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周公解夢夢見頭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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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鄉“葉貝”,一個姑娘出嫁,婆家除了看她的賢良淑德和吃苦耐勞,還得看這個姑娘有沒有好“眼色”和一雙巧手。所謂“眼色”,是指織雲繡花、搭配色彩、裁衣縫制的技藝,因為在上世紀在六七十年代以前,一家人的衣服都要女主人手工縫制,並在接下來的歲月中不停縫縫補補。

“葉貝”是村子的藏語名字,學名“新坪”,隸屬宕昌縣唯一的藏族鄉新城子管轄,葉貝是宕昌縣藏族村裏人數最多、區域最大,發展速度最快的村子。坐落於青山掩映、綠水歡唱的的大河壩溝(如今的鵝嫚溝)。巍峨神奇的雷古山似一道屏風,將仙氣與靈秀都聚集在葉貝,山頂有終年不化的白雪,幽深的峽谷山溪婉轉,瀑布飛奔,村子裏榻板房錯落有致,家家戶戶房前屋後都有成山的柴堆,這裏河水清澈透涼,順著遍布石頭的河床夜以繼日不停流走。

生活在葉貝的藏族群眾至今保留著自己獨特的語言、服飾和宗教信仰,他們崇拜祖先,崇拜自然,崇拜鳳凰山神,對宗教的信仰和圖騰滲透在生活細枝末節裏。葉貝藏族姑娘個個有黝黑的長辮子,身穿鮮艷的民族服裝和繡花鞋,不施脂粉,自帶風姿。她們的服裝款式及顏色既有藏族元素,又有羌族遺痕,這與宕昌的歷史演變有不可脫離的淵源。許多學者認為生活在宕昌三條山溝裏的藏族同胞,甚至所有宕昌子民都是古羌人後裔,當地藏族群眾並不認同這一觀點,他們對自己的藏族身份深信不疑,對自己的民族和先祖虔心不改。

宕昌在西晉時期由羌族首領梁勤建立地方政權,國取族名,國都宕昌,“宕昌”這一名稱廣為世人所知也是作為族名---宕昌羌。唐顯慶四年,吐蕃占領宕昌國,宕昌羌人淡出歷史舞臺,有“隱姓埋名”留守當地的,也有遠走他鄉,流散融入到周邊部落的。歷史上所有族群都處在動態變化之中,沒有任何一個族群可以完全保持純正的血緣和文化,一直延續數百年,宕昌羌也不例外。而歷史演變過程往往也是民族文化、生活習俗、宗教信仰互相滲透的過程,漫漫歷史長河中,宕昌特有的羌族遺風和後來興盛的藏族文化碰撞、融合,逐漸形成既有獨特性又有多樣性的宕昌藏族。他們從語言、服飾、信仰等方面雖然與許多藏區略顯不同,但卻不乏相同處和關聯點,而語言、服裝、建築和宗教信仰等文化特征往往也是人們借以辨別族屬的重要符號。

以葉貝為代表的宕昌藏族服裝色彩鮮艷、裝飾精美、款式獨特、別具風格。沒有長袍短掛、金銀配飾,上衣的領子、袖子及大致款式與舟曲、疊布等地藏服極其相似,褲裝相對簡單,沒有過多裝飾,他們之所以選擇褲裝而非裙裝,這跟當時居住的地域特征及生活方式息息相關。紮根於宕昌境內深山幽谷中的藏族同胞要不斷上山打獵、開荒、農耕,也要抵禦外來侵略,不論勞作還是戰鬥,褲裝都會顯得更為方便。直到近幾年,人們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不再上山耕種,也不用伐木狩獵,漸漸,宕昌藏族婦女的服飾除了簡潔方便的褲裝,也出現了修長優雅的裙裝。

因為生活中必須要穿自己的本民族服裝,葉貝姑娘們從小就得學習和掌握做衣服的技藝,這也使民族服裝制作得以傳承,而我的阿娘、阿婆、外婆都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巧手。

從我記事來,我和弟弟妹妹的衣服大都是阿娘親手做的,阿娘的好手藝跟外婆的遺傳是分不開的,出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阿娘有一個獨特的名字:楊彩芝蓮,家中排行老三,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兩個弟弟。阿娘聰慧伶俐、活潑好學,外公外婆看出了她的資質便供她上學,在那個貧瘠的年代,村學的學生隊伍裏極少有女生的身影,她異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平日裏阿娘一邊在學校讀書一邊回家力所能及幹點家務,後來大姨二姨相繼出嫁,又趕上村裏分田分牛記工分,上小學四年級的阿娘眼看著所有的生活和擔子落在外公外婆身上,痛心做出決定,不上學了,她要照顧弟弟妹妹,要放牛放羊,要分擔家務。外公外婆再三相勸,老師也來家裏家訪做思想工作,阿娘心意已定,果斷輟學,一頭紮進苦樂各半的生活中。

阿娘的手藝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打下了基礎,閑暇時跟著外婆學習刺繡、裁剪、縫制,十來歲時就能納鞋底繡鞋墊,給家人縫縫補補,她的針腳平整幹凈,色彩搭配別出心裁,這讓阿娘在同齡人中有了小小的成就感,也為她輟學後枯燥的日子帶來了樂趣和希望。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葉貝,鄉親們過著“靠山吃山”的生活,要不停在山裏開荒耕種、伐木取材。家裏的孩子便承擔起放牛放羊的任務,他們把牛趕到山上,牛會順著山勢和草量自由行走,有時候牛會自己順著山路回家,在家裏呆一兩天後繼續被趕到山上放養,等來年春暖,人們上山找回自家的牛,開始一年的春耕。

