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夢到豬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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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實習生 陳雨璐

譚喬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

那是2018年5月,陪伴成都人民13年的交通普法節目《譚談交通》停播。

過往3000多期節目中,這位一身警服、頭戴警帽的譚警官,在煙火繚繞的成都街頭,抓交通違法行為,講解道路安全。

他幽默,有親和力、正義感,言談間抖出一個個笑中帶淚的包袱。網友稱贊,節目比小品還精彩,是“中國最好笑的民生節目”。

鏡頭之外,有兩個影子在他身體裏打架:一個是被塑造出來的、沒有瑕疵的譚警官,一個是有血有肉、有欲望和弱點、會犯錯的譚喬。他要時刻守護譚警官的形象,又總想做回真實的譚喬。

從警30年,努力過,追求過,風光過,落寞過,如今臨近退休,他發覺自己“一無所有”,不甘、不值,混雜著仍想要實現人生抱負的衝動,以及掙脫不出的無奈。

譚喬。本文除特殊標註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病人”

深夜,成都街頭,杯酒下肚,熟悉的譚警官回來了——抑揚頓挫的語氣,生動的表情,揮舞的手勢,興奮又忘我。

《譚談交通》節目中的譚喬。圖片來自節目截圖

眼前的他快50歲了,不似節目中意氣風發,一身素樸的黑T恤、運動褲、布鞋,臉圓潤了許多,小肚腩微凸,帽子戴久了,頭發漸漸稀疏,假發跑步時被吹掉了,怕女兒嫌棄,他植了發。

過去三年,消失的譚警官每天朝九晚五,到單位做後勤工作,通知領導開會,寫會議記錄,回復熱線問題或建議。

他覺得工作苦悶壓抑,想跟人傾訴,便在社交平臺直播。一次,網友刷禮物,他勸止,有人冒出來,質疑他嫌刷的太少了。譚喬最怕被誤解,沒忍住爆了句粗口,沒想到被錄屏發到了網上。“譚警官罵人了!”,一下炸了。他慌忙道歉,還挨了處分。

譚喬覺得委屈,節目停了,自己卻依然被困在譚警官身份裏,一舉一動被審視,被解讀,不能出絲毫差錯,怕影響警察形象。

之前,他幫幹妹妹宣傳一款面膜,被舉報到交管局,說公務員不能賣面膜;在朋友圈分享一款覺得好用的APP,也被說,譚警官在賣東西;懟別人一句,成了譚警官在跟人開撕……“什麼都得忍著。”

走在外面,他依然會被認出。這讓他覺得沒法盡興地做自己。

“大家不要叫我譚警官了,我不是譚警官。”他一再強調,“我是普通人譚喬。”

譚喬曾發微博表示,譚警官和真實的譚喬沒太大關系。

這幾年,譚喬常常淩晨三四點還無法入睡。最嚴重的時候,連著失眠三五天,到第六天,精神接近崩潰,一下昏睡七八個小時,醒來後開始第二個輪回。情緒也變得難以控制,一受刺激就會失控,覺得活著沒有意義。有時,突然呼吸急促,他感覺心臟像要蹦出來一樣。

妻子佳佳發現,沒做節目後,丈夫開始酗酒。有時他大半夜騎著一輛共享單車,晃回家,進門時,手上、腿上都是磕傷。有次,她找小區保安幫忙扶喝醉的丈夫上樓。

2019年,母親帶譚喬去醫院,醫生說是精神分裂,讓住院。他怎麼也不信。換了一家後,確診中度焦慮和抑郁癥,開始吃藥。

那段時間,他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不想活了。”

有一天,小區樓下圍著很多警車,他上去問,發現一個年輕小夥因為抑郁癥跳樓了。

譚喬好像看到了自己,“我好像是他的靈魂,站在旁邊看著一樣。”回家後,他告訴妻子,不想住這兒了。之後每回經過,都忍不住想到那一幕。

今年年初,他們搬到新家,從22樓換到了2樓,“不容易跳下去”。沒想到幾天後,聽說對面樓棟又有人跳樓,也是抑郁癥。

4月1日深夜,坐在雲南一家民宿最高層陽臺上,那種俯身飛下的衝動再次擊中了他。

那天,他受了些刺激,想到偶像張國榮,想到眼下掙脫不開的困境,情緒極度低落。窗簾將陽臺和房間隔開,他獨自浸沒在暗夜中。妻子不放心,隔陣子看他一眼,喚他進去,將他拽回了現實。

