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黃泥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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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嶺後村藏在太行山脈的一個褶皺之中。

隆起的山尖尖上,坐落著戰國時期中山國長城遺跡。城墻環繞著這個不到3000人的小村莊。在村北隧道未開通前,想出村要麼翻山越嶺,要麼繞遠路走一條羊腸小道。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嶺後村的老鄉們一錘一鑿用了十年時間,在石頭山底部敲出一條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

這條340米的隧道,陳文水穿梭往來過無數次。作為嶺後小學的校長,他一次次帶著村裏孩子的求助,一路顛簸而出,為他們尋找愛心人士,又一次次帶回山外的物資、捐贈和愛意。

2018年,陳文水開通了直播。一根網線連通了山內外的世界,陳文水的背後有了更多人支持。學校有了水井和熱水,建成了塑膠籃球場,鋪上了人工草坪,孩子們的“營養午餐”有魚有肉,人均標準達到了十幾元,特困家庭的孩子也有了固定愛心人士的捐助。

“城市孩子有的,我想讓他們也有。”陳文水竭盡所能為嶺後小學的孩子們創造更好的學習環境,他用7年時間打通另外一條“通道”,一條讀書讀出去的通道。

12月,嶺後小學勞動實踐課,陳文水帶孩子們觀察蘑菇的生長習性。受訪者供圖

大山深處的“網紅小學”

11月29日一早,山裏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氣溫也就剛剛過0℃。陳文水已經在外面站了兩個小時。

他在組織孩子們打疫苗,時不時推開打完針的班級大門,探頭查看孩子們的情況。

11點,孩子們要開餐了,陳文水準時打開直播。

“各位朋友大家中午好,今天是本學期開餐的第61天。今天我們給孩子們做了兩個菜,雞腿、炒素菜,還有湯,雞蛋,橙子,蘋果,以及熱好的牛奶。”

他撐著傘站在食堂外面,舉著大喇叭,指揮孩子們排隊打飯。“打湯的一會兒再來,等大家都吃上飯。”屋檐很短,怕孩子被雨淋到,他站到了外面的空地上。直到快12點,等所有孩子和老師打完飯,他才回辦公室,樂呵呵地跟網友聊一會兒或者帶帶貨,中午的直播就算結束了。

從陳文水的直播間裏可以窺見嶺後小學的樣子。學校有兩架鋼琴,圖書館裏有一屋子書,還有一年四季可以直飲的幹凈熱水。每個教室都配備了多媒體電子白板等現代化教學設備,老師有大屏幕電腦,課桌椅都是可以調節高度的,孩子們不用弓著身子學習。

不大的學校裏有人工草坪,有塑膠籃球場,還有一畝菜圃,一到六年級各劃定一塊作為勞動實踐基地。孩子們自己翻土、播種,種出來的白菜、豆角、蘑菇在陳文水妻子齊建瑞的手裏變成了孩子們的營養午餐。

網友在直播間裏吵著想吃,感嘆孩子們的夥食比城裏的都好。還有家長看到學校的環境,想把孩子送來,“我可以給學校捐錢。”陳文水還得解釋,嶺後小學的學生們都是大嶺後村裏的孩子,沒有寄宿生。

12月3日,陳文水在介紹嶺後小學的午餐。圖源:視頻截圖

屏幕後的人無法想象,“網紅小學”圍墻之外這個山村的樣子。

大嶺後村,顧名思義,大山後面的村莊,隸屬於河北省保定市順平縣大悲鄉,連通外界的只有一條穿山隧道。在去年政府修建加固之前,這條340米的隧道經常積水,一鋤頭一鋤頭人工鑿出來的頂部隨時可能落石。穿行其中的人們,只能踩一腳油門衝過去,戰戰兢兢祈禱不會被砸到。

