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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更文章,發篇武俠小說。

中學時,我像很多同齡人一樣著迷於武俠小說,那時候在校園裏最流行的雜誌是《今古傳奇·武俠版》。

這本雜誌在當年打出了大陸新武俠潮流的旗號,推出了很多相當成功的新武俠作家,而在當年,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一部只有兩萬多字的中篇小說《庖丁之愛》。

該小說的作者楊叛擅長中短篇小說,代表作有《俠女靈襄》、《死香煞》、《步天歌》等等,現在已經轉型成為了編劇。

這部《庖丁之愛》是我個人在《今古傳奇》讀過的最好的武俠中篇小說,沒有之一。

--編者按

01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雖然是一大早,那有些癡癲的瘋子李卻已經持著那已是頗為破爛的二胡蹣跚地遊蕩在廟街上,用他那走音的嗓子高聲叫著。隨著他帶著顫音的公鴨嗓在大街上響起,吉祥鎮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豆——腐———,新出鍋的豆腐————”街角處,老吳頭一邊開始挑著擔子吆喝起來,一邊恨恨地盯著和他較量著嗓門的瘋子李。炒瓜子的董大媽將一簸箕瓜子顛得“唰唰”地響,癟了瓤的瓜子雨一樣地飛落。 小李開始向槽裏放水,新撈出來的大尾鯉魚在水槽中起勁地撲騰著,濺得水花老高,把地面都打濕了好大的一片。那一邊的杜麻子早支好了油鍋,麻利地將捏好的油條下在沸油中,隨著“嗤啦”的一聲,那油條眨眼間便炸成了金色,空氣中彌漫著豆漿的芳香。車馬聲,腳步聲,吆喝聲,在幾口煙兒的功夫裏便響成了轟隆隆的一團。庖丁甩著油膩的圍裙出了鋪子,來到肉案旁。雖是一大早,卻已有許多人排著隊在那兒候著了。見庖丁來了,大家都親熱的和他打著招呼。 眼前都是些熟悉的面孔,隔壁的錢三爺,鎮東頭的馬大胯,小野菜,二滾子,許大嫂,劉哥兒……,他們總是在這個時候來買肉的。 這些人合起來,便是庖丁心中的“大家”。 “大家”自然就是很大的一家子,庖丁很為自己是這樣一個家庭的成員而自豪。庖丁已經和“大家”一起在吉祥鎮過了七年。七年前他爹帶著他來到這裏,結束了流浪生涯,開起了這個肉鋪的生意。他爹在第三年上去了,丟下他一個守著這門生意。他的本名不叫庖丁,只是那天鎮上最有學問的李老夫子見了他切肉的功夫後,贊不絕口,說什麼“便是庖丁解牛,也不過如此。”從那時起,鎮上的人們就叫他庖丁了。庖丁不識字,不清楚這名字的含義,也沒人說給他聽,不過“大家”既然都這麼叫,他也就受了。庖丁笑呵呵地和“大家”打著招呼,他的問候只一個簡簡單單的“好”字。可雖只一個字,在他那敦厚的話聲裏,卻似將所有的意思都說盡了。 他點著頭,一邊“好”著,一邊將手抓著那蓋著攤子的油布一角,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舔了一下嘴唇後,猛的用力一掀,油布“呼啦”一下被掀開了,“大家”的眼睛一亮,嘴裏不禁發出驚嘆聲。從左面開始,兩個洗得眉清目秀的豬頭笑瞇瞇地望著“大家”,旁邊是捋的齊齊的血脖,一塊塊肩頸肉和通脊切的四四方方,整整齊齊,就是看著也是個舒坦。裏脊和五花肉被切成一條條的,不帶絲毫的肉沫與血絲。腰窩的顏色鮮得發亮,裹在板油中的腰子滲著那麼一股子興旺的油光。蹄膀的毛去的一個幹凈,白生生的是人看了都想摸一下。下水是另擱在木盆裏的,都撒了淡鹽水,斷不會失了鮮味的。“大家”嘖嘖地贊嘆著,一邊點指著自己所需要的肉種和份量,一邊彼此打著閑嗑。“許大嫂子,你曉得麼,昨天張許茂家的小兒子掉在河裏淹死了。庖丁,給我切塊彈子肉,四兩就夠了,我溜了下酒吃。”說話的是馬大胯。“咋不曉得,當時我就在河邊和王大姐她們洗衣服,作孽呀,嚇的我把新做的那件褲頭都丟到河裏了。”許大嫂搖頭嘆息著。轉頭又問:“二滾子,當時你也在吧,每天你都去那裏撈魚的。”一頭癩痢的二滾子吸了吸鼻子,嗡聲嗡氣的道:“那當然,我他娘的離那小子也就那麼十幾丈遠,他撲騰來撲騰去也沒撲騰到岸邊來,倒是越來越遠了,活該他短命啊!庖丁,來二斤豬肚子,別帶水啊。” 02 庖丁聽著這熱鬧的鑼鼓聲,也不由得高興起來。 他是最易受“大家”情緒的感染的,大家快活的話,他自然便也快活了。 突然間那趙大倌兒把手一揚,喧鬧的鑼鼓頓時息了,轎子也停了下來,八個家丁肅手而立,“大家”的笑容竟也在臉上凝住了。他們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形,便不知道如何去迎合主子的心思。 趙大倌兒一招手,一個相貌伶俐的家丁踮著腳走了過去,低頭俯耳的聽他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轉過身子,運足了中氣大聲喊到:“咱們大倌兒說了,平日裏父老相親的沒少打交道,一直沒怎麼關照大家,今兒個高興,是要賞大家錢的,”大家聽到有錢賞,眼睛便都是一亮,脖子也伸的長了,眉毛也笑的彎了,兩只手都在褲頭上亂抓,一個個焦急地舔著唇,那神情歡快得就好象要接受主人餵食的狗兒。就聽那家丁又大聲道:“可就是不知大家誰對咱們大倌兒最有孝心,這錢就不能亂賞了。現在大家都跪下給咱們大倌兒磕頭,街左邊磕的響就往左邊撒錢,街右邊磕的響就往右邊撒錢,大家可別錯過了這大好的機會!”說著,從另一個家丁手中接過來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在手裏嘩啦嘩啦的掂了兩下。“大家”你眼望我眼地看了一會兒,一陣的靜默。那家丁有點不耐煩了:“怎麼啦,怎麼啦?給錢還不要,怕錢紮手?天生的窮命是不是?”突然就聽馬大胯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咚咚”的磕起響頭來。趙大倌兒咧嘴一笑,向那家丁努了努嘴,那家丁哈了一下腰,便掏出一把銅錢,嘩啦一聲撒了過去。“大家”“嗡”的一聲,炸開了鍋似的,轉眼間便呼啦啦的便跪倒了一大片。 男男女女的磕頭聲此起彼伏,咚咚作響,很是有幾分威風鑼鼓的氣勢。 趙大倌兒呲著牙,懶洋洋地欣賞著蔚為壯觀的一幕,不時地指指點點,家丁們就依著他的手勢,將大把大把的銅錢雨一般向兩邊撒著。銅錢落在地上,砸在“大家”的頭上,彈起,跳躍,翻滾,往往不等落定,便被一只只迅快的手抓了,塞進懷裏。庖丁楞楞的看著這一幕,不明白“大家”是怎麼了。莫非他們的頭都是銅澆鐵鑄的?那麼大力氣碰在青石板上不疼?他不禁舉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慶幸自己還是站著的。忽然間只見一個婦人跪著從人群中蹭了出來,一直蹭到轎子前。庖丁認得是住在街東頭的於嬸。只聽她大聲哭道:“大倌兒,大倌兒,你行行好,我那小五子病的不行啦,咱們又買不起藥,你行行好,賞我五百文吧,我給大倌兒磕頭了!我給大倌兒磕頭了!”說著咚咚的大力在地上磕著,幾下額頭便見了血。趙大倌兒的眉頭露出不悅之色,顯然對她這種打斷了他興致的舉動頗為不耐。他又惡狠狠的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後掏出一把銀色的小剪刀慢條斯理的修理他留的長長的指甲,一邊細聲細氣的道:“是於嬸兒啊,借錢是吧,行啊,你先學幾聲狗叫我聽聽,要是學的象呢,別說五百文,一千文也有,學的不象呢,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聽到要在全鎮子的人面前學狗叫,於嬸不由一楞。趙大倌兒不耐地道:“你學不學?不學就給我滾!”幾個家丁借著勢子便叱喝起來。於嬸一驚,忙道:“我學,我學。”然後便“汪,汪”的叫了起來。還沒叫幾聲,趙大倌兒便不耐煩的道:“停,停停停停停!你學的這哪兒是狗叫啊,根本就不象麼,倒象是夜貓子叫門,媽的一個晦氣。餵餵,你們大家說,她學的象麼?”“大家”被趙大倌兒一望,便都紛紛的搖頭,誰也不敢吭聲。“那,不是我一個說不象的,是大家都覺得不象麼,於嬸兒你回去跟你家的狗好好學學吧。”說完,趙大倌兒打了個手勢,轎夫們“嘿”的一聲起了轎,家丁們耀武揚威的擁著去了。 唱戲的角兒走了,“大家”都從地上爬起,挺直了身子,說笑起來,就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如果不是於嬸還跪在地上哭泣著,庖丁真的懷疑剛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了。 