最初節目停播時,很多人,包括譚喬,都以為自己很快會被遺忘。短視頻賦予了節目新的生命,許多在當初沒什麼回響的節目,一二十年後,經網友剪輯、二次制作,意外引發了共鳴,一次次衝上熱搜。

不久前,有網友制作了一個節目混剪視頻,發給譚喬。他說自己患有焦慮癥,節目勾起了他許多青春的回憶,希望譚喬充滿能量地繼續生活,“這個世上有好多愛你的人啊”。

譚喬看哭了,“你會覺得你不是別人想象的那麼不堪,你的付出是有人看到的。”

譚喬乘坐公交車。

“不像交警的交警”

“最不像交警的交警”,是很多人對譚喬的評價。

1972年,譚喬出生在成都一個普通的市井之家,父親在郵電局修車,母親在商場賣貨。

小時候的譚喬調皮,想法多。看到爸媽每天回家後才能煮飯,他動手做了個定時煮飯器——在鬧鐘發條上綁上線,跟燒蜂窩煤的爐蓋連起來,鬧鐘一響,發條上的線收緊,自動將煤爐蓋拉下。

評書、相聲陪伴了譚喬整個童年。每天中午一下課,他衝回家,12點半準時擰開收音機,聽田連元的《楊家將》、單田芳的《三國演義》,馬季、趙巖、侯寶林等人的相聲。

17歲那年,譚喬從職高畢業,開始接觸到一個鮮活的底層社會。他進印染廠染布,到路邊小攤切菜、當墩子(二廚),推著自行車沿街叫賣草紙,隨親戚到工地上刷塗料,進印刷廠排版……他一年裏體驗了一二十種工作。

第二年,他入伍了,期間餵過豬,看過看守所,到機場守過飛機。三年後退伍,他到成都通訊一條街倒賣手機,收購優惠券,之後到貴陽安裝電話、接電纜,和農民工一塊住大倉庫,睡高低床。

譚喬在部隊當兵時

這些經歷讓他理解底層生活,“因為我就是這樣過來的”。

等到1995年夏天,譚喬的人生開始不一樣了。父親來信說,成都在招交警。他立馬就回去了。

那是心底一顆潛藏許久的種子。16歲時,他目睹過一場意外:一位年輕媽媽騎自行車,後座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車子搖搖晃晃的,女孩沒坐穩,跌進了正在鋪路的壓路機前後輪中間。女孩媽媽驚呼一聲“天啦”,昏了過去。

譚喬被那個瞬間懾住了。難受、驚恐,像沸水一樣在心裏翻滾。回家後他跟爸媽說,以後我要是當了交警,一定要讓大家知道交通安全的重要性。

面試時,被問到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想當交警?譚喬唱了首兒歌《一分錢》,把面試官全逗笑了。“我希望做一個市民喜歡的警察叔叔。”他說。

那年冬天,他如願了。開始站路口執勤,他一身制服,精神抖擻,每天站上五個小時,疏導交通,糾正交通違法。

5月,譚喬站在1995年第一次執勤的路口天橋上。

執勤時他喜歡多說兩句,覺得會讓被罰款的人“沒那麼難受”。他最常說的是,“罰款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讓你安全。”

遇上大堵車,他疏導時累得慌。為此,他給交管局科學規劃處寫了很多建議,關於如何提高路口通行效率。

有一年,他站的路口修高架橋,特別堵,高峰期六七個民警站崗,“手都擡不起來了”,“恨不得把車擡出去”。譚喬眼睛盯著路口,腦海裏卻在畫圖:怎麼把自行車和汽車分開,減少擁堵。一下班,就打開電腦畫路口規劃圖,但交上去,大多沒回應。