2014年陳文水來到學校任校長之前,大嶺後村窮得十裏八村遠近聞名。村內道路崎嶇,房子建在比山路高一點點的半山腰上。村裏沒有河流灌溉,唯一的水源是一口井,這點水,人們喝還舍不得,更別提種農作物了。因為地理位置偏僻,沒有辦法建大型工廠,青壯年想賺錢就只能出去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最多的時候嶺後小學將近90%都是留守兒童。

7年前,這個藏在大山深處的學校與村裏的狀態毫無二致,與“網紅”一點都搭不上邊。7年的時間,陳文水與外面的愛心人士站在大山的兩側,將嶺後小學與外界的差距一點點縮短。

11月29日,陳文水撐傘指揮孩子打飯。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挑起擔子還債

2014年9月17日,陳文水回到嶺後小學當校長。他是來救急的。

這個日期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學校已經開學半個月了,但遲遲沒有開課,老師們每天領著孩子上自習。

除了校舍是新的,學校裏幾乎一無所有。操場只有一半水泥地,另一半是建築垃圾平整出來的土堆,空地中間築個水泥墩,上面支個鐵桿子,就是升國旗的旗桿了。老師沒有備課本、簽字筆、粉筆,教室裏沒有掃帚、簸箕,孩子們用的桌子是破的,凳子需要搬出來一個一個修補。學校還欠著近20萬元的外債。

陳文水拿出3000元,找老教師齊天鎖又借了4000元,第二天租了輛面包車去縣城,拉了滿滿一車物資回來。

五十多歲的男老師看到陳文水送來的香皂、毛巾、臉盆,一下子哭了,領著他到辦公室,門後面的鐵絲上掛著一條毛巾,四五個男老師5年共用一條毛巾不舍得換,“那條毛巾用得像拖把一樣,破成了條。青黑色的,麻袋一樣的顏色。”

陳文水知道自己是帶著任務回來的,大悲鄉總校校長告訴他,嶺後小學遇到了一些困難。他沒想到,困難這麼大。

這和其他學校差得太多了。陳文水天天給順平縣教育局打電話,請領導來看看。縣教育局派人過來考察,陳文水記得當時領導說了一句話:“陳校長,聽你電話時我是真的不信有這麼困難,來了我覺得比你說的還困難。”此後的三四年間,縣教育局給學校建了微機室、儀器實驗室、圖書室,安了多媒體教學設備。

11月26日,嶺後小學放學,陳文水和孩子們鞠躬道別。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還是留不住老師。外面來的老師,一周才能出一次山,想洗個熱水澡也只能去四五十裏外的縣城,可要是冬天大雪封山了,沒有人敢開車走那條陡峭的山路。每年11月到轉年4月,別說洗澡了,連喝水洗手的水都不能保證,連接村裏那口井的水管被凍住,只能用夏天儲藏在水窖裏的沈水。

陳文水來的前一年,5個大學畢業的特崗教師辭職,學校從村裏沒有出去打工的人中間選了8個代課老師,基本連高中都沒有讀過。教學質量的下降直接導致170多名學生轉學,這相當於整個學校學生數量的一半。

也有讀出去的孩子選擇回校任教。陳文水之前在嶺後小學當過老師,他教出的大學生裏,曾有一個男孩回來了。“他努力地工作,兩年,教的兩門課程都是全鄉第一。”陳文水覺得孩子也該成家立業了,張羅著介紹對象。

他托親戚朋友同事,給男孩介紹了十幾個女孩,有的幹脆不答應見面,有的見了面聽說小夥子在大嶺後村,調回縣裏遙遙無期,就沒有下文了。兩年後,男孩被順平中學挖走,沒多久就找到女朋友結婚了。

這就是陳文水面對的現實。四周的山,阻隔了太多。陳文水一直覺得,對孩子們最負責的事就是為他們留住好老師。

他找來愛心人士給學校捐贈了水井,用愛心款建了“陽光暖房”,這樣孩子們能在飯前洗洗手,不用拿著臟兮兮的小手一抓饅頭一個黑印兒,老師們也可以洗上熱水澡。趁著假期,他還修建了國旗臺和12.88米標準的學校旗桿。對那些外地來的老師,他和妻子自掏腰包給他們買菜買肉,包餃子做飯,把學校營造出家的感覺。

