削職為民的罪,即日離京。

又經十年,皇上駕崩,皇太子登基後念及當年的曲折,替復辟當年蒙冤的官員洗刷冤情,重新起復了一些官員。

方書言官至首輔,做出了一番政績。而佳芝積勞成疾,病逝在了五十四歲那年,由長子扶靈埋葬在浙江老家。

那當年的鄉間小丫頭嫁了個鄉間小秀才,歸來時浙省官員都來拜見誌哀,成了當朝的一品誥命夫人。

方家老太爺縱橫官場三十年,科名顯盛,位極人臣。辭官多年,退居林下。

忽有一日,夢見他的亡妻。第二日就鋪開紙面,替她寫祭文。他提筆,彼時春日的斜陽照滿了整張白紙。他回想過往,驀然滴下一滴淚來,墜在紙面上,暈染開一大塊墨跡。(原標題:《遙寄江南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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