後來有一晚,他直接打電話讓工程隊運來水泥石墩,圍成橢圓形的隔離欄。第二天,自行車自動順著隔離欄繞行,路中間,站一個交警就行。這項設計後來拿了獎,譚喬作為參研人員第一次站上領獎臺,得了200塊錢。

後來看到交通違規,不管是不是在執勤,譚喬都要管。

妻子佳佳記得,有一天下雨,兩人一塊出門,路口堵住了,譚喬冒著雨就跑過去疏導;開車在路上,旁邊車天窗開了,露出小孩的頭,他馬上按喇叭,示意司機把天窗搖下;旁邊車裏飛出橘子皮、香蕉皮,他暗暗記下車牌號,回家後到系統裏查車主姓名、電話,打過去提醒,“請你以後不要做這樣的行為。”

路口一站就是十年,從城市中心外移到了城外。新鮮感殆盡,譚喬被一種深深的疲憊感打敗。“我覺得我必須要進步啊,不進步那就要死了。”

昔日與他同進警隊的人,有的兩三年就晉升了,當上中隊長、大隊長、分局長……自己卻還在原地打轉,“沒有任何前途可言”。

“我要一輩子站著指揮交通嗎?”他萌生退意,每天回到家,頭一歪,癱倒在沙發上,一言不語。

母親勸他,“你知不知道現在當個警察多難!人家花20萬買都買不到。”

“誰給我20萬,我就把它賣了。”他想換條生路,哪怕開出租也好。

這個時候,《譚談交通》出現了。譚喬又看到了希望。

“一雙眼睛”

接到那通試鏡電話時,譚喬正在路口執勤。

那是2005年3月,成都電視臺和交管局為宣傳《道路交通安全法》,決定打造一檔交通安全普法節目。

試鏡的人不少,要麼形象太正,要麼過於市井。這時,有人想到了譚喬——“哪個譚喬?”“就是當時演(小品)腦袋上包著的那個。”“哦,那個嗎?還有點意思,叫他去試一下。”

頭一年,譚喬演過一個宣傳交通安全的小品——他從小就喜歡表演,覺得可以體驗不一樣的人生,讓生活“多一絲色彩”。

試鏡那天,他載著攝像記者,在路上找了三四個小時,照著平常執勤的方式糾正了兩起交通違法行為:一個開車沒系安全帶,一個騎自行車拉著超寬的菜筐。

電視臺主管看後覺得,“有點可塑性”。就這麼定了。譚喬有些猶疑,怕幹不好丟臉。

2005年,譚喬主持的第一期《譚談交通》節目截圖。

反對聲也有:他這形象哪裏像警察?交警怎麼能嬉皮笑臉的?你們這是找不到人了嗎……

譚喬頂住壓力上陣。每天早上八點出門,九點開始在成都街頭“抓人”——萬年歷上,喜神在哪個方向,就往哪邊開。一路“眼睛睜得像銅鈴”,下午三四點趕回電視臺剪片,確保當晚播出。

剛開始出鏡,譚喬有些怯場。回電視臺後,他就找臺攝像機,對著鏡頭反復練。普通話也不標準,就從網上找繞口令、貫口,不停地念。

最頭疼的是找人:這人得有看點,交通違法行為正好被拍到,人被抓到後還能聊兩句。

大多數人都抗拒鏡頭,覺得丟人,一個勁說“唉呀不行不行,我錯了,你罰我款嘛。”

譚喬會開解他,“你一個錯誤的行為能夠警醒更多的人註意安全,其實你是在做一件有功德的事情”。

有的人就沒那麼抗拒了。“不要把我當外人”,譚喬抓住機會聊,遇上木訥的,自己多說點;碰到健談的,就盡量聽對方說。

慢慢有經驗後,遇上“懨懨的,激動的,暴跳如雷的”,他都能聊起來。

另一個問題出現了——語言太貧乏了。譚喬剛做節目時,覺得自己像是“什麼都不懂的蠢豬”,“怎麼好意思天天舔著臉,在鏡頭裏跟人家說?”