陳文水是土生土長的大嶺後村村民,爺爺和父親都是鄉村教師,一家三代出了11位教師。擱過去,鄉村教育讓孩子能認字,出門坐車能認路回家,就可以了。但是他還想竭盡所能給孩子創造更多機會,“希望他們能真正走出大山,不再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

11月8日,嶺後小學的孩子們在上課。受訪者供圖

這個校長不一樣

“現在你們去玩,讓我吃個飯行不行?”

“不行!”孩子們嘰嘰喳喳,“我們陪著你。”梳著馬尾辮的小女孩嘬了口手裏的牛奶,歪著頭跟他說。

“你們像猴子一樣趴在我身上我怎麼吃飯?”

“我餵你!”好幾個稚嫩的聲音冒出來。一個小孩咬著手裏的梨,還有個小男孩趴在陳文水背上,拽著他的帽子,叫著“駕駕駕”。

孩子們愛黏著他,“盤”他。課間看到校長,會吵著跟他玩老鷹捉小雞,放學了也不走,拉著校長陪他們一起學鴨子走路。校長去接個水,旁邊圍一圈孩子,校長拍個視頻,左邊掛著兩三個,右邊兩三個拽著他,中間還有個孩子把他推倒躺在人工草坪上。

在老師張函眼裏,這個校長和自己上學時的校長不太一樣。小時候上學,她總是害怕校長和年級主任,他們總板著個臉。但是陳文水不一樣,他愛跟孩子們玩,總是笑呵呵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你們這群小猴兒啊。”

春天到了,他帶著整個學校的孩子去鄰村的小溪。他脫掉鞋子,卷起褲腿,跳進小溪裏,在石頭底下摸泥鰍捉螃蟹,孩子們也在水裏潑水嬉戲。

籃球場旁邊的空地,原本也是建築垃圾,陳文水把空地平整了,老師們說,要不多建個籃球場?他力排眾議,建了個菜圃。“要讓孩子們通過勞動知道長輩的辛苦,學會感恩。”

他把和孩子們一起種出來的豆角,在假期曬成幹,捧著豆角幹給孩子們發視頻,“孩子們,等到開學咱們就可以吃了!”他買來蘑菇培養菌棒,孩子們新奇地發現,陽光直射的地方,不生長新的小蘑菇。農作物收獲時,“孩子們的眼睛都亮了。”

孩子們都很懂事。中秋節的時候,愛心人士捐助的錢買了月餅,一個孩子兩塊。陳文水看到,一個女孩咧著嘴看著月餅笑,卻一口都不吃。“為什麼你不吃啊?”“我給我媽媽留著呢。”

陳文水想帶小女孩去再拿一個月餅,小女孩不肯。“那我這塊送給你,你現在吃。”接過陳文水手裏的月餅,女孩終於咬了一口。

“孩子不吃,要給媽媽留著。”這個47歲的男人講起來這一幕,鼻頭一酸,哽咽了一下,差點哭出來。

2019年4月1日,陳文水和孩子們一起玩。視頻截圖

這個笑呵呵的校長也有嚴厲的一面,跟學習有關的事他從來不含糊。

早上陳文水總是第一個來學校,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只要遲到就會被嚴厲批評,逮到學生帶零食進校,直接扔掉。學生們在校期間絕對禁止帶手機,被發現要“借給校長玩兩天”,老師們工作期間也不許玩手機,都要把手機放在校長辦公室,有事隨時拿。

老師們上課時,陳文水一間一間教室地轉,哪個學生學習不在狀態,叫出來單獨聊。最生氣的一次,看到很多學生在糊弄著寫作業,陳文水拍著桌子發火,讓整個班學生罰站5分鐘,他也陪著一起罰站。“我也有責任,檢查得不勤,督促得不夠。”

