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老家門口塘墻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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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海拔超2000米的森林無人區,既有不穩定的陰雨大霧,又有瀑布險崖,還有黑熊出沒。在信號空白、磁力紊亂的密林中穿行,辨認方向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1月13日上午9點,預報中的小雨轉中雨還沒有下起來,溫度在9℃-11℃之間。

一個多小時前,來自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下稱“昆明調查中心”)的4名調查隊員在雲南省普洱市鎮沅縣者東鎮上買了巧克力、瓜子、飲料,還帶著蛋黃派、八寶粥和雞翅,作為進山作業的物資。

進入哀牢山的4人——張金榜、張瑜、楊敏和劉宇,他們當中最大的32歲,最小的25歲,轉制前均為武警黃金部隊第十支隊成員,轉制後隸屬於中國地質調查局昆明調查中心。此次他們要進行森林蓄積量調查。

沿著可循的痕跡,我們試圖還原這次未完成的森林調查任務。

11月22日下午,4名失聯人員仍在被轉移途中,哀牢山已經起霧。新京報記者 李陽 攝

每一塊樣地都是完全陌生的環境

車開到哀牢山腳下,他們要步行進入了。

如果一切順利,穿過哀牢山腹地,越過山脊,到達山那邊的6134號樣地,完成采樣,原路返回,任務便算是完成了。

公開資料顯示,森林資源調查每年都要進行,自2020年起,全國選出2萬多個樣地,調查樣地的分配是隨機的,所以對於地質調查人員來說,每一塊樣地都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哀牢山腹地情況復雜。按照原定路線,從普洱市鎮沅縣樟盆村哀牢山腳到玉溪市新平縣水塘鎮境內的樣地,需要穿過一片原始森林無人區,那裏山形陡峭,溝壑縱橫,常綠闊葉林遮天蔽日,還時常出現冷雨大霧。

“進入山上密林,和在電影《侏羅紀公園》中看到的一樣,一旦進入,看不到周圍環境,人容易迷失,黑暗中還會有樹枝、溪流、深溝阻攔,最危險的是大樹上的枯枝,風一吹就砸下來。野生動物多,最兇猛的是黑熊,還有毒蛇。如果下雨,地質也不穩定,小區域可能會有塌方、滑坡甚至泥石流。”哀牢山森林保護站副站長楊教授描述。

11月13日早7時許,者東鎮一超市監控拍到的4名隊員進山前采購畫面。監控視頻截圖

出發那天,張瑜背著一個迷彩大包,裏面是食物和作業工具,張金榜的灰藍色雙肩包中則是機械羅盤和平板。4人還裝備了保暖內衣、迷彩服、衝鋒衣、羽絨服,以及一次性雨衣。

接近昆明調查中心的知情人推測,沒有衛星電話和宿營裝備,沒有正餐和準備夥食的工具,“他們應該沒有在山上過夜的打算。” 進山之前,司機何映穎擔心4名調查隊員晚上不能下山,從備用油桶裏倒了一礦泉水瓶汽油,給他們生火取暖、防野獸、稀釋油漆使用。

從事地質調查工作近30年的楊先生說,野外作業,GPS和衛星電話是必不可少的,可以記錄行程軌跡、以防和外界失聯。如果在山上過夜,要帶夠幹糧、帳篷、壓縮羽絨服等保暖衣物,還有鎂棒等生火設備,但“這些物資一般都要自己準備”。

接近昆明調查中心的知情人告訴新京報記者,楊敏是江西人,今年27歲,曾為連隊指導員,2020年被調到後勤服務中心。後勤服務中心包管了衛生隊、食堂、修理所、倉庫等,楊敏基本是做統籌協調、上傳下達、寫文件等文職工作。另一位來自重慶的張瑜32歲,在部隊時任衛生員,後來做過單位食堂幫廚。

兩人在森林資源調查方面缺少經驗,“昆明中心人手不夠,參與森調工作的人員專業技術也不夠。”上述知情人說。新京報記者獲得的一份內部資料顯示,2021年9月初,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抽調各科室、項目組、後勤服務中心75人參加全國森林資源調查。

上述知情人也曾被抽調做森林蓄積量調查工作,三人小組中只有一人是專業做地質調查的。開展任務前,昆明中心會組織人員進行為期一周的專業技術和知識培訓,授課的人一般為曾到外地進行過森林調查相關業務學習的同事。除了理論學習,也會組織人員在操場或單位附近的公園、小山頭進行演練,學習相關工作流程。

“安全培訓基本沒有,上山之後多依靠老隊員的經驗判斷。”上述知情人說。

在楊先生看來,戶外工作人員需要專業的、有資質的人或團隊來進行培訓,“不重視戶外安全培訓,可以說是一個普遍現象,因為這牽扯到費用問題。”