葉貝兒女在地裏播撒小麥、大豆、蕎麥、燕麥等,祈求山神庇佑寨子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如果趕上旱災、暴洪、冰雹等自然災害,收成所剩無幾,鄉親們便要在農閑時節幹點別的貼補家用。大山裏有采不完的野生豬苓、半夏、細辛,有割不完的竹子伐不盡的木頭。阿娘輟學後要下地幹活、上山放牛,也要進山勞作,用阿娘的話說,林子就是一副大大的藏寶圖,大家三五成群,今天去這裏尋明天去哪裏挖。阿娘和同伴一起去割竹子,一捆竹子能賣到五元錢。她們將竹子捆成大捆,要從這座山的高處借助山勢讓竹子滑到山底,然後背著竹子步行十幾裏路回家。有一天阿娘和同伴走散了,整座山似乎只剩她一人,她嘹亮的呼喚聲並沒有引來同伴們的回應,她一個人邊捆竹子邊唱山歌給自己壯膽,不至於一人在諾大的林子裏感到害怕。

也就是這一天,阿娘一生的軌跡開始定向。那天,年輕的少年突然出現空寂的山林,幫阿娘捆好竹子,幫她將竹子拉到山口,竹子一邊順山勢向下滑行,少年也在一旁風一般跑著、追著,竹子和少年都到山底,阿娘也到了山底,時常進山的她同樣有著輕靈的身手,她也是這山裏的一股風啊。

同年,阿娘嫁給了老實又能幹的少年,寨子裏沒有舉辦婚禮的習俗,多半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有少數青年兩情相悅後婆家找媒人前去女方家提親,拿兩斤酒兩斤茶,條件好的再給女孩扯點做衣服的花布,如女方家長中意,擇良辰吉日,直接去女方家接親。

葉貝與其他村寨及“外界”通婚的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少之又少,基本都是同村通婚,沒有車輛,也不騎馬騎驢,兩家人最遠也不過十分鐘的路程,阿娘也是這樣出嫁的,沒有什麼儀式,到婆家後也沒有像樣的婚房,他們住在閣樓下的一間土棚屋,土炕上的被褥都是舊的,但一對新人對未來日子的盤算和計劃是新的,阿娘心裏有自己的太陽,她識字,還有雙巧手,相信結婚後可以讓這個一無所有的家日漸豐盈,可以讓清湯寡水的日子變得殷實富足。

嫁到婆家,阿娘比同村的其他女孩子更幸運一些,遇到的婆婆有著比別人更精湛的手藝,這似乎就是所謂的“好上加好”。阿婆對生活細節和縫制技藝極其講究,有時她會手把手教我阿娘如何裁剪衣服,有時津津樂道講解如何掌握滾邊技巧,阿娘心神領會,一點即通,手藝日漸長進。

屋後護林裏的青杠樹葉綠了,又掉光了,日子不慌不忙向前移動。阿婆將自己的手藝和一把“張小泉”牌的剪刀一起傳給阿娘,這把剪刀在阿婆手裏裁剪過麻布、棉布、的確良、綢緞,裁剪過黑白的純色布料,也裁剪過鮮艷的花布,阿娘接過剪刀時,村裏群眾的生活水平已比從前稍微好過了一些,姑娘們做衣服的布料不時更新,好些人也能選用價格相對較高的綢緞了。綢緞底色鮮亮,上面繡著各式各樣的圖紋,有高貴的牡丹、素潔的蓮花、清雅的梅花,有百鳥朝鳳的歡慶、花團錦簇的絢麗,比起從前色澤單一、花紋簡單的布料顯得更大氣華麗,更能襯托出藏族姑娘豪放潑辣的性格,也彰顯著熱情直爽的藏族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阿娘的雙手有時行雲流水穿針引線,有時握鋤拿鍁耕種勞作,她堅信一個人內心的願望是可以通過實際行動來變成現實的,阿娘出嫁後三年時間裏我和弟弟相繼出生,九十年代初,我還是個黃毛丫頭,那時我的家已是村裏屈指可數的“富家”了,西山種植的藥材要雇四五個工人來采挖好幾天,我和弟弟妹妹的衣服總是嶄新多變的。家裏有座水磨和一架電動磨,能養活好幾頭肥頭大耳的豬,除了留一頭做年豬外,其余都賣掉變成了現錢。有時候家裏會有前來借錢的人,阿婆總會小心翼翼打開泛著亮光的紅油漆木板箱,拿出厚厚的一本書,再翻出夾在書裏的鈔票借給需要它的人。那時,我們的願望是擁有一臺彩色電視機,可以看許多動畫片,而阿娘的願望是擁有一臺縫紉機,來更加快速織就她預想的日子和內心的願景。

阿娘的願望比我們更早實現,家裏的第一個新式家具,便是阿爸為她買來的“飛人牌”縫紉機,那是阿爸駕著馬車從縣城買來的,還專門請來了師傅組裝、傳授技藝。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天氣晴朗,門前的蘋果樹正醞釀著果子,阿娘穿著玫紅色大襟衣裳,青藍色長褲,黑色的頭巾下濃黑悠長的辮子直垂到衣邊,她笑盈盈坐在縫紉機前的木凳上,小心翼翼踩著縫紉機的踏板,踩起她逐漸鮮亮起來的日子。