他還承擔了很多校長本職之外的工作。學校裏的旱廁,只有他每周拿著大水管子往下衝。他自稱這是自己想到的一個偷懶的法子。“學校裏最臟的活我幹了,給老師們安排其他工作時,就不會有怨言了,不願意咱們就換換。”

陳文水的腰不好,一搬重物就會閃腰,但每次搬東西還要搶著來。他背著消毒液在校園裏做消殺,腰疼得直不起來,只能趴在床上,讓其他老師幫忙按摩一會。

他終究不是鐵人。一到假期,提著的一口氣松下來,陳文水準會累倒。今年暑假他累得輸了六七天的液,才好轉過來。用妻子齊建瑞的話說,“他沒有一點時間是屬於自己的。”

11月,嶺後小學的孩子們采摘自己種的白菜。受訪者供圖

永遠的遺憾

陳文水一有時間就去家訪,尤其是那些家裏沒有勞動力或者有特殊情況的家庭。

有的孩子一家三代擠在一個屋裏,十五六歲的姑娘只能和父親、爺爺睡在一張床上;有的孩子家裏做飯的竈臺是用黃泥混合著稻草壘成的,用得多了,黃泥被燒塌了一半。

肉和水果對他們來說是奢侈品,從小吃米糊糊長大,偶爾買幾個被蟲子啃掉一半的爛水果就算改善夥食了,孩子們看著總比同齡人要矮上一頭,七八歲的小女孩連頭上長了虱子都不知道。

陳文水看得難受,“我們大嶺後村的村民們不懶,但是因為沒有文化,大多村民只能出去做體力活。再趕上家裏有特殊情況,比如有殘疾人或者有人生病、離世的,孩子的基本生活都難以保障。”

要想解決特殊家庭孩子的切實困難,陳文水不得不求助外界。

他四處添加微信群、QQ群,順平縣愛心協會、保定愛心助學協會、舊衣服捐贈群……一遍一遍告訴大家嶺後小學孩子們的困難。很多人不相信,求助的消息石沈大海,有捐贈意願的人,也不願意跑到這偏遠的大山裏走訪。只要有一點希望,陳文水就租車一趟一趟往外跑。

有時帶回來點米面油,有時是一兩百塊錢。兒子陳向東覺得,父親這些年“乞討”來的舊衣服,少說也有兩卡車那麼多。每次拉回來衣服,孩子們就到學校裏來挑。

陳文水也會推著小車挨個給特殊家庭的孩子送米面文具。小希(化名)是個事實孤兒,父親病逝,母親患精神疾病被長輩接走,他只能和70多歲的奶奶一起生活。

“孩子很懂事,來得很早,主動打掃衛生,每天早上,我的辦公桌一定是整整潔潔的。”陳文水喜歡這個懂得感恩的孩子,總是帶愛心人士去他家。

2017年,一位愛心人士告訴陳文水,“這個孩子我資助定了,他讀書讀到什麼程度,我就供到什麼程度。什麼時候他不讀書了,我就幫他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把他接到我身邊,讓他考個駕照給我開車。等他長大了,我給他買房,把他奶奶也接過來,看著他結婚生子。”

小希在愛心人士的資助下,一個暑假就長了40斤,從幹瘦幹瘦變成了正常體重,身高從到陳文水的肩膀,躥到了陳文水的眉毛處,老師都認不出他了。

2018年暑假,小希在家中觸電身亡。在生活剛剛有起色時,一切戛然而止。這成了陳文水永遠的遺憾。

11月27日,陳文水去學生家中家訪時,代替愛心人士送上愛心款。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他把這些沒有完成的愛,給了更多的孩子。

小旺(化名)是嶺後小學很多老師看著長大的。因為出生就患有腦癱,他的肢體很不協調,上臺階時得用手搭在上面一級臺階上,才能邁腿。剛來學校的時候,小旺不會上廁所,想尿了一脫褲子隨地就尿。