看著於嬸哭個不停,庖丁難過的搔搔頭,將自己的錢袋拿了,掂了掂,一百多文,加上幾塊碎銀子,五百文是有的,他開心的笑了。帶著這笑容,他來到於嬸的身前,哈下腰去,憨笑著將錢袋遞給她,“嬸兒……呵呵……錢。”他覺得自己是應該好好的安慰一下哭泣著的於嬸的,可他的嘴實在是太笨了,只吐出了這幾個字,令到他有些生自己的氣了。於嬸停止了哭泣,擡起頭呆呆望了他半天,又望了那錢袋半天。雙手顫巍巍的接過錢袋,突然又放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重重的向庖丁磕著頭,磕的庖丁手足無措,脹紅了臉將兩只手在腿上措個不停,口中只喃喃的道:“別……嬸……別………。”一邊說,一邊逃命似的奔回了鋪子。 還沒進鋪門,就聽到有人用很低的聲音道:“這年頭,傻子也花錢買人磕頭了。” 03日頭偏西的時候,庖丁回到了家中。他的家在鎮子的南頭,離趙府只有幾百步,獨門獨戶的三間草房,兩邊沒有鄰居。這草房是他老爹一手蓋起來的,用的不是什麼好木頭,如今檁條和椽子都已經有腐爛的跡象。苫頂的麥草也已開始漏水,房頂的鎮瓦是三年前換的,如今已遭風吹落了不少。 一進門,就可以看到那竈頭供的竈王爺。只是他老人家也已被熏成了黑通通的一團,象矬個頭兒的張飛。半人高的水缸也已有了細細的裂紋,眼見該糊了。鍋子沾了厚厚的油垢,碗和碟子倒還幹凈,就是都已經崩了邊兒,整間屋裏只有那兩捆幹材還透著一股幹巴巴的新鮮勁兒。庖丁走進裏間,這間屋裏除了火炕外,就只有一張瘸著腿的桌子和兩張一坐便咿呀作響的木椅。炕頭有木櫃,櫃上還貼著幾年前的福字,如今已斑駁的不象樣子了。 庖丁一屁股坐在炕上,呆呆的看著瘸腿桌子,腦子裏還在反復的想著今天的事。“大家”為啥要磕頭?於嬸為啥要給自己磕頭?那句最後的話又是啥意思? 想了半天,還是沒弄明白。庖丁悶悶不樂地出了屋,來到院子裏,打開了雞舍的門。十幾只雞咯噠噠的叫著,爭先恐後地撲騰出來。庖丁從屋檐下摘了一穗老玉米,掰碎了往地上撒著,那些雞更加的興奮了,將柔軟的頸子不停的伸縮,啄食著金黃的玉米粒兒。這些雞是他半年前買下的,那時候還都是些黃絨絨的雞仔。他看了覺得可愛,便買下養了起來,這半年多來,這些活潑的雞給他帶來了生命中少有的歡樂,他歡喜它們,熟稔它們中每一只的性子,甚至還給它們起了名字。 那只神氣的昂著紅冠子的白公雞叫大老白,它的脾氣傲,力氣大,中氣足,是雞中的頭領。那只肥肥的正在抱窩的蘆花雞叫小柔,它的性子最溫馴,也容易受別的雞欺負,不過還好,老白總是罩著它。多多是最調皮的公雞了,它最喜歡逗弄那幾只母雞,只有老白來了,它才撲騰著翅膀遠遠的飛開。此外還有愛挑食的糯糯,下蛋大王阿霞,好鬥的小黑,胖胖的老肥……庖丁喜歡這些雞,它們也喜歡他。 在這吉祥鎮中,這十幾只雞便是僅有的真正喜歡他的生靈。它們圍繞在他的身邊,用溫和而期盼的眼神望著他,他便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並不是寂寞的。而這餵雞的一個時辰,便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了。晚上,庖丁早早的睡了,只是今天不知為什麼,他睡的不是很熟,腦中仍舊是“咚咚”的一片磕頭聲,這聲音一直延續著,直到他被另一種聲音驚醒。 這是種嘈雜的呼喊聲,在寂靜的深夜中,這聲音顯得憤怒,焦躁,而又驚恐。在他有生之年,尚未在深夜中聽到這樣的聲音。他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出了院子,打開了門。那聲音一下子變得清晰巨大起來,震撼著這靜靜的夜。他發了一陣呆,聽出來這聲音正是從趙老太爺家傳過來的,於是披著衫子光著腳跑了過去。遠遠的,便看到了趙府冒起了熊熊的火光。待到近前,看的更清楚了。火勢並不大,火頭卻多,他站在趙府的大門前,呆呆的看著那衝天的火光,火光照亮他的眼瞳,幽幽的深。他的目光落在那朱漆的大門上,發現那上面釘著一只鬥大的黑色蝴蝶,蝴蝶是紙紮的,在火光中仿佛活的一樣,一對翅膀在夜風中輕輕的抖動著,就象一團黑色的火焰在燃燒。庖丁感到有趣,他覺得這蝴蝶很大,很好看,象活的一樣。他見過出殯時紙紮的人偶,孩子們紮的紙風箏,但那些東西不象活的,他不喜歡。這只蝴蝶不同,他喜歡它那顫巍巍的生動的翅膀和那它的散漫神態。 庖丁熟悉那兩扇大門,早已習慣了它們的威嚴、冰冷、不可一世。而現在,這些個熟悉的東西竟全部都被這只黑色的蝴蝶破壞掉了。它那孤深的黑冷笑著淩駕於那瑟縮的紅,全然不在意門上那一對銅獅子憤怒的目光。庖丁傻呵呵的笑著在門前站了一陣,門內的嘈雜聲越發的大了。他討厭這聲音,撅了撅嘴,就往回走了。一進屋,便一頭紮在炕上,香甜的睡了起來,那些惱人的磕頭聲完全的消失了,真好。他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的自己在深夜赤著小小的腳,摸著黑來到這大門前的陰影中,想將手中的石頭丟到大門上,因為白天他想去摸那對銅獅子而挨了守門家丁的耳光。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丟出了那塊石頭。石頭在黑夜中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重重的落在趙府的大門上,發出“咚”的一聲響,一下變成了那只黑色的蝴蝶,安靜的歇在了那裏。04庖丁猛的睜開雙眼,卻看到灰黑色的屋頂正浸在銀白色的月光中,窗外的白楊搖曳著,在窗紙上投下了黯淡的影子。他好象又聽到了什麼聲音,很微弱的,似乎是蝴蝶撲打翅膀時帶起的風聲,然後是一下很悶的撞擊聲。 他吃驚的瞪大了眼睛,匆忙爬了起來,趟上鞋,走出門去。院子裏空氣很清涼,那嘈雜聲現在已經消失了,只余下樹上的蟬在叫。庖丁掃了院子一眼,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他不解的搖了搖頭,正想回屋,又停住了腳步,向屋子後面轉過去。剛轉過墻角,他的腳步便硬生生的停住了,木雕泥塑般紮在了那裏。 在他堆好的幹草垛旁,如水的月光下,靜靜的躺著一個女人。夜色中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他仍然可以肯定這是一個女人,因為他看到了她的手。平時的他是不敢擡頭看女人的,但對於那些買他肉的女子們的手則看的非常清楚。他甚至可以憑著那些手叫出她們的名字來,只是沒有機會來試。 此刻,月光下,他面前這手顯得的異樣的纖長而優美,比他見過的所有的女人的手還要好看。他呆呆的站在那裏半天,咽了一下喉嚨,努力的向前邁了一步。那個女人沒有動靜。他停住了腳步,輕聲招呼著:“哎……”她還是沒有動靜。庖丁躊躇了一陣,終於又邁出了瑟縮的一步。這時,他已經利她很近了。 她的臉側著,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能看到那烏黑至驚心動魄的長發。她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勁裝,發上沒有任何的裝飾,只別了一只烏木梳子。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手上,她的左手輕輕地按著腰際,指縫間滲出了血跡,右手則被身子壓住了。庖丁撓撓頭,蹲下了身子。 既然她是受了傷的,他覺著應該先把她擡到屋子裏。於是蹲下身子,試著將她扶起來。 就在他的手接觸到她身體的一瞬間,她的身子猛的翻了過來,右手一翻,一把尖銳的匕首抵住了他的頜下,緊緊地,一點冰寒的氣息直透入他的喉嚨。 庖丁並沒有害怕,他不曉得她這動作的含義,可是他仍然受驚了,因為在鎏金的月光下,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他也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將她的一切都概括了,濃縮了,再不留任何余地的釋放出來。她的目光冰冷,剽悍,警惕,懷疑,而在更深的地方,庖丁感到了她的恐懼和不安。而她也在用目光揣摩著他,很顯然在猜測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並且猶豫著是否就這樣戳穿他的脖子。他們就這樣靜靜的對視著,將彼此的呼吸輕輕的噴到對方的臉上。