在“被狂風暴雨地責罵”後,他開始自學,重新撿起課本中的文言文、古詩詞,天文地理,社會熱點、娛樂八卦,流行歌曲、元素、梗,全都得關註,想辦法跟交通安全聯系起來,融進節目中。譚喬就一個想法,“把它做到最好”。

為了讓節目更好玩,他會特意制造些意外和衝突;讓攝像師將鏡頭“推拉搖移”起來;“諧音梗”也用起來。他享受做節目帶來的開心、滿足感,遇到有趣的人,他一整天心情舒暢,哼著小曲回去。

危險也有過。有一輛紅色奧迪不斷變道、狂飆,被攔下還想跑,譚喬氣得一下跳趴到對方車蓋上;還有一位貨車司機,被攔下後不服氣,拿棍子想打人。

譚喬錄節目追人時受傷

節目反響越來越好,很多人給電視臺寫信,誇節目新穎、好耍,看不夠。為此,一期節目從三四分鐘延長到六七分鐘,從一周五天變成了每天都播。拍攝的車輛也從黑優尼克升級成白色捷達。

節目受歡迎,譚喬覺得,是因為它仿佛一雙眼睛,一面鏡子,打撈出底層群眾生活的真相。那些歡笑、逗趣的背後,包裹著艱澀卻向上的內裏。

一位知乎網友這樣評價譚喬和節目,“勞苦人民有苦衷、不知情、危害不大的情況他循循善誘,逮到知法犯法飆車、不拿人命當事兒的土豪他急得破口大罵。看一家五口過得太苦他自己掏出兩百給人說是別人捐的;把沒有大人照看,自己過馬路的三歲孩子抱起來,露出了溫柔的一面……看這樣真誠關心普通大眾的節目和譚警官,我是真實感動了。”

網中人

譚喬第一次被人認出,是節目播出三個月的時候。那一刻,他“心裏邊小小的那種happy,溢於言表”。

節目走紅後,他和演員朋友王迅一塊去超市,他成了先被認出的那位。有德國姑娘看了節目,聯系他,說想跟他談戀愛。還有十幾位留學生特意到成都,要請他吃飯,感謝他和節目的陪伴。

在一項“在成都,你更願意被哪個交警抓到”的調查中,譚喬遙遙領先。有人為了被他抓一次,故意違規不系安全帶、開車吃東西。

最誇張的一次,一個重慶男人開車到成都,憑著對他車牌號的印象,“偶遇”後躥到他前面,燃起一根煙伸到窗外,想引起他註意,被叫住後,興奮地說,“你終於把我逮住了!”

學校、工廠、企業、機關單位,紛紛請他去講交通安全。有次譚喬站在一個碩大的舞臺上,看著底下幾萬張面孔,有種開演唱會的錯覺。

綜藝邀約幾乎沒停過,《我要上春晚》、《天天向上》、《夢想成真》……有的去不了,節目組幹脆到成都錄制。他還在影視劇中客串過,跟吳京鬥茶藝,和撒貝寧同臺頒獎。

機遇跟著來了。節目開播沒兩年,央視挖他過去,月薪3萬,還分房子;北京電視臺也開出了6萬的月薪,還有湖南臺。

譚喬婉拒了。他有自己的抱負——讓成都交警的形象“全國皆知,甚至全球皆知”。並且篤定,只要努力堅持,“在體制內還是有希望的”。

譚喬

“哪個領導又表揚你了”,類似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到譚喬這裏。公安部春晚連續幾年邀請他參加。請他撐場子、剪彩、助興的不在少數。推不掉的活動、應酬也很多,由不得他。

有一次,他身體不適,在家剛喝完稀飯,領導一個電話過來,“立刻馬上,到某某酒店”。他騎著自行車就奔過去了。包間門一推開,坐著二十多個人,“跟每個人喝一杯……喝完,你不回敬一下嗎?又開始一個一個回敬。”

席間,有領導拉著他說,“你記住了,沒有我,早就沒有《譚談交通》了”——這些話,他聽過太多次,從不同的人嘴裏吐出。

串場是常事。這邊正吃著,那邊一個領導瞅見了,喊他過去,“喝!”。他曾從一條街街頭喝到街尾,輾轉四家。

也碰到過淩晨突然喊他出去,或者讓他上臺助興。他試過拒絕,換來的是,“你小子有點膨脹啊!”,“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他逐漸感受到作為一名體制內公眾人物的困惑,最先擺在面前的是:那麼多邀請,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哪些可以去,哪些不能去?沒人告訴他該怎麼做。他只能,“行行,都行。”