11月21日,搜救人員在哀牢山行進。圖源鎮沅縣委宣傳部

未打開的RTK設備

11月14日,預報中的雨下了起來,氣溫降低,林中霧氣升騰,能見度變得極低。

資料顯示,調查隊員們穿越的哀牢山國家級保護區核心區域,平均海拔在2500米以上。正值入冬之際,晝夜溫差大,熱的時候能有20℃,冷的時候只有7℃、8℃。

根據事後搜救隊員的反饋,調查隊員用樹枝搭了窩棚,生了火,在山中過了一夜。

14日下午4點,是4名調查隊員與司機約定好的最晚出山時間。他們沒有出來,也沒有到達樣地——搜尋過程中,哀牢山附近的基站一直沒有發現RTK(實時差分定位設備)打開後傳來的信號。

RTK是一種能在野外實時得到厘米級定位精度的測量儀器。“地調隊員在還沒有到坐標點的時候,一般不會打開RTK設備,一定要到目的地去記錄某些東西時才會打開。” 從事地質調查工作近30年的楊先生說。

接近昆明調查中心的知情人介紹,森林蓄積量調查的工作流程是,出發時在RTK中輸入第一個坐標點,想方設法走到那個點後,以此為西南點,打下水泥樁,以空間投影25.82米為邊長打出一個正方形的樣地。

樣地打出後,對裏面的樹木進行測繪,測繪內容包括樹高、分叉(1.3米之上的分叉算兩棵樹),樹種識別,對樹木進行編號等,定位樣地裏面所有樹的坐標,最後將這些信息匯總,“相當於給我們國家的森林做一次人口普查。”

而當山中信號不好時,RTK會因定位不準產生偏差,這時隊員一般會借助人工三腳架和水平測距儀確定樣地內樹的坐標。“RTK的使用是有條件的,在一些信號不好的地方,或者RTK不是全球定位系統版的,打開也沒有用。”楊先生說。

上述知情人不知道四名隊員為何沒有請向導,據他了解,以往進山作業時,可以拿著單位證明找護林員安排向導,向導的酬勞幾百元不等,單位會報銷。

嶽麓藍天救援隊隊長譚章分析,4人攜帶的是機械羅盤,在大雨大霧的極端天氣中,哀牢山產生磁力紊亂現象,進而導致羅盤失靈。

4人在山上留下了諸多痕跡。在以窩棚為中心半徑1.5公裏內,他們砍過樹、生過火,使用過油漆、遺留下雨衣;半徑2公裏內,救援人員還發現了煙盒和食品袋。

“他們可能一直在轉圈。”譚章分析。

11月21日至22日,搜救人員前往失聯人員發現點時間圖。 圖源雲南消防救援總隊

8000人次的地毯式搜索

救援從11月15日早上開始。此時距離4人最後一次與外界聯系,已經過去一天半。而哀牢山附近基站最後一次收到隊員的手機信號,是在14日7時30分。

樟盆村村民羅先生參加了最初的搜救。14日晚,村民得到地質調查人員失聯的消息,15日一大早,五六十人就上山了,一直搜索到晚上7點,卻一無所獲。

15日19時28分,鎮沅縣人民政府接到人員失聯報告,縣委、縣政府成立“11·15”失聯人員救援指揮部。

11月21日,政府組織當地村民背物資進山到補給點。圖源鎮沅縣委宣傳部

哀牢山還在下雨,霧氣彌漫。普洱市消防救援支隊南屏特勤站副站長王灝帶領的7人小分隊,在16日的搜索中,因為向導迷路,未能深入。

17日,王灝小隊接指揮部調派,前往山中一處看護所查看有無失聯人員蹤跡。從早8時接到任務,直到第二天11時才到達指定坐標,往返耗時34小時。

不止一撥救援隊遇到了阻礙。哀牢山植被茂密,路陡且窄,一側是密林山地,另一側是深谷溪流,不時可以看到粗壯的樹幹橫在路中,坡度最陡的可以達到80度。救援隊員拄著登山杖,手腳並用地往上爬,下坡時把手放在身後出溜下去。沒有路的時候,就用砍刀劈開竹子間的雜葉,硬生生開出一條路來。

王灝小隊遇到了一處近乎垂直的陡坡,向導或者身手敏捷的人先上去,再順下繩子,其他人借力攀爬,二三百米的直線距離,花了兩三個小時。

“山中林密,即使在白天,隊員行進距離超過5米,就看不見彼此。”17日晚7點,行進了近12小時還沒到達指定地點的王灝小隊,不得不選擇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紮營。

生火就用了兩個小時——山中露重,地和柴都是濕的。夜裏,營地周圍不時傳來竹子被踩踏的聲音,還有越來越近的類似狗叫聲,就在50米開外。當地向導說,“這是狗熊的聲音。”

王灝已經做好了用炮仗和明火驅趕狗熊的準備。他給山下的指揮部發信息,告訴他們“如果聽到炮仗的聲音,不是找到人了,是在驅趕動物。”

