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屋裏的上那麼多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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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雨軒(北京大學)

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曾說:“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澎湃新聞·私家歷史特別推出“大學生寫家史”系列,記錄大時代下一個個普通家庭的悲歡離合。

1987年2月27日是令17歲的啟文畢生難忘的一天。那天他上課上到一半,就被班主任單獨叫出了教室。老師的話很簡明扼要:“你爸爸去世了,快回家看看去吧”。從縣裏的高中回到大山裏的家需要4小時車程,啟文昏昏沈沈的坐在大巴上,半路還遇見了同樣搭車趕去奔喪的姨夫;姨夫緊緊抓著他的手,什麼話也沒有說。

啟文突然想起來,就在十多天前,在縣裏看病的父親專門走到學校來見了他一面,然後就提前出院回村了。他想,父親是不是那時就已經產生了什麼不好的預感。從啟文有記憶以來,父親的身體就不太好,常常渾身無力,每幹一會兒農活就要休息一會兒。鄉裏的赤腳醫生說這是肝炎,為父親開了幾方去肝火的草藥;在他們這裏,肝炎是不必大驚小怪的病癥,所以啟文從沒想過父親會突然離世,他還以為這樣的情形可以一直持續很久。

大巴把他們放在了村裏麻十坡的坡底,啟文遠遠就能看見坡上的家裏人頭攢動。他一邁進堂屋就直奔父親的房間,卻發現床上空蕩蕩的,又穿過堂屋找到另一側的臥室,還是不見人影。

這時候啟文才發現,堂屋正中央就放著一口棺材,當他像沒頭蒼蠅一樣在屋裏找來找去的時候,堂屋裏黑壓壓的人都在沈默的盯著他看。啟文向那個過分顯眼的棺材走去,他的媽媽、弟弟和兩個妹妹正在那裏慟哭。家裏人並沒有把父親過世的消息告訴遠在外地讀書的大哥和二哥,他是在場最大的孩子。啟文突然覺得,弟弟妹妹們哭得太傷心、太可憐了,他們是孤立無助的孩子,至於他自己,應該是一個哥哥、一個大人了。

1977年全家福

如果把時間倒退回3年前,1984年對於這個大山裏的八口之家來說是很好的一年。這一年發生了兩件天大的好事,第一件是田裏稻谷的產量翻了番,一家人終於不用再挨餓了。其實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雜交水稻幾年前就開始在村裏試點種植,今年農技專家終於指導到了這一帶;村裏人不懂雜交水稻的意思,但知道這種水稻穗短,不容易被風吹倒,以前收獲的稻谷只能裝滿三個櫃子,現在不僅填滿了倉庫,還要把裝不下的堆在房間角落裏。

相較之下,第二件喜事就意外得多了,那就是家裏的大兒子啟武考上了大學。啟武是全鄉歷史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通知書是村長送到家裏的,人人都驚嘆山窩裏飛出了金鳳凰。其實大家都知道啟武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好,但是沒人想到他能考上大學,因為“大學”對於這個窮鄉僻壤來說是如此觸不可及的陌生意象。啟武自己也沒想過考上大學,相反,他覺得落榜了也好,家裏正好需要他回來幹農活。

對於這件喜事,最自豪的莫過於父親名深了,他養育孩子的方式在村裏一直顯得很另類,如今卻初見成效。別人家養的家禽、家畜大半都要賣了賺錢,但名深家即使攢不下錢,也要把肉全留給孩子吃,因為他覺得孩子需要營養。所以除了愛挑食的二兒子,名深家的小孩個子都格外高,這是第一點另類的地方。還有一點另類的地方,在於名深堅持要讓六個孩子都上學。他家的小孩總是班裏家境最差的那一個,因為和他家一樣窮的家庭早早就讓孩子停學務農去了,只有名深家的孩子,窮卻還是要讀書。

名深對孩子們的未來抱有很大期待,每次啟武因為貪玩而在學習上有所懈怠時,他都會生氣地拿扁擔追著兒子一直打到田埂上。這應該歸功於名深自己的那點執念,他不僅識字,還喜歡寫詩和對聯。大兒子出生的時候,他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掛,那簽上寫著“龍遊淺海鳳棲梧”,他就依諧音給兒子起了名字。如今他想,占蔔應當是靈驗了。