“你變了”,很多人開始這樣說,當他開40萬的奔馳,穿三千塊的皮鞋,帶五六千的浪琴手表時。

在節目中穿新鞋、戴手表,是有意為之,意在制造話題、增強喜劇效果,“沒人認出來,我都會故意讓他看一下,你看看我這雙鞋。”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虛榮心:從小就喜歡車,天天吃泡菜也想存錢買,當初買奔馳時,覺得車標太小了,特意買大標的;手機一定要最新款的,買了還得發個微博,“啊,今天天氣真好”,亮一下手機型號。

這些舉動引來詬病和指摘。譚喬想不通,自己40多歲,靠正規工資支撐自己的消費,有什麼問題?況且,他說自己偶爾才買名牌衣服,平時9塊9一雙的布鞋,5塊錢10雙的襪子也穿得“巴適”。

起初,他還能說服自己我行我素,時間一長,日常生活中的束縛感越來越強烈了。

一次,譚喬開車時,被旁邊的車“別”了下。他說了句,“你開不來車嗎?”對方衝到他前面,把他截停,認出他後,說,“譚警官還罵人是不是?”譚喬沒再出聲了,怕跟他吵起來。“一旦別人發現你是誰的時候,我會立刻不敢有任何自己的想法了。”

2016年冬天的一個清晨,小區門口被一群業主堵住了,急著出門的譚喬,路過時被認出來了,一下被推到最前面。民警以為他帶頭鬧事,將他塞進面包車,帶到派出所。一時間流言四起:“總是帶人回警察局的譚警官,被警察帶走了!”譚喬電話被打爆了,不得不發文澄清。

這些時刻,他覺得壓抑,“做譚喬的時候,會想到要把譚警官的形象顧及到。但越是這個樣子,我越容易產生一種人格的分裂。總是問自己,這個時候我應不應該是譚喬?”

有時情緒上來了,他想捍衛一下作為譚喬的權利。另一個聲音跳出來說:你得忍著,要收斂一點,你不能這樣。

他出於本心抗拒,“誰都可以是譚警官,而我是譚喬”。

體制內的“異類”

剛進體制那會兒,譚喬就發現,自己像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別人喜歡的,他不喜歡,總玩不到一塊;人情世故也不擅長,不會搞關系、套近乎。

在單位,他僅有三個聊得來的朋友:一個喜歡講笑話,有一年站路口時被撞入院,譚喬在他病床邊哭得稀裏嘩啦;一個和他一樣愛打遊戲;另一個喜歡講佛經,在基層幹了很多年,老老實實什麼都不想。

“你應該要符合體制的那種情趣”,譚喬知道,做點表面功夫,自己也能有很多朋友。他試過主動遞煙,見面多聊兩句……可他始終學不會虛與委蛇。

好友老楊覺得,譚喬不夠圓滑,想法太多,不會完全按領導意思來,有時難免拂了領導面子。他找譚喬幫忙給駕照消分、給車上牌照,直接被拒了,一開始也很不理解。譚喬就講道理,“找他幫忙的太多了,一旦開了這個口,控制不住。”

主持節目這些年,他大部分時間在路上,很少回交管局,沒什麼朋友。領導指著他說,“看看你同事關系處成啥樣。”

他有時也困惑,自己到底屬於電視臺還是交管局,“有種哪都靠不了岸的感覺”。

譚喬渴望被理解,被認可。身邊卻總有人說,你好耍哦,天天電視上晃一下就下班了,簡直享受。譚喬真想衝上去揍他一頓。“你會覺得自己這麼辛苦去幹一件事,在別人眼中,你不就是動動嘴皮子,就名利雙收了。”

還有的說,離開了平臺你什麼也不是。譚喬起初也這麼想,後來發現,擁有平臺的不止他,別人為什麼沒做出來?“我覺得我應該驕傲。”