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她的身子無力的前傾,撲倒在他的懷裏。庖丁的身子一下子變得僵直起來,這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有一個女人倒在他的懷中。他感到心跳的象廟街瘋子李拉的快板,腦中亂得如養蠶的許大嫂抽的絲線,渾身肌肉硬的象馬大胯燒的杠頭。 他一動不動的在蟬聲中蹲著,覺得那喧鬧的蟬聲在大肆的嘲笑他,身上便一陣的燥熱。他知道自己在害羞了,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鎮上有名的風流婦人胡寡婦就在買肉時故意掐了他一下,那時他也是害羞的,臉都紅了,還被“大家”一陣嘲笑,不過那感覺遠比不上現在。熱氣不斷沸騰著,他甚至感覺自己全身都已經紅得象煮熟的蝦子。 他就這樣不停地胡思亂想著。月亮牽著白楊的影子轉動,一陣夜風吹過,庖丁打了個寒顫,想起了她的傷,才想起自己現在應該做的是什麼。於是半攙半抱的將那女子擡到房內,跌跌撞撞的抱到裏屋,笨手笨腳的扶到床上,點著了那盞小小的油燈,然後長長的呼了一口氣,抹了把頭上的虛汗。定了定神,庖丁開始好奇的打量這個差點用匕首戳穿他喉嚨的女子。 她的個子很高,四肢也長,身體有些偏瘦,但顯得很勻稱。她的五官並不很美,鼻梁很長,但不是很挺秀,嘴生得寬了,額頭也嫌寬闊了些。最美的應該算是那雙細而勻的眉,但那眉梢挑著,很倔強的樣子。她的雙目顯得很長,想起她剛才的眼神,庖丁不禁縮了縮脖子。啊,對啦,她還受了傷哪。想起這點,庖丁又急了起來,自己真笨,怎麼就光顧著看人家了。庖丁一邊自怨自艾,一邊開始裏裏外外的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一塊還算幹凈的白棉布。借著燭光,他解開她的衣襟,發現一支青色的小飛鏢插在傷口上,便伸手輕輕拔了下來。傷口不大,但四周泛著烏青,流出的血也發紫。 庖丁記得小的時候被山上的長蟲咬了後也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就吃了吳郎中的幾丸藥,又拿竈灰敷在傷口上,幾天便好了。可吳郎中已經不在鎮上了,現在開藥店的張扒子晚上是雷打也不開店門的。不過家裏的竈灰倒是有的是。 他便找了只粗瓷大碗,興衝衝的舀了一碗昨天燒的竈灰,摸了摸,還是溫的呢。端著這一大碗灰,回到裏屋,將竈灰倒了一大把在白布中間,又輕輕的敷在她的傷口上。 05 那女子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庖丁一觸她的目光,馬上把手縮了回來,退開了幾步。那女子皺了皺眉,又閉上眼睛喘息了一陣,然後再次睜開眼。 她用肘撐著將身子支了起來,將整間屋子掃視了一遍,又把冷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這是你家?”她問道。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很沈的樣子,隱隱的有股磁力。 庖丁忙不疊的點了點頭,緊張地望著她。 她撇了撇嘴,並未置評。大概傷口又牽動了一下,她倒吸了一口氣,用力的咬住了下唇,左手抓住了被角,右手向腰間的傷口摸去。 一摸之下,自然摸到了庖丁所放的那塊白布。突然間她臉色大變,擡起頭,兇狠的瞪著他。庖丁又怯怯的退了一步,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看自己,大概因為他的藥方不太對,還是竈灰不夠熱? 卻聽她氣喘籲籲的問:“你解我的衣服了?”庖丁楞楞的點了點頭。突然間她手一揚,那塊白布向他扔了過來!庖丁張大嘴巴看著那塊白布卷著黑乎乎竈灰撲在自己的面門上,剛剛手忙腳亂的把布揭開,那個裝著竈灰的大碗又飛了過來。 他不敢躲,怕碗會砸壞,就伸手去接。接倒是接住了,可碗裏的灰又飛散起來,迷了他的眼睛不說,還嗆了一嘴。他急急忙忙的去揉眼睛,卻不想手上也是灰,越揉越疼,急亂中那碗又脫了手,砸在腳板上,彈了一下落在地上,發出“咣當”的一聲,也不知碎了沒有。不過庖丁此刻也顧不上那碗了,抱著頭逃出了自己的屋子,關上門,驚恐地喘息著。 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救的並不是什麼柔順的羔羊,而是一只美麗而危險的豹。庖丁在門上靠了一陣,定了定神,又好奇起來,轉過身來,瞇著一只眼往屋間裏看。可門縫太窄了,看不到床上的女郎,也聽不到她有什麼動靜。庖丁覺得很無聊,坐在地上,悶悶的拿手指在地上胡亂的劃著。今天晚上,他的炕不再屬於他了。天終於就見了白。庖丁抻著酸痛的腰剛剛走出門,便又楞住了,然後垂頭喪氣的回了屋子。一看天上的雲彩,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是要下大雨的,去開鋪子也就沒什麼用,肯定是不會有生意了。何況,自己的屋子裏還有一個那樣的女人。 庖丁燒了一鍋的水,在裏面扔了幾穗老玉米。一邊等著水開,一邊又好奇的把耳朵貼在了裏屋的門上。屋子裏還是沒有動靜。庖丁迷惑的搖了搖頭,開始專心致誌的煮玉米。天空的雲開始滾動,又黑沈沈的壓下來,很有氣勢的樣子。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就開始劈裏啪啦的掉了下來,風也開始跟著湊熱鬧,將條條的雨線吹的忽東忽西,沒個定向。玉米煮好了,庖丁用筷子揀了出來,盛在小盆子裏。然後捧起一穗,也顧不得燙,開始呲牙咧嘴的肯了起來。 啃完了一邊時,想起屋裏的那個女人還沒有吃呢,就想給她送兩穗過去,尤記起她的眼神,便猶豫起來,想了想,便大聲的衝著屋裏喊了一嗓子:“你……你餓麼?想……想吃俺的玉米麼?”然後“碰”的一聲,什麼東西砸到了門上。庖丁嚇的退了一步,眨了眨眼,不明白這個女人咋就那麼大的火氣。 院子裏的雞籠被風吹進了雨水,十幾只雞開始不安起來,發出咯咯的尖叫聲。庖丁忙不疊的放下手中的玉米,三步並做兩步,冒著雨奔到院子中,打開雞籠的門,一只只的把他的寶貝們掏了出來,又吆喝著把它們趕進了放雜物的西屋。 等到最調皮的多多也進了屋子,他早已被淋成了一只落湯雞,這一下,他也成了它們中的一員了。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呵呵的笑著,很開心的樣子。 然後他突然呆住了,好象想起了什麼。是的,剛才他在院子裏攆雞的時候,好象有人從窗子的縫隙中望著他。 是她吧?想起自己剛才狼狽的樣子,庖丁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撓撓頭,伸出頭去,向著她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 門還是關著的。 庖丁失望的縮回了頭,嘆了口氣,坐到了地上。 他的那些雞親熱的將他圍了起來,嘀嘀咕咕地安慰著自己的主人。小柔更是大著膽子跳到了他的肩上,輕輕的啄著他的耳朵,弄得他怪癢的。 於是庖丁忍不住呵呵的笑了起來,開始興致勃勃的逗弄起他的寶貝們。 嘩嘩的雨聲,庖丁的笑聲,雞的咯咯聲在天地間響成了歡快的一團。 06等庖丁和他的雞們玩累了的時候,雨也停了下來,天邊朦朦地顯著一道彩虹。小小的院子中靜悄悄的,可以聽到雨滴落地的聲音。庖丁坐在門檻上,癡癡望著日頭一點點的斜了,紅了,落到山的那邊去了。於是他知道,這一天過去了。他的肚子又開始咕咕地響起來,他便知道,又該是吃飯的時辰了。不知那個女人怎麼樣了?從打昨晚就沒吃東西,她怕也該餓壞了,總要給她送點什麼才行。 可想到那兇悍的眼神和那只憑空飛來的大碗,庖丁的心頭又怯怯的。庖丁一聲不響地蒸好了一鍋窩窩,思量著自己該吃多少。然後將剩下的統統倒一只木盆裏,心想這一次就算她摔,也該摔不壞了吧?於是便放心地又一次過去輕聲敲門道:“餵,俺給你送窩頭了,你別拿東西丟俺……”說著,小心翼翼地將門探開了條縫,向裏瞄去。 卻見那女子靜靜地躺在床上,閉著眼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的樣子。庖丁心裏一松,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哈著嘴貓著身子將木盆向床邊放去。就在木盆觸到床沿的一剎那,那女子卻猛地睜開了雙眼。 庖丁嚇得一松手,木盆便“咚”地一聲掉在了地上,金黃的窩窩骨碌碌的滾了一地。