11月22日0時32分,搜救突擊隊在失聯人員被發現位置找到的背包。圖源鎮沅縣救援指揮部

隨著搜救的深入,失聯人員留下的痕跡一點點被發現。“代表他們可能有生命跡象。”王灝非常激動,“我們都打心眼裏想盡快找到他們,遇到再困難的路程,也會盡可能克服。”

救援人員在密林中呼喊,用雙腳細細梳理一寸寸土地。無人機盤旋在樹林上空,山腳下的救援指揮部帳篷裏,不斷有人撥打失聯者的電話,試圖能得到一點回音。

8000余人次,沿哀牢山西南、東北、正北3個方向地毯式搜索,50余架熱成像無人機、10架次直升機,在密林上空逡巡、喊話,卻未收到失聯人員任何線索及煙火、求助圖案等反饋。

“張金榜、張瑜、楊敏,劉宇,聽到後請迅速移至開闊地帶,或立即發送求救信號。”直升機的嗡嗡聲中,救援人員一直在向大山喊話。

沒有回應。

11月21日,直升機在哀牢山上空進行物資空投。圖源鎮沅縣委宣傳部

距離樣地1.85公裏

在公布失聯人員名單前,韓先生一直以為張瑜只是又一次進山了——健身房裏沒有他“擼鐵”的身影。在朋友眼裏,張瑜是一個自律的人。他喜歡健身,一直保持每周去健身房5、6次的頻率,練肩、胸、背、二頭肌、三頭肌、腿,每天一個項目,就這麼循環著來。

即使從住的地方到健身房需要坐上一個小時地鐵,他也不曾懈怠。張瑜還在宿舍裏放了小的健身器材,會跟著網上的視頻學習健身動作,平時吃健身餐,朋友調侃他“不食人間煙火”。

韓先生是健身房老板,趙玉峰是張瑜在健身房裏結交的朋友,他們告訴新京報記者,今年來,張瑜進了三次山,國慶節前去了楚雄,節後又去了香格裏拉,接著是哀牢山。

趙玉峰看張瑜在微信朋友圈曬自己外出工作時拍的山和森林,還跟他開玩笑:“你這份工作挺好的,又有錢,還能看風景。”

10月29日,張瑜的微信朋友圈。受訪者供圖

張瑜的工作總是和山打交道。他2008年入伍,轉制前,在武警黃金部隊第十支隊已經做到了三級士官。這支部隊有著豐富的地質勘測經驗,組建於1979年,尋金找礦的足跡遍布雲南、貴州等地,先後發現多金屬礦床12處,探獲大中型金礦6座,累計探明金資源量140余噸,多金屬資源量20余萬噸,潛在經濟價值超過500億元。

2020年9月轉制後,張瑜也隨之成為昆明自然資源綜合調查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員。昆明調查中心從2020年起,承擔了雲南、廣東兩省的森林蓄積量調查。根據披露的2020年度數據,兩省的樣地數量近1800個,需要在11月到來年4月的6個月間,完成樣地調查。

今年的森林蓄積量調查,將32歲的張瑜、29歲的劉宇、27歲的楊敏和25歲的張金榜聚集到一起,組成一支小隊,進入哀牢山腹地。

進山8天後,4人的遺體被發現,距調查樣地直線距離1.85公裏。

11月23日21時許,前來接應轉移失聯人員遺體的車輛。新京報記者 李陽 攝

嶽麓藍天救援隊隊長譚章說,“救援人員發現遺體時,他們都是躺在那裏,衣服肚子全露出來,沒有外傷,比較平靜,臉上還帶著笑容。”這是典型的失溫癥狀,譚章解釋,0℃-10℃是失溫高發區間,正常成年人超過2個小時就可能出現失溫癥狀,初期會覺得冷,手腳不自主地抖動,中期意識不清,後期可能陷入昏迷、心臟驟停。

得知4名失聯人員確認遇難的消息時,趙玉峰還是不敢相信,他又一次撥打了這些天無數次打過的張瑜的號碼,一直都是無法接通。他不死心地在微信上留言,“張瑜啊,你收到了嗎?收到回復一下,挺想你的,好長時間沒見你了。”

趙玉峰說,即使只認識了半年,但他和張瑜已經成了好兄弟。張瑜告訴他,自己的母親和姐姐都已去世,家中只剩下父親,今年國慶剛交了一個女朋友,“他說,以後要在昆明結婚買房,把遠在重慶老家的父親也接來一起住。”

他們還有一場約好的酒沒喝。張瑜失聯前三天,趙玉峰給他打電話說,買了一支電子煙要給他,等他結束這次任務回昆明再一起好好喝頓酒。

11月23日晚上9點多,經過多支救援隊、上百名村民近50小時轉運,4名遇難者的遺體被轉移出山。

(新京報記者李陽、王清以對本文亦有貢獻)

新京報記者 趙敏 昆明報道

編輯 劉倩

校對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