成名後,譚喬擁有了很多唾手可得的人脈、資源。找上門的代言、商業機會不計其數。很多人鼓動他,要把資源“變現”。

一位電視臺導演直接跟他說,你這個 IP,放我們那兒,一年不創造幾個億,都不好意思,在四川太可惜了。成都電視臺也曾有過一些商業計劃,礙於他體制內的身份,都無疾而終。

譚喬也心動過,身邊沒名人身份的,能“悄悄去獲得”,自己卻沒辦法。他覺得,這些年自己做了些成績,“利得不到,我希望得到更高的位子”——在別人眼中,這成了他名利心重的表現。

體制內橫向與縱向的比較又難免令他陷入沮喪。

5月的深夜,譚喬推著自行車走在街頭,身影落寞。他想起,在體制內職務最高的時候,竟是剛當交警新兵訓練時,當了三個月班長。

30年過去,起點即是終點。昔日叫他班長的,如今當上了局長、處長,再見到,客氣點的,叫他小譚,不客氣的,直呼“譚繃子”(形容人腦子有問題)。

他認識南京一位做同類節目的交警,每天有專職駕駛員開車,有人提供線索,只需到現場講解就行,早已是警監了。

再看看自己——每天開車,滿大街找人,腳因為踩離合器太多,鉆心地疼,艱難地做出了口碑那麼好的節目,卻“什麼都不是”。甚至,“好事來的時候,根本沒想過你是我這兒的人”,“一犯錯,又嚴格要求”。

這讓他感到痛苦,又一個13年過去,黃粱一夢,譚喬再次想逃離。

“小醜”

一口鮮血,突然從嘴裏噴出,譚喬對著鏡頭說,“好了,今天的《譚談交通》就到這裏,咱們明天不見了。”

這是譚喬想象中節目落幕的時刻。

到後期,節目遇到了瓶頸。潭喬被認出是常事,拍攝時不斷有人進來合影、圍觀,被抓到的也很配合,很難找到有意思的人。拍攝不得不外移到繞城外、周邊區縣,盼著能抓到一個不認識潭喬的人。

譚喬被認出後,被邀請合影。

壓力也越來越大。每天要不斷出新,想各種梗,譚喬近乎黔驢技窮,害怕觀眾覺得節目不好看了。

更致命的是,日復一日,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每天一睜眼,他感覺像欠觀眾一檔節目,被壓得喘不過氣,“一直往下墜落”。

好幾次,開車經過青龍場立交橋時,譚喬覺得自己在天上飛,腦海中有個聲音叫囂著,“飛出來吧”,想從橋上衝下,融進藍天、陽光、微風裏。

他身邊那些仕途無望的,會磨洋工到退休。“你聽話,別鬧騰,閉嘴,還是可以的”,譚喬說,“恰恰我不是這種人,我說不幹就不幹,我就是要走。”

沒有人理解他,包括最敬重的師傅。師傅是他的領路人。節目初始,力排眾議支持他,告訴他壓力我來,你往前走。這些年待他如家人,經常邀他去家裏吃飯。得知他想走,師傅覺得他讓自己失望了,跟他決裂。單位再見,兩人不再言語。譚喬難受得慌,想低頭求和,卻不知該怎麼辦。

佳佳勸他堅持,父母也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節目還是停止了,譚喬沒來得及好好告別。13年裏,他眼見《譚談交通》從嬰兒,到少年,到成年,再到消逝,如同手心的孩子。再也回不去了。

譚喬提出離職,沒有被批準。

再次回到積了灰的辦公室,他給同事們發煙,說以後多多關照。有人突然站起來,指著他說,“滾出去掙你的錢,這沒你的位置。”譚喬差點和他打了起來。

譚喬說,很多人羨慕他有名氣,卻不知道“我在被子裏哭了多少個日夜”,不知道他心裏的“難過、壓抑、困惑、迷茫”。《譚談交通》給很多人帶去了快樂,治愈了他們的不開心,卻無法治愈他自己,“小醜竟是我自己”。

老楊理解譚喬的掙紮:身邊人都有一定成就了,節目那麼大名氣,他卻還是以前的身份,得不到提拔,想做喜歡的事又做不成,外面機會很多,他想出來做點事,又出不來,時間就這麼耽擱了,他還懸浮著,找不到落腳點。