父親外出打工,母親陳麗(化名)一個人帶著小旺,為給孩子治病幾乎花光了家裏所有積蓄。陳麗在他讀嶺後中心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就想放棄了,“念不念也沒有多大區別,別再給老師添麻煩了。”

陳文水上家裏去勸,他告訴陳麗,一定要讓孩子上學,學會生活技能。學校裏,總能看見陳文水領著小旺的手去上廁所,在他的帶動下,老師們每次見到小旺時,也大聲地跟他打招呼。

小旺在一點一點進步,爬樓梯不再手腳並用,在平地上跑得甚至比大人還快,會幫助媽媽刷餐具,從看到陌生人就躲,到主動走出來握手,老遠就跟老師打招呼,雖然說話還是一個字一個往外蹦,只會鞠躬喊一聲“好!”

看到陳文水幫助小旺這樣的孩子,做了47年教師的叔叔很不理解,“你做校長,做好你本職工作就行了。”

陳文水堅持自己的想法,做老師,不僅要教孩子們知識,還要教他們面對生活的能力和勇氣。

11月4日,陳文水帶著孩子們在鋤洋姜。受訪者供圖

贖罪

陳文水幫助特殊家庭的故事逐漸傳出了這個小山村。2015年秋天,他接到了一通陌生電話。打電話的男人名叫李東,家在距離嶺後村十公裏外的北大悲村。

李東想為自己5歲的孩子小雨菲找個愛心資助。他告訴陳文水,小雨菲的母親在女兒不到1歲時就因家貧離家出走,自己靠在外打零工維持家裏的生計,不久前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家裏的積蓄看病都花光了。陳文水聯系了愛心人士,資助了小雨菲一年。

2016年,李東又給陳文水打了一個電話,想要把小雨菲“送”給陳文水。“陳校長,我誰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我考慮考慮。”陳文水沒有答應,他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能力。當時兩個兒子都在讀書,他的工資連孩子的學費都不夠,每次還要父親從退休金裏貼補點,再找兩個姐姐借點。“兩個孩子為了省錢都不舍得跟同學出去聚會吃飯。”

從那天起,幾乎每天李東都會給陳文水打幾十個電話。陳文水聽不得對面號啕大哭的聲音,後來甚至不敢再接他的電話。最後一次通話是在深夜,李東說他快不行了,請陳文水務必答應他的請求。

陳文水一夜未眠。

過了幾天,陳文水去鄉裏開會路過李東家門口,看到家裏掛著白幡,陳文水心裏咯噔一下。那天,他沒敢進李東家的門,“沒臉。”

“這是一個臨終的托付,我對不起他,讓他帶著遺憾離開了。”陳文水就像是贖罪一樣,把小雨菲父親去世的消息在各個愛心群裏反復發,求大家一起幫幫她,10元,20元……就這樣籌到了1200元,交給小雨菲的奶奶。那時候小雨菲6歲,每次見陳文水都板著臉,從來不笑。

從2016年到2018年12月前,對小雨菲的資助一直不穩定,前前後後換了五六個愛心人士。別人放棄,陳文水不放棄,資助不了就再去找人。“沒有人的錢是大風刮來的,能來資助我們就感恩。”

從小雨菲開始,那種愧疚和贖罪的心態一直伴隨陳文水到現在。他越發停不下來,因為他不想讓小雨菲爸爸的事情再次發生。這7年,他前前後後幫助了至少五六十個特殊家庭,愛心人士的捐款每一條每一項他都記錄在大本子上,已經記了一本半。

很長一段時間,陳文水感到力不從心。個人聲音的微弱,愛心人士的不信任,撐不起這個小山村那麼多孩子的希望。不定期的捐款捐物也改變不了一個家庭困頓的生活。

11月12日,陳文水與孩子們在做應急演練。受訪者供圖

“俗氣”的小老頭

2018年9月,陳文水開始嘗試短視頻,初衷只是想記錄孩子們的日常。兩個月後的一天晚上,他拍攝了一段家訪視頻,孩子父親因腦血栓成為植物人,母親做一個拉鏈才賺2.5分錢。當晚10點發布,隨即大量網友添加他的微信,打電話過來。