從縫制衣服及刺繡技藝來講,阿娘既傳承了外婆的心靈手巧,也得到了阿婆精巧細致的真傳,集兩位老人的精湛技藝於一身,又有了縫紉機的助力,阿娘自然而然成了村裏“手藝人”裏的佼佼者。阿娘做衣服大都是冬天或春夏季的陰雨天,因為不用上山下地,她便放下農活,回歸到花花綠綠的針線裏。

這樣的日子,阿娘的夥伴們拿著新買的布料來家裏讓阿娘幫她們做新衣。布料顏色深淺不一。紅青藍黑,各不相同,葉貝藏族服裝對布料顏色的選擇是有講究的,各個年齡段有不同的色彩搭配:未出嫁的姑娘主要以粉色、大紅色為主,袖口接淡青色布料做袖邊,馬甲選天藍色、綠色等;三十幾歲的少婦多以玫紅、棗紅色為主,外面配黑色、寶藍色或咖色馬甲,鮮紅的衣服配上深色馬甲,俏麗中帶著內斂,活潑中帶著溫婉,把整個人的氣色襯托的更加美艷動人;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采用深綠色、寶藍色,用黑底加暗色圖案的布料做馬甲,透露出更多褪去鉛華的沈穩氣息;六十歲以後,主要以藏藍、深咖、黑色為主。

阿娘學著阿婆教她的方法,按照衣服主人的身段在布料上“畫樣”,畫樣就是確定衣服的長短寬窄以及具體的尺寸,在條件艱苦的五六十年代,尺子是稀有物,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藏家姑娘在畫樣時,一般用舊衣裳做樣板,將樣板衣平鋪在布料之上,按照樣板大小在布上描畫出輪廓再裁剪。阿娘說,畫樣也就是先給衣服畫個框框,這和你們上學、做人都是一樣的,要為自己畫個框框,才能更好走好人生路。

畫樣在我眼裏是簡單的,我經常趴在炕頭看阿娘畫衣裳,我也在本子上畫。畫好了衣裳就要裁剪,裁剪的工序異常重要,要有紮實的功底,稍有差池,整塊布料有作廢的可能,一般手藝尚未成熟的人是不敢輕易下刀。衣裳分前後兩部分,後背和前胸又各分左右兩部分,再單獨裁剪出領子。裁剪的每個環節要一鼓作氣、格外用心,阿娘拿剪刀順布一寸一寸剪下去,熟料又順暢,後來我也試著剪過一些布頭,可剪出來的線條歪歪扭扭,手裏的剪刀也不聽使喚,才知道,看起來簡單的裁剪,其實沈澱著日積月累的基本功,如果過不了這一關,很難做好一件衣服,也很難成為一個好手藝人。

裁剪好衣服就要縫制了,縫制是整個制作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關,縫制前要選好和衣服顏色接近一致的線,先將選好的袖邊縫到袖子上,袖邊近5寸,選用和衣服顏色反差較大的布料,年輕人喜歡選用天藍色、藏藍色、墨綠色,老年人的衣服顏色深,所以袖邊會選擇玫紅 、暗紅的顏色來作陪襯,這樣顯得有層次感。縫好袖子緊接著將背部從中間縫到一起,再縫前胸的兩片,然後對裁剪好的領子進行滾邊,領口的滾邊和袖邊布料顏色相同或相近,相互輝映。整個縫制過程中對領子的工藝要求更高,要按照衣服主人的脖子長短胖瘦精細制作,看起來跟脖頸要吻合服帖。

衣服做好後,將選好的裝飾花邊縫到領口及袖口周圍,使原本鮮艷的衣服顯得更加華美,最後將盤好的紐扣縫上去,大功告成。衣服是純手工縫制,對針線的要求非常嚴格,針腳要平平整整,裏外一致,不能粗枝大葉,這樣縫制出來的衣服才顯得整潔精致、合體美觀。

一套純手工服飾,一般需要兩三天時間,沒有縫紉機以前,阿娘經常挑燈夜戰。那時候電壓不穩時常停電,阿娘點上煤油燈盞,一邊在昏暗的燈光下縫衣服,一邊給我和弟弟講故事,有時她的故事還沒講完,我和弟弟就睡著了,有時我和弟弟一覺醒來,阿娘還在趕做衣裳,山裏的夜風拂過木窗欞,從窗戶縫隙吹進來,輕輕吹拂著燈芯上的光圈,阿娘把針拿到發間撥兩下,針似乎就走得更利索了,她為我們蓋好被子,繼續縫衣服。

自從有了縫紉機,帶來了許多方便也節省了不少時間,阿娘時常坐在縫紉機前,一邊踩腳踏板,一邊哼小曲,縫紉機的腳踏聲、針路過每一寸布時的歡呼聲、阿娘輕輕的哼唱聲,讓一件衣服的縫制過程變得輕而易舉又趣味十足,有時候布頭滑到地上,阿娘停下雙腳,彎腰去拾撿地上的布頭,黝黑的辮子順勢從她側身滑過來,她起身放好布頭,再把辮子甩到身後,繼續穿針引線,繼續腳踩踏板。

我十歲時,阿娘才二十九歲,比現在的我還年輕幾歲,但她已跟著阿爸在好幾個山頭開辟了數十畝的荒地,每年都從不同的地裏背回小麥、燕麥、大豆和蔓菁,裝滿堂屋光亮的八角櫃。她已從貨郎那裏買過數百根大小不一的針和數不盡的花線團,她為村裏許多親戚朋友縫制過衣服,有姑娘成婚的嫁衣,有嬰兒滿月的新衣,有孩童過節的花衣裳,也有老人臨終的壽衣,阿娘對大家的要求從來都是有求必應,不圖回報,她總是默默地做著針線。線穿過針,針穿過布,一片雲、一朵花、一瓣葉子、一只蝴蝶在阿娘手裏活過來。