“你……你……醒了……”庖丁苦著臉結結巴巴地道。那女子只是冷冷地盯著他,也不言語。庖丁不敢看她的眼睛,嘴唇抖了抖:“俺……俺……出去了……”說完,向後退了一步。小心地擡頭,看看那女子雖然仍盯著自己,卻沒有什麼更兇惡的舉動,便放了心,又退了一步,到了門口邊,想著這就轉身出去。 卻在剛轉了一半時,聽到了那女子冷冰冰的聲音在背後喚自己:“餵……”於是,他的身子便在門口前形成了一個怪異的角度,定在那裏了。“把這些窩窩撿起來洗洗,我餓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竟讓庖丁的心雀躍起來了,他用力地點著頭,表示自己明白了她的話,然後手忙腳亂地將窩窩撿了起來,端出屋去,慌亂中被門框絆了一下,險些又跌倒了。洗幹凈的窩頭有些濕潤,糯糯的。那女子靜靜地將窩頭一小塊一小塊地扯著送入口中。不知是否受了傷的緣故,她那緩慢的動作悠悠地,有種漫不經心的慵懶。庖丁在一邊看著,漸漸地入了迷。 他覺得她的這個動作真是好看極了,比胡寡婦坐在門口拿小手絹扇風還要好看一千倍,一萬倍。那女子察覺到他的目光,側著望了他一眼。一接觸到那冰鋒一樣的目光,庖丁又退縮了,還沒等她說什麼,就乖乖出了屋。出屋時回頭望了一眼,她那月光下挺然的輪廓棱角分明,格外的清傲。 這一夜庖丁睡得很香,他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到那女子在慢慢地吃窩頭,自己在一邊看著。而她也沒有趕走自己。然後天亮了,夢就醒了。 在老吳頭的吆喝聲中,庖丁又開始他新的一天了。 只是這一天,他的臉上少了平時的笑容。他覺得有些什麼東西慢悠悠地滲到了他的心裏,看著眼前排著隊的“大家”,他的心思竟有些模糊起來。好像想了很多的東西,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直到馬大胯和許大嫂子又開始聊前天晚上的事,他才明白過來,留神聽著。“許大嫂子,你知道不?趙老太爺家前天晚上遭了賊了……”馬大胯故作神秘的問道。“咋不知道,昨天鎮上風風火火地,說的可不都是這件事兒?歹命!連趙老太爺家都敢搶,真是不要活了!”許大嫂子一邊翻撿著案上的精肉,一邊呲著一雙大板牙連連搖頭。“那你可知道趙老太爺家遇的賊是哪個?”“喲,這倒是不曉得,莫非你知道?”“這話說的,這鎮子上裏裏外外,大大小小,有哪件事是我馬大胯不知道的?”馬大胯得意地翻了翻眼皮,幾粒眼屎落在了案上,庖丁趕緊撮嘴吹走了。 馬大胯看其他人都瞪圓了眼望著自己,一副側耳恭聽的樣子,便得意起來,將左腿一擡,踏在肉案的邊兒上,擺出最得意的招牌架勢,口中開始滔滔不絕起來:“這賊人的來歷可是了不得的,聽說是大山裏來的猛匪,叫做什麼來著?對了,黑蝴蝶!聽說他能高來高去,飛檐走壁如履平地,還能雙手發蝴蝶鏢,百發百中!知道啥是蝴蝶鏢嗎?就是飛劍!那可是成了道的妖人才用得了的東西,就算離你幾百裏地,只要一拍身邊的刀囊,刷!一道銀光,就取了你的頭了!”許大嫂子眼睛瞪地大得不能再大,用手撫著胸口,一副受驚的樣子:“乖乖,敢情是妖怪啊,難怪呢!連趙府也能給偷了,還放了把火呢!”“黑蝴蝶?莫不成是個女的?”二滾子摸著自己光禿禿的腦門喃喃道。“屁!你這小子就知道發花癡,也不想想那是什麼人?!娘們兒哪能做得了那種事兒?聽人說,那城裏告示上有這黑蝴蝶的畫像,這人身高八尺,眼若銅鈴,招風耳,大下巴!對了,長得和你也就差不多!”馬大胯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二滾子。“你,你可別胡說!”二滾子一急之下,犯起他那結巴的毛病來。“這,這要叫趙,趙老太爺知道,我,我還有命麼我!”“放心!看你那熊樣兒也沒膽子幹這種不要命的事兒,城裏也懸了五千兩銀子的紅花,來要黑蝴蝶的命呢!你看你這身臭肉?也配值五千兩?滿打滿算,五兩還差不多!”馬大胯不緊不慢地拿話刺著他。“我!我!我怎麼不值?”二滾子急了,腦門亮起一層火樣的油光。 “你值?成,我這就告訴趙老太爺去,說你二滾子就是那個值五千兩的主兒!”馬大胯冷笑道。“我!我!”二滾子不敢說自己值,又不甘心說不值,只能直楞楞地杵在那裏眨眼睛。“你什麼?你怎麼啊?說啊,說啊!”馬大胯還不放過他,繼續挑逗著。“我,我……裏脊二斤!!!”二滾子猛地轉過身來,衝庖丁喉道。 07庖丁正專心聽他們的話,剛才說到黑蝴蝶時,他便想到了那天夜裏在大門上的見過的那只紙紮的蝴蝶,又想起正躺在自己家裏的女子,心就有些慌慌的。可聽說那賊人不是女的,才松了口氣,卻又被二滾子這麼一吼,嚇了一大跳,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在了肉案上。 “大家”看了他這不知所措的樣子,便都放聲大笑起來。 庖丁看到“大家”笑,自己也便傻傻地笑了。正笑著,那熟悉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於是“大家”又都紛紛作出恭順的笑容,站到了街邊。遠遠地,紅木顯轎挾著鎮八方威九海的氣勢喳喳呼呼地從街頭轉了過來。趙大倌兒青青白白的一張臉在太陽底下反射著虛瓷一樣的光芒,看起來他今天的興致也不是太好,也沒安排撒錢的噱頭,轎子就這麼筆直地沿著街行來。然後,在庖丁的肉案子前停住了。馬大胯和二滾子衝趙大倌兒點頭哈腰地笑著,隨即便發現他的目光並沒有放在自己身上,忙不疊地向兩邊散去。於是,庖丁便暴露在這有氣無力的目光中了。“我說庖丁,聽人說前個兒我走後,是你把錢借給於嬸兒了?”趙大倌兒虛弱地問著,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撚著自己的耳垂。“呃……”庖丁下意識地答應著。“行啊,做大善人啦!可這麼一來,大倌兒我不就成了戲裏面的白臉大壞蛋了?你這可不是存心落我的面子麼?我大倌兒什麼都不在乎,最在乎的就是這張臉……”說著,他側起臉用手輕輕拍了兩下,“我知道你傻,庖丁,所以這次呢,就讓你長長記性就算了……”說著,懶洋洋地揮了揮手。幾個家丁便似得了令的狗,努著腮呲著牙吆喝著一湧而上,將肉案嘩啦一下掀了個底朝天,肘子下水裏脊腰子稀裏嘩啦滾了一地。庖丁在一邊驚得張大了嘴巴,心裏亂糟糟的,剛才趙大倌兒的話他聽見了,卻沒有聽懂,所以也就弄不明白這都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自己借錢給於嬸兒,趙大倌兒就成了大壞蛋?他想分辯,卻又笨拙地開不了口。 於是他用求救的眼神向“大家”望去,期待著有人出來為自己說些什麼,卻發現“大家”的頭都低垂著,好像所有人都一起丟失了什麼,而那失去的答案正清清楚楚地在地面上了。 庖丁不明白“大家”丟了什麼,也沒有時間去想,因為一只拳頭已迎著面門來了,他一低頭,躲了過去。旁邊又是一腳,他一扭腰,又躲開了。那家丁打了幾下沒打著,便火了,大聲嚷道:“躲!大爺不嫌自己手臟,肯打你這個傻子就是賞你臉了,你還還敢躲!給我乖乖站著!再躲大爺就把你剁了餵狗!”庖丁見他這麼兇,登時呆住了。那家丁便奔過來,一個火辣辣地嘴巴扇在他臉上,隨即又是重重地幾拳,庖丁驚得差點哭出來,又不敢躲,便抱著頭蹲在了地上。接著,其余的家丁也圍上來打了起來。趙大倌兒懶洋洋地看了會兒子,覺得無趣,一擡眼看到“大家”都低著頭,更不高興了,用他那無力的腔調嚷道:“你們大家,啊,都給我大倌兒上,一起打這傻子,讓他好好長長記性!打得用心的,大倌兒我有賞!”一聽有賞,“大家”的眼睛便紛紛亮了起來。馬大胯和二滾子對視了一眼,便不約而同地跑上前來,一腳又一腳地向庖丁踏去,緊接著,更多的人圍了上去。“大家”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踹著庖丁,惟恐呆會兒自己的賞錢少了。 庖丁捂著頭,從指縫中向外望著。他識得眼前的這些腳。穿棉布皂鞋的是馬大胯,穿短靴的大腳板是二滾子,穿方履的是錢三爺,穿著雙梁鞋的是劉哥兒,那雙大得嚇人的弓鞋應該是許大嫂子。為什麼“大家”都來踩自己呢?難道自己平時肉給的份量少了麼?那雙穿著草鞋的小腳應該是小野菜了,為什麼這孩子也會來踩自己呢?自己是賣肉給她時肯定是給足了份量的,甚至還會多給一些呢。 庖丁想不通這其中的道理,只能任憑一腳腳地踐踏著自己,他覺得一只只腳踏上來是不大痛的,隱約痛著的,倒像是他內心至深處的某個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想是趙大倌兒看膩了吧,才喊了聲停,隨即撒了幾把大錢,在“大家”蝦米一樣折下腰去的時候,那顯轎又威風八面地去了。