其他家人的喜悅則要實際得多,啟武考上的是西安導彈學院計算機專業,這不僅是全國重點大學,更是一所部隊院校,學生可以享受現役軍人待遇,免除全部學雜費、生活費,還額外發放助學金;家人們則享受軍屬待遇,村裏的領導每年會帶糍粑和臘肉來家裏慰問。這對於一個世代務農、沒有固定收入來源的家庭來說,確實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啟武走的那天,鄉裏一齊放鞭炮歡送他。其他孩子遠遠望著他下山,有的還懵懂不知人事,有的卻默默萌生出了同樣的期望。

到了1986年,家裏的二兒子啟平和三兒子啟文都到了準備考高中的年級。老二啟平本來比老三啟文大了兩歲,但因為身體問題反復停學,從四年級開始就和啟文成了同班同學。他們兩個上學時總會裝上一大袋像紅辣椒一樣的棒棒糖,藏在宿舍裏,兩分錢一個賣給同學,以補貼家用。弟弟啟文膽子大,敢在走廊裏四處吆喝,哥哥啟平就內向很多,不願聲張。老師知道他們家的情況,就對這件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啟平瘦弱多病,個子比弟弟還矮了一頭;啟文則是班上打架最厲害的孩子,外號叫“司令”,哥哥平日裏受了欺負要靠他來打抱不平。啟平覺得,自己反倒像是弟弟的跟班了,就連學習成績也總是弟弟拿第一名,而自己拿第二名、第三名。正因如此,當父母反反復復在餐桌上提起家裏只供得起一個孩子讀高中的時候,所有人都順理成章的想到,那個被選中的人會是啟文。

兩個孩子都沒有對這個取舍產生太大的心理波動,因為這是唯一的選擇。他們都清楚家裏一貧如洗的情況,讓成績更好的孩子讀高中、參加高考是最保險的做法。另外,啟平還可以考中專,當時中專畢業後就能做幹部,同樣是令人艷羨的結果,更何況大部分考生都是高中畢業生,像啟平這樣直接從初中考中專,也是極少數成績拔尖的學生才敢做的選擇。於是家裏一致拍板決議,二人的升學計劃就定了下來。

直到五年以後,當啟文在暑假裏去二哥啟平工作的單位找他玩時,晚上兩個人擠在宿舍床上談心,啟平才第一次坦白說,當年他也想像大哥一樣上高中、考大學,為此其實偷偷哭過很多次鼻子。

但至少在1986年,啟平不負眾望的考上了中專,啟文也考到了大哥當年讀書的縣重點高中。未來似乎就快要走上正軌了。

1985年全家福

1987年父親的葬禮結束以後,親戚們就地集合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主要討論的問題就是——剩下幾個孩子該如何安排。母親劉艷華毫不猶豫的決定,念書不能停,要堅持把剩下的四個孩子都送入大學或中專。但這樣一來,家裏的收入就成了問題,只依靠母親一人供養全家太過勉強。自從國家經濟政策慢慢放開,劉艷華一直在做一些小商品買賣,每個月搭班車去縣城裏采購生活用品、調味品和糖果,再到鎮裏一個月三次的集市上賣,賺得零星的差價。

親戚們普遍窮但熱心,可憐名深家的孤兒寡母。其中最有威望的是在隔壁村當校長的三姑父,在他的號召下,大家能幫忙的都來幫忙,有的借錢、有的找關系,想辦法租到了鎮政府邊上好地段的一個二層小樓,讓劉艷華在那裏開了個小飯店,二樓又開成旅館,很大程度上幫助一家人緩解了的經濟難題。

劉艷華自己打理餐廳旅館,辛苦之余受了很多委屈。當時二層小樓有一半門面租給了另一家人經營相同業務,那家人原本就住在鎮上,在當地的人際往來更加活絡,且他們一家父母健在,四個兒女都不再讀書、在店裏幫忙,家裏資本也充足,經營起來十分有余。這戶“競爭對手”時常擠兌劉艷華,在背後詆毀她店裏的做菜水準和清潔程度,還會惡意打折拉客。好在劉艷華性格潑辣,嘴巴厲害,才不至於沒有生意。有時候遇上吃飯賴賬的,她一在街上遇見對方就會追上去罵人;農村裏擡頭不見低頭見,會賴賬的一般也是因為手頭沒有錢,對方面子掛不住,等有錢了就會記得來還上。幾年下來,家裏的經濟問題才慢慢改善了一些。