盡管阿娘做了那麼多衣服,盡管她的手藝那麼好,但她從來不讓我動針動線,也不許我碰縫紉機。有一次,為了學習我眼裏神秘又厲害的技藝,放學回來後趁阿娘下地還未回家,讓妹妹在門口放哨,想用阿娘不用的布頭給布娃娃做件衣裳。由於操作不當,一個下午打碎了三根縫紉機針,終究也沒有將這些零碎的布頭拼湊成一件完整的衣服。妹妹在門外咳嗽,我趕緊將縫紉機疊進機身的小槽中,蓋好面板,放上手邊準備好的課本,一分鐘後阿娘進屋看到我趴在縫紉機上寫作業,她那被太陽曬紅了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也是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阿娘不讓我碰縫紉機動針線,是給我預留了更大的成長空間,她在心裏為我的人生畫著一個更好的框框,她用自己的雙手為我們創造衣食無憂的生活,讓我們在她心心念念的校園裏心無旁騖地上課學習,她希望我們長大後能更有出息,能走出葉貝,建設葉貝。

在葉貝,一個女人的主要任務似乎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上山下廚操持家事,農忙季節全村人一起上山耕作,勞動一天後女人們回到家開始餵豬做飯,男人們在路上乘涼閑諞,晚飯以後的時間才是她們一天中最悠閑愜意的時候,那時的村莊沒有幾家有電視的,也沒有手機,女人們拿上針線包到親戚或鄰居家串門,一起拉家常做針線,互相切磋、彼此指點。這個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在打麥場“打仗”或在馬路上手拉手唱著歌從村頭唱到村尾,從村尾唱到村頭,等夜色完全吞沒了整個村子,等每家每戶的燈光依次亮起來,我們才回家,阿娘如果不是在縫衣服,肯定在看書,那個年代的農村婦女,沒有幾個人願意相信,這一頁頁的書裏能有無窮的精神慰藉,它能擦亮你的眼睛,能充盈你的大腦,也能豐盈你的人格,只有阿娘,總是樂此不疲,多年如一日,不願丟棄手中的針線和書本。我和弟弟那麼幸福,入睡前,阿娘總會有那麼多書中新奇的故事講給我們,長大後我才知道,這些故事日復一日都沈澱在了我的生命中,並幻化成一種無形的力量,不斷影響著我。

後來,家鄉暮色中的馬路上,已經沒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夥伴來回歌唱了,換成了那群曾經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羨慕地看我們唱來唱去的小屁孩們,時間的大手輕輕一揮,揮來又一個世紀的開頭。跨入二十世紀,除了日歷的開頭從19變成了20外,似乎沒有感受到其他太多新的變化,但我們的民族服裝卻在這一年擁有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展示機會,縣委宣傳部幫扶我們村子,時任縣委宣傳部部長的孫書誠先生帶著副部長劉輝及相關人員來到我家,給我阿娘贈送了些從青海帶來的“花邊”,這種花邊我們在電視裏見過,藏袍的袖邊、領口、衣邊都裝飾著這種花邊。那時候,家鄉的藏服還沒有添加這些流行元素,一來宕昌不屬於純藏區,藏族群眾人數不多,縣城沒有經營民族服裝及飾品的店鋪,二來家鄉的群眾與外界聯系不多,很少能將外界的流行元素帶回家鄉。

孫部長是“有備而來”,他希望我阿娘組織發動一支三十人的“少數民族服裝展示方隊”,參加一年一度的七月文化物資交流會。讓大家穿上家裏最好看的服裝,訓練大家的表情、氣質、步伐,要在眾多方隊裏讓全縣人民眼前一亮。起初阿娘擔心這麼多人不好組織,而且大都是大字不識的農村婦女,從來沒有在人前拋頭露面過,更別說七月會時在全城人眼皮底下,隨著那麼多遊行展示的方隊從縣城西頭走到東頭,這簡直是難以想象不可完成的事情。孫部長苦口婆心,為阿娘和前來參加座談會的幾位阿姨做工作:“你們是宕昌幾個藏族村裏條件最好、村民整體素質最高的村子,是幾個藏族村子裏上班和公職人員最多的一個,也是發展步伐最快的村,你們的語言沒有文字,靠一輩輩人口口相傳,但你們有著獨特的服飾,隨著時代的發展,許多年輕人已經不穿民族服裝了,這次服裝展示不僅要展示出新世紀藏族婦女的精神風貌,也要展示出你們民族服裝的文化底蘊,同時,這次展示還要起到一個傳承的作用,讓更多的人來了解、來穿、來做你們的民族服飾,你們這個遊行是前無古人的遊行,一定要組織好。”

那時阿娘在村裏任三社社長兼婦女主任,這項艱巨而又光榮的任務自然落在了她身上,阿娘無條件接受了任務。將本民族的服飾及文化發揚光大和傳承發展,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平臺和機會。