庖丁一個人在地上又抱著頭蹲了很久很久。很多人路過他的身邊,卻都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直到老吳頭在他身邊路過時,才壓低了嗓子對他說了聲:“回去吧,庖丁……” 他才慢慢擡起頭,茫然地問:“大家踩我,為為……啥?是俺的肉分量不……不夠嗎?”老吳頭輕輕嘆息一聲,搖了搖頭,一臉的無奈地去了。“是非——只為——多開口——,禍亂——都因——強出頭——”瘋子李的二胡又在那邊“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 08庖丁邁著蹣跚的步子回了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雞籠,將小柔抱在懷裏,然後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西屋的門檻上.一坐下,他的身子便開始不停的顫抖,剛才所受的驚嚇和委屈呼啦啦湧了出來,將他整個人衝成了軟泥.小柔似乎察覺到主人的痛苦,安靜地依偎在他懷裏,咕咕地叫著,好像是在安慰他。隨著那毛絨絨的溫暖在懷裏一點點蕩漾,漸漸地,他停止了抽泣.望著小柔那圓圓的無邪的眼睛,臉上露出一抹羞澀的微笑.一擡頭,正遇到了窗子縫隙間的那道清冷的目光.當他再次送飯給她時,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她的眼神柔和了些.在他轉身出屋時,她突然問到:“你被打了?”庖丁繼續走了幾步才意識到她在叫自己,轉過身去,楞楞地看著她:“嗯,我……我被大家打了.”他結結巴巴地把於嬸和趙大倌兒的事兒和她說了。她用那雙又深又黑的雙眼望了他半天,目光似乎有些柔和,輕聲道:“漢子……”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搖頭,望向了窗外。 庖丁在那裏靜靜站了一會兒,叫她不打算說什麼,納悶地出去了。晚上,庖丁呆呆地看著天棚,那時,她想對自己說什麼呢?是說自己傻麼,還是告訴自己不該哭?那只好看的黑蝴蝶是她的麼?這許多問題在他心頭輕輕浮起,像河裏那一串串氣泡,又隨著倦意漸漸地碎去。半夢半醒之間,他仿佛聽到了低低的呻吟聲,迷迷糊糊睜開眼,那聲音就越發真切了,他便一下子驚地徹底醒來。這聲音開始時讓他害怕,等他發覺這聲音來自他屋子時,恐懼便消失了,披了衫子就慌張地趕過去。“餵……你……你沒事吧?”他敲著門叫到.沒有回答,裏面的呻吟還在繼續著,猶豫了一陣,庖丁終於決定冒著再次被揍的危險:“我……我進來了……你別再打我了……”推開虛掩的門,呻吟聲一下子大了起來.昏黃幽暗的燭光下,那女子的身子,如同一條受了傷的大蛇,不安得扭動著。此刻的她雙眉緊鎖,呼吸急促,被汗水打濕的一縷長發緊貼在額前。雙臂軟弱無力地攤著,完全沒有了白天的強悍。她的神智顯然沒有完全清醒,口中喃喃地說著胡話.她的話他並沒有完全聽清,只是模模糊糊聽出了幾個字眼——老賊,娘,報仇,死——她越發激動起來,胸口劇烈起伏,眼角沁出淚水。猛地,她拍了一下大炕,咬牙切齒罵出一個字眼來。他一時楞住,想不到一個女人嘴裏可以說出這麼怨毒的話來,接著,她開始用她聽不懂的方言罵著,詛咒著,雙手拼命揪著被子,指節因為用力而變得發白。庖丁猛然醒悟過來,上前去摸他的額頭,卻被她一把抓住.她的力量大的嚇人,庖丁掙了一下沒有掙脫,卻被她拉了一個踉蹌。她再一次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後,漸漸松弛下來。想不出自己該怎麼辦,庖丁便問:“你……你難受嗎?想……想吃東西嗎?”女人閉著眼不去看他,喘息道:“我沒事……是鏢毒發了,挺……挺一下就過去了……你走吧。” 庖丁心裏很難過,他知道自己的竈灰沒能幫上忙.正悶悶不樂,突然靈機一動,對了!藥,上次自己中毒時,吳郎中還給自己吃了藥的.那麼還是去找吳郎中吧。“你等著,俺……俺去給你請郎中……”庖丁高興地說。“不行!”那女子猛地挺身,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襟.“不能請郎中,會被趙家發現的,你明白嗎?”說著,又晃了晃他.庖丁嚇壞了,拼命地點頭:“不請,俺不請……”女子松了一口氣,沈沈地倒在床上.留下庖丁一個人呆呆地發愁。 是了,請郎中的話,她可能會被人抓走。可不請郎中的話,自己該給她抓什麼藥呢?她說是鏢傷發作,那一定是那只青色的小鏢了。突然,庖丁心中冒出一個絕妙的主意。想到高興處,他不由裂開嘴,傻傻地笑了。 09女子從昏睡中醒來,發覺已是黃昏了。試著挪動了一下身子,涼涼的,仍有些酸痛,燒卻退了。低頭看時,包著傷口的布卻已換過了,包紮得更加仔細了,而且還散發著一股子刺鼻的藥香。聽到腳步聲響起,她將衣襟掩好,臉依舊沈著。庖丁進來,看到她醒了,不禁搓著手,孩子一樣的開心。這笑容讓她有些心煩意亂,冷著臉問道:“你是不是給換了藥了?”庖丁見了她的臉色,笑容便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膽怯地點了點頭。“你找郎中了?”她緊盯著他追問,聲音裏透著一絲緊張。庖丁忙拼命搖頭。女子皺起了眉頭,想不出庖丁是用什麼方法抓到藥的。看他第一次在自己傷口上撒的竈灰,便知他的醫術有多蹩腳了。庖丁見她猜不出,內心有說不出的得意,卻不敢笑。女子細細打量著他,突然,她發現庖丁的肩頭綁著繃帶。一時想不出這是怎麼回事,看著庖丁眉眼間藏不住的得意,猛然醒悟過來:“你……你在自己肩頭也紮了一鏢?”庖丁張大了嘴,不明白女子怎麼一下就看了出來。“到底是不是?”女子又問。 庖丁吶吶地說不出話來。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了好久,直似要將他看個通透了,方才冷冷地道:“你知道這鏢有多毒?你以為就你自己能?呸!不過是只沒膽的耗子,還真以為生了貓的命?!”庖丁楞住了,想不到自己還是把事做岔了。這可是他憋足了勁才想出來的點子啊。他撓了撓頭,有點瑟縮地道:“下……下次……不了……”女子就這樣冷冷地盯著他,直盯得他手足無措,不知到底怎樣站著才好。“出去!”她終於說。庖丁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 從那天起,女子卻再也沒有罵他,也沒有拿碗砸他。只要這樣,庖丁便滿意了。這樣的她,對自己已經比別人好。因為她只叫他漢子,從來不叫他傻瓜。對庖丁來說,那便是最大的尊重。日子平凡了下來。每天庖丁出去賣肉,留著女子在家裏養傷。只是心裏有了惦念,便巴不得日頭早點斜下去,好回去給她做飯。女子喜歡喝酒,且酒量頗大。她喝酒的時候喜歡用粗瓷海碗盛那滿滿的一碗,也不就菜,用單手托著,一口接一口,閑閑地抿著,半天便是一大碗。 庖丁每日打的半斤酒便不夠喝了,於是便漲到一斤,過了幾日,又漲到兩斤。唬得張二姐直吐舌頭,連帶著臉上的假笑也殷勤了幾分。雖然酒錢花的越來越多,庖丁的心情卻是越來越好,因為女子的身子終於漸漸地好了起來,能夠慢慢地扶著墻下地了。 10這天,女子又象往常一樣,聽到庖丁在隔壁自言自語。那憨憨的聲音透過門縫,象喃喃的風,攪得她心神不寧。她坐起身來,皺眉猜想著這個傻傻的男人又在做些什麼莫名其妙的事。猶豫了一下,她扶著腰下了床,循著聲音走去。推開柴房的門。她發現庖丁正靠在柴堆上,手中捧了一個小小的黃色絨球,傻乎乎地笑著和那小球說話。仔細看時,卻原來是一只雞崽兒。剛生下來的雞崽兒很小,一身鵝黃色的絨毛,尖尖的小嘴,瑟瑟地在庖丁的手掌中抖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剛孵出來的?”她問道。“啊?”庖丁這才意識到她的到來,慌忙地站起身來。“是剛孵出來的?”她再次問道。“啊……”庖丁楞楞地點了點頭。“讓我看看。”女子伸出手。庖丁小心翼翼地將那團顫顫的黃色捧了過去。女子接過,放在眼前端詳了一會兒,見這小東西還是抖個不停,便湊過去,輕輕呵了口氣,用棉墊裹在胸前。只一會兒的功夫,小東西便靜了下來,圓圓的眼睛半瞌半合,終於沈沈睡去。 “它好像不太對,怕是生來便帶著病了。”女子皺眉道。庖丁張大了嘴“那……那怎麼辦?”“能怎麼辦,只有小心照看著了。”女子仔細呵護著小東西,好讓它睡得暖和舒坦,“起了名字沒有?”庖丁楞楞搖了搖頭。女子仰起尖尖的下巴,仔細想了想:“就叫小望吧,希望它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庖丁拼命點頭,雖然他本來想叫它葫蘆的,不過小望這名字顯然比葫蘆來得好聽。