“握手言和”

就在節目停播的2018年,離過兩次婚的譚喬有了新的家庭——他第一段婚姻是初當交警時,僅有半年;第二段維持了三年,兒子跟了前妻。

離婚後第四年,譚喬結識了妻子佳佳。佳佳小他21歲,起初抱著好奇心加他微信,相熟後經常一塊打遊戲,聊天。佳佳眼中,譚喬心態年輕,會開導人,給了她很多精神上的鼓勵和力量。

譚喬和妻子佳佳的結婚照。

這段愛情承受了很多壓力、爭議。兩人一起坐地鐵,佳佳染著黃頭發,被人拍了發到網上,傳到了譚喬單位群裏,說“影響不好”。婚後,她在抖音上發譚喬照片,也被告狀了。還有網友不明就裏,說“譚警官因為她連工作都不要了”。

婚後第二年,女兒出生,佳佳一度患上產後抑郁癥。譚喬父母年過八旬,疾病纏身,自己母親也剛手術出院,無法幫忙照顧。

生活的重壓落在了譚喬肩上,同齡人快要頤養天年,自己卻還在操心奶粉錢。

對父母他也感到愧疚。父母這些年全靠姐姐照料,生病了自己扛著,瞞著他。他想起許多年前,他在站路口時,有一天母親路過,遠遠的,叫他“喬兒”。他讓母親趕緊走。那個畫面後來想起,總不是滋味。

去年12月,焦慮癥加重後,他開始休病假,有了更多時間陪伴家人、朋友,做喜歡的事,睡眠和狀態好了很多。醫生建議他減少藥量,多出去走走。

這幾年,他聽音樂,學非洲鼓,爬山,跑步,去沙漠越野,努力想走出抑郁旋渦。回看那段最黑暗的時光,譚喬承認,當時“有些迷失自己了”,“把自己看高了,才會有後來更多的不如意。”

譚喬有6個微信號,3萬多個好友幾乎都是節目粉絲,總向他咨詢交通安全問題,他有時間都會回復。4月媒體報道後,他收到很多網友的安慰和鼓勵。

也有其他城市的交通節目主持交警,跟他說,自己有重度自殺傾向,覺得“交警宣傳就不是那個味了”,“沒啥幹勁了”。他最終辭職了,勸譚喬也想開點。

譚喬發現自己並非孤島,他試著與自己和解,慢慢放下那些在意的、求不來的東西。

尋找“福貴大爺”,是一種治愈。這個10年前在節目中說,父母、哥哥、妻子相繼離世,只剩智障弟弟和一條狗作伴的老人,很像余華小說《活著》中的“福貴”。

2011年,“福貴大爺”在節目中說“往前看”。

當年,大爺在節目中說,要“往前看”。十年過去,譚喬很想知道,大爺往前看到了什麼。

他在一個山村裏找到了大爺。他結了婚,有了女兒,政府幫忙蓋了新房,生活算不上寬裕,但充滿希望。告別時,大爺帶著妻女去河邊玩,三人的背影烙進譚喬心裏,那是平淡生活裏最珍貴的瞬間。

2021年,譚喬找到“福貴大爺”,大爺再次說“往前看”。

大爺看到了“希望”。譚喬覺得,那些紮進心底、久久不能釋懷的憤懣,被撫平了許多。他告訴自己,譚喬,你也要往前看。

他有很多想做的事:喜歡表演,想扮演“譚警官”之外更多的角色;想做慈善公益,幫助殘疾兒童、失學兒童;想宣傳四川新農村建設、鄉村振興……他也有很多想說、不能說的話,“你心裏門兒清,但是你卻不能把它說得太明白了”。

只能等待走出那一天。

最後一次見到譚喬,他坐在自家小區外貼滿治腳氣廣告的涼椅上,面朝十字路口。五月溫熱的陽光撒在譚喬身上,他沈入回憶,仿佛回到了曾經站路口的日子,做節目的日子,那些眼裏發光、心中有夢的日子。

那天下午,他發來消息:“譚警官是我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希望譚警官和譚喬能握手言和。”

譚喬在路上走。

責任編輯:彭瑋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