直到暑假歸家,大兒子啟武和二兒子啟平才得知父親已經過世。他們去了父親的墓地,並不約而同的感到,現在輪到自己來做這個家的頂梁柱了。1988年,大兒子啟武從軍校正式畢業入伍,進入廣州軍區的一個導彈旅負責技術工作,22歲的他把絕大多數的工資寄回了家裏,資助弟弟妹妹上學。1989年,二兒子啟平從中專畢業,在隔壁鄉擔任團委書記;兩年後升任副鄉長,成為了當時全縣最年輕的副鄉長,鄉裏的工資勉強夠他糊口,但他還是節衣縮食資助家裏。有兩個大兒子的全力支持,家裏剩下的4個孩子的未來選擇都有了更廣闊的可能。

也是在1989年,三兒子啟文參加了高考。當時需要在考前報誌願,他原本計劃沿著大哥的老路上軍校,但卻被大哥啟武嚴厲制止了。啟武覺得部隊駐紮山溝的生活太過艱苦,未來轉業也很困難;村裏分配給名深家四個兒子的強制參軍名額只有一個,啟武已經去了部隊,他希望後面不再有弟弟步他的後塵。但是對於城市裏的院校,家裏人沒有任何了解,決定只能全權交由啟文自己來做。

啟文最後選了北京林業大學,因為村裏最值錢的東西就是森林和木材,也因為北京馬上就要在1990年承辦亞運會了,雖然他連一點普通話都不會說,但他想去親眼見證歷史。啟文最後如願考去了遙遠的北京,也成為了那一年亞運會的誌願者,免費觀賞了很多賽事。大學四年裏,主要是大哥啟武時不時為他寄來一些生活費,其余時候他就靠收集啤酒瓶、在學校辦公室值班以及給學校倒磁帶賺錢,還拿了不少獎學金和助學金,基本免去了大哥的負擔。

還是在這一年,家裏來了一個新的男人,名字叫伍玉常。當他第一次拎著橘子上門時,母親劉艷華向還在家的四女兒望紅、五女兒望青和六兒子啟雲介紹,說這是一位親戚。三個孩子見有橘子吃,全都興高采烈的圍著這個“親戚”轉。直到有一天,劉艷華讓他們改口叫伍玉常“爸爸”,孩子們就誰都不樂意了。他們覺得這個“爸爸”很土,看起來思想和面貌比他們還要落後。

後來是性格最乖順的五女兒望青第一個改口叫了爸爸。原來,熱心的親戚們覺得劉艷華需要有個幫手,就介紹了光棍伍玉常入贅她家。兩個人見了一年多的面,逐漸覺得對方挺合心意,就把結婚的事定了下來。伍玉常是個極老實的人,他生活的村子比這裏還要閉塞得多,單身漢現象很普遍。望青漸漸發現,伍玉常和過世的爸爸其實有很多共同點,會讀書識字、喜歡作對聯,比其他村裏人有更多的思考和想法。她覺得,這也是為什麼新爸爸願意來到自己家的原因,別人都當這是個一貧如洗、有三個累贅般孩子的家庭,但他能感受到一些表面之外的東西。

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伍玉常確實是一位合格的繼父,當下他就憑借出色的勞動能力分擔了大多數家事;而在多年以後,當他可以隨便依靠事業有成的孩子們時,他也從未答應過自己任何親戚托人辦事的囑托。

就在伍玉常正式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年,他決定陪伴三兒子啟文一路前往北京上學。其實伍玉常從未去過這麼遠的地方,他的普通話講得還不如啟文,但他覺得自己得來,以一個父親的身份。