“漢子,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養這些雞?”女子若無其事地問道。“為什麼?”庖丁眨了眨眼,這問題他從未想過。父親去世的時候便留下了一只雞,他便一直養著。後來那雞又下了蛋,蛋又孵出了小雞,他又繼續養著,似乎這是一件專屬於他的使命。“為了賣錢嗎?”女子見他不答,又問道。庖丁搖了搖頭。“那就是拿來自己吃了?”庖丁的頭搖得更急了。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為了什麼?總不會只為了開心養著吧?”女子繃著臉道。庖丁一聽,高興得連連點頭。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養著老白和阿霞它們,可和它們一起時,的確是開心的。女子笑了:“象你這般的人,這世上也算難得了。只是……”臉色卻又一寒,“你既是真心喜歡它們,便要好生相待,再不可將它們賣了。否則我決不饒你!知道麼!”庖丁不懂她為什麼又生氣,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女子見他答應,便是微微一笑。庖丁只覺她笑起來極是燦爛,整個人整間屋子整個世界都是煙花絢爛般的一亮。“漢子,在你這兒住了這麼久。還不知你的名字呢,能告訴我麼?”女子似是漫不經心地問,修長的手指一點點地將小望身邊的棉墊理得一絲皺紋都沒有。名字……自己是有名字的,爹就曾經叫過自己的名字。不過後來“大家”都叫他庖丁,不叫他的名字了。所以那名字到底叫什麼,他實在是記不清了,只能心虛地道:“大家……大家都叫俺庖丁……”“庖丁?庖丁解牛?”女子一楞又是一笑,“倒也有理,你們可不都是拿刀割肉的主兒。哪天讓我瞧瞧你切肉的樣子。看看你的刀倒是及得上人家真庖丁的幾層。”女子言語間頗有些好笑不屑的意思。庖丁卻不高興了。切肉可是他下過功夫的。若論出刀的敏捷,判斷,下刀的力道,準確,怕是爹也是比不上他的。她又沒見過,為什麼要笑他?女子看他顯得有些孩子氣的臉,只覺有趣:“說你幾句,還真急了。算我說錯了,行了吧?”庖丁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著他那傻傻的樣子,她也笑了。她的笑容很清澈,帶著一抹淡而遠的嘲意,卻又有種含蓄的嫵媚。庖丁見她笑了,雖然不知為什麼,可也跟著開心起來。“有什麼吃的麼?”她問道。他這才想起來她今天還都沒有吃東西。忙出去熬了一鍋的排骨湯,炒了兩個菜,又熱了幾個白面饅頭。弄了一只大盤子裝好,熱氣騰騰地端了上來。女子靜靜看著他忙碌,心頭一片寧和。她品味著這種生命中少有的安詳,擡起頭來,望向窗外。那裏,一樹紅紅的石榴花開得正艷。11第二天傍晚,下起了蒙蒙細雨。庖丁早早收了攤兒回到家裏,竟然發現飯已經做好了。一鍋高粱米飯,幾只烤紅薯,滿滿的大盤炒蕓豆,簡單卻豐足,正是農家的本色。吃這樣的飯,心裏總是暖暖的。女子正在竈邊忙碌,看樣子是在熱昨天的剩菜。“別,別,你還沒好哩!”庖丁忙叫住她,“還是俺來吧!”女子一掙,煩道:“呆著吧,我又不是草紮紙糊的!這點子小傷還廢不了我。你要真是覺著閑了,就去切點肉來!”庖丁見她生氣,便不敢再說什麼,乖乖地到一邊拾掇起今天的剩肉來。雖然吃了女子的搶白,他的心裏卻美滋滋的,手裏的刀也越發的麻利。左手按著肉皮,只輕輕地一片,那厚厚的一層皮便清清爽爽地和白白的肥肉分開了,沒沾半點余脂。左手再扯著肉一旋,右手腕只微微一抖,刀鋒拖拽中,一條上好的五花肉便成了一寸見方的肉片,均勻地攤在肉案上,整齊得仿佛一列等待檢閱的軍隊。 女子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緊盯著他手中的刀,神情變得肅然。庖丁察覺到女子在看他,越發的興起,右掌一伸,一斤多的剔骨尖刀滴溜溜地在掌心轉了兩圈。便在這時,庖丁飛快地抓起一塊連肉脊骨,向空中一拋,雙眼圓睜,輕叱了一聲。右手的刀又滑了個圈子,象個被抽狠了的陀螺,咻地轉到了左手上。刀一入庖丁的左手,便仿佛失了蹤影,直見白得透明的刀光一閃,再閃。那刀光閃過的一剎那,女子只覺眼中的天地萬物,造化乾坤,須彌介子,盡俱靜止,只有庖丁手中的刀,挾著一那道亮得逼人的刀光,切斷了這世間的一切混沌。庖丁的左手一振,那灩灩的刀光便又如冰河凝罷,月色還江,依舊靜靜地把持在他的手中。那塊脊骨直立著落在肉案上,無聲無息地從中而裂,倒向兩邊。一時間,屋子裏一片寂靜。好久,女子才輕聲道,“漢子,你這刀法是誰傳給你的?”“刀法?啥是刀法?這是俺爹教俺切肉的本事。”“那這本事你學了多久?”女子又問。“那可久了,俺算算,……不行,太久了,記不清了,可到現在怎麼也得十來年了。”庖丁說到自己的刀,話不禁多了起來:“開始爹只是教砍死物,象筷子,銅錢,一刀下去,都得不偏不倚,一刀兩半。後來就是砍能動的物事,砍水滴,砍柳葉。再後來爹又教俺砍活物,俺不敢,爹就罵俺。爹才厲害,一刀下去,整條魚的魚鱗就剔得幹幹凈凈,比館子裏的師傅還利索!”女子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看他眼中的神色多了些什麼,倒叫庖丁納悶了一回。終於,肉好了,女子做飯的手藝並不如何出色,不過是些家常菜色。然而對於庖丁來說,那卻是有生以來最豐盛一頓。“有酒麼?”女子問。庖丁點了點頭,忙不疊地去拿了酒壺和一只碗來給她。“漢子,陪我喝一杯。”女子說。於是桌子上又多了一只碗。燭光下,兩個人靜靜地喝著,誰也不說話,卻不悶,因為窗外雨絲沙沙地響著,很歡快。就這樣,兩個人對飲了許久。“雨停了……”女子說。“嗯。”“小望它們都關好了麼?”“嗯。”“你看那樹石榴花……”庖丁向窗外望去,見外面庭院中的月光下,那樹石榴花俏生生地,清澈地開發著。“在我老家,整片的山上,全是這樣的石榴花。開起來的時候,就象天上的火燒雲一樣。”女子的聲音有些模糊。“石榴花……象火……,這酒喝下去,也象火……”庖丁憨憨地道,覺得酒真是好喝,暖乎乎的,腦子裏有春風盤旋著,身子舒爽得很,依稀便是小時候光著屁股在江邊上曬太陽的時光,只是,山上怎麼多了這許多的石榴花?女子看他那孩童似傻乎乎的笑容,嘴角卻也忍不住輕輕彎了起來。嘴裏輕輕哼起了不知名的山歌。庖丁聽不懂她在唱什麼,只覺得那綿長的歌聲婉轉地投入他的胸膛中,繞了幾繞,柔和地纏在了他的心頭。不禁拿起筷子敲著酒碗,也跟著低聲地哼了起來。那天,庖丁生平第一次,喝醉了。 12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陽光已經很燦爛了,庖丁努力地睜開眼,看到陽光下的女子。她還在睡著,嘴角還殘留著昨夜的笑意,而那陽光的燦爛似乎融化在她的笑容裏。當天的肉似乎割起來各位的順手,手中的刀好像也很明白他的心思,活潑地翻飛著,一刻也不想停下來。錢三爺額頭的皺紋是那麼的慈祥,馬大胯的大嗓門是那麼的順耳,小野菜的笑容是那麼的甜,瘋子李的二胡是那麼的婉轉,連許大嫂露出的兩顆門牙都是那麼光閃閃的……這樣真是太好了。有她在,真是太好了。要是能夠一直這樣的話,那真的太好了。 然而,河邊的蓮花漸漸地結了蓮子,女子的傷也眼看著一天天的好了起來。庖丁的心卻隨著煩悶起來。她的傷好了,想必便不會留在這裏了吧?那樣,這裏就又只剩下一個人了。 雖然他已經一個人過了這許多年,雖然他每天仍舊可以看到“大家”,雖然他還有那些可愛的雞陪伴著,可現在要回到那從前的日子,不知怎地心中卻格外的難過。於是本來就拙於言行的他話便越發的少了起來,臉上也沒了那傻傻的笑容,整天只低著頭,盤算著女子的傷勢和離開的日子,就連賣肉的時候也是如此。“庖丁,你怎麼總是哭喪著臉,該不是你媳婦死了吧?”馬大胯有點激動地問,象往常一樣,見到別人難受,他便分外的興奮起來。“鬼扯,庖丁哪裏來的媳婦,我看哪,倒是李屠子的豬又漲了價才是真的。”許大嫂不屑地道。“啥?我說庖丁,你的肉可不能漲價啊!那可不成!”馬大胯有些急了,他可是每天都得吃上四兩彈子肉的。讓他感到寬心的是,“大家”也跟著紛紛附和起來,甚至連最喜歡和他擡杠的二滾子也是如此,只聽他道:“馬大胯說的對。庖丁,你的肉本就是賣得貴了的,原來都是我們在關照你的,現在你要漲價,你也得先問問自己的良心吧?做人,總得有良心吧?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庖丁啊,我可是打你爹在的時候就買他的肉,你可不能忘本啊!”許大嫂子嚷道。“就是,我說庖丁,你可別忘了,你爹死的時候,還是我去你家叫你的哩!”