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住在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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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福克(Volker Olles)

漢末道教的“二十四治”是洞天福地的重要文化淵源之一,其獨特的宗教與社會組織形式開啟了兩千年的道教歷史,並成為後世各處名山的一種“原型”。歐福克博士的《二十四治訪道記》原連載於“行腳成都”,回憶並記錄了他1998年至99年間往來於川西平原,尋訪漢末道教聖地的經歷。現蒙歐福克博士授權,連載於此。

米芾碑 衛復華先生提供

鶴鳴山又稱“鵠鳴山”,是早期天師道二十四治之一,並且地位相當高,因為這座山傳為太上老君封張道陵為天師的地方,後世尊稱“道源”。唐末五代高道杜光庭(850–933)在《洞天福地嶽瀆名山記·靈化二十四》中寫道:“鶴鳴化,五行金,節立冬,上應氐、房、心宿,庚辰、壬辰人屬;卭州大邑縣西北,去縣三十裏余;老君授天師箓處;徐孝道、何丹陽、馬成子上升。”可見,鶴鳴山的仙緣非常深厚。“箓”是記錄神祇名諱、形象、部屬及符咒等內容的文書或簿籍,主要功能有三:一是作為入道和晉升法職的憑據,二是防身保命,三是召神行法,所以正一派道士至今要“受箓”,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道士。按唐代文獻中的常規,為避高宗李治的名諱,杜光庭以“化”代“治”,因此他將鶴鳴治的名稱改為“鶴鳴化”。

天師道鶴鳴山治究竟在何處,學界、教界中都有一定的爭論,因為“鶴鳴山”這一地名不止一處。四川劍閣縣就有一座鶴鳴山,山上的唐代道教摩崖造像及其他文物古跡證明,劍閣鶴鳴山擁有歷史悠久的道脈。王純五先生(1932–2000)則認為,鶴鳴治最早的中心地帶在青城天國山,但天國山根本沒有道教遺跡,反而至今是佛教聖地,山上有一座天國寺(古稱圓通寺)。宋代道書《雲笈七簽》卷28記載,鶴鳴山“與青城天國山相連”,所以鶴鳴山本來不可能等同於天國山或為天國山的別名,“相連”兩個字不允許這種解讀。如今,由道教協會認可的鶴鳴山,也就是天師道的鶴鳴山治,在大邑縣城西北12公裏的悅來鎮(原鶴鳴鄉)三豐村境內。

鶴鳴山道觀 三聖宮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其實,祖天師張道陵也在青城山活動過,半山腰的天師洞(古常道觀)因而得名。青城山、天國山及大邑鶴鳴山都屬於一個山脈,所以我一直認為,整個山區可冠以“道教走廊”或“道教山脈”之名,上述爭論是毫無意義的。畢竟,二十四治均無“鐵證”;考古發現並沒有提供某個古治不可動搖的證據,即使發現了漢代遺跡,後者與二十四治並無直接關聯。因此,晚出的記載和地方傳統有自己的意義,即使無法徹底證明天師古治所在地的“準確性”,還是值得研究、承認。大邑鶴鳴山天谷洞(傳為張道陵、張三豐修真之所)裏曾發掘出一通“漢碑”,碑的質材為鐘乳石,右邊鐫刻“盟威之道”四個字,正中刻有“正一”兩個大字,左下方鐫刻“張輔漢”(張道陵字輔漢)三個略小一點的字。我認為,這通殘碑上恰好保存有早期天師道最關鍵的名稱“正一盟威之道”以及祖天師親自落款,實在太神奇了,令人無法相信。至於這通石碑出於哪個年代,則姑且不做定論。

鶴鳴山道觀迎仙閣 90年代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大邑鶴鳴山其實並不需要“漢碑”之類的“證據”,因為關於該山的明清文獻資料是很充足的。加上杜光庭對鶴鳴治(化)位於大邑縣的肯定,以及其他歷史記載中的旁證,我們可以確定大邑鶴鳴山在道教史上的獨特地位。總之,大邑鶴鳴山不僅為今天的道教協會所認可,它歷史悠久的道教傳承同樣是不可否認的。大邑保存至今最早的方誌是清代乾隆年間的《大邑縣誌》;我們看看這部書有哪些關於鶴鳴山的記載。