阿娘在村裏篩選了三十名隊員,有四十歲左右儀態姣好的中年婦女,有二三十歲長相標致的年輕女子,也有我們幾個活潑可愛的十來歲少女,大家都拿出各自壓箱底最好看的衣服,阿娘看後卻並不滿意,這些衣服平時穿出來已夠體面,可是這次是代表我們整個村子,代表我們的民族去參加展示,這些衣服難免顯得單調了一些。在沒有公款補助的前提下,讓參加活動的婦女們自費做一身相對華麗的衣服,顯然是行不通的,阿娘從結婚時定制的那對木板箱翻出了她這幾年來做的近二十套綢緞面料的新衣服,在保留傳統款式與色彩搭配的同時,將孫部長帶來的花邊縫在了衣服的領口、袖口和衣邊處,黑色的馬甲周圍有了這些繡著精美花型、色彩艷麗的花邊,果然增色不少,也顯得更有特色和民族風情。

葉貝姑娘的民族服飾裏,除了一套精美別致的衣服外,還需配上頭飾、腰帶和繡花鞋。頭飾是一塊長方形黑布,秋冬季,裏面再襯一塊白色羊肚巾,起到保暖的作用,在後腦勺處挽成結,露出兩個小角,藏族姑娘各個都有長長的黑發,梳成一把黝黑的麻花辮,年輕姑娘用紅頭繩,中年婦女用綠色或藍色頭繩,老年人用黑色頭繩。也有些時候美麗的藏族姑娘會把長辮子從耳後盤起來,繞過頭頂,這樣便於幹活,也顯得幹練麻利,別有風韻。腰帶多數為白色,白色是吉利和祥瑞的象征,是善的化身,代表純潔溫和、善良慈悲,整個腰帶寬一尺左右,長約一丈,兩頭有無數細細的流蘇,姑娘們將腰帶在腰部纏三四圈,如此更突出了腰身的線條,整個人看上去修長又苗條。

繡花鞋也是整套服飾的一大亮點,用麻繩納成的純手工千層鞋底,鞋面兩邊有著對稱的繡花圖案,大都為牡丹,繡工精巧顏色鮮艷,用大紅色棉布從腳踝處接一尺左右的靴筒,配黑色裙子或褲子相得益彰。七月會的展示是全方位的,自然要將行頭從頭到腳配齊配好。

阿娘白天趕著縫制衣服,晚上召集大家來家裏訓練隊形,因為沒有多余的配飾,阿娘突發奇想,用硬紙板剪出許多彎彎的月亮和星星的模板,然後用煙盒裏的金箔紙將模板包在包起來,三十個項圈在阿娘的奇思妙想和靈巧十指下誕生,每個項圈中間是一個彎彎的金色月亮,兩邊各掛兩顆銀色小星星,這比起金銀首飾和珊瑚瑪瑙,顯得便宜好得,又寧靜質樸。後來我才得知,葉貝苯教傳承人在很早年前就流傳著類似的獸牙項圈,月牙形黃銅飾片,上面鑲嵌西藏藝術中十分流行的八寶吉祥圖案,意在驅邪避汙。

七月會那天,熱鬧的人群填充著整個縣城,鑼鼓齊鳴、人聲鼎沸。清晨的涼意漸散,遊行展示終於開始。舞獅隊、健身隊、秧歌隊一一經過,我們穿著阿娘精心縫制和裝扮過的衣服,穿著精美的繡花鞋,梳著黝黑長辮子,腰纏雪白腰帶,胸前佩戴月亮項圈,我們的方隊經過人群,躁動和喝彩疊加著,把整個遊行一次次推向高潮,他們贈我們以掌聲喝彩聲,我們神情自若,把藏族女兒最質樸最自然的笑回贈給他們。夏天的風似乎是熱的,也是熱鬧的,它從我們耳旁拂過,帶來一次又次此起彼伏的掌聲和贊嘆聲。我從心底驕傲著,驕傲自己是一名藏族姑娘,驕傲自己是楊彩芝蓮的女兒。

直到現在,想起這次史無前例的七月會,我仍然心潮澎湃、眼角泛淚。我一直認為這次展示,讓更多的宕昌父老鄉親見識到了新世紀藏族服飾的魅力和藏族群眾的精神風貌。

熱鬧過後,阿娘回歸到她的生活中,繼續埋頭幹活,繼續專心縫制,當別人提起那次活動,誇她手藝好,誇她有才幹,她總淡淡地說:都是大家的功勞。她似乎忘了曾在好幾個不眠的夜裏,在40瓦的燈泡下,不停裁剪、不停縫制、不停思索,她似乎把山村靜謐的夜色、幽靜的月光、光亮的星辰都縫進了衣服裏,才使得這些衣服比從前更有魅力、更具靈性。

阿娘的好手藝和樂善好施的品行,使她在村裏有著很好的人緣和口碑,2002年,阿娘當選為甘肅省第九屆省黨代表,也是宕昌縣三位省黨代表裏唯一一名女代表,唯一一名少數民族代表,她代表的可不僅僅是自己,也代表著宕昌藏族同胞的整體精神面貌。去省城蘭州開會之前,阿娘花了三天時間給自己縫制了一套華美精致的衣裳,會議期間《甘肅日報》刊發的“代表風采”裏,阿娘身穿民族服裝的一張彩色照片非常顯眼,這是葉貝第一位登上甘報的藏族農村婦女。玫紅的衣裳,黑色的馬甲,阿娘精神抖擻神態自若,後來,阿爸一直保存著好幾份這一期的《甘肅日報》,並將這張照片剪下來,裝裱在相框裏,相框裏還有好些阿娘開會期間的合影留念照,她穿著大紅色花團錦簇的綢緞大襟衣,黑低暗色花紋綢緞馬甲,黑色頭巾和闊腿褲,這身漂亮顯眼的衣服使平日裏樸素的阿娘變得華貴秀美,一眼望去,於西裝革履中顯得那麼靚麗又那麼別致,似乎這身惹眼的衣服不僅突出了年輕的阿娘,還突出了我們古老的民族。

