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暮易
第一次感到母親真正地老了，是在最近假期回家時。鄉村夜晚寧謐，只有長遠的蟋蟀聲在周遭起伏。我在竈房守著母親漱口刷牙。她從嘴裏掏出雪瑩瑩的假牙，駕輕就熟地扔進水杯，開始用牙刷刷口中僅剩的幾顆牙。假牙就那麼濡在清水中，整齊的一排，足有十多顆。此時，它好像某個“入侵物種”，別扭、刺眼，同時讓我心裏隱隱悔愧。
母親是什麼時候開始裝上假牙的呢？我連這個也從未註意。她不過五十幾歲，卻那麼老了。白熾燈的亮光照徹下，她頭發稀松幹燥，我定睛一眼，竟白了七八分。
“這個吃飯好用嗎？”
“好著呢，沒有假牙，真是一點口福也沒有了。”
母親的口氣輕描淡寫，她早已習慣假牙的存在，假牙給了她重享美食的機會，是我們兒女不在身邊時堅固的陪伴。我不由地想起了那句古老的牙膏廣告詞：“冷熱酸甜，想吃就吃”。想吃就吃，於世間人而言，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吧。
“這假牙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味道”，她又加了一句，缺了牙的口腔裏發出的聲音也變了調。假牙是在鎮上裝的，一千來塊錢，她一貫儉省，不喜浪費。
母親沒有戴假牙睡覺，那樣一看，真是一位癟嘴的小老太太了。格外慈祥和善的老太太。母親咧嘴笑，我也努力地笑。我和三歲的兒子睡在右側，小兒早已酣眠，母親睡另一邊，我與她聊著家常，東拉西扯。她還是如往常那般，我還饒有興致地講著，她卻進入了夢鄉。
夜的濃黑讓人格外清醒。在城裏的家，熄滅所有的燈，房裏也有淡淡的光暈籠著。對面的工地不時發出聲響，日子久了，倒成了通勤人的助眠之音。不論白晝暗夜，城市仿佛一頭激進昂揚的困獸，而鄉村是一只自由自在的懶貓。
翌日清晨，等我們起床，母親早已做好熱騰騰的飯菜。她攥著一個大白饅頭猛地啃了一口，她又是那個笑起來牙齒牙齦齊齊露出來的勤儉持家的女人了。假牙比真牙還要潤白、透亮，每一顆形狀規整，不尖不歪，對每一口飯菜都認真對待。
牙齒的問題，是歲月對人的考驗。
前幾年，父母還在城裏生活，一次父親牙痛發作厲害，徹夜難眠，我急急帶著二老去熟識的牙科診所。為幾顆壞牙接連做了根管治療。父親一張嘴，居然剩下不到十顆好牙。曾經拔牙的慘痛經歷，讓我對牙科診所一直存有心理陰影，燈光照射，那熟悉的儀器一開始吱聲，時空交錯記憶重疊，我便不寒而栗。
那時二十三四的年紀，認為去醫院拔牙，還不是智齒，簡直羞恥。尤其害怕男醫生檢查，去一次要做好“豁出去”的心理準備。拔的是兩側最裏面的兩顆牙齒。醫生說壞得不夠徹底，太頑固，整整敲了半個小時。如今我還能通過回憶捕捉到當時的痛楚。
因為打了麻醉，我並無痛感，覺得自己像是一座廢棄樓，亟待拆毀，唯有“任人宰割”。眼淚也只是機械式地滾落。左右兩顆牙齒拔完，一種奇特的空蕩感襲來。隨之而來的就是麻醉消失後的綿長疼痛，拔過牙後牙槽裏塞著厚厚的棉花，烈艷的鮮血順勢沁入。人體最堅硬的器官就此變得極其脆弱。
醫生建議父親裝鈦合金的假牙，貼合度好，吃飯無障礙，且沒有異味。母親在旁沈默不語，我明白母親的遲疑。將她拉到一旁，“下次一定帶父親來裝假牙，你放心，這裏能刷我的醫保卡，用不了多少錢。多出來的，我補上”。她接納了我的寬慰，之後就是和醫生交涉價格約定下次診療時間，對方說是熟人可以打八折。
“一個假牙要五千呢，也太貴了”。從醫院出來，母親忍不住抱怨道。父親倒是和醫生認真地討論了很久關於材料的事，醫生的專業性和資歷讓他認可，想必是願意做這個假牙了。
我知道父親最愛甜食。總愛買些糕餅炒貨來解饞，他不沾煙酒，我去看他們只要帶一包香脆的炒花生抑或麻餅即是“厚禮”。吃，也是我們父女倆最柔軟溫潤的時刻。也不需什麼高級的包裝食品，街頭現炒的就行。有時，母親為父親洗衣服，從兜裏翻出殘余的一小包瓜子、半塊麻餅。然後一邊收拾，一邊說父親偷嘴。
與父親相反，母親最不喜甜食。年輕時她在某大型糖廠車間工作，各類硬糖軟糖天天吃膩了，辭去工作後回家宣稱再也不吃糖。但凡見我遞給她吃食，只要帶甜味一律拒絕。尷尬的是，母親的牙也壞得厲害。兩個老小孩的牙都缺了。加上一個我，這才是同甘共苦的一家人吧。
圖 | 攝圖網
翻看家庭相冊，父母的美貌及意氣風發被定格在一張張膠塑相片裏。母親去廣東打工剛好三十歲，骨相立體，梳著低馬尾，面容清朗。她愛穿碎花長裙，廣東熾熱又清涼，肌膚、碎花都容易被熱烈的夏天俘虜。她盡管低調傳統，也不忘穿著好看的裙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露出一口白牙，鉆石一樣。
母親五十歲時身體每況愈下。先是得了腰椎間盤突出，不能再提重物，整個右腿痛而麻，酸軟無力。幾年的煎熬和治療，終於有所好轉。母親說每每腿失去知覺，她只得奮力捶打，以此轉移註意力。我突然醒悟，那些青絲和牙齒，皆是在身體的痛苦折磨下失去的。
圖 | 攝圖網
近年回到家鄉，二老重操舊業務農，既當消閑也作鍛煉之想。為了照顧我的奶奶，順便做點小生意，自種菜米，自給自足。母親的體力恢復不少，除了走路還是有點跛腳。村子人不多，她的腳步聲拖泥帶水，老遠就會知道是那個待人大方說話不帶喘氣的王家媳婦來了。
父親仍然戴著那副在城裏定制的假牙，母親的假牙卻堅持要回老家做，我們拗不過，只得作罷。眼前，母親享受著含飴弄孫之趣，她的笑容裏多了那種安然的寵溺。外孫、孫女雖是每年只回來兩三次，但她已是知足。相冊裏那個明艷如花的女子，身邊戴著假牙但堅韌的母親，她們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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