《山川》:鶴鳴山,在縣北三十五裏。其起伏軒翥,狀類仙鶴,故名。上有二十四洞,應二十四氣,每逢一節則氣開一洞,余皆閉塞。《廣輿記》又雲:“有七十二穴,應七十二候。巖穴中有石鶴,鳴則仙人出。昔廣(馬)成子修煉於此,石鶴一鳴;漢張道陵登仙於茲,石鶴再鳴;明張三豐得道於斯,石鶴又鳴。”

同治《大邑縣誌》:鶴鳴雙澗及鶴鳴山的位置

天柱峰,在鶴鳴山前,狀如天柱。東西雙澗出其兩腋,中有大穴,流水相通,八景之一。

鶴鳴山老君山(“鶴頭”)及雙澗 90年代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據此,鶴鳴山像一只仙鶴,仙鶴的“頭”就是天柱峰(亦稱老君山),上面原有太清宮(俗稱老君殿)。據傳,天柱峰也就是祖天師感太上老君降臨的地方。“鶴鳴雙澗”這一景觀至今可見,似乎反映著《雲笈七簽》卷28所記載“治前三水共成一帶,神龍居之”的風光。乾隆《大邑縣誌·仙釋》則記錄了在鶴鳴山隱居過的諸位仙真:

秦:馬成子,扶風人。誌存修道,去家訪師,遇黃蓋童子,授以胎元煉炁之法,乃入蜀大邑鶴鳴山石洞中,復遇異人,授以神丹,曰:“炁為內丹,藥為外丹,今授子此丹,當列高真矣。”成子遂白日飛升。

漢:張道陵,生於吳之天目山。及長,學長生之道。遊於蜀之大邑,居鶴鳴山,山有石鶴,鳴則仙人出。道人居此煉丹服炁。漢安元年,感老君降,授以秘箓,遂領弟子趙升、王長來雲臺山煉大丹服之。老君再降,曰:“吾昔為汝說經,今再令汝普度生靈,證汝功行。”道陵拜謝。於是驅邪誅妖,佐國庇民。漢永壽二年,自以功成道著,乃於半崖躍入石壁中,自崖頂而出,因成兩洞,崖上曰峻仙洞,下曰平仙洞。是年九月九日,將諸秘箓、斬邪劍、玉冊、玉印,授長子衡,乃與夫人雍氏登雲臺峰,白日升天,年一百二十三歲。

宋:陳摶,字圖南,號扶搖子,亳州真源人。周世宗賜號白雲先生。宋太宗賜號希夷先生。常隱華山,善睡。曾遊大邑,至天柱峰側,題篆字沱石上,曰:“龜鶴齊壽”四字。今墜入水中。

明:張三豐,沙沱國人,舊傳道陵後裔也。生有異相。長而好學,歷宦四方,善騎射。壯而棄官修道,雲遊名山。或曰:天目人,名君實,字元一,居陜西寶雞縣。洪武初,太祖召見,異之,賜以玉。後至成都,寓青羊宮,月余,遂入大邑鶴鳴山修煉。山有石鶴,鳴則仙人出,三豐在山,石鶴復鳴焉。居歲余,成祖憶之,永樂間,禦書封香,遣龍虎山道士吳伯禮(理)、內太監二人,遍訪名山,知在大邑,乃於鶴鳴山麓建一迎仙閣,朝拜夕禱,冀其降臨。一日,三豐降,二人喜不自勝,乞其赴京陛見。三豐曰:“自古未有天子成神仙者,汝還奏,惟求勤政愛民,為太平天子,天下受賜幸甚,吾不往也。”二人牽裙泣懇,終不應。乃迤邐迅趨,度手段橋,登訪仙巖,衝舉升天。後又往來於峨眉山中,入天谷洞,不出,年已三百余歲,嗣是不知其蹤。詩文筆跡,每留蜀地沙門焉。