阿娘把能給我的統統給了我,除了她刺繡縫制的技藝,在她潛意識裏一直用自己的言傳身教影響和培育一個傳統又乖巧的小公主,兩三歲開始教我唐詩宋詞,五六歲教我禮儀規矩,十歲起讓我一個人在離家十幾裏的學校住宿就讀,自己洗衣做飯照顧自己。她按照自己理想的模子培養著我,給我教養寄我希望,可我骨子裏叛逆的小魔爪還是一天一天的長大,初中畢業後辜負了阿娘及家人想讓我上高中考大學的夙願,倔強地選擇了一所中專,理由是中專比起高中相對自由,不用過於認真埋頭苦讀。阿娘盡管不太情願,但臨行時她說尊重我的選擇,希望將來我能做一個對家鄉有用的人。背過淚眼,告別家鄉,自此,我和阿娘在一起的日子也一天天減少。

我不在家鄉的日子,河邊的楊柳依舊按時發芽,屋後的梨花依舊準時開放,滿坡的牛羊總記得回家的路,從不迷失方向,而我,只能在短暫的假期和阿娘團聚。往復四年,我中專畢業,步入社會,阿娘也從社長變成了村支書,成為葉貝建村以來唯一一名女支書。

葉貝也在新世紀初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隨著退耕還林政策的逐步延伸,2003年,家鄉所有山地開始實施退耕還林,宕昌藏族群眾的生計方式逐漸離開農耕生產,另辟新徑。勞務輸出便成了當下比較流行和迫不得已的出路,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青壯年勞動力遠赴新疆、內蒙、銀川等地,工種大致分為拾花工、建築工、餐館服務員等,隨著村裏的同胞不斷走向外省、不斷受外面世界文化、理念、生活習慣的影響,藏漢通婚比例逐漸上升,村子裏的藏族婦女和姑娘們也漸漸為了圖方便省事,脫下她們的藏服,換上普通的漢族服裝。特別是許多八零後藏族姑娘,沒有自己的民族服裝,會縫制藏服的更不多見了。在我印象中,阿娘、小姑手藝最好,大姨小姨及幾位表姨手藝也不錯。在我的同齡人中,楊田藝蓮、楊科紅手藝比較好,會刺繡會縫制,她們也是小小年紀就輟學,一邊打工一邊做點手工。像我一樣上學的女孩子,都不會針線,更別提刺繡和縫衣服了。

雖然沒有一雙織雲繡鳥的巧手,但我始終記得阿娘曾經的叮囑:要做一個對家鄉有用的人。2004年,中專畢業的我參加宕昌縣婦聯主辦的“三八婦女節朗誦比賽”,阿娘說:“你朗誦的文章是關於官鵝溝的,這是一篇宣傳家鄉美景的文章,我看你還是穿民族服裝吧,這樣看起來更加配套”。為此阿娘為我精心縫制了一套大紅色衣服,這麼漂亮的衣服,如果配一個款式簡單色彩單一的黑頭巾,顯然不能完美呈現我們民族服飾的驚艷之處,如果在黑色頭巾上做一些裝飾,讓它既保留傳統元素,又有新的亮點,會不會更出彩呢?

阿娘將我的頭巾疊成正方形,在四周縫上了和衣服同款的花邊,並在頭巾下方縫上金黃的流蘇,我的頭發梳成兩個辮子,將右邊的辮子盤過來,繞過頭頂,發梢和左邊的發根紮在一起,左邊的辮子自然地放在胸前,阿娘精心設計的扮相,為我的朗誦增分不少。如果說從普通話發音到朗誦技巧、氣息掌控,我都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但是,當一位身穿獨特精美民族服裝的藏族姑娘款款走來,聲情並茂朗誦著她家鄉的四季美景和風土人情,使全場觀眾和評委頓覺眼前一亮。評委們綜合考慮,評我為一等獎。我知道這一等獎裏除了我朗誦本身的分值,更有我們民族文化和服飾的分值。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一等獎,不久後宕昌縣廣電局局長仇成生先生和宕昌電視臺主播馬玉霞女士,找到在電信局做臨時業務員的我,讓我去試鏡,並招聘我為宕昌電視臺新聞主播。這真是夢寐以求喜從天降,從此,我的生活又走上了另一個軌道。

此時家鄉發展旅遊的勢頭日漸強盛,2005年在大力發展旅遊產業、全力打造官鵝藏羌文化的強勁東風下,宕昌縣官鵝溝藏羌文化藝術團成立。為了培育推廣本土優秀人才,張雁林老師在諸多本土青年中挑選了我和杜鵑、楊瓊,為我們量身打造了“宕昌嘻嗦咪哆”女子組合,而我們在重要節慶和演出時的服裝都是阿娘親手為我們設計和定制的,這將我們的民族服飾從日常生活推向了舞臺,也推向了全縣乃至全市人民的視野。後來,“第一屆宕昌縣旅遊文化藝術節”上好幾個節目的舞臺服裝都是按照這個標準來設計和定制,阿娘也承接了不少民族服裝的制作任務,自此,隨著民族服裝在舞臺上的流行,又有許多家鄉的姐妹開始重新為自己定做新的民族服飾,也開始在逢年過節時穿上漂亮的民族服裝。