劉哥兒也想起了自己做過的善事。“大家”其余的人也都紛紛努力地想著自己對庖丁的恩惠。馬大胯象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拍腦子:“就是啊,前些天你得罪了趙大倌兒,還不是我們大家替你解的圍?”“大家”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又是一陣附和,確認他們的那件義行對庖丁的的確確是件天大的恩情,所以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以漲價的。庖丁呆呆地望著“大家”,許久才楞楞地道:“大,大家別擔心,俺的肉不,不漲價……”他的話一出口,“大家”便是一陣歡呼,紛紛上前買肉,一個個仿佛打了莫大的勝仗般得意洋洋。“臉上——除去——憂喜色——,心中——泯滅——是非心——”瘋子李在一邊用二胡總結道。 不過很快,“大家”那得意的臉又變得恭順了起來。遠遠地,卻又是那八個青衣小帽的轎夫擡著趙大倌兒在鑼鼓聲裏吱呀吱呀地起伏著來到街上。 只是這一次兩旁除了仍舊跟著著那幾個趾高氣揚的的家丁,卻多了一個啃著狗肉,滿嘴油膩的胖大和尚,一個瘦瘦高高,竹竿般的道士。和尚的懷裏抱著一根鴨卵粗的渾鐵方便鏟,滿是橫肉的臉上少了一只耳朵,嚇人得很。道士卻慈眉善目,連嘴角邊也掛著一種看起來很是溫情的笑容。手持一柄長得嚇人的拂塵,除了天生的沒有眼眉外,到還真有幾分仙氣。看到街上的“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一個家丁開始扯著嗓門大聲喊話:“大家聽著,你們大家都知道,前些天趙老太爺家遭了賊了。這些年來趙老太爺為了這個鎮子沒少花心血。他老人家現在見這鎮子不太平,免不了又得為大家張羅一番。大家看,這兩位就是趙老太爺為咱們鎮子上請來的高手。只是高人出馬,這花費可不小,講天講地講良心,咱們也不能讓趙老太爺一個人擔著,總得孝敬一番。按咱們大倌兒的意思,從本月開始,租子一律漲三成。大家說怎麼樣?”“大家”一片嘩然。租子漲三成,這就是說,他們以後的飯菜裏再也不能見一點的葷腥。“嗯?”趙大倌兒不滿地哼了一聲。他身邊的那胖大和尚放下了手中的狗肉,用猙獰的眼光掃了一下街上的人,將方便鏟在地上重重地一頓。“轟!”庖丁只覺得腳下一顫,肉案上的刀和磨石叮叮當當地跳了起來。街上的“大家”都站立不穩,在一片哭爹叫娘的聲音中紛紛踉蹌著跌倒,摔了一地。 就連街上那些個支著棚子的棗木樁子也是一陣搖擺,灰塵簌簌地抖落。 那個家丁狼狽地爬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大聲道:“大家看到了吧!這一手高吧?這就是高人!現在,大家說,怎麼樣?” “大家”都面無人色地跪在地上,再沒有一絲的動靜。整條大街上,便只余下那和尚撕咬狗肉的聲音。 趙大倌兒滿意地點了點頭,打了個響指,顯轎又神氣地一轉,忽忽悠悠地去了。只是那道人在轉身離去時,卻用那溫情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仍舊孤獨地站立在那裏的庖丁一眼。 “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瘋子李在一邊唱道。這一次,再也沒人嘲笑瘋子李的二胡走調了。 13 回家的時候,庖丁留了今天最好的兩塊精肉,拿回去下酒。 租子加了三成,肉便再也沒人買了,只能自己吃了。 女子見他回來,仍舊一如既往的沈默,目光中卻多了些喜慰。 庖丁把肉燉上,將劈好的幹柴一根根地扔到竈塘裏,眼看著那火苗呼啦拉地舞了起來。屋裏靜悄悄地,只剩下“劈啪”的柴禾燃燒聲。日頭一點點地落了下去,窗口透出的光芒越發的絢爛。女子挺著筆直的背坐在一邊,手上的抹布將那張略顯油膩的楊木桌子擦了又擦,直透出一道金色的釉光來。 “漢子,我要走啦……”女子終於說道。 庖丁手上的幹柴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又義無返顧地投入火中。 “你,你可別再像那天一樣白白受人欺負了。”女子又說。 “沒事的,大家都是這樣的。”庖丁搖了搖頭,憨憨地道。 女子那倔強的嘴角挑起了淡淡嘲意:“什麼大家,都是些懦夫!奴才!這世上多的就是這種人!別學他們!別人欺負到你頭上,你就得站起來,用刀砍回去!”女子的聲音突然強韌銳利了起來,“看看這個世道,多黑!多亂!多臟!和惡人講道理是沒用的。也千萬別指望老天爺派個什麼俠客來搭救你,沒有的!要想不被人欺負,人終歸還是要靠自己!對!就是要自己第一個站出來,用手中的刀來和那些豺狼講理!它們的眼裏也只認這個!只有這樣,才沒人敢欺負你。只有這樣,你才能挺直腰板,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庖丁,你要好好地活在這世上,不要和那些人一樣……”說最後這句話時,女子的聲音卻變得輕了,多了幾分淡冷如十月初雪般的溫柔。 “不和’大家‘一樣?”庖丁茫然地道,還是有些不明白女子的話。她說的一切怎麼和“大家”想的,“大家”說的,“大家”做的不一樣呢?難道“大家”真的錯了嗎?不過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終於要走了…… “你……你能留下來嗎?小望很喜歡你的……”庖丁訥訥地道。他想了許久,只想到了這個借口。 女子的臉微微的有些暈紅,正是山上石榴花初開的顏色。她咬了咬下唇,又道:“這一次,我要去和那些家夥算以前的賬,要是我能活著回來。你……你……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這一剎那,庖丁的嘴咧了又咧,不知道這時自己的反應應該是笑啊還是哭,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覺得心裏酸酸甜甜的歡喜,越來越濃,最後竟仿佛要炸開一般充斥在胸膛中。 “嗯!”他只能拼命地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女子少見地有些忸怩,雖然紅著臉,還是走上前來,為手足無措的他整了整衣襟。然後又退後兩步,楞楞地望著他。 “庖丁……要是我能早點……”女子望著他,那長而媚的眼中閃過遺憾,憧憬,以及令人心痛的溫柔。 “啥?”庖丁一楞。 女子搖了搖頭,微笑:“算啦……等我回來!”說完,轉身一躍,便上了院墻,待要躍下時,卻回頭一笑,“對了,以後就叫我阿蝶吧!” 庖丁看著那俏生生的身影翩然消失在院墻上,只覺得眼前漸漸模糊起來,然後便出現了一座好大的山,漫山遍野開滿了火紅的石榴花,就像火燒雲一樣。 這一夜,庖丁睡得格外香甜,只是在睡夢中恍恍惚惚地又聽到了許多模糊的聲音,這一次,他卻沒有醒來,只是蜷曲了身子,做起了更加香甜的、關於石榴花的美好的夢。 天亮了,庖丁伸個懶腰,來到院子中。天色看起來很好,又是一個好天氣。今天,院子裏面的石榴花開得分外嬌艷,深碧的葉下,一朵嬌小的花深情地探向他。 庖丁傻傻地一笑,小心地將那花兒折了,別在衣襟上。 庖丁早早地來到鋪子裏,將昨天賣剩下的肉擺了出來。今天,他得把這些肉都便宜些賣出去,然後和李屠子把賬結了。然後,就可以專心在家等阿蝶回來了。再然後,他們就可以一起去那開遍石榴花的地方…… 14 只是今天鎮子上卻沒有生意開張,都已經近晌午了,還只有庖丁一個人傻傻地站在鋪子前,等著“大家”光臨。 怎麼了?難道租子加了三成,“大家”都不做生意了嗎? 遠遠地,廟街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消瘦的身影,在熾熱的陽光下緩緩前行。庖丁努力地望去,卻是瘋子李。只見他拉著那把走調的二胡歪歪扭扭地走了過來,還不停地搖著頭,低聲地唱著什麼。 直到近了,庖丁才聽清了他唱的是什麼,那是一句他從未聽過的句子:“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不知怎地,聽著瘋子李那悲苦的唱腔,庖丁的心中一陣說不出的難受,他將刀向身後一別,上前攔住了瘋子李:“大家呢?怎麼都不見了。” 瘋子李擡起頭,用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是庖丁啊……大家麼,大家都在看呢。” “看啥?” 瘋子李卻不再回答,只向他打了個手勢:“來!”說完,便拉著二胡向前去了。 庖丁有些茫然地跟著他向前走著,走著。 