可見,除了祖天師張道陵之外,古代神仙馬成子以及陳摶、張三豐兩位出名的道門祖師,相傳也在鶴鳴山隱修過。鶴鳴山道觀旁至今有一棵巨大的柏樹,據傳為三豐祖師手植,故稱“三豐古柏”。《大邑縣誌》有關張道陵的傳說中增加了一些祖天師升天的故事元素,那段故事發生在川北的雲臺山,也即天師道的雲臺山治。值得留意的是,鶴鳴山不僅本身像一只仙鶴,山中據說還有一只石鶴,石鶴鳴則有人得道成仙。這只石鶴具體是什麼模樣的,雖然有一張老照片存世,但圖片模糊不清,石鶴的具體形象只好交給我們的想象力來完成。乾隆《大邑縣誌·寺觀》關於鶴鳴山道觀的記載如下:

鶴鳴觀,在縣北三十裏。上有太清宮,又名迎祥觀。明嘉靖間,八月十八日為萬壽聖節。歲命指揮使賫封香詣此,敕羽士修羅天大醮,以祝聖壽。撫按兩院、藩臬、巡道暨附近州縣群僚鹹萃集焉。

迎仙閣,在鶴鳴山下,明成祖永樂間,命道士吳伯理同內監等賫香,尋訪張三豐至此,造斯閣,朝夕禮拜,祈三豐降。

在明代,鶴鳴觀的道士(羽士)參加國家祀典,每年都用道教最隆重的道場——羅天大醮給皇上祝壽,可見朝廷對鶴鳴山的重視。太清宮俗稱老君殿,位於天柱峰(老君山)頂上。按清同治《重修大邑縣誌》等記載,天柱峰前面還有文昌宮及三官廟等建築。但鶴鳴山的主山以及鶴鳴觀的主要建築群位於天柱峰(老君山)背後,是以迎仙閣為前殿、依山而建的道觀。鶴鳴山道觀如今還有鬥姥殿、三聖宮、天師殿、玉皇殿等主體建築,道觀以上可爬山至天谷洞。歷朝歷代有文人墨客,如文同(1018–1079)、陸遊(1125–1210)等人,他們為鶴鳴山撰寫了詩詞並確定該山是天師道鶴鳴山治的所在地。很明顯,大邑鶴鳴山的神聖地位從明代開始也多來源於其與張三豐的關系;有《鶴鳴山》二首詩,傳為三豐祖師所作:

沽酒臨邛入翠微,穿崖客負白雲歸,逍遙廿四神仙洞,石鶴欣然嘯且飛。

道士來時石鶴鳴,飛神天谷署長生,只今兩澗潺湲水,助我龍吟虎嘯聲。

以前,鶴鳴山上的古碑也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出名的“第一山”碑;據民國《大邑縣誌》載:“鶴鳴山第一山碑,米芾書,清邑人陳繼興由華山絕頂拓回,重摹於石。”除了一張老照片以外,此碑已不見,今在天柱峰石梯側新立的“第一山”碑,已經沒有米芾的字跡了。

明末清初,鶴鳴山道觀與蜀中其他許多宮觀一樣,正一派(天師道)勢力下降,取而代之的是興起於12世紀的全真教,特別是武當山陳清覺仙師(道號煙霞、寒松,1606–1705)入川傳道後,蜀中道觀多是全真龍門派丹臺碧洞宗所屬。鶴鳴山也不例外,至今猶承其戒壇。據鶴鳴山道觀官網信息,至“文革”前,鶴鳴山仍保存著較好的樓、亭、牌、坊、壇、臺建築,祭祀宮觀有三官廟、文昌宮、天師殿、太清宮、延祥觀、迎仙閣、神仙祠、紫陽殿、玉皇樓等眾多的建築群。可惜毀於“左”傾思想及後來的“文革”。至1987年開放道場活動以來,隨著國家政治經濟的發展,現今的鶴鳴山道觀已恢復了迎仙閣、鬥姥殿、慈航殿、五祖殿、三聖宮、天師殿、玉皇殿、清心茶舍、雙鶴樓、綜合樓、辦公樓、乾道院(男道士住所)、坤道院(女道士住所)等一大批建築。

2018年天師會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恢復宗教活動以來,鶴鳴山道觀成為了一座很活躍的道觀,如今不僅有豐富的齋醮科儀(法事)活動,以每年舉行於端午節的天師會為主,還吸引了不少年輕人進一步了解道教,也創刊了四川道教界第一份季刊——《道源》。鶴鳴山天師會舉辦於農歷五月初一到初五,也就是端午節期間,體現了巴蜀地區的古老傳統。“川西夫子”清儒劉止唐先生(1768–1856)曾指出:

天師隱於鶴鳴山中,豺虎物怪尤多,故五月五日天師擒百怪,使深山窮谷皆得清平。四川全省惟溫、郫、繁三邑無山,余皆山地。自天師伏除物怪之後,至今四川山谷即窮荒僻壤,商賈漁利、采藥采貨者,不逢物怪人妖。

張道陵於此日收伏五毒,世人遂以此日祭天師,亦有由焉。青城采藥諸人從未有逢猛虎蛇蠍者,此天師之遺愛也。(摘自《五月五日說》)

2018年天師會 道長們奉行法事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鶴鳴山道觀的現任住持楊明江,俗名應江,1943年5月18日生於四川省鹽亭縣。1989年9月在蓬溪高峰山道觀出家,禮全真龍門派青城丹臺碧洞宗高道傅圓天為師,賜名明江,為全真龍門派第二十代玄裔弟子。1990年在青城山飛仙觀道觀修道,1991年主持崇州市上元宮,1993年9月受師囑,任大邑縣鶴鳴山道觀住持,1995年於青城山天師洞玄都律壇受三壇大戒,道號“利民子”。

天谷洞“漢碑”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1996年及1998年,我曾多次前往鶴鳴山考察,對這座天師聖山很快就產生了濃厚的感情。但是,鶴鳴山道觀的破壞非常嚴重,古廟幾乎無蹤跡了,可以說鶴鳴山治的遺跡、物證被消滅得幹幹凈凈。初到鶴鳴山時,老君山(天柱峰)上已無老君殿(太清宮),在雙澗匯流處尚存三官廟的廢墟以及搖搖欲墜的解元亭。自從中國測試技術研究院於1967年占地以來,此地的廟宇均被拆除,原文昌宮所在地當時仍是研究院的宿舍區。後來,恩威集團在天柱峰一帶建立了“道源聖城”,修建了大型的旅遊景點,以開發道家養生文化為目標。“聖城”中雖然修了幾座模仿漢代建築風格的大殿,老君殿也得以修復,但整個地方總體給人一種浮誇的感覺,完全沒有道觀的氛圍。

因此,我一直關註的是天柱峰、“道源聖城”背後的鶴鳴山道觀本身,這也是真正恢復鶴鳴山治道脈的地方。道觀以迎仙閣為入口處,右前方原有一幢農舍,這就是最早恢復道觀的天師殿(今已不存)。迎仙閣上方是碑林、鬥姥殿和三聖宮。如今,鶴鳴山道觀的建築已有比較大的改觀。三聖宮系香港飛雁洞佛道社所捐修的大殿,原來供奉太上老君、張三豐和呂純陽(洞賓),現已改為三清殿。三聖宮以上便是三豐古柏,還有至益亭(張至益大師墓旁)、新修的天師殿、玉皇殿等建築。

道觀右邊的馬路通往霧中山,那座山據傳是中國最早的佛教聖地之一。霧中山上的開化寺在90年代還在修復中,附近古跡眾多;山腳處的接王亭(亦稱接王寺)是一座玲瓏小巧的佛寺,由百余歲的果章長老住持。90年代,霧中山和鶴鳴山之間的煤礦還在生產,雖然大體上已展現出衰敗的景象,我還親眼見過礦工用人力把載滿煤炭的礦車從礦井裏推出來。

天然石鶴 衛復華先生提供

鶴鳴山的大環境在90年代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村;有農田、村落以及田邊的許多土地廟,但除了道觀周圍之外,基本上沒有大樹,山上種了大面積的玉米,生態並不平衡,煤礦所造成的汙染也十分明顯。現在,鶴鳴山附近的山林有所恢復,水質似乎也比以前好,但我還是有點懷念以前的鄉村景觀,感覺“新農村”並沒有形成一種承前啟後的生活模式。聽說有的農民不願意住在新的安置房,反而跑到山上務農去了;我能理解。