隨著年輕的藏族姑娘重新穿上精美的民族服裝,我們也闖入了許多前來官鵝溝采風的攝影家、畫家們的視野,這樣一套顏色艷麗款式獨特的衣服,總給人提神增色不少,讓相貌平平的人多了幾分秀麗,讓頗有姿色的姑娘宛若仙子。在一次攝影采風活動中,有一姐妹穿著民族服裝,使原本漂亮的她顯得格外美麗動人,各位攝影家的閃光燈集體追逐著她,拍出了好多明信片一樣的照片,而當她換下這套行頭,穿上了便裝,攝影家們甚至沒有認出她來。後來提起這事,她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裝,穿上民族服裝,我們各個都是最漂亮最艷麗的藏地格桑花。

阿娘的衣服越做越好,住的房子越來越寬敞,2008年5.12地震後,阿娘審時度勢,在離家一公裏的柳林整體搬遷點旁的自留地裏重建了一院磚混房,沒想到幾年後這裏修建了鵝嫚溝遊客接待中心,而我家門前的自留地變成了“柳林魚莊”,後來又搖身一變,成了碧波蕩漾、鳥鳴花香的“鵝嫚湖”,每天遊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凡。

阿娘曾是宕昌第一個開辦農家樂的人,而今,我們坐落在鵝嫚湖畔的農家樂既是風水寶地,也是熱鬧、便利之地,阿娘越來越忙,她不僅僅是我和弟弟的阿娘,她也變成了阿婆和外婆,有一段時間,縫紉機落上了灰塵,孫子們的衣服都是縣城專賣店買的,我們也只是在逢年過節時穿穿民族服裝,阿娘一忙,她的好手藝便擱淺下來,曾經穿針引線的雙手開始做各種好吃的飯菜,招呼前來農家樂吃飯的四方賓客。

歲月不僅僅在阿娘臉上留下印記,也在她的一雙巧手上刻滿紋路。各自忙碌的日子使我漸漸忽略了阿娘的精湛技藝,當我以為阿娘再也不用做衣服時,突如其來的一場夢,又把阿娘拉回到針線堆裏,也讓我逐漸意識到,針線可能是阿娘一生的牽絆,冥冥中,她這雙手還得繼續裁剪繼續縫制,她為那麼多人做了衣服,卻從未給神縫制過衣服。

睡夢中,村頭的神廟在舉行廟會,我在廟門口向裏張望,坐在轎子裏的“金絲娘娘”穿著半舊的衣袍,一支水龍頭正往她身上噴水,好像是在沐浴。我心想,廟會一年一度,多麼神聖隆重,娘娘怎麼沒穿新衣服?接著,畫面一轉,我雙手恭敬托著木質掌盤,盤中疊放著一身大紅色藏服,華貴精美,大放異彩,我將托盤交給伺候神靈的“老師父”,讓他快給娘娘換上,夢戛然而止。

平日我做夢一向靈驗,像是被賦予某種靈性的魔力,而這個夢來得突然,夢中每個畫面及一舉一動異常清晰真切。醒來後思索半天,不知寓意何在,忐忑不解之下告訴了阿娘,她思來想去也沒說出一二三,後來一忙,竟忘了此事。

一個月後我突然感冒,當時我懷著二胎不到五個月,許多藥不敢喝,一向體質很好的我被突如其來的感冒拖著,久不見好,整個人瘦了一圈,又因發炎,導致失聲,說不出一句話。連著輸了七天液不見好轉,醫生建議去蘭州檢查。那天夜裏,我突然起心動念,想起一月前的夢,趕緊和阿娘商量,阿娘也恍然頓悟,責怪自己疏忽大意,趕緊打電話給阿爸,讓他找“老師父”解解夢。過了一會兒“老師父”回電話說:你做的這個夢正是娘娘的意思,這個月下旬就是給她沐浴洗臉的廟會,正好缺一件我們藏族的便裝,娘娘也知道村裏你阿娘手藝最好,她才托夢給你,就是要讓你阿娘做一件廟會時穿的便裝,等會我給家神交代一下,你們盡快買布做衣服,趕廟會前把願還了”。

葉貝祖祖輩輩信奉龍王神和鳳凰山神,每家每戶都有家神案,在醫技和就醫條件並不發達的從前,家裏有病人,都會許願祈禱,大家都深信,心誠則靈。村裏每家每戶都受過神靈的保佑,大家殺雞宰羊償還心願,有時候還願不及時,神靈會繼續托夢,有時也會施以小小懲戒來提醒人們。

也許是冥冥中的湊巧,那天晚上,阿爸和“老師父”給家神許願後,不到兩小時我的嗓子像是堵塞已久的水龍頭突然被疏通了一樣,居然能發聲了,整個人輕松了一大截,第二天我起床和阿娘一起上街,精心挑選了大紅色華美的綢緞,回到家,阿娘洗手焚香,虔心制衣,從那天起,之前貌似藥性全無的液體在我身體裏發揮作用,殺滅病菌,我一天天好轉,聲音一天天變大,飯量一天天變好。

阿娘大半生,一雙手從未停歇過,她縫補、裁剪、刺繡,那些沾著靈動氣息的針線,一針針穿過代表著時代的布匹,做成俊俏秀氣的小衣服,迎接這方山水不斷到來的新生命,做成精美鮮艷的花衣裳,裝扮著神采各異的藏家女兒,做成神秘肅穆的壽衣,送走了辛勞一生的老人。阿娘從不計較那些穿著她做的衣服、帽子、鞋子的人們回饋她什麼,只要她們說:你手藝可真好啊,阿娘就露出會心滿意的笑。如今,她居然在神秘力量的感召下做成了一件華美瑰麗的神服,穿在了我們祖祖輩輩信奉的金絲娘娘身上,這無上的認可、無形的修為使得阿娘的裁剪縫制技藝似乎有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又似乎,預示著另一個嶄新的開始。