路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們大都一臉興奮的樣子,用壓得極低的聲音議論著什麼,然後又大驚小怪地驚呼,心有余悸地撫著胸口,一副嚇著了的樣子。那些壓低了的對話嗡嗡的,極似庖丁案前那些趕也趕不走的蒼蠅聲。遠處,隱隱傳來鑼鼓的聲音。 庖丁跟著瘋子李,循著鑼鼓聲一直向前。 在震天的鑼鼓聲中,他們來到了鎮口處,在那裏,高高地矗立著趙家牌坊,那是趙老太爺的象征,也是吉祥鎮的象征。此刻那座青石牌坊披滿了華麗的紅色錦帶。長長的錦帶一直拖曳到地面,又結成一個個喜慶的花團。那種刺目的紅色是熱烈而妖艷的,那麼一絲絲晶瑩的血腥的令人戰栗的光芒。 在這光芒的掩映中,庖丁看到了馬大胯,看到了二滾子、許大嫂子、劉哥兒、小野菜……看到了熟悉的“大家”。看來“大家”都很開心,個個的臉上都露著笑容。只是在那耀眼的血紅中,“大家”的笑容也都扭曲起來,帶著詭異的耀眼光芒,只有那些牙齒仍舊白森森的尖利。 庖丁在顫抖,雖然陽光是那麼的熾熱,他卻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他蹣跚地向前走著,感到“大家”似乎在向他打著招呼。他沒有回答,繼續向前走著。他似乎感到什麼正在前面等著他,召喚著他。有人陰陽怪氣地向他說了句什麼。“大家”全都大笑了起來。 庖丁依舊沒有理會,仍舊向前走著,走著。每走一步,他的心便會揪得更緊,身子就會更加顫抖,呼吸就會變得更加急促。為什麼會這樣?庖丁不明白,他只是繼續向前走著,一步步地走著。 他這樣走著,一直穿過了“大家”,來到高高的牌坊前。 然後,在一片熾白的陽光下,他看到了那件高懸在牌坊上的,撕他的心,裂他的肺,顛倒他整個的世界的東西。 那是一個人頭。 那雙原本冷而媚的雙眼此刻溫柔地閉著,很嫻靜的樣子,嘴角上還掛著庖丁熟悉的淡淡笑容,似乎正嘲笑著什麼。 庖丁張了張嘴,似乎要喚她的名字,卻發現自己完全不能發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 “大家”似乎又在笑了。笑得很開心,很熱鬧,很喜慶的樣子。“大家”為什麼要笑?為什麼? 庖丁不明白。是啊,這個世界,讓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也許,阿蝶說的對,他本就不是“大家”中的一員。 阿蝶?阿蝶……她離開我了嗎? 可是,她說過……會回來的,我們要一起去看石榴花,滿山遍野的石榴花,像火燒雲一樣的石榴花…… 庖丁就這樣癡癡地站著,望著,仿佛是一座靜靜流淚的雕像。 不知何時,喧囂的鑼鼓聲已經平靜下來。庖丁向四周看看,“大家”都已經不在了。 他再次擡起頭,腦中一團混亂。阿蝶,呀……她又受傷了,我……我要給她治傷……要找吳郎中,不對,她不讓找郎中的……還有竈灰麼? 他想仔細看看她的傷口,就伸出手去夠。可是她離他怎麼那麼的遙遠? 於是他來到高高的牌坊前,推了一下。 牌坊紋絲不動。 庖丁有些生氣了,深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推。 牌坊似乎感到了他的憤怒,微微地一顫。 庖丁再次深吸一口氣,雙腳緩慢卻深深地陷入地面。然後他伸出雙手,猛地一推。 “哢……哢哢……嘩……嘩啦啦……轟轟——!”那天一般矗立在吉祥鎮多年的趙家牌坊終於倒了! 15 庖丁正準備上前。 一根巨大的方便鏟突然伸在他的面前,攔住了他。 庖丁茫然地望去,卻發現持著方便鏟的是一個胖大和尚,他的身邊則是一個沒有眼眉,卻一臉和氣的道士。他似乎在哪裏見過他們,只是,他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他們在和他說什麼?什麼是“余孽”?他不明白,他只是不想他們擋住他的路,他要去救阿蝶。 “滾開……”他聽見自己在用極低的聲音說。 兩人沒有讓開,而是繼續說著什麼。 他似乎並沒有聽清他們的話,只是不知怎地,身體裏有一種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在不斷積聚著,升騰著。 “滾開。”庖丁的鼻孔急促地噴著氣,身體在輕微地,不住地收張。他緩緩伸手,握住了身後的剔骨尖刀。 兩人依舊沒有讓開,反而大聲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明晃晃的笑容,這笑容讓他想起了廟裏供著的那些泥坯,依稀間,它們便是這樣高高在上地笑著。他又想起了“大家”的笑容,那是麻木且卑賤的笑容,卻是同樣的冷酷而殘忍。 庖丁只覺得體內的憤怒在不斷沸騰著,江河般地在血脈中奔騰咆哮,又匯聚到他的心臟內,他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疾,似乎便要這樣憤怒地跳出他的身體,騰躍在這不平的世間! “滾——開——!!!”庖丁終於發出了平生第一次怒吼! 迎向他這聲怒吼的是那根巨大的渾鐵方便鏟! 庖丁揮刀。 巨大的方便鏟被一刀兩斷。被切斷的半截方便鏟高高地飛起,帶著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遠遠地插在地上。 和尚發出殺豬般的叫聲,瘋狂地撞向庖丁! 那個道士也騰身躍起,將拂塵一擺,化作千萬條銳利的鋼針罩向了他。 庖丁側步,旋身,反手,再次揮刀。 刀芒一閃,再閃。 和尚踉蹌著一頭栽倒,在地上不住抽搐著。 道士卻是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雖然肩頭上已經沒了腦袋,卻只是那般站著,未曾倒下。 庖丁終於輕輕地將阿蝶抱在懷裏了。 他小心地為她拭去臉上的灰塵,生怕驚動了她,他可怕她拿碗砸他哩。 想了想,他又將衣襟上的那朵石榴花摘下,輕輕別在她的鬢邊。 “阿蝶,你看,俺再也不讓人欺負了。你可別再生氣了,好不好……”庖丁憨憨地道。 “阿蝶,你說,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裏?這些年俺也攢了點銀子,就是不知夠不夠路費……” “不過你可別擔心,俺有力氣哩,這不,俺可是連這牌坊都推倒了……” “你可別笑俺傻啊,俺最怕別人說俺傻了……” “阿蝶,你說話呀……” 16 “一灣——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一大早,瘋子李卻已經在廟街上用走音的嗓子高聲叫著。隨著他帶著顫音的公鴨嗓在大街上響起,吉祥鎮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豆——腐———,新出鍋的豆腐————”老吳頭也開始挑著擔子吆喝起來。炒瓜子的董大媽將一簸箕瓜子顛得“刷刷”地響;小李開始向槽裏放水,新到的肥大河蟹在水槽中吐著泡,耀武揚威地揮動著雙螯。那一邊的杜麻子正麻利地將捏好的油條下在沸油中,炸得“哧啦”“哧啦”地響。 庖丁甩著油膩的圍裙出了鋪子,來到肉案旁。雖是一大早,卻已有許多人排著隊在那兒候著了。見庖丁來了,大家都親熱的和他打著招呼。眼前仍舊是些熟悉的面孔,隔壁的錢三爺,鎮東頭的馬大胯、小野菜、二滾子、許大嫂、劉哥兒……他們總是在這個時候來買肉的。 庖丁笑呵呵地和“大家”打著招呼,他的問候仍舊只一個簡簡單單的“好”字。他一邊點著頭,一邊“好”著,一邊用手抓著那蓋攤子的油布的一角,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舔了一下嘴唇,猛地用力一掀,油布“呼啦”一下被掀開了。 從左面開始,是趙老太爺的人頭,然後便是趙大倌兒的人頭,胖大和尚的人頭,道士的人頭,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頭,整整一大堆,將整個肉案都擺滿了。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著。突然間小野菜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這才驚醒了眾人,不知是誰帶頭,“媽呀”一聲,轉身就跑,轉眼間便散了個幹凈。 馬大胯畢竟膽大,跑出老遠後躲到一個墻角裏,狗一樣喘息了半天,方才伸出頭,遠遠地看去。 只見明晃晃的陽光下,庖丁站在那裏,提著刀,兀自笑個不休。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