至於自己的研究工作,因為物證的缺乏以及有關鶴鳴山治的爭議,我最終無奈地決定,不再將博士論文的重點放在鶴鳴山上。但是,跟鶴鳴山道眾的相處和長期交流產生了額外的收獲,所以鶴鳴山至今是我向往的地方之一。鶴鳴山曾有一位老道長,他在我心目中樹立了最優秀、最純粹的“道人”形象。因此,講鶴鳴山的故事,不得不講這位老道長的故事。

楊明翊大師與作者 2009年9月

上世紀90年代初留學四川大學時,我首次到鶴鳴山,在山上鬥姥殿前便遇到了楊明翊老道長。一見如故。在了解我的來歷和來意之後,楊師父慷慨向我介紹鶴鳴山的歷史與現狀,並為我細心安排了山上的住宿。楊師父與我的交談從一開始就有不少“談玄論道”的成分,而且一種似曾相識的情誼伴隨著我們所有的談話和相處。如此,楊師父和我即成道友。正如南華真人所描述:我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莊子·內篇·大宗師》)。後來,每次我赴川訪問,鶴鳴山道觀是必到之處。自己的研究重點雖已改變,我還是多次上了鶴鳴山,只為拜訪楊明翊老師父。

由於我每次在山上的時間都不長,所以對楊師父的身世了解得並不多。我只知師父是鹽亭縣人,有良好的文化素養和相當可觀的武功。因為師父出生的家庭以前被劃為“地主”階級,他在出家之前飽經憂患。師父告訴過我,在處境極為狼狽時他曾到青城山天師洞,並在祖天師聖像前發願:只要今生獲得平反,就出家為道士。願望得以實現之後,楊師父便皈依了玄門,出家修道,從此投身於道教文化的傳承與弘揚。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師父是鶴鳴山道觀的知客。除此之外,他還擔任過鹽亭縣政協委員、青城山道教學校教務副主任、大邑縣道教協會副會長等職務。

楊明翊大師賜給作者的墨寶

楊師父擅長書法,曾書唐代詩人李商隱的名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出自《無題》其一)送我,並落款“丙子秋,道源鶴鳴,三無道人楊明翊書贈”。“丙子”是1996年,距今已有接近二十五年之久,但楊師父的這一書作經過裱褙之後,現在仍然陪伴著我,以作長久紀念。

在學術研究工作上,我也曾蒙楊師父的大力支持和協助。90年代末,我正在搜集有關道教二十四治的資料與論著。楊師父當時不但提供關於鶴鳴山的專著(衛復華編纂《增補鶴鳴山誌》、《鶴鳴山資料匯編》等書)給我,還親自出馬,陪我訪問衛復華老先生,並且協助我在縣城裏復印一些古籍資料。回憶當時的情景,我想我們共同出現在縣城裏時肯定引起過不少人的好奇心。一位素發垂領、神光爽邁的老道長帶著一個洋書生到處跑,這在大邑縣應該是較為罕見的一幕,說不定還成了一時的趣聞呢!

鶴鳴山天谷洞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因鶴鳴山上的天谷洞相傳為祖天師張道陵修真之所,我好幾次前往天谷洞並在洞內外探索歷史與傳說聖跡。通天谷洞的山路既遠又險,如無人帶路,單憑我一己之力實在難以找到。當時還沒有通往天谷洞的盤山公路,只能從道觀出發爬山。而我每次能夠安全到達天谷洞並順利訪古,都是因為楊師父專門安排了本觀的道士或居士陪同,使我的考察計劃得以圓滿成功。總而言之,楊師父對我的種種幫助和支持至今仍令我內心充滿著感恩之情。

上天谷洞的山路 90年代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不僅如此,楊師父還一直很關心我在鶴鳴山道觀裏的生活。他總是擔心我在山上作客時會不習慣,所以每次都會親自把一些生活用品、水果和書送到我的房間。後來,楊師父雖已高齡,但還是保持原來的習慣,令我十分感動。有一件趣事,我想與大家分享:楊師父以前就知道,我常在道觀裏小睡懶覺,比道眾起得晚一些,也不吃早餐。每當我起床之後,在房前呼吸山上的新鮮空氣時,師父就會出現,並把一盒熱牛奶和兩個剛煮好的雞蛋放到我桌上,讓我享用。也許有人會認為老道長只是很負責,接待外賓嘛,做知客的工作做到家了。事實上,楊師父這樣做是自發自願的,不是出於職責所在。而且師父到了晚年已變得沈默寡言,只是借著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舉動來表示對我的關心,維系我們之間的道誼。這令我難以忘懷。