葉貝的河床越來越淺了,河流越來越小,只有山一如既往地綠著,山坡上已沒有牛羊,而是安睡著許多曾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包括同樣有著一雙巧手的太婆婆。她們都曾用自己手裏的針線縫補過漏風的衣衫,縫補過漫長又匱乏的生活,她們都曾用手裏的針線刺繡過盛放的花朵,刺繡過模糊又清亮的夢想。她們都是名副其實的“巧娘”。

到我們這一代,為了學業和工作,中斷了技藝傳承,每每想起,遺憾之情油然而生,但在另一種層面,我和衣服的傳承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我時常思索,如今時代迅速發展,我們的語言、服飾都在不同程度被現代文化和外界的新鮮潮流所衝擊所替代,在這種市場經濟繁榮的當下,民族服飾能不能在做好技藝傳承的基礎上,更好地與市場接軌,與興盛的旅遊和文化產業融合,讓它既能成為我們民族文化的瑰寶,又成為群眾致富的門路。

事實證明,這是可以實現的。2015年在新城子藏族鄉政府的鼓勵下阿娘和幾個親戚一起成立了刺繡農民專業合作社,她常說:“我們的衣服這麼漂亮,這手藝一代代傳到今天不容易,如果一個民族,沒有本民族獨特的服飾,那怎麼可以”?這些年,阿娘雖然一直在忙碌著,忙著帶孫子、忙著經營農家樂,但她的手藝絲毫沒耽擱。今年年初受新冠疫情影響,家裏的農家樂暫時不能運營,阿娘騰出兩間屋子,置辦了專業的電動縫紉機和鎖邊機,並註冊了營業執照,辦起了藏羌民族服飾加工制作室,也許是時機成熟,也許是做完神衣後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加持,不久,阿娘接到了為官鵝溝大景區導遊設計制作民族服裝的訂單。

那天夜裏我陪阿娘睡,她跟我聊起年輕時學做衣服的點點滴滴,聊她多麼渴望將我們的民族服裝宣傳推廣,聊她多麼有信心能做好這批訂單,阿娘不停跟我說著,夜深了,她還不想睡去,她說一定要費心費力把這些衣服做好,等導遊們穿著她做的民族服給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介紹家鄉的美景,這不僅僅是對她的宣傳,更是對家鄉旅遊的宣傳,也是對當地民族文化的宣傳。淩晨兩點多,屋後散養的土雞開始打鳴了,我們才調整興致勃勃的情緒,意猶未盡,漸漸入睡。

自此,每個周末阿娘總會打電話叫我回家,讓我穿上她做的新衣服給她看看,並提些意見建議。在我看來那麼繁瑣的做工,阿娘總得心應手、輕而易舉,不一會裁剪好一件衣服,不一會又縫制好一件衣服,阿娘幹活兒時一如既往地認真仔細,她總是和年輕時那樣,一邊踩著縫紉機一邊哼著曲子,舉手投足間總讓我回想起從前的難忘歲月,那時阿娘用一塊塊布,為我們姐弟縫出好看又別致的衣服,一晃二十幾年過去,阿娘的手藝卻越發精進了。

經過三個多月的埋頭苦幹,訂單終於完成了,驗收那天,導遊們各個穿上合身又精美的衣服,和官鵝山水融為一體,山水襯托著她們的美,她們的美點綴著山水,互添神彩、相得益彰。前來驗收服裝的隴南市文廣旅局局長毛樹林先生在宕昌縣文廣旅局局長王勝利和副局長胡衛東的陪同下,對服裝進行了驗收和拍攝,毛局長驚嘆於服裝的色彩搭配和細節設計,他高興地說這些衣服的設計和制作都很到位,導遊們很喜歡,他也很滿意,衣服色彩和款單中有復雜,復雜中有簡單,做工精良、材質考究,既有傳承又有創新,民族風情濃郁,還再三叮囑我阿娘一定要把這個技藝傳承好推廣好,把它做成一項文創產品,做成一個品牌一個產業。

阿娘看著花一樣的衣服穿在花一樣的姑娘們身上,她也露出了花一樣的笑容,她說以後還要做更好的衣服,讓更多的人來穿我們的民族服裝,讓更多的人來做我們的民族服裝,如果有感興趣的人想學習,她會不遺余力傳授技藝。

那天,阿娘唱起了久違的祝酒歌,她忘了這些日子來不分晝夜縫制衣服的辛苦和勞累,她忘了大半生的隱忍和辛酸,她只看得見美好,她只記得住美好,她一直在朝著自己內心美好的願景,一步步、一天天、一年年行走著,她一直用自己手中的針線,用心織就著自己理想的生活。

驗收完後,阿娘在初夏的夜風中又將衣服一件件仔細打量並疊放整齊,她用長著老繭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它們,像是撫摸著她的孩子們。夜慢慢靜下來,浮雲從閣樓輕輕飄過,鵝嫚湖碧波微漾,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槐花香,衣服裏的每一針每一線似乎都醒來了,它們從衣服裏走出來,搬運月光,搬著花香,搬運初夏清涼的微風,搬運著泛黃的舊時光。忙碌一天的阿娘,枕著她精心縫制的衣服,枕著尚未老去的夢想,在一片悠長的回憶中,笑瞇瞇地看著山邊的月亮緩緩升起。

來源:宕昌文旅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