陳文水跟每一個聯系他的人聊學生的家庭情況,一直聊到轉天淩晨6點。那一宿,陳文水為孩子家裏籌集了4600元,並在5位老師摁手印作為見證下,把這筆錢交給了孩子媽媽。

年底,粉絲突破1萬人,他開始直播孩子吃午飯。

學校裏留守兒童多,這也是身在外地的家長最關心的問題,有時陳文水一天會接到十多個詢問電話。教育部在2011年啟動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營養午餐”的標準為每位學生每天4元,今年秋季學期已提升為5元。

嶺後小學一百多名小學生,平均每天補助的夥食費在600元左右,即使這樣,有時候盛的一勺菜裏也就兩三片肉。

網友們看到心疼了。有捐錢的,有直接寄東西的,“10多塊錢一罐的純牛奶,送了200多箱,給孩子買的無菌蛋,一個就4元,還有大蝦,一只7塊錢,一盒就4只,給了50盒。”陳文水估計,現在每個學生每天的午餐標準大概在十幾元。對於特殊家庭的孩子們來說,學校的免費午餐,是他們一天中最好的一頓飯,這些肉和蝦是過年過節在家都吃不到的。

2019年10月10日,陳文水在給孩子發石榴。受訪者供圖

每周一到周五中午直播午飯,陳文水雷打不動。晚上10點多,他一般會開始第二場直播,早的時候聊到夜裏12點,晚的時候到淩晨一兩點。

只有妻子齊建瑞知道,放學回家之後,陳文水往往倒頭就睡。“撐不住,太累了。晚上都是使勁爬起來做直播。”

一次假期他在學校值班,曾連著直播過8個小時,房間裏只有五六個人,一共收到40元的打賞,個人收益是20元,也就是一個孩子的午飯錢,“你說我是不是挺俗的,張口閉口都是錢。”

後來,這個直播都玩不溜的男人,也學起了打PK,搞起了直播帶貨。這樣流量高,打賞得來的錢,都用來給老師和孩子改善夥食。

他帶貨的多是助農產品,今年用了二十幾天幫順平縣的農戶賣出20萬斤桃子,以往賣1萬斤桃子就需要一個暑假。有人質疑商品質量,陳文水淩晨3點讓兒子去找供應商,得到供應商反復保證品控絕無問題才放心。

質疑的聲音就沒有停下來過。有人寫信給教育局,有人舉報到紀委,還有人說“陳校長做了好事宣傳,就是偽善。”

“質疑就質疑吧。這麼多孩子需要幫助和關愛,不講出去,我一個人幫不過來。”

參與過捐助的人都被陳文水拉進群裏,現在三個群大概有1000人。每天收到的善款和用途他都會在直播裏介紹,再逐條寫出來公示在群裏。陳文水還通過直播為每個特殊家庭找到了固定的愛心人士資助,每月可獲得200-500元不等的資助。

直播間裏的鐵粉們給他起了個昵稱“小老頭”,還有人管他叫“陳媽”,他也毫不顧忌地每天這樣稱呼著自己。有粉絲評論:“原本我印象中的文化人,不應該和金錢掛鉤,顯得俗氣。但是偏偏是這樣俗氣的陳校長,我愛了。”

11月27日,陳文水去學生家中家訪。他曾為這個特殊家庭改造房屋,陳文水正坐在用愛心款給孩子買的新桌椅上直播。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孩子王的小夢想

小雨菲11歲了,這是陳文水一家人陪伴她的第6年。

一次節目錄制中,小雨菲知道了陳文水幫助她的原因,哭得稀裏嘩啦,從那以後她不再冷漠,把陳文水當親人一般。端午節,小雨菲在學校沒吃上粽子,給陳文水發信息撒嬌,看到信息後陳文水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招呼兒子,“走,給你妹妹送粽子去!”