上老君殿的石梯 衛復華先生提供

2009年春,我在德國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一位我從未見過的德籍華裔女士。她回中國尋根的時候到過鶴鳴山,並結識了楊師父。當時,師父提起了我,表示很想了解我的境況,就把我的通信地址給了那位女士,並且囑咐她回德國以後一定要和我聯系。為此,她一結束那趟神州尋根之旅,便立即發信給我,並附上兩張楊師父的照片。由於很久沒有和師父聯絡,我當時甚感內疚,同時很感激寄信人。於是立刻打電話給鶴鳴山道觀,找到了楊師父,並許諾下次到四川時一定會拜訪他。

楊明翊道長在鶴鳴山親自贈予作者的肖像照片

2009年秋,師父和我的共同願望得以實現。我赴川作學術訪問時,終於有機會在鶴鳴山與楊師父見面。我們一邊品茗,一邊敘舊。在暢談的過程中,我們也毫無忌諱地談起生死問題。每個人都得面對生、老、病、死,畢竟肉身不死的幻想並非正統道教所追求的目標。當時,師父以八十六高齡仍能自己處理廟裏的生活,走起路來,也還是邁著穩健的步子。盡管如此,師父也坦白告訴我,他也逃不出病魔的纏繞。

上老君殿的石梯 現狀 /歐福克(Volker Olles)攝影

我在道觀裏住了兩天,期間參觀山前的道源聖城、在山上天師殿裏進香、了解道觀的現況、聽道眾誦功課經,並且向楊師父請教一些經文和修煉方面的問題。最後,我準備返回成都。臨別時,師父祝福我和我的家人,然後與我一起拾著陡峭的石階走到山腳,把我送到山門外的公交車站。臨上車時,楊師父堅持要替我買到縣城的車票,不管我怎麼阻止都沒有用。公交車出發之前,師父就站在車站邊望著我。透過車子的玻璃窗,我們相對微笑、點頭、作揖。車子開動以後,我回頭一看,視線裏的山門變得越來越小,而楊師父卻仍在那邊站著,久久不動。

回德國之後,我在柏林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嚴冬。轉眼就到了庚寅年。春節期間,我想給楊師父拜年,特意打電話到鶴鳴山道觀。不曾想,接電話的人卻不再是楊明翊老師父,而是楊明江住持。他告訴我,楊明翊大師已於公元2010年1月3日上午7時(農歷己醜年冬月十九日辰時)羽化登真。驚聞噩耗,我悲不自勝。這不僅是因為我失去了一位恩師和道友,還因楊師父是一位能體現並代表傳統文化的老先生,他的仙逝,對後學晚輩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損失。

清初白雲觀王常月方丈曰:“大眾,誰曾不死?哪見長生?不死者,豈是凡身?長生者,非關穢質!彭祖至今何在?顏回萬劫還存?不死者,我之法身。長生者,吾之元氣。……留下一個仙名於人間,傳下一部道言於藏內,使千百年後,知有某人,這便是‘死而不亡者壽’。”(《龍門心法·第二十·功德圓滿》)楊明翊大師的精神是永存的。斯人也,可沒者其形,不可沒者其神。對我來說,楊師父永遠體現著鶴鳴山的靈炁和傳統,想到鶴鳴山時,必然會想起楊師父。師父曾經在一封信中對我說過:“我們的道誼是永恒的。”我發自內心地同意楊師父所說的這句話。

歐福克(Volker Olles),一名歐理源,男,德國波恩人,1998年在波恩大學取得碩士學位,2005年在柏林洪堡大學取得博士學位,現任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四川道教之近現代史與現狀、中國宗教中的神聖空間(宗教地理)、四川劉門及法言壇、宮觀及民間齋醮科儀、宮觀(寺廟)歷史與文化、傳統宗教出版業、宗教碑銘學、道教環保倫理等。

責任編輯:黃曉峰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