坡上的老宅

1992年,家裏的四女兒望紅準備初中畢業後考中專。望紅一直是家裏的例外,她學習成績不好,性格叛逆。為了讓她能考上中專,家裏在一年前幫她轉學到鄰縣讀初三,那裏是繼父的原籍所在地,少數民族多、分數線更低。但望紅沒能考上中專,只好繼續在鄰縣讀高中。高一的時候,望紅不顧家裏人反對,堅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單字“恒”,只因她覺得原本的名字太土氣了。後來在她的慫恿之下,耳根軟的妹妹望青也把名字改成了單字“婕”。

高中畢業後,望紅又沒能考上大學,但她並沒有就此安分下來。望紅先是前往北京打工、投奔三哥啟文,一年後回到老家的縣城;隨後又從縣城前往廣州打工、投奔大哥啟武,一年後再次返回縣城。當時,望紅的兩個哥哥也剛剛在城市結婚、工作和定居,堪堪站穩腳跟,但還是給予了她住宿和生活上的充分幫助。對於城市,望紅有很多向往,卻在艱苦、拮據的打工生涯中屢屢碰壁。讓她最終感到失望的那個瞬間,是發覺商店老板每天的工作“輕輕松松”卻還是收入幾倍於她時,望紅並沒有做好面對這種落差的準備,這次,她收拾行囊,永遠的回到了安穩的縣城。

1994年,同一年級的五女兒望青和小兒子啟雲也從初中畢業,考上了當年大哥、三哥就讀過的縣重點高中。但是,他們的成績都距離分數線差了一點,需要每人交近千元的贊助費才能被錄取。望青和啟雲都心疼這麼大一筆花費,一度產生了放棄錄取機會的想法,但哥哥們和母親還是盡全力湊錢讓他們讀上了重點高中。

一直以來,家裏的其他成員都最憐惜這兩個孩子,因為他們降生之後是家裏境遇最差的幾年,後來又早早沒了父親;小孩子還無法忍饑挨餓,父母又拿不出吃的,只能放任他們因饑餓而嚎哭。望青一直是家裏最懂事的小孩,她很早學會了忍耐,還不會走路時就扒在高高的門檻上,不哭也不鬧,從一頭挪到另一頭,幾年下來把門檻擦得鋥亮。啟雲則是從出生開始就不得不挨餓,其他人省下一點用熱水泡發的粉絲,時不時安撫性的餵給他吃,等到粉絲都吃完了,就只能把腳指頭放到他嘴裏,讓他含著止住哭聲。所以後來無論何時、無論出於何種情況,幾個哥哥都想盡全力幫他們一把。

望青和啟雲在初中時也曾是最優秀的學生,但一到縣裏的高中就開始跟不上學習進度了,因為他們曾就讀的初中近年來教學水平越來越差,學生的知識底子普遍沒能打好。所以三年後,望青和啟雲都只考上了大專。1997年的大專已經和11年前啟平考上中專時的情況截然不同,大專學歷畢業後不再有鐵飯碗般的工作,甚至自己求職也很困難。因此望青畢業後也學著望紅的做法,試圖在北京打工生存,也同樣在一年後放棄並回到了縣城。啟雲則根本沒有讀完大專,他在全家人的保護和寵愛中長大,性格單純而富有浪漫主義。就讀大專以後,啟雲發現人人都在打牌、賭博、戀愛,學校管理混亂,絲毫沒有學習的氛圍,由此產生了憤世嫉俗的想法,再加上他從心底裏覺得大專學位讀出來也無用,就在寫信通知家人後,一意孤行退學入伍了。兩年後啟雲退伍歸來,也留在了縣城工作。

對於家裏三個最小的孩子在讀書上的不盡人意,啟文覺得有他們自己的原因、有教育系統的原因,更有父親過世的原因。他記得父親還在世時,對他和哥哥們的學習是那樣的嚴格,也記得父親過世以後,家裏是如何苦於維持最基本的生計、而沒有人再去在意孩子的學習。啟文是和父親名深性格最相似的一個孩子,這是家族裏公認的事實,有時從來信或母親來電裏聽到弟弟妹妹們的情況,他也會產生拿起扁擔教訓他們一頓的衝動,但卻因為不在身邊而管教不及。

無論如何,家裏的六個孩子最終都走出了村莊,或遠或近的定居在了縣城和大城市裏。只有名深還留在麻十坡,但這應該會是他所樂見的結局。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