上個月,小雨菲給陳文水發了段話,告訴他自己要好好學習,謝謝好心人的幫助。最後問他,能不能叫他和妻子一聲“爸爸,媽媽。”陳文水淚窩子淺,看完後眼淚止不住地流。“我早已把你當成了親人。”他回給“女兒”這句話。

小旺今年畢業了。教了他六年,班主任劉建華總算第一次聽到他說了一聲完整的“老師好!”陳文水幫忙聯系了順平縣特教學校,陳麗把小旺送了過去。

前段時間,特校的老師告訴陳麗,可能是環境改變,小旺不適應,最近又有點尿褲子。陳文水知道之後,從愛心款裏抽出500元,交給陳麗,讓她給孩子多買幾條棉褲。

碰到這樣的困難陳麗也不會像7年前一樣猶豫要不要讓孩子繼續上學,她會主動發信息詢問老師,怎樣能讓孩子融入特校的集體。“我想讓小旺去學校,繼續學習鍛煉。”

2020年5月,因政府在修建加固隧道,陳文水帶著學校的老師們翻山去參加李雪老師和劉誌超老師的婚禮。受訪者供圖

孩子們在改變,大嶺後村也正在悄然發生變化。

順平縣鼓勵村民開手工作坊,紮書包,納鞋底,誰家裏有個攤子,都會有一些獎勵。村裏搞起了書包加工,帶頭人一下子被獎了幾萬元。村裏的婦女願意留下來工作,留守兒童也少了。2018年,大嶺後村全面脫貧。去年政府修建並加固了隧道,陳文水記得,為慶祝完工,鄉親們拿著一掛掛鞭炮在隧道口放了起來。

陳文水也努力為能勞動的特殊家庭,變“輸血”為“造血”。他為養羊戶建彩鋼棚,避免再出現冬天雪厚風大壓垮羊圈壓死小羊羔的情況。他請智力障礙孩子的父母幫學校的菜圃翻土,用勞動所得代替直接捐贈。

他還是閑不住。一有時間就會去那些特殊家庭轉轉,看看有沒有困難。家訪時遇到睡到中午賴床不起的,他不開心,要把孩子叫起來;遇到家裏臟亂的,他也要讓孩子自己打掃。“家裏可以寒酸,但是不能臟,不能亂。現在窮,但是咱要有誌氣,以後不能窮。”

但陳文水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輕多了。村裏的生活越來越好,政府會給特殊家庭的孩子每年500元資助款,並給建檔立卡戶的幼兒減免保育費,學校的欠債也在今年年初還上了。

孩子們也爭氣。嶺後小學全縣倒數第一的成績在陳文水回來後成為了歷史。2018年,嶺後小學的六年級升級考試考了個全鄉第一,2019年,又是全鄉第一,一共四門考試科科第一,2021年,全鄉第二,全縣第23名。

逐漸有老師願意留下來了。今年是張函在嶺後小學的第3年,於麗慧的第3年,李雪的第4年,齊朋雲的第5年,陳亞娟的第10年……陳亞娟連續兩年收到順平中學的邀請,甚至中學都向教育局開好了調令,但陳亞娟沒走,留在了嶺後小學。

他們留在這裏的原因很多,有的老人在這,孩子在這,丈夫在這,但他們都會提到一點:因為校長也在這。這7年,他們和陳文水一起見證著嶺後小學翻天覆地的變化。

還不夠,大山深處的孩子王還有自己沒有實現的小夢想。

他希望能給孩子們建足球場,建小禮堂。這樣,孩子們放學能踢踢足球,多運動運動。六一兒童節的時候,也不必頂著烈日站在操場上,被曬得大汗淋漓卻祈求不要砍掉他們的節目。

孩子們可以像城裏的孩子一樣,在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很從容地展示自己。

陳文水相信,自己會陪著嶺後小學的孩子們看到那一天。

(應受訪者要求,小希、陳麗、小旺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編輯 劉倩

校對 李立軍